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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小妖精談到一凡時,我想象著他文質彬彬的樣子:身材瘦長,戴著橢圓形的透明鏡框的眼鏡,五官端正、麵容清臒。他的聲音有一股磁力,當他在講台上侃侃而談時,學生們便會自然地受到吸引,凝神肅聽。
“他跟你很像,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他應該是一個大學教授。”
“跟我像?難道你見過他了?”
“沒有啊!我也沒見過你呀!隻是我不知道為什麽就是覺得你們兩個應該很相像。“我說:”讀他的文章很有意思,我總是聯想到玻璃大樓。今天讀了一篇他寫的論內卷文,又想起了那棟大樓。”
“啊?什麽大樓?內卷跟大樓有什麽關係啊?你該不是想到藤纏樹之類的吧?“小妖精可能已經習慣了我的奇思怪想,在句末加了一個捂嘴笑的表情包。
其實,我從未親眼見過一凡,隻是最近讀了他的不少文章,才生出這樣的想象。讀一凡的文章就像麵向一棟玻璃大廈,僅僅朝它仰望就已經眼花繚亂:大廈高聳入雲,玻璃在陽光下反射出奇詭的光。有些背光的玻璃幽藍發黑,而被太陽直射的玻璃則白光閃閃,刺得人眼睛發痛。
我並不是一開始就想起大廈的,讀到下麵這一段時我先想到的是樹:
“假設一塊土地上有3個西瓜種子,開始的時候,都擁有充分的陽光和水分,所以彼此之間不會產生競爭,分別沿著不同的方向生長,慢慢的向外擴張,在瓜藤之間擁有比較充足的空間,一些小草小花也可以生存下來……但是,如果你在不遠的地方建立一個圍牆的話,那麽當這些西瓜藤擴張到圍牆的時候,便無法再向外擴張了,這時西瓜藤就必須要掉過頭來生長,這就叫做‘內卷’。
所謂的‘內卷’就是指遇到阻力以後,向內生長的意思。
當大量的瓜藤遇到圍牆後不得不向內生長的時候,會發生什麽?圍牆內的空間是有限的、陽光是有限的、水分也是有限的……當大量瓜藤‘內卷’的時候,就會彼此爭奪有限的空間、陽光和水分,從而導致一些花花草草無法生存下去了,最終也會導致一些競爭力比較弱的瓜藤失去生命力!”
我想起以前在山上看到過的那些大片大片的樹林:那些鬆樹很密集,每一根都長得又高又直,好像每分鍾都拚命向上生長,不然就很難吸收到陽光。長得不夠快的都枯死在成材的樹木之間的陰影中了。那些活下來的樹全都長得一模一樣---成材的樹木就是那樣沒有特色的,全都又高又直,就連粗細都差不多---那大片大片密不透風的長滿了一模一樣的樹木的樹林真是令人窒息啊!每當看到那樣的樹林,我都會想起莊子在《人世間》裏寫的大樹(注2)。它自由自在地長在曠野中,長得臃腫歪扭不合規矩,不中用所以沒人會去砍它,不成材但也沒有什麽困苦。。。
一直讀到“如果我們還是以賺錢多少定義成功,那麽99%以上的人都將找不到人生的意義,從而引發人類的集體憂鬱和焦慮。”時,我的腦子才突然蹦出一棟玻璃大樓,我看到大樓裏有一群黑壓壓的人,他們在裏麵像蟲子一樣懦動,陽光照不到他們,反而是他們的身影映得玻璃黑幽幽的。
“不過,那棟玻璃大樓並不隻是令人絕望的。一凡也說:其實社會發展到今天,憑現在的生產力,足以讓所有人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他的理想世界是,每個人可以在解決溫飽的前提下,做自己喜歡的工作。我一看到那個理想世界,就好像看見那些被太陽直射的玻璃陽麵,玻璃反射的光直射到天上,好像希望之光。”我也在句末加上了一個表示讚歎的表情包。
“你好像真的很向往他的理想世界啊!竟然用了希望之光來形容。我怎麽覺得有點不妙呢?”像往常一樣,小妖精時不時地令我覺得無所循形。跟認識得太久的人交談有時也很心累。
“真的,我太希望加拿大能實行全民基本收入製了。要是小土豆能保證加拿大人每個月都有2000塊錢的基本收入,我就馬上退休,天天遊山玩水去。你知道,我很勤儉節約的,有這個基本收入就沒什麽問題了。”我說
“他說的是在可以解決溫飽的前提下,用最大的熱情去做喜歡的工作,可不是讓你去遊山玩水啊!要是個個都像你這麽想,社會還怎麽進步?不過,你今天怎麽了?沒事吧?”
“沒事啊。我怎麽樣都行吧!遊山玩水保證身體健康,不給社會增加負擔不就很好了嗎?”
“你真這麽想?我怎麽覺得你今天好像沒什麽精神?”
我一下子覺得好累,不願再繼續跟他聊天,便找了個借口退出了微信。
手機的屏幕旋即變黑了,本來活色生香的世界也沉入黑暗的寂靜中。也可以說:那個世界已經死去。虛擬的世界自然是秒生秒死的。在新冠疫情肆虐了將近兩年之後的今天,世界更加虛擬化了。前幾天有新聞說:一個名叫柳燁熙的抖音虛擬美女博主一夜爆紅,僅靠2條視頻就吸粉265萬,預計這個靠玩虛擬偶像和元宇宙概念的爆紅的美女博主將很快帶貨致富。虛擬偶像的人設超越時空、超越人類社會的一切限製、超脫生死、變幻莫測,所以沒有令明星和網紅如履薄冰般的人設翻車之虞。人們在虛擬的世界中更加自由奔放、盡情狂歡、娛樂至死,所以他們更加喜歡虛擬的美女主播。
柳燁熙離我很遠,但眼前的屏幕離我很近。現在,能遠程工作的人都活在網上,而我也是隻活在網上。有時我甚至懷疑與我對話的其實不是人,而是一個AI。當然,小妖精不是AI。我認識他的時候,人工智能還沒有出現。不過,那個寫出了很多文章的一凡,誰知道他是不是AI呢?更有可能的是:他隻是某個微信公眾號的代名詞,或者是一個團隊的傀儡。反正,這個一凡是一個傀儡比是一個文質彬彬的大學教授的概率大多了。
而且,時至今日,即使是麵對著相識多年的小妖精,我也沒有特別真實之感。我估計他看我也是一樣,我們麵對對方時,並不比麵對柳燁熙更加真實。
我的嗓子變得很幹,心髒像被一個大氣球不斷擠壓,又像別人常說的“胸口像壓了一塊大石頭“那樣悶痛,那種悶痛就像一個已經腫脹了很久的腫瘤,隻要輕輕一擠就會流出白稠的膿汁。從胸口不斷湧出一股熱氣把嗓子烤得更加幹燥。我輕輕咳嗽了一聲,聲音沉悶沙啞,同時嗓子疼痛不已。
“Fuck you!”
我對著黑乎乎的屏幕,嘶啞地咒罵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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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2:《莊子。逍遙遊》:“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 曲而不中規矩。立之途,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莊子 曰:“子獨不見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辟高下;中於機 辟,死於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 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 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