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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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葉(6)~最後的日記

(2020-12-17 21:59:29) 下一個

我最近幾天白天一有空就讀托爾斯泰的“最後的日記”,晚上則斷斷續續地聽克裏希那穆提的“最後的日記”。我是先從介紹克裏希那穆提的百度百科中發現了他的“最後的日記”的,但卻找不到可以閱讀的文本,連電子書也沒有,隻能在喜瑪拉雅聽裏找到別人閱讀的版本,所以隻能聽書。幸運的是,當我google “最後的日記”時,托爾斯泰的最後的日記也赫然出現,並且可以在京東讀書裏找到全書的電子版,這實在是令我非常欣喜,因此這幾天就夜以繼日地輪流著又讀又聽他們的最後的日記。

我一直都認為,傑出的人一生的智慧是在臨近生命的終點時達到其頂峰的,因此要想采擷到他們最成熟的智慧果實,最好是先研讀其晚期的著作。當然,這是針對那些少數的直到老年都仍然保持著探索人生真相的熱情的人而言的,世上絕大部分的人則正好相反,年歲越大則越昏庸,為物欲所庸的人更是越老就越難擺脫物欲的束縛,所以最常見的是越老越貪。不過,那些直到老年依然保持純真的熱情的人則越老越像孩子,他們的生命軌跡好像一個完美的圓圈,越臨近終點便越接近起點。就像某一首歌所唱的:“願你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

托爾斯泰最後的日記記錄了他的生命中最後300多天的全部的掙紮,對愛、對真我(或者說神)和人類的幸福的思考,記錄了他每一天都跟病痛搏鬥,時刻準備著死亡,同時又珍惜每一分鍾勤勉地工作的點滴,令年輕健康卻天天虛度光陰的我看了如雷轟頂,慚愧不已。

托翁很多篇日記的最後一句都寫著:“要是還活著的話。”,令我不禁熱淚盈眶。他說:“每一分鍾都有死的可能,但還活著,真是值得感謝。”

臨近生命的終點,他的記憶喪失了,他說已經忘記了一切沒有意義的東西,但他認為那也是值得慶幸的:“我幾乎喪失了一切的記憶——過去的一切,自己所寫的一切東西,以及把自己引導到目前生活著的這種意識裏麵的一切東西。此刻我幾乎時常生活在它裏麵的精神的自我,以及不斷地記憶著那種要求的狀態,在從前,是絕對不能夠想到的。而我現在卻毫不費力地體驗著這種狀態。這一切可喜的變化,將發生在所有的老年人身上。生活的一切都被集中於現在的一瞬間。這實在很好!”

他不斷思考的東西是:“我”是什麽?上帝是什麽?愛是什麽?應該怎麽活著?他說:

在我們的內部都存在著兩種“自我”。具有肉體的自我,以及隻有自覺的自我,也就是精神的生命——這兩種自我。在兒童方麵,可以發現精神的生命,同時,沒有加上智慧和智慧的各種誘惑,可以發現完全純潔的姿態。因此,它也就特別美麗。而在我的內心,存在著一切生命的本源。我之所以知道這件事情,並非由於我研究過這世界,而是由於我感到了這世界的一切。是由於自己是依靠這世界的一切而生活,意識到自己在時間空間裏麵的界限性,而感覺到這世界的結果。在自己肉體的界限裏麵,我完全明了地感到自我這東西。對那些和自己同時同地生活著的其他的人,就不能那麽明了地感覺到。在時間和空間方麵都跟自己分離著的人們,更加不能明了地感覺到。但無論如何,關於那些人,我不但知道,而且感覺得到。對其他動物就越發不能明了地感覺到。至於無生物,那就更加模糊了。但無論如何,我不但知道而且感覺得到:對萬物給予生命的同一本源。

所謂上帝,就是意識到自己的“我”,而能在一切有生之物裏麵去加以認識的,無限精神本源的自身。

所謂愛,就是在一切現象當中去認識自己。自己和全體相一致——這就是對上帝和鄰人的愛。

我們在這世界上的工作,不外乎是:保持自己,在最好的狀態裏保持自己,而自己乃是一種工具,為上帝進行我們所不能理解的工作,即不外乎是:假如我是鋤頭,那就要把鋤口磨得快快的;假如是燭台,那就要留意不要叫什麽東西妨礙燃燒。但用我們的生命去做什麽樣的事情呢?——這並不給我們知道,也沒必要知道。

應該像燈一樣。燈為風、蟲之類的外在影響所遮蔽,同時卻清純地、透明地、熱烈地燃燒。

他的日記也記下了他與妻子的種種分歧爭吵,還有最後離家出走的始末,一直到死亡的前三天寫下了他的絕筆:“這是我的計劃~完成義務。而這一切都是為了別人的幸福,同時,特別是為著我的幸福…”。

有人說:托爾斯泰和他的夫人的愛情是個悲劇,他們因為愛情結合,又因為愛情消亡而死不相見。但在我看來,即使在托翁憤而離家出走(同時也是為了了結自己多年的心願,因為他的內心一直為自己過的奢侈生活感到羞恥),在病中依然給夫人寫信,一直牽掛著她,也可算是愛的一種方式吧!

留下了“最後的日記”的托爾斯泰和克裏希那穆提都是到老都是保持了誠摯的熱情的人,就好像那些朝著頂峰艱難跋涉的攀登者,他們窮其一生從未停下探索的腳步,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達到常人難以企及的巔峰。雖然他們的探索的足跡沒有任何交集,追尋的目標也不同,那股想要為全人類謀求幸福的願望是一樣的熾熱的。那股永不止息的熱情在他們年老的麵容上也留下了深刻的烙印,這是我在看托翁離家出走前與女兒沙夏在海邊的合影時想到的。82歲的托翁弓著身子坐在岩石上,雪白的胡子垂到胸前,眼睛緊盯著前麵衝擊岩石的浪花,看起來像是正在非常嚴肅緊張地思索著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那熾熱的目光穿透了一個世紀依然還在燃燒。克裏希那穆提也一樣,最感動我的是他在90歲的高齡長時間端坐在簡陋的板凳上為眾人演講的樣子:他的身體看起來單薄虛弱,麵容蒼老,不複有年輕時那如雕塑一般動人的美,但深邃的眼眸仿佛穿透了時空永遠在探索之中。

克裏希那穆提最後的日記與托爾斯泰在日記中跳動著躁動不已的靈魂不同,他的風格是寧靜舒緩的,優美的敘述呈現出觀察入微的視覺令人心動。幾乎每一篇日記的開頭都是從迷人的自然景色或者與可愛的小動物的對話開始的。那些對話展現出一顆寧靜的心能感受到的非凡的深廣度,還有對大自然深深的愛。假如你一直追逐著他的足跡,從讀他在1929年發出的解散世界明星社的宣言開始,再看那之後的60年中由他在全世界70多個國家演說整理成的眾多視頻、文集和書本,你可能會覺得他直到臨終時的思想與60年前相差無幾。有人甚至對他的最後的日記表示失望,認為他的思想都死都沒有任何新意,隻是語氣變得更加柔和而已。

我其實對應該怎樣介紹克裏希那穆提感到非常猶豫。因為無論從哪一個方向開始敘述,都顯得偏重了那個部分而可能令人產生先入為主的印象,然後這樣的印象又會變成真正理解他的障礙。這是一個微妙的陷阱。就好像當我對某人讚歎起某一座雪山之美,如果我先秀出幾張我在某個季節爬上去時拍的照片,就會讓人以為那些相片的景色就是那座雪山的全貌。而事實上,山的實相是變幻莫測的,不僅隨著季節和氣候的不同而變,還因觀賞地點和角度的不同而全然不同。但是一個隻看了這些照片的人很可能以為這就是山的全貌,並用這些初步印象來判斷這座山的美醜,如此一來這些印象就變成了他進一步了解這座山的障礙。這就是克裏希那穆提窮其一生呼籲人們去摧毀的由時間堆積出來的“觀察者”。觀察者是一個已經過去了的記憶,這些記憶形成的印象隻是幻像。隻有打破了這個幻像才有鮮活的心靈。

據克裏希那穆提傳記載,克氏在1895年出生於印度一個並不富裕的婆羅門家庭,10歲時他的母親去世,之後兄弟5人靠父親養大。他從小體弱多病,幾乎每天都發燒,上學時沒法集中精神讀書,喜歡花很多時間觀察雲彩、蜜蜂、螞蟻、各種昆蟲和一望無際的曠野,被老師認為人很迷糊、智力低下而常遭打罵。14歲那年,他和弟弟在世界通神學會總部旁的沙灘玩耍時被學會裏據說有天通眼的人看中,認為他的靈光極不尋常,沒有一絲一毫自私的色彩,他弟弟的靈光也很純淨,於是通神學會創始人將他和弟弟帶去英國撫養,想要把他培養成“世界導師”。1875年成立的通神學會是一個旨在促成超越種族性別階級的友愛,鼓勵會員研究古老的印度教、佛教、藏密和玄學體係等。通神學會認為東方的彌勒即將下世,成為世界導師。有意思的是,克氏在演講的時候通常很少用第一人稱“我”,而總是自稱為“說話的人(The speaker)”。雖然他總是聲明自己不屬於任何宗教,但他似乎也認為自己的肉體隻是某個神或佛借用的傳話工具。他在英國讀書時所有的考試都不及格,他曾形容自己好像一個穿了孔的容器,外界對他的影響就好像注入這個容器的沙子,從這個孔進去就從那個孔出來,什麽痕跡都沒有留下。在他的演講和寫的書中也從不引用任何人的話,他說的一切都是他自己觀察思考的結果。

對我而言,闡述克裏希那穆提的思想要比托爾斯泰的困難得多。托翁是個作家,他的一生主要時寫文學作品,對宗教和哲學的思考隻是出自藝術家的興趣,所以隻是片言隻語的,歸納起來比較容易。但是克氏則很不相同,他一生都在思考怎麽樣才能讓人類獲得完全的精神自由,這一看似單一的目標涵蓋了即為博大精深的思想體係。很多人提到過:你很難將克氏進行歸類,他不隸屬於任何宗教或哲學體係,隻是獨自一人進行無止境的探索。有人說他是這個世界上在一生中接見過最多人的人,也是走過最多的國家,做過最多的演講的人。他與無數人進行過交談討論,那些不知疲倦的探討啟迪了他人的心智也深化了他自己的領悟。

我曾帶著非常的好奇心和憧憬去閱讀克氏的書籍和傳記,在克裏希那穆提傳中提及他的兩次“拙火”的經曆尤其神奇。我企圖從他的演講和書籍中找到他異於常人之處。我特別想知道他是不是已經“徹悟”,雖然我根本想象不出徹悟的境界究竟如何,那是不是某種我無法體驗到的玄妙空境?如果這個世界上徹悟的人寥寥無幾,那麽是否有某種通往徹悟的途徑使得常人也能有路可尋地抵達那個神妙的境界?但是到了後來,我意識到這隻是出自我的懶惰心理。我想起以前看過的一個克氏演講的視頻,裏麵有個人問他怎麽看拉瑪納馬哈希,克氏隻是反問他:馬哈希怎麽了?他怎麽樣跟你有什麽關係?正如他在1929年解散為他而設的世界明星社時說的:我主張真理是無路可循的。你不能透過任何宗教或法門而達到它。。。真理無法曲從於人,人必須通過努力來親近它。高山無法自動移到你的腳前,你必須不畏艱險地穿過山穀,攀過懸崖峭壁,才能達到山頂。

一年前,正當我為克氏的殷切教誨所折服時,我讀到一本名為“生活在克裏希那穆提的陰影之下(Lives in the shadow with J. Krishnamurti )”的書,是出自一個從小生活在克氏身邊的女孩,她是克氏長達30年的情人的女兒,她的父親既是克氏的好友又是忠誠地為他奉獻了40年人生的人。書中披露了克氏陰暗的私生活,把他寫成了陰陽兩麵絕然不同的虛偽小人。可以想象這本書帶給我的衝擊是多麽巨大,幾乎一把擊碎了克氏在我心中的美好印象。不過,後來我問自己:即使這本書說的都是真的,即使克氏隻是一個不完美的凡人,他的教誨就沒有意義了嗎?我應該更加在意他的洞見是否指向真理不是嗎?在這樣的感悟下我又重溫了克氏的書和視頻·,最後的日記就是這時聽到的。

最後的日記最先吸引我的是其行文非常優美,那是從極為寧靜的心靈中流淌出來的詩意。他的觀察入微的洞見既深刻細致又娓娓動人,在聆聽時,你的心也會漸漸變得寧靜起來。

克氏在生命的最後階段特別關注觀察的意義、愛的本質和死亡的真相。尤其是對死亡的探討一直貫穿全書,而本書的最後一章就叫死亡的真相。

“一隻雄鷹展翅翱翔在天際。它在上空盤旋著,沒有扇動翅膀,憑借著氣流的帶動消失在群山之外。當你傾聽時,應當在不帶解釋不帶反應不帶偏見的情況下傾聽。傾聽天空中的雷聲,雷聲回蕩在群山之間。人們從不專注地傾聽,總會受到打擾。如此觀察與傾聽是一門偉大的藝術。在不帶任何反應、不帶觀察者與傾聽者的情況下觀察傾聽,通過觀察與傾聽,我們可以學到遠遠超越書本的知識。書本必不可少,但觀察與傾聽可以銳化你的感官。因為歸根結底,頭腦是所有反應思想與記憶的中心。然而,如果你的感官沒有高度覺醒,那麽你便無法真正地觀察傾聽並學習。不僅是如何反應,還有如何學習,這才是能夠滋養良善種子成長的土壤。隻要借助簡單而清晰的觀察與傾聽就會有所感悟。感悟鮮花的色彩、紅的、黃的、白的。感悟春天的樹葉枝條,如此柔軟,如此嬌嫩。感悟天空大地。過往的人群總是沿路交談,他們從不注意樹木、鮮花、天空以及巍峨的群山,甚至沒有注意到身邊發生的事情,他們總是談論環境、談論如何保護自然等。但是,他們似乎從未意識到群山的靜謐與美麗、從未意識到雄壯老樹的威嚴。”

“愛無止境,愛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愛從不是私有的。一個人也許會愛上另一個人,但是當愛受到局限,轉嫁到某一個人身上時,就不再是愛了。有真愛的地方沒有時間分化、沒有思想分化。沒有所有不幸、困惑、懷疑、妒忌、焦慮等的分化。”

“你就是那股洪流。那股洪流限定了人類的思想、人類的頭腦。隻要我們保留著貪婪妒忌恐懼愉快快樂以及其他情感,我們就是這股洪流的一部分。你的機體也許會終結,但你是這股洪流的一部分。當你在出生時,你就是洪流本身。這股洪流變化著,有時和緩,有時湍急,有是深、有時淺,有時因河岸的限製而收窄,有時會匯入廣闊的水流之中。隻要你是洪流的一部分,你就沒有自由可言。時間帶來的悲慘記憶與聯係會限製自由。隻有當洪流終結---並非是你脫離了洪流,或是變成了其他東西---而是指洪流的徹底終結。隻有那時,才會出現截然不同的維度。這個維度無法用語言來衡量。沒有動機的終點,是生與死的全部意義。天堂的本質存在於生與死之中。”

“我的目的就是要幫助人類獲得徹底的解脫。隻有當人們獲得理性與愛之間的和諧,才能獲得不朽的永恒。絕對真理就是生命本身,我要每一個人都像晴空中的飛鳥一樣快樂,無拘無束,獨立自主,充滿著自由的至樂。”

托爾斯泰在離家出走前與女兒沙夏的合影:

克裏希那穆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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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4)
評論
大馬哈魚 回複 悄悄話 克氏的洞見超越了所有的宗教,這是我個人的界定。胡茵夢早年翻譯了他的一些文章,美才女一名!
Brit_英倫97 回複 悄悄話 繁花漸欲迷人眼,知行合一識大德。
.川曄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Brit_英倫97' 的評論 :
空中自有玄妙,說得好!

Brit_英倫97 回複 悄悄話 道需德滋養,正法皆如是。東西教義,靜定不離其中,空無自有玄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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