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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個神經質的女孩!我忿忿地想,心中既煩悶不堪又隱隱作疼。
那天夜晚我卻夢見了一個荊釵布裙的絕色女子,披頭散發地跪在一個神情威嚴的男人麵前。我知道那個女子就是蔡文姬,而那個男人就是曹操。文姬衣帶不整,花容失色,楚楚可憐地為自己的新婚丈夫求情,而曹操怒容滿麵,而且心中嫉妒的火焰熊熊燃燒。。。然後又看見她在一間依山環水的茅屋裏低頭讀書寫字,她的麵容漸漸清晰,變成了夢如的樣子。而我感覺自己就在那裏,在不遠處凝望著她。
第二天晚上她沒有來圖書室,隻有我一個人的書房無比冷清。我強迫自己靜下心來讀書,卻不由自主地凝神傾聽,期望著門外突然會響起她的腳步聲。
我耐著性子等了一個多小時,突然感覺書房變得越來越冷,陰森森地如同鬼屋一般,似乎有無數的鬼魂在竊竊私語。我不禁毛骨悚然地逃了出去。
很多天過去,她都沒有再在圖書室現身。我習慣了每晚七點左右,在圖書館樓下仰望,等待三樓的黑屋透出燈光,可是那裏總是漆黑一片。孤獨地徘徊時,我感悟到:所有有規律的行為都會變成習慣,而習慣會變成毒品似的讓人依賴。我已經習慣了在安靜的傍晚有她低頭陪伴在不遠處,雖然她的存在簡直微不足道。。。原來人生可以變得這麽空虛。無窮盡的空虛,簡直令人瘋狂。而所有看似瘋狂的行為,其實不過是源自企圖填補空虛感的動機而已。
李夢如消失的那段時間,我反複地去探究尼采的世界,他關於孤獨的思想給過我莫大的安慰:
孤獨生活的另一個理由。
甲:“現在你打算回到你的荒漠”
乙:“我不是一個快成急就的思想者;我必須長時間地等待我自己---水總是遲遲不肯從我的自我之泉噴湧而出,我經常焦渴得失去了耐心。我所以隱退到孤獨之中,就是為了使我不至於不得不從公用的水槽飲水。當我生活在人群中時,我的生活恰如他們的生活,我的思想也不像是我自己的思想;在他們中間生活過一段時間 以後,我總是覺得,似乎所有人都在設法使我離開我自己,奪走我的靈魂---我對所有人都感到憤怒,並且恐懼他們。因此,我必須走進沙漠,以便恢複正常。”
我所走進的沙漠就是那些發了黴的古書中的世界,它因為久遠而荒漠,因為荒漠而無比浩淼,而渺小的我在那個浩淼的世界裏就越發孤獨。漸漸地在絕對的孤獨和空虛中我思如泉湧,在那段時間裏寫成了我一生中最重要的論文,因為那篇論文,導致我的人生發生了巨變,那是後話了。
她再次出現在圖書室時,已經是一個多月之後。
那時已是初夏,淫雨不斷的黃梅季節過去了,傍晚的天氣總是十分清爽。她不再坐在靠近角落的電話桌旁,而是靠窗而坐,並且拉開了窗戀。窗外的青鬆翠綠的搖曳剪影襯托得她也清新鮮活起來。
她看到我,依然是淡淡的,隻是回過頭來微笑了一下,並點了點頭,接著低頭繼續看書。我本來也想沒什麽值得說的,但從我的位置看過去,她的側麵看起來很是恬靜,而且那象是素描出來的線條很柔美,我便忍不住走近她,說:
“你好!很久不見。你這段時間去哪裏了嗎?”
“哦?是啊,我回家了一趟,在家裏構思論文。”她被我從聚精會神的狀態驚醒,抬頭望著我說。並慌忙站起身來。
我靠在離她稍遠的窗邊,沒話找話地說:
“不錯啊,可以回家做論文。做好了嗎?”
“還沒有,不過中心思想都有了。”她也靠到窗框上,垂著眼睛說。
“什麽中心思想?憤怒出詩人?”我想起她說過的蔡文姬和她的悲憤詩。
“不是,我寫的是《樂府詩中的愛情悲劇》。”她皺著眉頭說。
我的心沉了一下。愛情是我不願提及的字眼,甚至下意識地模糊了有關的記憶,否則怎麽會忘記她說過的東西呢。但我還是假裝有興趣地說:
“題目太大了,不好寫吧!”
“是啊,樂府詩的根源要追溯到詩經,楚辭,古風樂府,然後才是兩漢樂府詩。我想集中寫《孔雀東南飛》和蔡文姬的愛情悲劇,但是要寫清楚悲劇的本質和根源就涉獵很廣。”她望向窗外,繼續眉頭緊皺:“要從古代的社會關係和道德標準去找根源,很難。”
這個女孩還真是個書蟲啊!而且有野心---雖然不免太過天真。探討古代愛情悲劇有什麽意義呢,悲劇每天都在發生,而且形式千變萬化。而且又有誰知道愛情到底是什麽?講到底大抵不過是欲望和衝動。如果承認了赤裸裸的真相,就不免俗氣和淺薄,不想承認而企圖尋根問底呢,最終便走向臆測和虛擬美化,其實毫無意義。。。我那樣想著,不禁冷笑了一聲,脫口而出:
“人最終喜愛的是自己的欲望,不是自己想要的東西。”
“哦?什麽?”夢如聽到我不知所雲的話,詫異地轉過頭問。
我清醒過來,這才覺察最近一直琢磨的話從心中溜出口了,忙說:
“啊,那不是我說的,是尼采,你不知道這句話嗎?”看她茫然的樣子,我有點得意起來,就說:
“意思是說:人受了社會的影響,可能會隨大流想要一些東西,比如人家有冰箱我也想要有冰箱,大家都說某個人很漂亮我也想變成那個人的樣子。但是他真正想要的,是他內心深處的欲望。是因為欲望無法得到滿足才產生的悲劇。如果你隻是從古代的社會關係和道德標準去到悲劇根源,就淺薄了,也不免太俗氣。”
我本來隻是信口開河的,但是越說下去變越覺得自己說的是真理。我很久以前就發現了,人隻要一開始給自己設立某個立場,就會不由自主地越來越堅守那個立場,否則等於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那是人本能地不願意那麽做的。
“唔~~~你是說:蔡文姬的欲望才是她的悲劇的根源?那麽,她的欲望是什麽?”
看來她並不苯,問的問題可以說直切要害。我隻得含糊其辭道:
“那個就是你要研究的關鍵了。不過人的欲望大概都是差不多的,你先想想你自己有什麽欲望吧。”
她若有所思地低頭沉思起來。我卻突然感覺很無聊,並且開始懷疑起自己的論點來:也許我剛才是胡說八道吧!如果她按照我的論調去寫論文,誰知道會寫出什麽來!很有可能通不過畢業辯論呢!因為自從馬克思在《神聖家族》中用曆史唯物主義辯證法和現實主義批判歐仁。蘇的《巴黎的秘密》被奉為聖典以來,學院派的論文全都遵循同樣的論證法和論調:用富於曆史感的,辯證的,唯物的和現實主義觀點從社會關係中去探討人類發展的本質---我自己也一直這麽做的。而且很有可能,這才是正確的道路吧。
“算了,我也隻是一孔之見,你還是按照你自己的理解來寫。。。但是你的題目確實太大了,要縮小集中---你那麽喜歡蔡文姬,就寫她一個人好了。”我誠懇地說。
“好,謝謝。”她輕聲說,依然低頭沉思。
我離開了她,在書架上隨手找了一本書來讀,卻味如嚼蠟。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她每天晚上都去圖書室查資料,寫論文。我也習慣性地去那裏讀讀書,很多時候是帶著自己買的書去。她很專心,而我也享受那種充實和寧靜。她隻是坐在那裏,似乎就填補了虛空,但是我們依然很少交談,而我也心安理得。反正那裏本來是我先挖掘的陣地,我去那裏是理所當然的。
我卻不再過問她的論文。沒有興趣,而且也不想攪亂她的思路。
不知不覺地,暑假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