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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嫚嬸(下,完)

(2012-04-16 14:16:14) 下一個

過年後,有氣力的中青年人都紛紛離家出外打工,明川村一片荒寂,好多無人照管的貓狗變成野貓癲狗,四處流竄。入夜之後,野貓的哀鳴聲時不時幽幽地響起,詭異而淒慘,讓明川人想起嫚嬸被野貓咬後的慘狀,不由得毛骨聳然。 

嫚嬸是阿森走的初鄉:肉的地方在小腿前麵正中的“馬麵骨”上,那個部分是皮直接包在那天出門,不小心踩到趴在山路旁的野貓的尾巴,被它狠狠地在右腳小腿上咬了血淋淋一口的。正好咬在小腿前麵正中的“馬麵骨”上,那是皮直接包著骨頭、不會長肉的部位。不知是因為野貓帶了可怕的病毒,還是因為小腿天天沾到髒水,傷口不久便發炎腫痛,並開始潰爛。嫚嬸拐著痛腿下山打水,做飯、照顧嫚叔是越來越艱難了。正月三十那天晚上,嫚叔突然清醒了些,睜開眼來喊肚子餓。嫚叔已經昏迷了兩天,滴水不進了。嫚嬸躺在他的身邊,也因為腿痛也已經好幾天沒起火做飯,餓得急了就隻是吃一口過年時來拜年的人送的粽子,喝幾口冷水。這時聽嫚叔喊餓,嫚嬸便硬撐起身子,口中說:我去煮點粥給你喝。嫚叔說:你腿痛呢!我也不是真想吃東西,我是怕死了還做個餓死鬼。嫚嬸流下淚來說:我撐得住,你等一會兒,我去燒火煮粥。嫚叔卻抓住了嫚嬸的手說:

“老貨,我不想走啊!我走了,你一個人孤零零的怎麽過?”

“死鬼,你知道就好!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千祈不要丟下我一個人!還有我們嫚仔還沒回來呢,你忍心不見他一麵就走?你等著啊!等我煮粥給你吃。”嫚嬸掙脫嫚叔的手,掙紮著下床去。等她捧了一碗粥回到床前,嫚叔已經斷了氣,滿是褶子的眼角上留著一滴淚水。

嫚嬸尖厲淒涼的哭聲驚醒了村民們,不少人想著嫚叔忠厚良善淒慘辛苦的一生,生出了隱側之心,便趕了來陪嫚嬸哭喪。一個隨阿桂嫁去北方的回鄉女人連夜去鎮上給阿桂兩姐妹發了電報。嫚叔死後第三天,阿桂兩姐妹回到闊別了二十多年的家,正好趕上為嫚叔出喪。她們也老了,四十多歲的人,已經頭發花白滿臉滄桑。嫚嬸第一眼簡直認不出她們來。等到看清楚之後,便發作道:“人都死了,你們還回來做什麽?你們這些沒良心的,你阿爸死不閉眼啊!養了幾個白眼狼!還以為你們在外麵有多好多風光,怎麽又不像人家那樣混出個人樣來?”
 

嫚嬸還要罵得狠些,被幾個老人攔住了,勸說:兩個女兒回來就好,回來還罵,難道要嫚叔上路也不安心嗎?再說了,她們嫁去的也是農村地方,就算比這裏好些,又能好得了多少?難道還指望她們有多風光不成?她們趕回來一趟不容易,也算是盡了孝心。。。好說歹說,嫚嬸才放過她們,轉而哀哀自哭。
 

嫚嬸的小腿被貓咬過的傷口已經腐爛到杯口那麽大,而且長出小蟲子。姐妹兩個看著實在揪心,喪禮過後,就央求有公車的堂兄帶嫚嬸去縣醫院看病。嫚嬸本來還死不肯去,說:我命賤,哪有閑錢去看病!我不信,貓咬一口就咬得死我!你們要是真有良心,就行行好,把去醫院的錢給我,我得摸一摸,死也閉眼。。。大家七口八舌地罵她:半條身子都進墳墓的人了,怎麽還這樣貪錢?就算我們給你錢,你沒治好病,也沒有命享。嫚嬸拗不過,被推搡進車裏去了醫院。
 

嫚嬸一共在醫院裏呆了三天。醫生的檢查結果出來,說傷口已經有癌變的跡象,而且腐爛的程度太大,自然愈合的可能性很小,建議越早切除小腿越好。嫚嬸聽了,一言不發,轉身收拾包袱就要回家。被兩個女兒拉住,說:堂哥他們已經集好了做手術的費用,一共八千元,割腳後住院一兩個月,就能回家,將來撐一枝拐杖,辛苦一點,還能活上好些年。現在這樣回去,就隻有等著臭死爛死的份了。
 嫚嬸變了麵色,罵道:

“到了今時今日,你們才來管我臭死爛死?八千元!八千元啊!你們這一世人,見過這麽多錢沒有?反正我是個窮鬼,我真沒見過。你們要真有良心,給我那八千元錢,給我摸摸看看,我死也閉眼,將來我死後,也保佑你們日日平安享福。你們要是不孝,逼我割了腳,八千元丟給了醫院,還要我回去吊著半條腿,行不得走不得,日日拖著現世,你們還不如拿把刀來插入我的心口。。。”
 

大家拗她不過,隻好讓她出院回家。兩個女兒把那八千元錢給了她,看她如獲至寶地抱在懷裏眉開眼笑,忍不住罵她真是命賤,要錢不要命,難道那些錢能帶得進棺材去?她們口中這麽說,心中卻暗暗鬆了口氣。要是嫚嬸真的住院割腳,還得耽誤個把兩個月不算,將來拖了半條腿回來,誰來日日照顧她?她們自己在北方有家有小,還真耽誤不起。還不如就像現在這樣,她自己拖著,估計也拖不了幾日,早去早安樂,大家也自在些。鄉下人本來就人窮命賤,若是病著老不死的,還真是個累贅,不如早死的好。阿桂又去找了個堂表弟的媳婦,是個剛生了孩子不久暫時還沒出外打工的女人,給了她一點錢,叫她每天得閑時去照看一下嫚嬸,之後兩姐妹就心安理得地走了。
 

嫚嬸自己硬撐了一個月左右,之後便痛得無法動彈了。傷口爛得碗口那麽大,發出死老鼠般的腐臭氣,遠在門口也能聞得到。那個收了錢被委托照顧嫚嬸的媳婦,每天捧了一碗粥來放在嫚嬸的床頭,便快快捂了鼻口衝出門去,出了門還免不了嘀咕道:嫚嬸一世人罵得人家太過惡毒了,如今都折道到自己身上,真是沒陰功
 (方言:前世沒積陰德,如今受到報應)。又口口聲聲抱怨:嫚嬸自己有兒有女,沒一個回家來盡孝,憑什麽要我來受罪。我去看她一趟,回來就吃不下飯,奶也出不好了。這麽嚷著,她也不管嫚嬸有沒有吃下那碗粥,更不去管她身上的屎屎尿尿髒衣臭褲了。
 

嫚仔是在清明前一天的傍晚回到家的,他帶回來一對食用雄雌灰天鵝,還有十來隻出世不久的小天鵝。過去的兩年,他跟一個朋友一直在廣東市郊試驗養殖這種被高級宴席高價收購的珍禽,在那之前,他們在一家高級酒家打雜,親眼看見一隻那樣的灰天鵝能賣到三百元左右。於是他們回到廣東朋友的家鄉,從兩對小天鵝開始,積累了祠養繁殖食用天鵝的經驗,現在已經可以批量養殖了。
 

從去年冬天開始,嫚仔便開始心情煩躁,坐立不安,老想著要回家。但是那段時間他們的天鵝發生了一場瘟疫,損失慘重。他和他的朋友日夜奔波守候,終於保住了一半的天鵝。嫚叔過身的那晚,嫚仔焦躁地踢翻了鵝籠,又把頭撞到牆上流了血。到了清明前兩天,他突然覺得一秒鍾也不能再耽誤了,便默默地挑了一對竹籮,一頭裝雙一對大天鵝,另一頭裝了一群小天鵝,自顧自離開了他的朋友。
 

嫚仔進屋時,看見一條狗正在舔嫚嬸的大便,嫚嬸已經昏沉沉的不省人事。他衝過去趕走了野狗,用濕毛巾為嫚嬸潔身,又給她換上了潔淨的被褥和衣裳。半夜時分,嫚嬸醒過來,見到油燈下守著她哭的嫚仔,安祥地笑了。她已經講不出話來,隻是用手顫巍巍地從枕頭下摸出一包錢給嫚仔,又指指屋後龍眼樹的位置,嫚仔知道,嫚嬸的意思是叫他用那些錢在那個地方起新屋。他流著淚點點頭,嫚嬸就安祥地閉上了眼睛。那時有雞啼聲響起,正好過了子夜,清明節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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