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 --- 嫚嬸(中,附圖)

嫚嬸和嫚叔

最小的兒子嫚仔是嫚嬸唯一的心肝寶貝。嫚仔是嫚嬸快四十時才生的，他剛滿一歲時，大姐就一聲不響地離開家，跟那個北佬殘兵走了。再過兩年，連二姐也走了，大哥阿森更加早就不見蹤影，他基本上是孤獨地在父母身邊長大的。令人不解的是：對頭三個孩子，嫚嬸是很少上心的，經常都是不管不顧，任他們天生天養。隻不過這嫚仔一出世，嫚嬸就疼愛得不行。一得閑就把嫚仔摟在懷裏親，嫚仔哭一聲她就心疼得很。女兒們還在家的時候，要是她們對嫚仔的哭叫聲反應得遲鈍一點兒，就被她罵得狗血噴頭。有人勸過她：“你就少罵兩句吧！哪個孩子不是你的血肉？”她聽了卻罵人家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嫚叔也試過弱弱地抱怨，說因為她太偏心，讓阿桂和二妹傷透了心，她們才忍心一去不回的。嫚嬸聽了白眼一翻，抱緊了嫚仔大聲說：

“我偏心又怎麽樣？嫚仔是我的心頭肉。那幾個挨千刀的，沒良心。頭上三尺有神明，皇天在上，佛祖有眼，你去問一問：我這一世人有沒有刻薄過我的仔女，有什麽好吃的，我舍得自己吃過一口沒有？還不是都給那幾個討債鬼吃了！問呀！去問呀！看看是誰虧了心？沒良心的冤家，小心將來被雷公劈死。。。”

本來她還可以罵得更狠的，但是嫚仔在她的懷裏放聲大哭。嫚嬸原本習慣了一開腔便不可收拾，不到聲嘶力竭不罷休的。但是嫚仔很奇怪，他從小就一點也聽不得嫚嬸惡狠狠罵人的聲音，隻要那種聲音一響起來，他就哇哇大哭，嫚嬸一停，他便立即停止不哭了。嫚嬸因為寵他，隻好忍氣吞聲。實在憋不住時，就跑去遠遠的田裏或者山上，在孩子聽不到的地方開罵。大家都說，蒼天有眼，嫚嬸終於碰到克星了。

嫚仔跟嫚叔一樣清秀文弱。話說起來，嫚叔年輕時可算得上是個清俊後生，隻可惜投錯了胎，做了個窮苦鄉下人，沒書讀不算，連頓好飯都沒吃過，最苦的是娶了嫚嬸不久，就落下一身病。所以村子裏有不人說閑話：可惜嫚叔家窮，爸媽又死得早，要是嫚叔命好一點，吃好穿好，走出外麵哪個敢說他不夠麵子。要不，嫚嬸怎麽會自己倒貼進門呢！可惜便宜沒好貨，嫚叔撿了個潑辣貨，日日要受女人的閑氣，不折壽才怪。嫚嬸是個掃帚星，年少時克父母兄弟，長大後會克夫克兒，所以阿森才成了骷髏乞丐。嫚嬸聽了，捶胸頓足指天發誓，說要做個最毒的克星，克死世界上每一個潑她汙水的人。

嫚仔不但樣子長得跟嫚叔很像，連性情都是一樣的忠厚木納。小時候，他總是乖乖地跟在嘮嘮叨叨手腳總是忙個不停的嫚嬸身後，幫她做這做那的。回到家，又會輕手輕腳捧水捧粥給嫚叔吃。因為嫚仔乖順，嫚嬸的火氣小了很多，臉上也有了些笑容。嫚叔的身體竟然也慢慢好了起來，能夠起身幫忙做點農活。到了嫚仔七歲那年，就能跟嫚叔兩個人一前一後從山腳的小河裏抬水回家。在那之前，家裏吃用的水都是嫚嬸一肩挑的。有天傍晚嫚嬸回家看見他們一扭一擺地抬水，便大聲地邊笑邊罵，直到流出了眼淚。

嫚嬸把望子成龍的心放到嫚仔身上。嫚仔上學前一天，她仰頭望天喃喃自語，叫老天開眼，保佑嫚仔讀書聰明，將來出人頭地。又去爺爺奶奶墳前燒香，一時惡毒咒罵，一時又低聲下氣懇求，一時又狠聲威脅，要他們好好保佑嫚仔，否則她將來做了鬼也要上天入地找他們報仇。

可是嫚仔跟阿森一樣，讀書一點也不出色。嫚仔本來是很乖很認真的，但是他的話很少，總是呆呆地坐著，那個愁眉苦臉的民辦老師就對他不耐煩了。民辦老師本身也慘兮兮的，白天一個人教五個年級，雖然每個年級也隻是三、五個孩子，一天折騰下來也累得夠嗆。晚上回家還得去種自留地，還要受老婆氣。那個時候，有出息的男人開始出外打工賺錢了，除了老幼病殘的，留在村子裏的人，多是有些門路，早早承包了些山林田地的地霸。隻有民辦教師名聲好聽，卻吃不飽餓不死的，是個半死不活的窩囊廢。老師一不耐煩，學生就沒有幾個能認真讀書努力成材的。嫚仔努力過一陣子，但被老師不斷地罵傻瓜、笨蛋之後，就慢慢心散了。勉強讀完五年級，卻未能考上初中。

嫚嬸絕了望，開始琢磨存點錢將來給嫚仔討老婆。因為他們住的土屋已經很老了，好幾十年了，瓦頂殘漏不堪，一下雨就四處漏水，大風一刮就吹掉一大片。土牆也搖搖欲墜，不知什麽時候倒塌下來把人活埋了。這樣的條件，嫚仔是討不到老婆的。嫚嬸下了決心，就算隻靠自己的一雙手，也要建一間漂漂亮亮的新屋給嫚仔，等他長大了，風風光光地娶個好老婆。

但是想存幾個錢實在太難了。雖然說分產到戶以後，嫚嬸家有了自己的兩畝田地，種一點稻穀，一點青菜，養一頭豬，一群雞，青菜稀粥可以勉強飽肚，平時雞蛋可以換油鹽，逢年過節還可以殺隻雞，豬養大了殺來賣可以買點衣服用品，可是要想存錢起新屋， 那可太艱難。所有的山山嶺嶺早就被有門路有頭腦的人瓜分承包完了，想像過去那樣上山砍點柴，挖點草藥，采點蘑菇賣都沒門。實在沒有活路的人，想到了去幾十裏外的林場偷八角桂皮，結果有被槍打中殘廢了的。像嫚嬸這樣老病幼婦人家，是一點兒指望也沒有。嫚嬸有一次忍不住跟人叫窮，結果受到一個以前被她臭罵過心存怨氣的男人譏笑，說她孩子一大幫，低保也沒份的，在這裏叫窮，還不如去跪求自己的子女。說不定她家阿森在城裏討飯討成個丐幫幫主了呢。嫚嬸聽得變了麵色，伸手去抓男人的臉，抓出了幾道深深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