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噩夢
媽媽,你為什麽殺死我?
有一個小小的聲音怨恨地逼問。
寶寶!寶寶!柳依依急促地呼喚,努力地睜開眼,艱難地轉身,想去追逐那看不見的身影,卻怎麽也動彈不了。
我恨你!那小小的聲音不斷進逼:你殺了我一次又一次!為什麽?
我殺了我的寶寶?一次又一次?為什麽?她在夢中皺緊了眉頭,模糊地想。可是心中一片黑暗。
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嗎?一次又一次暗無天日地等著,等著有機會活著,有一天能去到有光亮的地方。可是卻一次又一次看著自己凋謝,死亡,變成汙血。好不容易有了生命,你卻狠心把我殺死。冷冰冰的鋼刀刺破了我的溫床,我隻好爬到外麵,想找一個安身的地方。可是後來我知道,離開了我的溫床,我隻能變成一塊冰冷的石頭。你們竟然趕盡殺絕,把我那變得殘敗寒冷的家連根拔去,我永遠,永遠都沒有希望再生了!
我恨你!我恨你!我要賭咒你終生活在黑暗裏,像我一樣永遠見不到太陽!
那小小的聲音消逝了,濃重的怨氣卻籠罩了整個世界。
柳依依從噩夢中驚醒過來,四周是深沉無邊的黑暗,還有死一般的寂靜。
這就是死亡的氣息:深沉的黑暗和絕對的寂靜。這個念頭輕輕飄過她空虛的心,卻沒有引起一絲波動。隻不過,她驟然感覺到了刺骨的寒冷。
冷,很冷。這種冷入骨髓的感覺已經久違了。多年以前,一個秋涼如水的夜晚,她的驟然間變得佝僂的戀人,避開她驚惶失措的眼睛,轉過身去,讓他並不寬闊的背影在昏黃的燈光下化成一堵冰冷的牆。他軟弱的話語在秋風中顯得格外冷酷無情:
“怎麽會這樣?你怎麽這麽不小心?隻能快點去醫院做掉了。你成績那麽差,肯定要回老家,我要去讀研究生。能有什麽別的辦法?連想都不用想。誰讓你那麽倒黴的?。。。”
她也知道連想都不用想,隻能去醫院,沒有別的辦法。她想要的其實隻是一個擁抱,一些安慰,一點保證。但是他什麽都沒有給,把錯都推到她的身上。就在那時她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冷。其實那幾次生疏潦草的交歡,急吼吼的都總是他。他從來都沒有給過她足夠的準備,也沒有給過她多少快感。每次她回頭看著當年的自己,都會生出深深的憐憫,伴隨著綿綿不斷的悔恨。一個鄉下出來的女孩,內心充滿深入骨髓的自卑,沒有一點自信,常常睜大急切貪婪的眼睛倉皇四顧,總想迫切地抓住什麽,證明自己並沒有比別人低等。他的頭上教授兒子的光環迷花了她的眼,令她砰然心動。下意識中總以為抓住了他,就能抓住光輝的未來。其實他從來沒有真正把她放進心裏吧。她隻是他很容易得到的獵物,他占有了她,等於在她身上蓋了章,表明她是屬於他的。畢竟,她溫順善良,長得也還清秀,在他孤獨的時候,她算是個不錯的伴侶。但也僅此而已,她在他心中從來沒有能讓他平等相愛的地位。但她是在很久之後,才認識到這個殘酷的真相。
我恨我自己。她黯淡地想。多麽肮髒,多麽愚蠢。人們常說:一十足成千古恨。其實一次失足還可饒恕,泥足深陷無力自拔才會永不超生。她實在有過好多逃生的機會的,但她卻軟弱地被他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大學畢業之後,他去讀了研究生,而她則回到家鄉的鄉鎮中學教書。觸目所見,盡是一條又一條灰塵滾滾的泥街,一堆又一堆灰頭土腦的蟲人。是的,蟲人。一日又一日卑微地活著,沒有尊嚴,沒有未來的鄉下人,比蟲子又好多少?過了幾年光鮮的大學生活,她已經很難忍受這種沒有光明沒有希望的人生。於是,遠在首都讀研究生的他,那頭上的光環便更加耀眼,簡直成了能帶給她光明希望的紅太陽。其實他長著倒三角的臉,戴了厚厚的眼鏡,左手有刀切似的斷掌。都說斷掌的男人最無情,四年的恩情,最終被他一把推開,並且冷笑著嫌惡地說:“我跟你在一起從來沒有過幸福”。
“我真蠢!我活該!”她狠狠地罵自己。隨即心中忿忿不平。為什麽他的冷酷無情帶來的苦痛隻讓她一個人承受?不公平!不公平!
那個石胎,它是什麽時候靜悄悄地潛伏在她的腹中的?一定是在做了那兩次痛不欲生的人流之後吧。它在夢中說:冰冷的鋼刀粗暴地破壞了它的溫床,它隻好逃了出去。她還記得那冰冷的鋼刀插入子宮時的感覺,那麽粗暴,那麽冷酷,就像隨便插入一堆爛肉似的。使她感覺自己賤如爛泥。那種豬狗不如的羞恥感比肉體的疼痛更讓她痛不欲生。之後的她那麽失魂落魄,如同行屍走肉般,竟然對石胎曾經的存在,生長和掙紮的過程毫無覺察。於是它靜靜地潛伏著,等待著,最終一把摧毀她重獲幸福的渺小希望。
它的存在就是對那段不堪回首的黑色歲月的控訴吧!罪孽,報應,原來就是這樣血淋淋的。
是的,我知道,我永遠也走不出這黑屋了。就讓我在黑暗中麻木地死去吧,象它賭咒的那樣,永遠也不再見到太陽。我隻是一隻被掏空了的軀殼,一具幹屍。她想。幹屍這個字眼讓她顫抖了一下。幹屍,石胎。你的腹腔裏有一個幹屍化成的石胎,壓迫著胎兒。。。輸卵管爆裂。。。很遺憾。。。胎兒無法保住,我們不得不把子宮切除。。。那個聲音像一個冷酷無情的法官在木然地宣讀死亡判決。
來吧!死亡。請你擁抱我。她在心中輕聲呼喚。現在沒有什麽可怕的了。她由衷地歡迎死亡,隻有死亡能真正帶走她內心的空虛感,讓她安息。相比於痛苦的感覺,空虛是一種更可怕的東西。自從子宮連帶嬰兒被拿掉之後,她隻感到像無底洞似的空虛。無盡的空虛中,世界上再沒有任何東西是重要的。
她記得有一本書叫“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曾經風靡一時,剛聽書名就夠煽情的,她也曾跟隨眾人趨之若騖。其實仔細想來,那時的自己隻不過是附庸風雅地追逐一些標新立異故弄玄虛的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東西而已。那本書通篇也隻不過是一個自私縱欲的靈魂在鼓噪。自私,愚蠢,自欺欺人。實際上,無論輕重,隻要是一息尚存的東西,就沒有什麽是生命中不能承受的。可怕的是真正的空虛,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被永遠剝奪掉,身體被掏空了,連思想也逐漸在空虛中喪失。
隻是,還有林。林生的溫厚笑臉浮了上來,帶來一絲溫暖。林!我的丈夫,我的愛人!她默念著,更重的罪孽感湧上心頭。太遲了,什麽都沒有用了,對不起,林。
對不起,寶寶,對不起,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拚命呼喚,卻發不出聲音。
那拳頭大小的石胎那黑洞似的眼窪黑幽幽地盯著她,帶了一股要吞嚼她的怨恨。還有那個附在子宮裏的鮮活的嬰兒,它的像雞蛋那麽大的頭上,絲絲可見的眉毛不停地抖動著。
那是手術之後,她昏倒之前看見的,刻骨銘心的東西。
二、叫媽媽的洋娃娃
林生從快遞公司精疲力盡地回家的時候,已經將近晚上十點。他是送貨員,每天要把一百多件貨物送到客戶的手上。自從網購成風之後,快遞公司生意火爆,他的工作量也隨之激增,幾乎每天都超時工作四個小時以上。雖然時薪不高,加上超時工資之後,收入還是很可觀的。在這個經濟不景氣的年代,這樣的純體力活也成了香餑餑了,他是一點也不敢鬆懈偷懶的。
以往的日子,收工之後他都會先給依依打個電話,然後迫不及待地趕回家去,一路上,想著家門口上方閃亮的小燈,以及依依在餐桌上擺好剛剛溫熱的飯菜,伸長脖子等他回家的情景,所有的疲累便都一掃而光,心中油然生出無比的快樂。
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自從孩子不幸流產之後,家裏的燈就沒再為他亮過。依依一直把自己埋在黑暗裏,晨昏顛倒地臥床不起。
“依依!依依!” 他摸索著打開門,陰森寒冷的氣息向他撲來。他們的家很小,隻是租來的一室一廳的公寓。一進門左手旁是小小的餐廳,右邊是個小衛生間。與餐廳並排的是一個小廚房,過去的夜晚,從那裏飄出的飯菜香味令公寓顯得非常溫馨。從門口再往前走幾步,左邊是一個稍大的起居室,右邊是臥室。起居室的碎花沙發本來已經很殘舊了,不過依依在上麵鋪上一張金色紅花的織錦,看起來很溫暖。她又精心挑選了白底淡金牡丹花的窗簾,再加上黃色的落地燈,還有幾盆綠色盆栽散落在窗前,使房間散發出濃濃的居家風情,讓人心曠神怡。平日的時候,臥室們總是開著的。一走進門就隱約可見一角旖旎的粉紅被單。但是現在臥室的房門緊閉,四周一片死寂寒冷。他心中一陣驚慌,忙扯開嗓門大叫,顧不上脫下大衣,便快步奔向臥室。
“依依,你怎麽了?” 他撲上床去抓住她的手,倒吸了一口涼氣:“你的手怎麽這麽冷!你病了嗎?”
林的手真溫暖!依依緩緩地睜看眼,看見他緊皺著眉頭的焦急的臉。他的臉最近瘦多了,兩頰的肌肉耷拉下來,眉心和眼角都有很深的皺紋,使他看起來很苦相。這樣的麵容是做苦工的人常見的,她不久前才知道,那都是累出來的。人在極度勞累之後,整個臉部的肌肉都會往下墜,久而久之,就會變成這樣一種苦相。以前她經常看見這樣的容貌的人,心裏覺得真醜陋。經過林,她才覺得這些人很可憐,能忍辱負重辛苦工作的人,是最難得的。現在看著林愁苦的臉,則感到揪心的疼痛。
“林。” 她輕呼著,籲出一口氣,握緊了他溫暖的手。畢竟,還有林。她感覺安心多了,也不那麽冷了。
“你怎麽了,感覺怎麽樣?要不要吃點東西?” 林擔心地問。依依這才想起,晚飯還沒有做,林一定餓壞了。她不安地撐起身,想爬起來。
“媽媽!媽媽!” 突然有幽怨的叫聲在床上響起,聽起來非常怪異。依依臉色大變,身子沉重地倒了下去。
“那是什麽。。。” 林生吃驚地拉開被子,赫然看見依依的手邊,躺著一個嬰孩大小的洋娃娃,正睜大黑黝黝的圓眼盯著他。
“原來是它呀!你剛才壓到它了。” 林生笑道,把娃娃舉到依依的麵前。這個洋娃娃是在他得知依依有了身孕的時候,喜孜孜地買回來的禮物。它跟剛出生的嬰兒一樣大,穿了粉藍的衣服,會爬,會笑,會叫媽媽,圓圓的大眼上的長睫毛還會上下眨巴。剛收到的時候,依依愛不釋手,說這個洋娃娃真漂亮,看得多了,將來自己的寶寶也會那麽漂亮吧。
依依看了一眼,便驚惶地將它一把推開,尖聲叫道:“不要。。。” 天啊!它的聲音聽起來,跟噩夢中的寶寶的聲音完全一樣!還有,它是什麽時候鑽到被窩裏去的?它不是一直都放在客廳的沙發上嗎?
“她一定是想起流產了的孩子,所以受不了的吧!我怎麽一下子忘記這個了,該死。”林生自責地想。他捧著洋娃娃走出臥室,突然發現娃娃的圓眼睛眨了一下,黑黝黝的,在昏黃的落地燈下發出陰森森的光芒,有點嚇人。他急忙將它臉朝下擺到沙發後,心想千萬別讓依依看見,她現在是特殊時期,最好別刺激她觸景傷情。
對於依依流產的事,他是深懷歉意的。她懷孕三個月突然大出血那天,他正在送貨。電話打進來的時候,他正跑在高速公路上,沒有接電話。是她自己打急救電話求援,等他晚上趕到醫院的時候,手術已經做完,而她仍然昏迷不醒。醫生含糊地對他說:對不起,我們無法留住孩子。。。雖然失去孩子讓人傷心,他更多地是感到對不起依依,因為在她最危急的時候,他未能守護在她的身邊。
依依醒過來後,也總是呆呆的,不作聲也不看他的臉。他隻好不停地道歉,安慰她道:
“你沒事就好,孩子的事別再想了!關鍵是先養好身體,將來機會有的是。”
她聽了卻更是難過,可怕的失落和虛空感襲上心頭。沒有了!沒有了!永遠也不會再有!永遠也不會再有機會了!而他卻依然一無所知。醫生居然沒把全部實情告訴他,是因為疏忽,還是過於仁慈?
她心裏知道自己也許永遠也無法把真相告訴林。幹屍,石胎,子宮被切除。。。不!瘡疤不能被揭開,因為裏麵盡是膿疽。太肮髒了!太可恥了!不,就讓它成為永遠的秘密,直到她的生命結束。
林生是跟那個研究生戀人完全不同類型的人。那個人是斯文敗類!她恨恨地想。而林生是憨厚的,原生態的,像大山一樣令人安心。雖然剛開始的時候,她並沒有這麽想。那時覺得他沒有什麽文化,甚至有點粗魯不文。跟他走,是因為他有一對很漂亮的誠摯的眼睛,另外他還可以帶著她遠遠地離開原先的傷心地和傷她的心的人。
那個夏天是她一生中最暗淡的時光。臨近畢業的研究生對她說:對不起,我愛上了另一個人,我們分手吧!反正再拖下去也不會有什麽結果。你這輩子估計都隻能在山溝溝裏做個中學教師,而我是要留在北京的,將來可能還要出國。兩地分居總不是辦法。而且更主要的,是跟你相處這麽久,卻從來也沒有體會到什麽是幸福,一直到現在,我才在另一個女孩身上,嚐到了真正的愛情滋味。如果你真的愛我,關心我,就請給我自由。。。
她哭過鬧過,想過自殺,不止一次夢見自己的靈魂從殘花敗柳般的屍體裏爬出來,在狂風暴雨中嚎叫。驚醒之後,喉嚨能咳出血沫。暑假的時候,她像個孤魂野鬼似的悠蕩到小時候跟外婆一起生活了好多年的村子裏。那裏有外婆住了幾十年的殘破土屋,還有她親手種的參天菠蘿蜜大樹。夏天的時候,樹上密密麻麻地結了無數的大樹菠蘿蜜,一個個像臉盆似的又大又圓。新鮮熟透的菠蘿蜜是她的最愛,它那從金黃的果瓣中透出來的無比濃鬱的醇香令人垂綖欲滴。它圓潤的綠葉濃密而厚重,枝幹參入雲天雄偉無比。她隻要爬到樹上,撫摸著菠蘿蜜果凹凸不平的綠皮,心便會變得寧靜起來,仿佛無邊的黑暗漸漸地被輕柔的綠光照亮了。聞著大樹菠蘿蜜的清新甜香,她可以靜靜地沉睡很久很久.
突然一個聲音驚醒了她:“小心啊!別摔下來!”
她被嚇了一跳,身子一歪,真的掉了下去。他忙衝過去,將她接住。
驚慌之中她緊緊抓住他裸露的手臂,直到抓出了血痕。他的臉在斜照的夕暉中閃閃發光,好像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似的,讓她一霎那間有點失神。
而她蒼白柔弱的身子失重般猛然掉入他的懷中,也讓他有一瞬間迷失了自己。
兩個人驟然間的親密接觸,在彼此心中都留下了烙印,好像電影中那些用來做“天作之合”、“請讓我保護你吧”的背景圖像那樣浪漫。
“你怎麽那麽容易就掉下來了?我本來是好心提醒你,不是咒你呀!”驚魂稍定之後,他笑道。
她幹澀地道了一聲謝。剛才她夢見自己變成菠蘿蜜了,趴在樹枝上麵,好像寶寶被媽媽抱著那樣。想到寶寶,旋即感到心中刺痛。
“你這樣爬上去,可能會把菠蘿蜜搖下來啊,那樣不好。菠蘿蜜自己是不會白天掉下來的,即使熟透了,也一定會等到晚上才掉。” 他一本正經地說。
“啊?真的嗎?為什麽呀?” 她忍不住問。
“因為它知道自己身上有刺啊!白天掉下來的話,可能會砸傷人的。菠蘿蜜成精了,還很有良心,很善良。”他笑說。
“那。。。狂風暴雨的話,白天它也不掉嗎?”
“狂風暴雨的話,還有人在樹下閑逛嗎?”他哈哈大笑。他的臉在夕陽輝耀下金光閃閃。
她有一種莫名的心動和感動。心想能留心這種傳說的人,應該是比較細心和善良的吧。
後來他們一起回到依依外婆的土屋。那時天開始下雨,土屋的瓦頂有淅淅瀝瀝的雨水滴下來,林生便爬上去,想把瓦片整理好。可是土屋實在太殘舊了,他一踏上屋頂,立即踩出了一個大洞。“這個房子其實很好,不過得好好修理一下。這樣背山靠水的好地方,將來可以回來養老呢!” 他說。接下來的好多天,他們把厚厚的茅草一層又一層地紮到屋頂上,紮得嚴嚴實實的,他健壯的臂膀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到了晚上,他們一起仰望從天井射下來的星光。他告訴她半生的傳奇:從小被獨身的姨媽收養,在冰天雪地的北美洲長大。高中時開始了騎摩托車環遊世界的夢想。之後的每一年,他都會用十一個月打工積蓄,另外一個月騎摩托四處野遊。隨身帶著帳篷,背包,每天多數時候隻吃麵包蘋果和水。他喜歡在山間小路奔馳,在溪流旁湖水邊露營,與山羊麋鹿作伴。“在外野遊的時間越長,越覺得世界很大,人很渺小,人想要的東西很多,真正需要的東西很少。”
“不過,我想以後要安定下來了。本來我是什麽都無所謂的,每年隻是隨便打打工,儲夠旅費就滿足了。但是現在我覺得有點累了,也有些厭倦了。”他漂亮的眼睛誠摯地看著她:“所以我回到這裏,回到最接近我的故鄉的地方。能碰到你,我覺得真幸運。你願意跟我走嗎?我以後來保護你,好嗎?我想有一個家。”
“我也想有一個家。我一直以來真正想要的,就是一個家,還有一個誠心誠意愛護我的人。”她想。
“林是上天憐憫我而送來的最好的禮物。本來一切都可以很美滿的,如果不是因為我的過錯的話。有人說過,年輕時犯錯,上帝也會原諒的。但是上帝並沒有那麽仁慈,有一些錯誤,是要用一生去彌補,還有一些錯誤,是無論如何也永遠無法彌補的。
我實在是很想要一個寶寶,為了林,也為了我自己。我本來可以做一個好媽媽,做一個世界上最好的母親。可是,上帝為什麽這麽殘忍?為什麽要對我這麽殘忍啊?為什麽?為什麽?”
像是為了回應她的控訴,床上突然響起了幽怨的叫聲:
“媽媽!媽媽!”那稚嫩的同音聽起來就像在哭叫:為什麽?為什麽?
三、黑屋
依依全身毛骨悚然。她哆嗦著摸索過去,一下子就抓到了那個娃娃。她驚懼地把它扯出來,它還在幽怨的叫著:媽媽!媽媽!那黑黝黝的圓眼眨巴了一下,便死死地盯著她,發射出陰暗仇恨的光芒。
這個娃娃,昨晚林不是已經把它拿走了嗎?怎麽現在又回到了被窩裏?難道真的有什麽。。。陰魂不散?她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起來,堵塞了胸口,使她感覺難以呼吸。她本能地揚起手,奮力把洋娃娃甩出門外。它被重重地摔到地上,又發出“媽媽!媽媽!” 的叫喚,聲音益發顯得淒厲可怖。
依依把全身埋進被窩裏,強迫自己繼續睡覺。屋子恢複了死一般的寂靜。。。傍晚時她被林生的電話驚醒。他問她感覺怎麽樣?有沒有吃東西?又說今晚是萬聖節,路上有很多小孩子,他開車得很慢很小心,所以可能要很晚才能回家,又叮囑她不要開門前的小燈,因為沒有準備給孩子們的糖果。。。她迷糊地答應著,放下電話縮回手時,卻又觸碰到一個硬硬的東西,並且馬上有一個幽怨的聲音響起:
“媽媽!媽媽!”
依依尖叫著滾下床來,衝出了臥室。腦子裏不停地想:見鬼了!見鬼了!不!這個世界是沒有鬼的,一定是自己鬼迷心竅了。我忘不了自己的寶寶,所以總幻想它陰魂不散,是的,一定是幻覺,幻聽。。。可是,怎麽解釋它明明被甩出了門外,又自己跑回被窩的?不是鬼怪是什麽?
難道是自己夢遊了,在夢中又把它揀了回來?她想起以前看過的一個恐怖故事:一群登山者被圍困在大山的山洞裏,因為饑寒交迫一個個死去了,最後隻剩下兩個人。其中一個人每天都出去打獵,但總是一無所獲。另外一個病倒在床上,每天堅持寫日記,記錄他們最後的垂死掙紮。有一天晚上餓瘋了的他看見一隻大熊闖了進來,便舉起槍將它一把打死,之後才發現那隻大熊隻是踏雪歸來的同伴。他悲痛地埋葬了他,可是第二天早上,卻驚恐萬狀地發現埋好的屍體又回到山洞中。他把屍體又拖出去埋好,但是到了下一天早上,屍體又再次出現在山洞裏。如此反複多日,一直到他崩潰死去。他留下的死亡日記多年之後被人發現,引起了很多的臆想和推測。最為眾人所接受的說法是來自一個心理學家的解釋.他說日記的主人因為無法解除誤殺同伴的愧疚,把同伴埋葬之後,晚上又夢遊出去把屍體挖回來。到了後來,他其實已經瘋了,日記中最後所寫的,是真是幻就已經很難分辨了。
不!我一定要在自己發瘋之前,把它扔出外麵去,扔得越遠越好!
她撐起虛弱的身子爬起來,胡亂披上一件厚厚的外套,閉上眼睛一把抓住洋娃娃,便衝出門去。娃娃在她的手中幽怨地連聲叫媽媽,像是向她哀求,又像是在抗議。
門外飄著鵝毛大雪,夾挾著刺骨的寒風迎麵撲來,使她流出了淚水,而淚水馬上在臉上結成冰。腳下一滑,踩上了滑溜溜的黑冰,便摔了一跤,沒戴手套的雙手叉到硬幫幫的冰上,立即擦破皮流出鮮血,膝蓋也撞得鑽心地疼。娃娃被摔出老遠,更是叫無比淒厲。
她艱難地爬起來,心中想到的是林生。林,他在這樣的天氣裏還在辛苦地送貨呢。從早上到現在,已經工作了十多個小時了。這麽冷的天,這麽滑的路,他要捧著幾十公斤的大箱子,去按別人的門鈴。那些人會不會很冷漠地對他,甚至抱怨他這麽晚才送到,擾了他們的雅興?更可怕的是,這麽冷的天,這麽黑的夜,這麽滑的路,他會不會摔壞了自己?還有,這麽大的雪,他開車會不會出事?
我恨冬天!我恨下雪!她揀起洋娃娃,憤怒地對它說。
不遠處的街道上,到處都是陰森詭異的鬼節燈飾,很多三兩成群的小孩子,裝扮成各式動物鬼怪,一家一戶地去討糖果,大聲叫嚷著:trick or treat!許許多多南瓜雕成的鬼臉,還有披著黑衣的骷髏發出陰沉的鬼叫,很有鬼氣森森的氣氛。
依依機械地走著,不久腳下已經凍得麻木。她一心想找個偏僻的地方,把洋娃娃扔掉。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她不想簡單地把它仍進一個垃圾箱,或者某個肮髒的角落裏。也許是因為她以前太喜歡它了,更有可能,是因為它太逼真,太像一個真的娃娃了。。。
她不知不覺地走進了楓林路。那是一條很頹廢肮髒的街道,聚集了各種最低賤的窮人、走卒、罪犯、吸毒者還有無家可歸的人。即使是在白天的時候,這條街道也是陰森森的,卻又處處散發出危險的氣息,讓生人望而生畏。在這個鬼節的夜晚,與外麵的喧鬧世界恰恰相反,這裏死氣沉沉的沒有一點聲息,好像一個被活人遺棄了的幽靈世界。
她想起林曾經說過,楓林路是他負責送貨的街道。有一次他要送一件貨品去楓林路13號,卻找不到那個地址。後來他停車下來向一個流浪街頭的老人打聽,他咧著無牙的嘴說:“嘿嘿!13號?就在那邊啊!你看不見?進去吧!進去吧!楓林路13號,好大的房子!” 他朝老人指的方向看去,隻有一片荒涼的空地。“也許以前有過一棟大房子吧!要不就是老人瘋了。” 林笑著告訴她。
她左顧右盼,希望能看見林駕駛的像綠色鐵甲車似的送貨車。她緊握著洋娃娃的手已經麻木,除了裹著厚大衣的上身之外,她的頭、臉、大腿、腿和腳趾早就凍僵了。現在她一心隻盼望能見到林,已經忘記了最初想要扔掉娃娃的念頭。
突然不遠的對麵有三個黑影在迅速地向她逼近,憑感覺她意識到那是幾個不懷好意的黑人小夥子。她突然害怕起來,轉頭看見路旁有一間黑乎乎的的房子,房門似乎是半開的,在昏黃的街燈照耀下可以看見“13”兩個字。她便拔腿飛快地跑過去,顧不上敲門,一邊大叫:有人嗎?一邊閃了進去。
屋裏非常黑。有濃鬱刺鼻的腐朽氣味彌漫著,像是腐敗的動物屍體發出的臭味。她反鎖上門,感覺不到有任何人氣,卻似乎聽到充滿敵意的竊竊私語,還有小東西亂竄的沙沙聲。她想開燈,可是摸索了半天也找不到電燈開關。眼睛適應了黑暗之後,她看到另一個房間有微光透出,便膽顫心驚地走過去,不想腳下被什麽東西絆倒了,身子重重地摔倒地板上,引起了很大的聲響,讓人錯覺整個房子似乎要倒塌了似的。手中的洋娃娃也尖聲叫起了媽媽,尖利的叫聲好像能刺透人的心髒。
她強忍著惡心和恐懼,爬起來堅定地朝有光亮的房間走去。竊竊私語聲和沙沙的噪音慢慢沉寂了,屋子的格局和氛圍越來越讓她感覺熟悉。似乎是某個她曾經生活過很久的地方。是外婆的土屋嗎?可是那裏應該是幹淨的,雖然很簡陋卻有清新濕潤的氣息才對,絕不該有這種腐臭的。但是它的格局確實似曾相識。
現在她稍微看清了,那有光亮的東西原來是一麵鏡子。在它的頂上房間的中央是一個天窗,把灰暗天空的微光折射到牆上的鏡子上。
那個天窗也像外婆的土屋裏的天井,隻是尺寸小了很多。。。她的注意力被牆上的鏡子吸引住了。鏡子對於她,從來都是種可怕的東西。因為很小的時候,外婆給她講過很多關於鏡子的恐怖故事。外婆說鏡子是能攝魂的,所以在身體虛弱的時候,尤其是子夜時分,千萬不能照鏡子。還有攝魂後的鏡子能照出幽靈,但是幽靈不能從鏡子裏看見自己。所以依依從來都不敢在晚上照鏡子,每當夜晚起來上衛生間,從鏡子前經過時,她都會把眼睛垂下,很害怕從鏡子裏看不見自己的麵容。
現在那在牆上閃亮的鏡子卻似乎有著致命的攝魂力,拚命地誘惑她走過去看個究竟。從鏡子裏會看到什麽呢?會不會看到一隻青麵獠牙的魔鬼?也許什麽都沒有,隻有披頭散發臉青唇白的像鬼一樣的自己。怎麽樣都不錯,是了結的時候了,也許今晚照了鏡子之後,以後都不必再怕它。
她像被施了魔咒似地緩步走向鏡子。灰黃的鏡子先是一片空白,之後有一個灰蒙蒙的影子在活動。把臉湊得很近之後,她才看清了那個灰影閃動著一雙巨大的眸子,放射出寒光。眸子四周充了血,血紅血紅的,像是非人的眼睛。她下意識地舉起緊握著洋娃娃的手擋住眼睛,卻撞翻了鏡子。鏡子掉到地板上,被摔得四分五裂。她驚悸地朝著鏡子望去的瞬間,看見了很多個變形了的零零碎碎的鏡像。悲傖的、絕望的、愧疚的、惡毒的、分裂的、蒼白瀕死的分身一齊湧上來。手上的洋娃娃在厲聲叫媽媽,一個破碎的幹屍深不可測的鬼眼在向她怒目而視:為什麽要一而再地遺棄我?那些不同的麵影一個個輪番逼問她: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麽?你到底有沒有良心?含辛茹苦將你帶大的外婆,在你心裏除了貧窮醜陋無法見人還有什麽?為了跟男朋友玩樂,你明知她即將去世也不回去見她最後一麵,使她死不暝目!你對一個你明知一點也不愛自己的人以身相許,出了意外就一點也沒有猶豫地去做流產,有沒有過一點點罪過的念頭?還有林,你把他當成救命草,但是今天之前,你有沒有過一刻真正把他放在心上?最後有個從土屋浮現出來的悲傖麵孔不斷地呼叫:依依,快回家吧!快回家!快回來呀!快回來!那個幹屍卻憤怒地叫:不!你絕對不能走出這黑屋,你隻能像我這樣,死在黑暗裏!
那時天空一片漆黑,屋子裏唯一的一點光亮隨著鏡子的破碎已經消失貽盡。依依發出一聲尖利的嚎叫,旋即昏迷過去。
四、土屋
依依在林生溫暖的懷抱中醒過時,發現自己安臥家中,手中還緊緊地握住洋娃娃。
她一眼就看見林俯視著她的擔憂的眼神和胡子拉雜的瘦臉,心疼地叫了一聲:林。然後安心地微笑起來,在心裏溫柔地連聲叫:林,林。心想這樣真好,原來自己隻是做了個惡夢,其實什麽都沒有發生過,而林也安全地回家了。真好啊!
林見她醒過來,放心地笑了。之後卻說了些讓她大驚失色的話:
“依依,剛才那麽晚了,你為什麽出去亂逛?還去楓林路那麽複雜的地方?幸虧我剛好開車路過,聽到了你的尖叫聲,不然你可能就沒命了!那麽冷那麽黑的夜裏,你去那個黑屋幹什麽?是不是有人跟蹤你,被嚇壞了?天啊!太可怕了!以後千萬別那麽幹了!我會被你嚇死的。”
啊!原來不是夢,那些可怕的經曆是真的!剛才那個鏡子是什麽?攝魂鏡?還有那些聲音和麵影呢?靈魂審判?不真實,絕對不真實,肯定不是真的。那麽現在呢?現在是我在做夢還是真的?林呢?是不是真實的?她死死的抓住他的手。連聲叫:林,林。
她還記得在那裏昏倒的房子是楓林路十三號。在進門之前,她清楚地看見了門牌。難道林生沒有看見嗎?
林生疲憊地把頭埋進她的胸前,傷心地說:“依依,你一定是心情不好,太傷心了,才這樣半夜三更跑出去。是我不好,你病了也沒時間陪你。我想好了,明天就去請假,陪你好好休息幾天。這樣下去,我真的很擔心,你看你不吃不喝的,都瘦成一把骨頭了!”
依依卻夢囈般地說:“林,我想回家。”
林生抬起頭,驚異地問:“回家?這裏就是你的家啊!你要回哪裏?哎,你是說想回鄉下的老家嗎?”
依依點點頭。她記得那個悲傖的麵孔,覺得它可以信任,它叫她回家去,一定是有什麽原因的。
“好吧,回老家靜養一段時間也好。我明天去請假試試。隻是現在臨近聖誕,貨物特別多,不一定能請長假。要是那樣,你就先在家把身子養好,我們新年再回去怎麽樣?”
“不,要是你走不開,我就一個人回去。我沒問題!”依依忙說。那個悲傖的聲音言猶在耳,是很急切的呼喚:依依,快回家吧!快回家!
林生勉強點點頭,不忍心掃她的興。看見她因為回家的念頭而激動起來,眼睛閃閃發光的勁頭,心想也許換個環境,對她真的大有好處吧。但是請長假果然不行,他的老板是周扒皮,決不願意放走這個身強力壯好使好用的廉價水牛,便威逼利誘地,隻準了兩天的假。
依依隻帶走很簡單的行李。她刻意地把洋娃娃端端正正地擺在沙發上,緊盯著它黑黝黝的眼睛跟它道別。這時她覺得娃娃沒有那麽可怕了,也許它確實隻是個一被碰到就叫媽媽的玩具而已。又或者是因為這一天陽光特別明媚,從窗外射進來的金光把人心都照亮了吧!
林生把她送到機場,緊抱她弱不勝衣的身子,再三叮囑她快點健康起來,快點回來。她就那樣孤身一人上路了。越靠近老家,心情便越激動。這麽多年過去,土屋還在嗎?當年跟林生一起紮的茅草屋頂,現在還能遮風擋雨否?一個又一個湧動的念頭驅動她快步如飛。
隻不過,她慢慢感到了什麽不對勁。首先是空氣不對。她記得,故鄉的天從來都是藍的,空氣是清新濕潤透明的,剛下過雨的話,吸進去還有一股清甜的氣味,那是她對貧困的故鄉最留戀的東西。可是現在,天是灰蒙蒙的,整個世界看起來好像被厚厚的浮塵充滿了,感覺沉匈匈的,把人壓得透不過氣來。空氣也總漂浮著一股淡淡的臭味,怎麽也躲避不了。再往前走,原先有茂密的修竹和清清溪流的地方,竹子開滿了黃花,溪流早已幹裂,看起來像是一條寬大的疤痕,觸目驚心。她知道,竹子是不到山窮水盡是不會開花的,因為一開花,竹子就會死去,因為現存的竹根已經枯死無法再發芽,所以竹子在臨死前孤注一擲選擇開花而留下種子,以待將來有機會再發芽生長。
是什麽樣惡劣的氣候能讓堅強不屈的竹子孤注一擲呢?依依感覺非常沉重。更靠近村子時,她發現村民曆來賴以生存的綠水青山都已經麵目全非。山是光禿禿的山,水是渾濁肮髒的水。光禿禿的山那邊,冒出衝入雲天的滾滾黑煙。
“那是什麽?冒黑煙的那個?”她心膽俱裂地問一個路人。
“橡膠廠。”路人麵無表情地回答。
到處都像廢棄的荒野。一路上偶而會遇上麵色土黃的村人,總是匆匆忙忙地趕路。也見過幾個慘不忍睹的殘疾人,或者手腕無法伸直,或者腳腕隻能外拐。這些人也跟他們的家鄉一樣,迅速地頹廢殘敗了。這是什麽樣可怕怕變異呢!為什麽?!為什麽?!難道這即使中國政府要讓GDP盡快趕超美日的代價嗎?
突然間在迷蒙塵翳中她看到了外婆的土屋,遠遠看去像一個墳堆似的趴在荒嶺的山腰間。屋前曾經逶迤蜿蜒的清清小溪,童年時她每天都在清流中快樂嘻戲的地方,如今已經幹痼開裂,露出一叢叢灰黑的蛤殼,像一隻隻半開的眼簾。
無數的眼簾,不甘心地半睜著,憤怒而絕望地控訴著這個荒謬的世界。
那棵將她和林生結合起來的菠蘿蜜大樹,葉子都掉光了,枯枝參入雲天,象悲憤地伸向青天哀號的枯掌。
土屋比記憶中更加殘破多了,已經搖搖欲墜。當年林生和她紮上屋頂的茅草,早已被風吹得七零八落,遠遠看過去,就像是長滿疥瘡的禿頭上,飄蕩著幾許虛疏亂發。
沒有了,什麽都沒有了,林生夢想的將來回來養老的地方,她心中最後的歸宿。土屋奄奄一息,招喚她回來,就像外婆臨終時那樣,隻為了看她最後一眼嗎?
推開枯朽的木門,一股濃鬱腐臭的氣味撲鼻而來,她夢遊般地走進去。天井裏長滿了青苔,無數的蚊子蒼蠅因為她的擾動滿天飛起。
突然從一個房間傳出歎息聲,她毛骨悚然地走過去,赫然看見一個骨瘦如柴的男人,正躺在一床破席上痛苦呻吟。
啊!她不禁驚呼了一聲,本能地想拔腿而逃。腳下卻生了根似地動彈不得。
那個男人卻艱難地朝她招手。他黑洞似的眼睛透出熱切的光,令她不能拒絕。她機械地走近他,他的嘴角不住地抖動著,像是想要跟她說什麽。她忍著熏人欲嘔的惡臭,向他腑下身去。
“阿木,帶走,阿木。。。”他微弱地說,懇切地盯著她。
“帶走阿木?”依依機械地重複著他的話。
他微微點頭,如釋重負似的呼出最後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她驚疑未定地伸出手去,探了探他的鼻息。這男人就這樣去了,骷髏一樣的男人,頭發還是黑的。原來人活著,確實是隻有一口氣。這人臨死前懇求她帶走阿木,而她卻對他一無所知,也不知道誰是阿木。她的腦中一片空白,疲憊地坐在剛剛逝去的男人身旁,把頭埋進手掌裏。
天空突然狂風大作,山雨欲來。土屋在風中發出呼呼的悲鳴,而她還沉浸在飄渺的悲傷中,充耳不聞。
一隻小手輕扯她的衣角,一扯又一扯,不屈不撓。她驚訝地抬起頭,首先看到的是一雙又大又圓的,跟她留在家中的那個洋娃娃一模一樣的眼睛,正幽幽地盯著她。
她本能地一把將它推開,隨即吃驚地看到一個小男孩應聲跌倒在地。她忙撲過去想把男孩抱起來,他卻已經很快地爬起來,並立即抓住她的袖子,拉著她往外跑。
他們剛剛來得及跑出門外,土屋便轟然倒下,變成了真正的墳堆。
暴雨嘩嘩大作,在雨中,小男孩像個小狗似地四肢趴在地上,昂起頭,對著土堆嗷嗷大哭。
他大約隻有三、四歲左右吧!也是瘦骨嶙峋的,身上的衣服破爛不堪。雨水衝刷著他瘦瘦的小臉,卻衝不去臉上一道道灰黑的痕跡。一雙像洋娃娃一樣又大又圓的黑眼睛,在夕暉中閃閃發光。
“阿木?你叫阿木?”
孩子沒有出聲,眼神卻默認了。
“阿木,跟阿姨走,好嗎?”依依蹲下去摟住他,溫柔地問。心裏卻突然踏實了下來。這個世界黯淡而醜陋,卻是真實的。
“媽媽,媽媽。”阿木喊出了聲,聲音也跟洋娃娃的一模一樣,依依已不再覺得心驚。
沒關係!沒關係!就算真的是你,也沒關係。就算真的是你要回來報複我,也沒有關係。隻要我能抱著你就好。能抱著你,真好!
依依的淚水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