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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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不下的戒指(下.完)

(2011-01-10 23:09:29) 下一個
曉萍出院的那天,我去她家看她。她把我迎進屋時,習慣性地想彎腰去清理我那雙帶著積雪的鞋子,被我一把攔住,連抱帶推地把她擁到家庭廳的沙發上,好像我才是那房子的主人似的。

“別管那個了,來,讓我好好看看你!”我把仍然朝著我的髒鞋留下的汙跡的憂慮地看著的頭顱撥過來對著我,命令般地說。

曉萍順從地斜躺到沙發上,蓋上毛毯,抬起眼睛微笑地看著我。我靠近她坐下,感覺有些不真實。我們兩個這樣靜靜地坐在一起聊天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她第一次跟我說起她陷進裏克的情網是就是這樣,柔弱懶慵地斜靠在沙發上,目光迷離。。。 簡直是恍若隔世啊。過去那個看起來總是那麽年輕鮮活的人兒現在卻是十分蒼白憔悴了。

“真好啊,現在這樣沒什麽事。”我怕自己會掉下淚來,便開腔道。“你呀,真是讓人擔心死了!竟然會出這麽大件事,嚇死人不償命啊!”我的聲音顫抖起來。

“我也想不到自己這麽倒黴。其實,我一直好希望再生一個,給蘭娜作伴,就她一個太孤單了。現在這樣,沒什麽指望了。”曉萍突然哭出聲來。

“不!不要這樣,不用難過。蘭娜多可愛啊!真像個小天使一樣,多完美的孩子,隻她一個就夠完美的了,有沒有第二個一點也沒有關係啊!最要緊的是你健健康康的。”我口不擇言地安慰她,一邊伸過手去握緊她的手。

也許是我握得太緊了,手指被她掌心的硬物咯得生痛,我把她的手拉近來看,原來是她戴的鑽石戒指,因為手指瘦骨嶙嶙的緣故,突起的鑽石部分滑到了掌心內,把我的手指咯疼的。我把戒指的鑽石一麵轉向她的手背,定睛看時,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驚叫失聲:

“你的手!手怎麽變成這樣了?!”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這隻小手青筋暴起,皺紋縱橫密布還不算,四隻手指的指肚瘦得皮包骨的,以至於無名指上的戒指空蕩蕩地晃忽著。中間指節卻令人驚怖地突兀粗大,使戒指無論如何也滑不出來。我吃驚地把她的右手也拉過來看,右手的畸形情況猶過之而無不及。

不要說記憶中曾經是蔥白一樣的纖纖十指 ,如果是一張陌生的局部照片,別人若告訴我這是一個長年勞作的七十歲老婦人的手,我也會深信不疑的。

“這!怎麽會這樣!骨質增生嗎?曉萍,你得了什麽病嗎?”我焦急地問。

“沒病,這叫主婦手,沒見過嗎?”曉萍幽幽地說。“一天又一天,沒完沒了地做家務,慢慢就成這樣了。”她瞄了一眼我圓潤的手,又歎道:“哪裏能跟你比,你那是有福氣的富貴手呢!”

“反過來了吧!你是享福的貴婦,我是勞動人民才對啊。曉萍,告訴我,你這些年都怎麽過來的?為什麽搞成這樣?”這麽多天的焦慮痛苦湧上心頭,我不顧一切地搖著她的手問。

曉萍萬念俱灰似地把左手抽出來,舉起來垂著手指晃悠著,冷笑道:“看到了吧!戒指脫不下來了,永遠也脫不下來了!還記得我那時說過的:要殺了我才能把戒指脫下來嗎?一語成讖!所以話不能亂說的意思我現在算是明白了,很多話真的會應驗的。”她突然哈哈地笑起來,臉色更加蒼白,嘴唇開始發抖。

“告訴我,什麽時候開始的事?為什麽搞到潔僻的地步?那天你媽媽說你不對勁,我還想不到會這麽嚴重。為什麽整天都要洗洗刷刷看不得家裏有一點灰塵一滴髒水?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不要笑,求你了。”我轉頭看一眼整齊清潔得不沾人間煙火似的廚房,還有寬曠整潔一塵不染的客廳,餐廳和家庭廳,像是看著冷冰冰的沒有人氣的展示屋。我的淚水流了下來,哀求道。

“上次我們在一起的聖誕節,那條項鏈,還記得嗎?那個時候,我的戒指已經脫不下來了,我那時就很怕,真像噩夢一樣,想停也停不住。”曉萍哭著說。

原來她那時對項鏈的神經質反應是戒指的心理投射。我真苯啊!那時怎麽一點也沒覺察事情的蹊蹺。我恨我自己。“為什麽你什麽都不告訴我啊!”我痛心疾首地說。

“大家都覺得我應該很幸福才對,如果說有什麽不好,一定是我身在福中不知福。而且你總是那麽忙,那麽自信,那麽能幹,什麽都不在話下。相比起來,我好羞愧,什麽都做不好,我一點也不喜歡自己,我真的很討厭自己,很多時候都很恨自己。”曉萍淚流滿麵。

我難過得想撞牆:“裏克呢?裏克!是他搞得你這樣的吧?為什麽會這樣!他怎麽能讓你變成這樣!他怎麽舍得你這樣啊!”

似乎是裏克的名字刺激了曉萍,她又冷笑起來:“裏克才不在乎呢!如果我給他看我的手,他就會冷笑道:‘親愛的,你為什麽要把自己變成可憐的女傭呢?你想讓我看了你的手然後讚揚你勞苦功高嗎?我不記得我要求你那麽做,我也不希望你把你自己降格成一個女傭人!’但是如果我不做飯不做清潔,他又會說:‘你一整天在家都做什麽了?不是都說亞洲女人溫柔又勤勞嗎?’”

“可惡!太過分了!”我狠狠地罵了一聲。想到曉萍當初為了他學西點,做西餐,一切都以他為中心的種種,悲憤地問:“他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

“其實也不是經常那樣,不過講一兩次就夠傷透我的心了。去年他還約了心理醫生,說是想讓專家教我怎麽控製憤怒。他說我的問題是太容易激動發怒,有一次醫生問他:‘你覺得你做那個決定時,有尊重過你的太太嗎?’他回到家卻對我說:‘我自己也是醫生,我看得比他還清楚。我知道我自己沒問題,是你有問題。’氣死我了!”曉萍氣憤地說。

她說得太亂了,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問她:“醫生說他做的什麽決定沒有尊重你?”

“就是他經常自作主張請客人回家吃飯,事先也不征求我的意見的事。有句諺語說:‘悲哀的人需要有伴(sorrowful people need company)’就是說他那樣的人。因為他小時候家庭不幸,他就專門關注那些他認為也是不幸的人,像家庭破裂的人啊,孤兒啊什麽的,他喜歡去救濟那些人來得到心理滿足。如果我抗議,他會說:‘親愛的,我知道你是善良的人,你不會讓我食言的。’有時又說:‘我自己的家都不能隨我的意願請客嗎?好吧,那我現在算是征求你的意見了,今天你沒準備好那就改成明天怎麽樣?’你說我怎麽能不發怒呢?在他眼裏我到底算什麽呢?還有,他隨心所欲請回來的人什麽樣的都有:教堂來的新教友啦,他在理發店認識的理發師啦,或者醫院裏的清潔工啦,他總是能發現一些身世悲慘的人,然後就開始大發同情心,也不管請回家來的有沒有壞人,會不會對我和蘭娜造成傷害。有一個他請回來過的人,後來發現是個強奸犯!我真的怕死了。”曉萍越說越氣憤。

“你有沒有告訴過裏克:你可以請你想請的人回來吃飯,但是請不要要求我陪著,你請客的時候,請讓我帶著蘭娜出去。”我問。

“當然有,但是他就很不高興,說我懶,或者說我沒有同情心。我看,他想對那些他認為是不幸的人說教,是要用自己的幸福家庭做樣子,才能滿足他的虛榮心的。我要是走了,他那樣做還有什麽意思!”曉萍恨恨地說。

“至少他想幫助人的出發點還是好的,你也不至於因為這樣就自虐啊!”我痛心地說。

“出發點是好的?我覺得他是藉著幫助他人的借口,把別人的殘缺當成研究對象,一旦失去了好奇心,他對那個人的幫助也停止了,然後又找另一個,用這種方法來彌補自己童年的缺陷,所以幸福完整的家庭是讓他厭煩的。或者他想幫助他人的心的確是善意的,但他何以根本不顧及我的感受?我也不是想自虐,一開始的時候,是因為愛他,想給他一個最幹淨整潔的家,讓他回到家就舒舒服服的,寧願自己辛苦點也無所謂。後來就有點賭氣,想讓他看他隨心所欲我就會多麽辛苦,客人走後我的收拾到半夜。。。再後來,就成了習慣,停不下來了。”曉萍悲傷地說。

我握著曉萍粗糙變形的手,悲傷地想起很多事情。有人說人體的能量是分有很多不同的正負類別的。我悲哀地看到曉萍身上那本來那光彩奪目的懷疑,探索,創造性等那些活力四射的正麵能量已經被銷蝕貽盡,她那熱情易感的天性也已經被損害。這到底是誰之錯?她要怎麽樣才能煥發青春,活出她的精彩?誰能告訴我,她應該怎麽做,從哪裏做起?我的故事隻能草草寫到這裏,而曉萍,還在困境中苦苦掙紮。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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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qianqiuxue 回複 悄悄話 這篇寫得懸念叢生,很是吸引人。如果能演繹成一篇小說,定然很好看。
大頂姐姐!
悉采心 回複 悄悄話 坐川妹的沙發。明戈爾找時間來精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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