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有點事。” 朱蒂脫口而出,隨即覺得唐突,又有點詫異。自己對麵前的這個男人隻不過是有著本能的好感,其實對他一無所知,可是剛剛竟然不由自主地有很強烈的跟他傾訴的欲望,如果不是因為李曦透露過的那些內情,現在也許就真的把自己家裏的事告訴他了。她急忙搪塞道:
“您昨天不是說我這手臂的第一個療程要連續做足七天的嗎?所以我就來了。謝謝您推薦李曦來見我呀,其實她也算是我的老顧客了,不過還是很感謝。”
柳誌誠笑了,說:“李曦呀,原來已經是你的老顧客了?沒錯她一看就是喜歡做美容的。她算是我們的老朋友了,原先做過一段時間地產經紀的,後來聽說女經紀晚上去客戶家容易出事,就沒再做了,現在主要靠她先生養家。她先生人挺好的。”
“哦,是嗎?” 朱蒂含糊地答道。心中浮現出李曦老公可憐巴巴的模樣,一時之間感覺某些東西很荒謬,心裏莫名其妙地覺得難過。抬頭看一眼柳醫生,他還在一臉晴朗地笑,她腦中便蹦出李曦說的“柳醫生能出國,還是靠他老婆帶出來的呢!” 她心中生出輕視起他的感覺,這讓她很不喜歡。
柳誌誠如果知道朱蒂的真實想法,就一定無法笑得那麽無拘無束了。但是他一無所知。他喜歡朱蒂,因為她的神態是把他當成一個真正的醫生那樣尊敬的。在這裏真把他當成醫生的人太少了,甚至他的老婆也早就已經不把他當成醫生來看待了。在北美中醫算什麽呢,大約跟上不了台麵的江湖醫生差不多。這真的很諷刺,當初是她興致勃勃地勸他過來,說是可以在這邊弘揚中醫。那樣的夢想跟中華文化中心誓要弘揚中華文化那樣偉大,也同樣顯得可笑。弘揚中醫的雄心壯誌在他們剛來不久去文化中心參觀時就基本破滅了。他們非常悲哀地發現,洋人對中華文化的興趣跟他們對中華文化的知識一樣少得可憐,所以最後還是隻能把中華文化弘揚給海外華人。中醫的命運也一樣,甚至更可悲,對中醫有興趣的差不多都隻是上了年紀的白發族,而且因為中醫不在加拿大的醫保之內,那些窮困的老年華人即使想看中醫也看不起。
秋燕太聰明了,聰明的人更會趨時附勢,好聽點的說法叫識時務者為俊傑。她自己本來是學生物工程的,到這邊又讀了個博士,並幸運地在畢業時謀得助教的職位。但是她卻悲哀地發現,在加拿大的大學由助教爬上終身副教授,然後成為正式教授是一個艱辛而漫長的曆程,助教的工資少得可憐,不過是5萬加幣左右,連熱門IT的本科生都不如。而且就算爬上了正教授,年薪也不過七萬左右,真正是門檻高,收入低,驢屎蛋殼表麵光。但是由於根深蒂固的對大學教授頭銜的欽慕,對大學這個象牙塔無以明之的愛戴,她卻一時舍不得離開,於是把剩餘的精力都放到自己的微博上,把大學講師的生活點滴加以美化升華,形成藝術作品,先是讓她的追隨者豔羨不已,後來連她自己也給自己虛構出來的世界迷醉了。連女兒也很少關心。
秋燕給柳誌誠設計的夢想破滅之後,也曾立即叫他修改理想和目標,轉向某個更吃香合時的專業。比如讀個兩年製的計算機軟件專科,或者去讀些跟化驗或者護理有關的課程,很快去找個收入不錯的工作。那樣的計劃在她自己讀博士期間不太現實,因為他需要去打工來維持家庭的開銷。但是當她博士畢業並謀得教職之後,這個計劃便被她提到緊急日程表上。但是柳誌誠卻有點頑固,經過幾年的滾打之後,他發誓不成功則成仁,一定要拿下這邊的醫生執照來,這輩子一定要再當上正式醫生,一洗幾年打工生涯的屈辱。秋燕經過再三調查研究,警告他這個理想十分不現實,首先想要通過醫學會的評估考試就非常困難,再想跟本地醫院院的畢業生兢爭到進入臨床培訓的機會更是希望渺茫,更別提要通過醫生證書考試了。但是柳誌誠下定了決心,絕不妥協,把最終當上醫生定成自己十年規劃的宏偉目標。最後他們總算達成了協議,先開一個中醫診所,爭取到更多的時間來讀書和準備,同時擺脫打工仔的身份,不至於給秋燕大學教師的身份抹黑。至於中醫診所的微薄收入,也隻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口不提心就不煩了。
如果不是有一天秋燕偶然看了一個“溫水煮青蛙” 的故事,她大概也就滿懷鬱悶又自欺欺人地認命過下去了。但是那個溫水煮青蛙的故事讓她膽戰心驚,猛然發覺自己很可能就會像那個在逐漸升溫的熱水中甘之如怡的青蛙那樣,最後會被活活煮死。正好在那個時候,她在科大的同學給她發郵件談到她出國前工作過的公司在深圳開分公司,正在找各級管理人才。以她的資曆,申請做副總裁綽綽有餘。她覺得那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簡直是她跳出水深火熱的生活的唯一生機,是老天專門為她設計的生路。於是她決定毅然而然地放棄這邊的一切海歸。反正老公本來就早已讓人失望,女兒跟自己又不親,老公的父母雖然一直和藹可親,卻長久以來無形中早就讓她喘不過氣來感覺很難負擔。
秋燕 臨走之前,也曾想把女兒一起帶走,趁機彌補一下母女之間的感情。她 想跟女兒不親的主要原因是被她的爺爺奶奶隔住了。當年她生下女兒不久就先出國留學,孩子就丟在國內給他們帶,等到後來把老公辦出來陪讀,因為生活條件不怎麽樣,就沒把女兒一起帶出來,到後來她博士畢業 在校留任,再把女兒跟爺爺奶奶一起辦出來時,女兒已經五歲多了,她一直都是隻跟爺爺奶奶親,跟沒有任何印象的媽媽生疏得很。她也努力 過一段時間去跟女兒培養感情,可是效果不大。再加上後來跟老公人生方向不一致而生出種種摩擦,導致她心灰意冷而把樂趣放到網上, 對女兒就聽之任之了。 有時在網上看到別的女人寫的母愛洋溢的文章,或者偶爾去家長會看到人家的孩子對媽媽親密撒嬌的樣子,心裏也會很嫉妒, 然後就默默遷怒於老公的父母,認為是他們對孩子放任溺愛才使女兒跟她疏遠了。
她想如果能把女兒帶回國, 母女倆人 朝夕相處 ,感情一定能突 飛猛進。 而且深圳現在的教育水準一點也不比 這邊差,學校比這裏的漂亮多了,基礎教育更紮實, 女兒 還可以學好中文。可是 女兒卻百般不願,哭鬧別扭死不相從。 她掏肝掏肺地苦勸,淚流滿麵地哀求,女兒也不為所動。老公 和爺爺奶奶當然是不舍得孩子被她帶走,都站在女兒一邊。秋燕沒 辦法隻好孤身上路,臨走時帶走了女兒穿表演服跳芭蕾,彈鋼琴等少有的幾張看起來美輪美奐的照片, 還有臨行前去 Studio 照的全家福,從照片看見自己美麗的女兒,英俊的老公,儒雅和善的兩老,恍惚中覺得踏實了很多,仿佛身後有幸福的一 大 家 在做自己的後備,而自己則是在為他們在衝鋒陷陣做著自我犧牲。
到了真正要跟老公告別的時候,秋燕才猛然覺得,柳誌誠誓要考取北美醫生執照的想法實在是高瞻遠矚之舉,堪稱精神可嘉。她很奇怪之前自己為什麽一直沒有支持他,難道自己也跟別的女人一樣短視,免不了頭發長見識短的俗?在加拿大當一輩子民工,就算是做到了白領民工又算什麽啊!他們本來在國內都算得上是天之驕子,到了這邊隻不過遭到點挫折,怎麽可以就輕易放棄讓理想沉淪?她不禁為自己過往好多過火的甚至是刻薄的言行羞愧,她可沒想到,這種種的思緒和覺悟隻不過是因為她有機會跳出原先的位置,用一個全新的視覺來審視原先的生活才感悟到的。如果再回到原來的生活中,就未免還要跟現實做跟原來完全相同的權衡較量和選擇。
因為有了那一層覺悟和羞愧,秋燕臨走時信誓丹丹地對柳誌誠說:到了國內會把一半的薪水換成美金寄過來,讓他不用為錢擔心,一心一意準備考醫生。秋燕拿到的offer還是不錯的,年薪50萬人民幣,一半薪水換成美金也有3萬了。再加上柳誌誠中醫診所的收入,維持這邊一家人的開銷綽綽有餘了。這個計劃讓秋燕激動不已,也讓柳誌誠感動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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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可沒想到,這種種的思緒和覺悟隻不過是因為她有機會跳出原先的位置,用一個全新的視覺來審視原先的生活才感悟到的。如果再回到原來的生活中,就未免還要跟現實做跟原來完全相同的權衡較量和選擇。”
人常常是這樣被外界所局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