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水篇(4)---水仙和水蓮

在文秀的記憶中，端午節除了粢粑、田螺姑娘和屈原，還總是跟水仙的死連在一起。她記得父親是在給她說了屈原的故事之後的後半夜，去收魚網時發現河裏的水仙的。但是每次回想起來時，她的內心深處卻又有些疑惑：父親怎麽可能在同一個晚上去河裏兩次，先在前半夜去收魚籠，又在後半夜去收魚網呢？也許水仙是在第二年的端午節才自殺的吧。怪不得人們常說記憶是一個騙子，隻篩選出它所喜歡的場景然後隨意再組合。

 而文秀覺得記憶像一個天才的詩人，會敏銳地發現生活中有內在關聯的東西而創作出優美的詩篇。美麗善良的田螺姑娘，悲傷自殺的屈原是在端午節闖入文秀的心中的，所以年輕美麗的水仙的悲傷自殺，發生在端午節是那麽理所當然。

 她記得父親濕淋淋的悲傷麵容，還有悲痛得沙啞的聲音：

 “沒辦法救得活她，浸水太久了！要是我早點發現就好了！”

 母親和外婆攔住了她和哥哥姐姐，不讓他們去看水仙的屍體。所以文秀記憶中的水仙，便永遠定格在某個傍晚從她家屋腳下路過時看到的，從窗子裏露出的那張蒼白而秀美的麵容。

後來文秀讀到了希臘神話中關於水仙花的傳說，說絕世美男子喀索斯從清澈的水中看見自己的倒影，便愛戀上了自己，每天顧影自憐直至憔悴死去的故事時，也總是聯想起水仙。哀歎水仙本來就是一個充滿不祥的名字。

 水仙卻不是愛著自己的影子死去的，人們都說她是個花癡，偷偷喜歡在長春大隊插隊的一個知青，因為是明知沒有希望的暗戀，所以鬱悶自殺了。也有人說：不是花癡暗戀，其實是水仙被知青騙了，有人見過他們一起鑽禾杆堆，也有人見過他們在明川河邊幽會。後來知青調回城裏，水仙沒有希望跟他走，才自殺了。由此又有長舌婦推測，說不定水仙是被糟蹋了，珠胎暗結，沒法活下去才跳水死的。

所有的風言風語隨著端午節遠去也像風一樣消逝，而水仙從窗口露出的蒼白美麗的麵容卻定格在文秀的記憶中，並帶上如幽靈般飄逸而詭異的色彩。端午節也因此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悲傷氣息。

水仙一家在明川也是另類家庭，她的父親李澤明原本是公社裏的中學語文教師，據說文革時有學生模仿白卷張鐵生貼他的大字報，而他因為性子太直，跟那個學生對罵，還動手打了他，所以被趕出了學校。他的老婆本來隻是明川裏普普通通的一個黃姓壯族姑娘，嫁給他後卻生出了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大的叫水仙，小的叫水蓮。李澤明在公社當老師，她自己一個人在明川耕田。兩個女兒水仙和水蓮本來都是跟父親一起在縣城裏生活讀書的，被趕出學校後，隻好回到母親這裏。

李澤明是戴著大毒草的帽子回鄉的，他沒有文秀的父親春笙那麽幸運，不像春笙那樣獲得明川人的接納。春笙雖然也是四類分子，但是他憑著天生威嚴的軍官氣勢，他對故鄉滿腔的熱情和他的仁心醫術征服了明川人。李澤明則對自己的不幸滿心怨懟，故而沉默寡言，落落寡合。明川人也把他歸為四肢不勤、五穀不分的敗類。他也把春笙當成真正陰險毒辣的反革命份子而拒絕跟他接近。水仙水蓮在明川也成了離群孤雁。雖然兩人都貌美如花，在人們看來卻如同罌粟一樣，所以沒有人敢接近這兩朵美麗的毒花。

水仙自殺之後，她的父親也崩潰了，才半年不到就染病辭世。他是咳血死去的，後期的時候，春笙幫他看過幾次病，卻無力回天。春笙說他感染了一種不明的病毒，香蘭卻斷言：他肯定是傷心死去的。

不久水蓮就嫁了外村的一個壯族男人。那村子比明川落後偏遠多了，聽說水蓮嫁的那男人又老又醜，人也很瘦弱。不過成分還好，是個貧農。

關於李澤明和水蓮的故事，文秀全是後來聽外婆香蘭說的。幼年的文秀對他們沒有任何回憶。隻不過她記得，有一天從學校回家，看見拖兒帶女回娘家的水蓮。她幹瘦黝黑得像燒剩的枯柴，背著孩子的背部似乎永遠都站不直，垂下的頭好像再也不能昂得起來了。

我將來會不會也像她這樣？文秀那時恐懼地想。怕得全身發抖，並立即像逃離鬼魂似地飛快拔腿跑開。回到家也不敢對任何人提起她心中突如其來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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