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前我就聽說,今年的三文魚回流數量預計是自1918年以來最大的一次,回流魚數將高達三千多萬尾。我興奮地向天駿孩子們宣布這個信息,並讓天駿盡快上網到Salmon Arm小鎮訂旅館. 等到這個令人望眼欲穿的日子到來時,田玉卻隻是嘲笑我:
“媽媽,你實際能想象得出那是怎麽樣的情形嗎?怎麽就那麽興奮”
“不是說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嗎,何況我們吃過那麽多三文魚啦。媽媽想象啊,那情形一定是遊魚如鯽,蔚為壯觀。”我其實是想象不出那到底是怎麽樣的一個盛況,腦子裏隻蹦出“遊人如鯽”的字眼,欺負他中文不好,就信口開河了。
“媽媽,你錯了,產卵期的三文魚是血紅色的(spawning salmon is bloody red),鯽魚是灰不溜秋的,怎麽可能遊魚如鯽?”博學的書呆子田玉毫不留情地反駁說。
“那是個比喻。原文還叫“遊人如鯽”呢,人跟魚更不可能相像的吧?但是不形似並不影響成語的生動性。這裏是用來表示數量很多,成群結隊蜂擁而來的意思,所以你要好好學中文啊。”我靈活應變,抓緊機會向他灌輸中文:“還有啊,說到三文魚回流,你隻用salmon spawning不覺得很冷漠、很枯燥嗎?用中文來說就美多了。還記得媽媽上次寫到salmon arm小鎮時怎麽說的?”
我上網找出前一個月在維多利亞遊記裏寫的:“Salmon Arm 距溫哥華約五百多公理,是非常著名的觀賞三文魚回流的小鎮,每年深秋季節,無數變身成錦鯉般金紅色的三文魚曆盡艱辛地從溫哥華海峽沿著 Adams river 向 shuswrap 湖回遊,在此淡水湖中交配、產卵、生子、死亡而讓肉身喂養幼子,長成的三文魚從出生地沿著父母的曆程奮力遊回大海,在海中成熟壯大,而在身體最豐美的時候重回出生地傳宗接代而後死去。一代又一代的三文魚重複著這種謎樣的命運,使人類不由自主地為它們的執著而充滿傳奇的曆險生涯感慨萬千。”
我滿懷熱情地大聲念出來,滿以為會感動我那一貫冷靜教條的兒子。不過他卻隻是指出了文中的“錦鯉般金紅色”描繪不當,說應該是血紅色bloody red才對,還說從理論上來說,不應該隻有一條Adams river有三文魚回流。我毫無氣餒,繼續興致勃勃地說:
“把三文魚回流叫做產卵是洋人慣用的科學說法,但是不要忘記我們是中國人,中國是個詩意的國度啊。可惜我們的古人看不到這樣的盛景,所以沒有留下什麽詩句。但是相似的,就有陶淵明‘歸去來兮’的詩句,表示葉落歸根的願望,更古老一點,還有屈原的‘魂兮歸來’,雖然本來是用來召喚戰士的亡靈,我感覺用來比喻三文魚謎樣的secret code,也很恰當啊!”
我google出‘魂兮歸來’,讀出其中兩段,並逐句解釋了一下:
魂兮歸來!
去君之恒幹,
何為四方些?
舍君之樂處,
而離彼不祥些。
魂兮歸來!
東方不可以托些
靈魂歸來呀!你為何離開了故鄉,跑向四方?你為何拋棄了樂土,去遭受不祥?靈魂歸來呀!東方不可以安身。。。
朱明承夜兮,
時不可以淹。
皋蘭被徑兮,
斯路漸。
湛湛江水兮,
上有楓。
目極千裏兮,
傷春心。
魂兮歸來,
哀江南!
太陽出來天就亮了啊,光陰似箭不可偷懶。進入沼澤地路途難,蘭花遍地江水深。江邊猶有楓樹林,積目無涯千萬裏。春日遲遲傷人心。靈魂歸來啊,江南哀鳴。
田玉雖然嘟囔了一句:“我想做的是醫生,不是詩人”,最後好像還是有所感動,我頗有心滿意足之感。
終於等到了望眼欲穿的這個長周末。前天(星期六)一早我就準備好上路要吃的種種:西瓜、葡萄、餅幹、幹果、果汁、白開水、燒雞、鹵蛋、香腸、火腿、生菜、番茄等等,裝了好幾大袋。天駿在旁邊笑我瞎操心,說不過出門一天的功夫,難道小鎮沒吃的嗎?我說聽說今年去看三文魚的人真的叫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e,飯店肯定排長龍,還是有備無患的好。他不以為然地搖頭,不過後來事實證明,我的充足準備十分英明,證據就是所帶的食物全部被掃蕩一光。
題外話。我記得多年之前,田玉還是個喝奶瓶的小寶寶的時候,某次跟mother-in-law一起去探朋友,因為牛奶不夠,天駿中途去買了回來放到朋友家的冰箱裏。我們告辭時,我隨口問天駿一句:田玉的牛奶你記得放到嬰兒包了嗎?in-law在旁聽了,十分不滿,責備我:“你是媽媽,怎麽不是自己親自去放好?反而問天駿?”我委屈地辯解:“因為是他買他放冰箱的嘛!”她就嚴厲地說:“一個做媽媽的,應該任何時候都對孩子的食物最緊張,因為那關係到孩子的健康。”大約是因為那個教訓,我有時會對準備食物緊張到有點神經過敏。
Anyway,星期六這天萬事俱備,隻欠田玉。因為田玉不願意放棄他星期六在圖書館的工作,我們一直等到他2點下班、回家、吃飯還有種種磨蹭後,直到下午3點多才正式動身。田玉把手提電腦也帶上了,說是因為這個出遊,他的LA作業要完不成了。這個LA老師有點瘋狂,一個禮拜要寫對四首詩的讀後感(personal response)。
我聽他那麽說,喜歡借題發揮的毛病又發作了。我說:“personal response應該說是天底下最容易寫的東西了。piece of cake!因為你個人的感想體驗,老師是無法批評指正的嘛。比如說過兩天就是重陽節了,中文有首詩說:‘遙想兄弟登高處,插遍茱萸少一人’,你就可以說:這首詩讓你想起,多年後如果你離開了父母弟妹去外麵闖蕩,回想今年秋天曾經一起去看三文魚。那時同看三文魚的家人就少了不回家的自己了。然後你還可以說:這詩裏有思鄉的情意,這思鄉的情意就跟三文魚最終要回流到故鄉是一樣的。”
也不知道田玉有沒有真的聽得進去,隻聽到他淡淡地說了聲謝謝,便埋頭苦寫起來。不久我也昏昏欲睡。天駿便叫我把車座放低一點然後睡個覺。我問:“我在你身邊呼呼大睡了,你會不會心裏有點生氣?”
“一直以來不都是我開車你呼呼大睡的嗎?困了就睡嘛,有什麽好生氣的。”天駿奇怪地問。
“是這樣的,我們那天幾個朋友一起散步,我告訴她們今天來看三文魚的事,我說盤山公路我是不會開車的,隻會在車上睡大覺。大家就說我這樣有點太自私,應該一直不停跟你說話,讓你不至於昏昏欲睡才對呀。”
天駿笑說:“沒事,我早習慣了,我們這樣分工合作,我開車,你睡覺,多好。”
我於是心安理得地睡去,醒來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五個多小時的路程已經走了大半。孩子們都睡了,老公穩穩地開著車。
不久就看見迎麵而來的車子閃了閃車燈。天駿說是好心的司機警告他前麵有警察。果然過了一會兒就看見拐彎的路旁有警車在截人呢。又過了一會兒,天下起了朦朦細雨,蜿蜒曲折的盤山公路黯沉沉的,有些怕人。天駿便一閃一滅地亮起了高燈。
那時田玉也醒來了,便問爸爸為什麽要那樣做?他已經學了開車,但是實戰技術欠奉,所以還不敢正式上路。天駿便說:高燈能把路照得更遠更清楚,但是會直接射到迎麵而來的司機的眼睛裏,使人眼花繚亂。所以如果迎麵有車來,就必須要熄燈。還有如果是跟在別人的車子後麵,也不可以開高燈,因為燈光會射到前麵的車子的後視鏡上,然後反射到司機的眼睛裏。
正說著,迎麵而來的車子開著高燈,一眨也不眨的白花花的燈光直射過來。兒子恍然大悟地說:哦,明白了,剛才那部車沒熄高燈。天駿接著說:對!那是一個極端自私的隻顧自己方便不理別人死活的,千萬不能學他。
不久單行線的車道分成兩路,天駿轉到慢行道,跟在他身後的兩輛車子頓時呼嘯而過。第二部車開得很奇怪,車速時快時慢,每隔幾分鍾就刹車一次。天駿就以他為教材,教田玉說:“在高速公路上除非緊急情況,一般是不該踩刹車的,如果要變速隻需調整踩油量就可以了。如果遇到像前麵這個司機這樣的家夥,就得撇開他,一是超速趕過他,一是減速遠離他。惹不起咱躲得起,跟得他太緊很容易倒黴的。”天駿說著就減速慢行了。
沒想到第一部車拐進路旁鬼城之後,那部老是刹車的車子就也減速慢行起來。天駿忍無可忍,正想超速越過它時,身後的一部大卡車已經一閃而過超了我們。海月見了哈哈大笑,說連卡車都受不了了呀。
天駿又問田玉:前麵有卡車超車時,千萬不能跟著一起超,你能想得透其中的道理嗎?田玉想了想說:“因為卡車鎖住了視線,看不清前麵的路。”“對,象這種臨時分兩線的單行道,一定要看清楚前方的路況才可以決定要不要超車,否則很容易出事故。”天駿說。
我卻想到另一件好玩的事,說:“我發現呀,司機開車的風格跟人的個性很有關係呢。比如前麵那個給我們閃燈警告有警察的,一定是個很謹慎的能關心別人的人,在性格上應該是容易相處又比較關心細節的。就是比較完美的positive assertiveness類的吧。那個開著高燈一直不熄的呢,就比較自私和莽撞了,大約是傾向於 positive aggressiveness類的吧。還有前麵這個時快時慢喜歡跟在別人的車子後麵,別人超過他又不服氣,忍不住又超你一下再慢下來的,大概就是passive aggressiveness的人了。我覺得最後一種最可悲。”
田玉對這類的性格學說也是略有所知的,他說他自己是passive assertiveness類的,正在朝positive assertiveness類努力。妹妹和弟弟都太吵了,是屬於糟糕的第二類。爸爸要麽不訓人,萬一一訓人就火冒三丈,所以是最後一類。我忙問媽媽呢?他說媽媽勉強是第一類吧。我開心得心胸寬廣起來,大方地說:“謝謝誇獎哦!不夠我還不夠那麽完美,還要努力。爸爸呢也沒那麽差。我想起來,最近有個論壇正在討論鳳凰男,就是從窮苦鄉下奮鬥出來的男人,從雞窩裏飛出金鳳凰的意思。據說那樣的男人有很多不可容忍的缺點,其中一條就是對外唯唯諾諾,對內大男子主義,那類的男人大約就是passive aggressiveness的人啦,你爸爸可不是哦。”
天駿為了挽回形象,忙說:“就是嘛,你什麽時候見爸爸大男子主義過?再說了,你爸爸我小時候可是個大少爺,不是什麽鳳凰男。還有,說鳳凰男就是那樣的人也不對,我見過很多窮鄉僻壤裏出來的男人都很不錯的。”
“那你就是passive uncertainness”,田玉說,我們都笑起來。我偷偷跟天駿說你在孩子心中的形象很糟糕啊,要盡快想法彌補了。他笑笑說:是因為我太聰明說話太多反應太快,搞得他變成passive的人了,要改變形象估計很難,要不我以後扮傻吧,讓他威風一下估計好點兒。我說沒問題,以後我記得的時候就裝傻唄。就那樣說說笑笑胡說八道地,終於在9點鍾左右安全到達了旅館。
我們訂的旅館叫 Super 8 。我看見旅館的招牌上彎彎曲曲的 8 字,回想起路上超車的種種,不由得笑出聲來,對孩子們說: “ 看!這旅館的名字用中文來說就是 ‘ 超吧超吧!趕緊超車來我這! ’” 孩子們一陣開懷大笑。 天駿 忙在忘乎所以的我的頭上澆一盆冷水,說: “ 媽媽別胡說!開車是不能隨便超車的。田玉你記住了,你開車的頭 5 年都不能超車!出事了可不是開玩笑的! ” 我激靈了一下馬上冷靜下來,檢討道: “ 對!對!媽媽太得意忘形了!田玉要記住爸爸的話,開車頭 5 年都不要想著開車! ”
這家旅館各方麵都還不錯,牆上的畫我也喜歡,特別地照相留念了一下。
田玉告訴我旅館的 internet 速度比家裏的快多了。他在臨睡前上網玩了半天,第二天上車時才告訴我,因為妹妹和弟弟的喋喋不休很煩,他專門為他們下載了兩個日本卡通電影讓他們在路上看,來換取一點清靜。我忙表揚他考慮周全,當他在車上為弟妹找電影時偷拍了一張:
大家可以看到車窗上的雨珠吧!那天早上 9 點鍾我們出門的時候,秋風蕭瑟,淫雨方晴,十分罕有的 BC 區域比卡城還冷的日子居然讓我們遇上了,一心隻忙著招呼孩子們的賢妻良母偶,居然忘記了帶外套!隻好睡衣內穿內衣外穿能披的都披上地出門去。
遊魚觀賞地離小鎮大約是 40 分鍾左右,一路上的風景在輕煙重霧中別有風情,極目所見盡是霧靄渺渺,煙波依依。
天駿 告訴我,我們現在正在走的 1 號高速公路是貫穿整個加拿大的最長的公路,可以一直開到多倫多呢。我說那我們就把橫跨 1 號公路列入下一個五年計劃中吧,趁著我們還是壯年時,開車漫遊整個加拿大。
我一邊說一邊就想到某個人說:要知道你真心喜歡哪個個男人,就先想象在荒島上你想跟誰在一起。我就心想無論是在荒島上求生還是駕車去漫遊世界,都還是跟天駿去比較舒服,因為他會很努力地在艱苦環境中開辟一個可以比較舒服生存的角落的,也會細心關懷我的安危。
我又記起正好是十年前,我們剛建現在這個房子的時候,花園光禿禿的, 天駿就說我們去印第安森林買鬆樹來種吧。於是我們就開車去靠近 kananaski 的印第安保留山脈,找有人煙的地方。遠遠就看見有個離湖邊不遠的森林中有一間小小的獨立房,房子四周雜草叢生,看起來很是頹敗。 天駿就感歎說:這麽好的地方,這麽好的房子,為什麽主人沒好好打理呢!怪不得白人都說印第安人懶,整天隻會喝酒喝得嘴醺醺的。我問他:如果是你,你會怎麽做呢?他便把房子四周的環境規劃了一下,哪片可以種花,哪片可以種菜,還有哪裏建木屋馬房 ( 印第安人喜歡養馬 ) 等等。回憶讓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
這一段從卡城去往溫哥華的 1 號公路段,我們曾經走過很多次,隻不過每次都是夏天去的,一路所見盡是草木蔥蘢,綠野千裏。像現在這樣因為有金葉和薄霧點綴的秋色卻還是第一次欣賞。這天所領略的秋意絕無憂傷之感,隻是感覺非常絢麗,如果一個披上了輕紗的絕色美人猶抱琵琶半遮臉。
目的地處豪華大巴成排列,賣小吃的帳篷踢披 (Tepees) 聳立 , 車流如鯽 ( 哎呀不光人像鯽魚,車子也像,我跟鯽魚耗上了。 ) 甫一下車便聞到濃重的腐腥味,海月即刻做掩鼻欲嘔狀。我忙笑慰她說:過一陣子就會習慣了,人是很容易習慣周圍的環境的,人的大腦不但有選擇地自動忽略它不想看的東西,也會讓嗅覺係統自動排除對特別的氣味做出反應,所有有言道:身居蘭室不聞其香。對臭味的道理也一樣。海月擠眉弄眼地發出一聲 “ 咻! ” 大有理我才傻的意思,獨自追趕弟弟去了。
現在回想著當時真正看到了成千上萬的三文魚奮力逆流而上的實景,我反而覺得無法用言語來描述了。尤其是後麵有一段,看見幾條三文魚奮力遊上一級小瀑布後,卻因為溪流過激又被衝下去時,我感受到的震撼和感動簡直難以形容。想象著這些魚已經這樣遊了五百多公裏,真是於心不忍。
河流兩岸魚屍遍布,臭氣熏天。真是一將功成萬骨枯啊!也有疲弱不堪的遊魚被衝到岸邊,奄奄一息。有一些分叉處,水流不通,就有誤入歧途的三文魚在那裏擱淺死去。我就又記起莊子說過的:
“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 ”
想象著兩條魚相濡以沫的情景,真的要讓人心為之摧,肝為之傷了!大難臨頭之時,相忘於江湖固然更符合求生的本能,但是就永遠也沒有那種生死與共的美和激情了。世間之事亦不無如此。由此我又想起某個英國作家說過的:
“ 為自己做的都會隨著死去而消逝,為他人和世界所做的將會延續而不朽。 ”
三文魚如此讓人感動,就在於它們謎樣的命運的secret code 有一種為了它們的後代而奮不顧身的精神吧。
凝視著照片中三文魚的眼睛,我想起尼采的名言: “ 當你凝視深淵,深淵也在凝視你。 ” 那凝視著我的眼睛似乎在透露著它的 secret code ,隻是我無法真正明白。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