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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之花(4)
這一天又到了星期五下午的幸福時光，文秀的眼睛累得布滿了血絲。因為渴望著傑夫的到來，她的神經保持在高度警覺的狀態。同事們大家互相招呼著，起身去樓下的希臘餐館。她感覺他一定會進來，所以坐著不動。
一分鍾後傑夫果然走了進來，徑直地走向她，說：“大家都“幸福”去了，你怎麽還在這裏。走吧！”
他走過來的時候，文秀一直沒有抬起頭來，隻是她全身的神經都告訴她他來了。她手忙腳亂地站起身來，左手把空水杯碰落到地上。杯子滾到他的腳邊，他彎腰揀了起來。
“謝謝你，對不起！” 她慌裏慌張地說，大概臉也紅了。
“對不起，看來是我的錯。我嚇了你一跳嗎？”
“是我的問題。我從小就這樣。如果我正在專心做事，別人從後麵對我說話我總是被嚇一跳。那時候我們用的是添加墨水的鋼筆，我常常被嚇得把墨水甩得到處都是。”文秀說的是實話，但是這次的情況這個實話隻不過是借口。自尊是至高無上的，她寧願在內心忍受萬般折磨，也不會輕易讓自己失去自尊。
“專心是一種十分難得的品質。”他笑著說。”不過要適時放鬆自己。我們走吧！”
“好的，謝謝。”她默默地跟在他的後麵一起下樓，高跟鞋在走廊裏發出刺耳的咯咯聲，使她心煩意亂。
“炸薯條是垃圾食品，所以麥當勞的老板不到六十就死了，因為他每天中午都吃這個。現在世界上有很多大胖子，全是垃圾食品的錯。可惜附近沒有中餐館，不能去吃點心。” 快到餐館門口時，他說。
“是的，真的很諷刺。”她指的是麥當勞老板早逝的事。然後問道：”你也喜歡吃點心嗎？”
“對，除了雞爪和鴨掌還沒有勇氣嚐試過。”他笑道，轉過頭盯著她：”等到項目成功結束的時候，你能為我做一頓最拿手的中國菜來慶賀嗎？你的廚藝肯定不錯吧？”
她遲疑了一下，臉上有幾秒鍾的被電擊了的癡呆。她分辨不出其中的意思：到底是特殊邀請，還是正常的社交調侃。他看了看她的表情，解嘲似地接著說：”作為交換，我給你講我的故事，怎麽樣？”
“很慚愧，我的廚藝真的很差。如果你想吃好的我可以為你到中餐館訂一份。” 她調整好笑容，口不擇言地說：”我以前工作的第一家公司的創辦人是傑夫和另一個中加混血兒，他叫史陸毅。他母親姓陸，他英文名叫Louis,所以取了個中文名叫史陸毅。據說他是個天才。他博士學的是東西方人文比較，論文是用中英寫的，因為中文輸入很不方便，所以他發明了筆劃、筆順和讀音相結合的智能中文輸入法，現在已經打入中國市場了。我想過用他的故事寫一篇小說。你的故事會更傳奇嗎？可以讓我用來作小說素材嗎？”
“看來你真的不可估量。還有寫小說的才能呀，我十分有興趣某一天能讀到你的著作！”
“但我隻會用中文寫，你若想讀就得先學中文。”
“沒問題，你能教我學中文嗎？”
“假如我不能，中華文化中心有中文學校，你可以去報名學習。” 她笑道。
這時他們已經坐到了座位上，他忙著跟大家打招呼，而她陷入茫然若失之中。她搞不懂自己剛才為什麽要搬出史陸毅的故事，還要扯出寫作的話來。當時急中生智地要找出話來說，是想要找某一個例子、某種東西，來表示她的世界也很寬闊，她的生活也有目標嗎？寫作曾是她的夢，也是心頭的隱痛。每次去書店的時候，她都刻意繞過小說專欄，去那些放著廚藝園藝化妝等休閑書籍的書架閑逛。今天卻在尷尬之下不由自主地把內心隱秘的願望說了出來。她不了解自己。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淒涼的夢。夢境是在蕭瑟的秋天，她站在塵土飛揚的大街上。大街兩旁的梧桐樹葉蕭蕭落下，在秋風中團團飛舞，像是在向世界做最後的道別。她看到自己滿身灰塵，臉如土色，發如枯草在風中飄飛。一輛又一輛的車子、一群又一群的人在她的身邊消失，沒有一個人停下來看她一眼。她看見一個模糊的麵容，好像是傑夫的麵容在車子裏隱去，她高舉雙手朝著車子狂奔呼叫，但是車子沒有停下來。然後她撞到了天俊的身上，天俊緊緊地抱著她，問她怎麽了？想要找什麽？他說他一定幫她找。
她驚醒過來，渾身是汗。天俊也醒了，用手掌摸她的額頭，摸出一手的汗。他一邊為她擦汗一邊問：“怎麽了？做噩夢了？”
她嗯了一聲，把頭貼緊天俊的胸口，聽著他平穩的心跳。心裏慶幸那隻是一個夢。幸好有你，天俊，要是一直沒有遇到你，我會不會孤獨終老？那樣的念頭一閃，她便哆嗦了一下，用手摟緊了丈夫。
天俊用左手輕拍她的背部。她又慢慢睡了過去。這一次她夢見一座荒蕪的花園，所有的花草都已經枯萎，隻有幾棵鬆樹透著綠意。還有一隻雪白的兔子十分警覺地扒在樹跟下，隨時準備奔跑，是沉寂的花園有了勃勃生機。
第二天文秀寫下了下麵的日記：
“如果真用花園來形容我的人生，那麽，它真的是雜亂荒蕪而又未經雕琢的。即使在蕭瑟的秋冬季節依然飽含生機。
我終於慢慢看清楚了，令我的花園美麗生動的，是那幾棵在我不經意間便已經茁壯成長的常青樹。它們一直靜悄悄地，倔強地生長，任憑風吹雨打，日起月落，永遠不離不棄，構成了我的花園的靈魂。即使是在最蕭瑟寒冷的時刻，這些靈魂依然會不斷地為我輸送著溫暖，甜蜜和生機。
而那些常青綠樹就是我的家人。我是那樣輕而易舉地得到了他們。假如是有前世，那我現在一定是正在消受著積聚了千年的福份。可是我浮躁不安的心，卻永遠飄蕩在不可知的角落，隻是在偶然的時候，我會有心懷感激的瞬間，而時過境遷之後，我輕浮的心又會繼續流浪。
我知道我的花園長久失修，從來沒有得到過精心護理。我告訴自己要把心收回來仔細整理，用心培育我的花園，否則總有一天她會荒蕪的。我必須要把腐朽的枯木和曼生的雜草去掉，隻留著那茁壯美麗的。
可是人心是多麽不可測啊！而且我的心更是多麽冷酷自私，不知感恩。這是我在一開始整理花園的時候，就深深體會到的。每一棵花草，每一片葉子都有著她的生命和故事，而那已經枯死的樹葉和朽木，還有未曾發過芽的種子，往往是有著更慘烈的經曆的。而我的心和淚水都會因為她們而變得低賤。因為低賤而不能自拔，我曾把自己絕大部分的心思和眼淚都給了她們，而忽略了花園的靈魂。
就在塵世的茫茫人海之中，我在灰蒙蒙的的街頭徘徊，隨波逐流。我的目光追逐著那逐漸隱去的朦朧麵影，萬般痛苦地在心中牽掛他離我而去的方向，完全不顧及在我身邊給我擁抱和溫暖的人。
我的存在就是為了見證人類可以自私到什麽樣的程度嗎？就像一個站在十字路口的人，因為被馬路對麵的美景所迷惑，不顧已經亮起紅燈的訊號，想要冒著危險越過馬路去。這樣的不顧一切的舉止已經很瘋狂，更可悲的是馬路對麵也許並不美麗。
我的生命曆程中，綠燈的時限已經過去，我十分清楚地看見那盞鮮明的紅燈。它嚴厲地命令：停下來！馬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