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從死亡和鮮血中開出的風之花,是多麽的淒美,又是多麽的充滿不祥的氣息!正如世間不被祝福的愛情。也許也隻有不被世人祝福的情侶,才敢以風之花作為愛的信物,讓那不幸的精靈,見證那萬劫不複的孽情。
於是她登記了“風之花” 的網名,重新開始了網上流浪。能讓她留心的多是關於愛情、星座、血型的主題,那些疏離多時的詩和音樂再次闖入她的心靈。她甚至重新拿起古典吉它,苦苦練習大學時期為她贏來無數欽慕目光的古典名曲:愛的羅曼史,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淚,還有月光曲。隻為著幻想中的某一天能彈給他聽。那樣的機會一直沒有來到過,倒是讓田玉喜歡上了吉它。
天俊的工作穩定之後,便留意到妻子的失魂落魄神不守舍,像一個沒有重心的幽靈。
“你怎麽好像心不在焉啊,工作壓力很大嗎?” 有一次在文秀再次充耳不聞之後,天俊關心地問。
“沒什麽。剛才你說什麽?” 文秀從沉思中驚醒過來。
“我問你最近怎麽了?”
“我。。。在構思一部小說。我想開始寫小說了。”
“好啊!你已經很多年沒動筆了,真可惜,我早就說過,你是我見過的最有才華的女人,還記得嗎?”
文秀笑了。她記得多年以前,天俊說從來沒見過有人寫出這麽秀麗的字體,還有寫得這麽直入人心的文字。又記起他們新婚不久,天俊在一家很小的公司實習,隻拿很少的工資。她在一家華人餐館做企抬,每天站得腳腫,周末和晚上總要上班,兩個人很少有時間在一起,但是他們還是很恩愛,一有空就一起去看一塊錢一張票的舊電影。那時中華文化中心新開張,整個建築仿天壇而建,巨大的圓形大廳畫廊遍布,四根龍柱衝天而起,托住壇頂的巨龍。他們被震懾得目瞪口呆,恢複意識之餘,天俊雙手合十虔誠地祈禱說:
“老天爺,請你保佑文秀找到好工作,讓她能施展才華。”
不久文秀果然就找到了工作。她有時想,世界上也許真的有神靈這種東西,隻要足夠虔誠就能感動他們。
被溫暖的回憶感動之下,文秀真的開始構思一部名叫“風之花” 的小說。那是她離開祖國之後第一次真正動筆寫東西。
她寫了一個名叫安靜的中國女留學生,長得美麗迷人,而且有她所缺乏的機敏和勇氣。安靜嫁了一個中國留學生,但是愛上了自己的德國籍導師,並且在冬天的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跟他在火焰熊熊的壁爐邊地毯上第一次做愛。
“安靜的隻是她的名字和外表”,文秀寫道:“世界上沒有真正安靜的女人,除非這個女人是塊木頭或者是個死人。”“俗”,文秀自己罵自己。剛寫完就把這幾句刪掉,煩躁得坐立不安。這篇處女作寫得可謂煞費苦心。當年那個六歲就能寫出“風啊!請把這無邊的黑夜吹散吧!”的詠絮才女哪兒去了?她的內心十分沮喪。她想寫出那天雷勾地火的情欲碰撞,卻不能忍受細節的猥糜不雅。她的趣味可以欣賞“軟玉溫香抱滿懷,春至人間花弄色,露滴牡丹開”那樣的豔曲,卻不能接受金瓶梅式的白描。所以她決定用音樂來進行隱喻:“他們隨著音樂共同進入迷幻的境界。先是憂傷的抒情,像是孤獨的嫦娥從遙遠的月亮上探出頭來輕輕地歎息。他們沉醉於被情欲激發的如同盛開的玫瑰一樣馥鬱襲人的體香中互吻,發出像玫瑰初發時的輕歎。接著是如歌的行板,他們隨之甜蜜輕快地被翻紅浪,淋漓酣暢。最後是暴風驟雨般的旋律,他們隨之急昂奮進,滿腔的熱情在激烈的搏鬥中噴發而出,激情如同萬丈懸崖奔流而下的瀑布,千層浪花波濤洶湧,難以止息。”然而她又覺得不對。“嗨!這真夠虛偽的!連在創作中都要戴上麵具,我到底怎麽了!”
文秀決定把細節集中到對兩個人的肢體的描寫上。德國教授有強健的體魄,濃厚的體毛,還有被情欲激發出來的濃烈男人體味。這樣寫著的時候,文秀想起好多年前,有一個青島的男同事在辦公室午休時間大罵一個青島的女明星是惡心的動物,丟盡了青島人的臉,因為她對記者說她喜歡老外因為老外有胸毛。文秀覺得自己也快吐了,但心想必須繼續挑戰自己。她寫安靜粉紅的乳頭和柔細的陰毛,並寫她為了獲得這粉紅的乳頭和柔細的陰毛跑過很多間美容院找嫩紅液和作臘脫。“一個真正陷入欲海的女人,是會對自己的容貌吹毛求疵、力求精致到毛發的。”她想。然後繼續寫由那粉紅的乳頭和柔細的陰毛激發的情欲。
那樣露骨地描寫火辣辣的情欲,其實是對她內心無法釋放的熱情的一種宣泄。如同一個麵對毒品誘惑即將無法抵製的人,在心中極力想象吸毒的人在地獄般的天堂裏欲生欲死的情形。賈寶玉墮入欲海情天之前,他的祖先就曾深囑警幻仙子讓寶玉先飲仙茗賞仙樂,再跟兼有寶釵黛玉之美的仙女交歡,目的是令他明白仙閨幻境的風光也不過如此,從而能夠看輕塵世的平凡享樂,用心學習仕途經濟。但是這種“以毒攻毒”的方法奏效甚微。因為文秀即使在最火熱的情夢中,也還隻是停留在張開灼熱的雙唇等待他的親吻上而已。她的愛情似乎有很強烈的情欲念頭,又似乎不是渴求交歡,而隻是在想象中要跟他非常親密地在一起,在他溫暖的笑容和欣賞的目光裏迷醉下去。
而且她不知道怎麽寫結局。她聽說過一個真實的故事,有那麽一個女留學生,婚後發生婚外戀愛上了自己的教授,並跟他有了個私生子。然後跟中國老公離婚。可是教授不願意離婚,她就跟教授打官司要孩子的撫養費,打了好幾年也沒有結果。而自從婚外戀之後,她就隻對富有的洋人有興趣,但是全都失敗而終,最終需要經常看心理醫生。
可是這樣的故事失去了風之花動人心弦的魂魄,遠遠偏離了她寫風之花的初衷。她本想寫一部令人難以忘懷的孽情小說,故事的主人公血液中了情毒,走向毀滅。他們之間的愛像風之花一樣奇異和美麗,並且散發著死亡的氣息。但是她找不到故事的藍本。
像日本渡邊淳一的“失樂園”,就很有一點風之花的氣息了。但是失樂園的情侶之間那種含蓄溫雅是典型的日本情調,並不可能存在於安靜和她的導師之間。安靜那種奮發圖強的頂尖中國女人,太精明,太敢做敢為,為了目的可以不顧手段,她絕不可能那麽優雅地為了愛情選擇死亡。她被情人的聰明和金錢兩副春藥催情之下情欲勃發,他們的愛情如同幹柴烈火之上的烈焰,卻與風之花毫不搭調。
文秀既沮喪又煩惱,為自己假想出來的主人公焦躁不安。她在內心中鄙視他們,所以她知道自己永遠也寫不出這篇偉大的愛情故事了。但是風之花這首歌,這個美麗傳說對她有讓她無法擺脫的魔力,正如她自己無力擺脫對他的迷戀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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