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長旅(1)
新公司做的是教育和交流軟件,兼有配套的硬件公司。這幾年發展迅速,成了北美同行業中最大的龍頭公司。公司大樓座落在與大學毗鄰的研究路上,除了高達七層的主樓外,另有西北兩翼四層高的側樓,集中了軟、硬件研究發展部,測試部和銷售部共一千多名員工。環保的綠色大樓在不起眼的民居和教學大樓環繞下鶴立雞群,十分醒目。
文秀和張雨雖然都屬於軟件部,卻因為負責不同的項目而很少見麵。除了剛來那天張雨特別到她的桌前關照了一下之外,他們之間的交流基本上跟以前差不多,偶而在 MSN 上打個招呼而已。按照慣例,新員工的頭三個月屬於試用期,是公司和員工之間的磨合階段,任何一方不滿意都可以隨時把對方辭掉。而且這期間是在同事之間建立自我形象最關鍵的時刻,文秀絲毫不敢怠慢,每天都兢兢業業竭盡全力地工作著,到試用期完滿結束的時候,美麗的夏天已經過去,美麗的金秋也到了尾聲。而她那被隱秘戀情長久地煎熬著疲憊身心終於休息好了。
某一天她在回家的路上,終於留意到了秋天的真麵目:湛藍的天空、蕭瑟的秋風、蒼茫的白雲、荒涼的落葉。她想起了“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又記起“爽籟發而清風生,纖歌凝而白雲遏。” 、“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 。悲秋的情懷湧上心頭,那一刹那她的心疼了一下,過去那個多愁善感的自己仿佛又活了起來。
那天晚上夜深人靜之際,文秀用“風之花” 的網名進入了自己的“逍遙遊” 博克。那熟悉的“風之花” 歌曲立即舒緩曼妙地盈繞耳際。自從離開傑夫的公司之後,她還是第一次聽“風之花” 這首歌。伴隨著這哀婉的情歌激起的自哀自戀的傷感情緒,她冷靜地解剖了那波瀾不驚的暗戀,籍此而真正翻過這過去的一頁:
“ 據說天蠍座的女人深沉冷豔如黑夜中的鬼火,愛欲焚身之時能使自己及其所愛的人奮不顧身粉身碎骨而亡。所幸我的理性是一位嚴厲而驕傲的法官,他永遠一刻不停地駕駑著我本質上是野馬般的情感,因而所有激烈的搏鬥和評判都會被掩飾在不動聲色的外表之下。而且借助著我強大的自我平衡能力,以嘻笑怒罵皆文章的形式得以發泄。所以無論內心曾經經曆過多少血淚斑斑的感情煉獄,我的外表始終快樂無邪。
隻有一些枯萎的花瓣或許香魂未散,在紀念著曾經開花的愛情。更多的是埋葬在冷土中的種子,未曾出土便已腐爛。有一些種子曾經那麽蠢蠢欲動,隻差一點點。。。隻需對方的手輕輕地把表麵的泥土撥開,就可以讓茁壯的嫩芽破土而出。。。可是冷酷而驕傲的天蠍絕對不耐等待,因為在她而言,等待便是意味著屈辱。她是寧願拔劍自絕也是絕對不容許自侮或被人輕侮的。她是絕對的自私,任愛情來去從心,而不會屈從於任何一種道德的約束。
把自己的任性歸於掌管自己星座的女神的冷酷無情的本性,應該是我自欺欺人的借口而已吧!不管怎麽樣,讓我謝謝天蠍女神的冷酷和驕傲吧!或者說,讓我慶幸自己的性格中還有著這麽一點冷酷和驕傲吧!否則我遊蕩無極的心,更不知要經曆幾重煉獄的折磨,更不知會如何的惶惶不可終日呢!
而在那剛過去的無妄之戀中,卻似乎跟冷酷和驕傲無甚關聯,而隻是完成了一場源於感恩、終於警醒的心理過程而已。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我的理性和自尊保護了我,使我在即使是情思昏昏的時候也沒有做出任何不堪回憶的動作。那麽美麗的情花隻在我的心中悄悄地開放過,然後便悄悄地枯萎了,除了我自己沒有任何人知道它的存在,也許我應該覺得心疼嗎?可是我真的沒有,我的心很平靜。就像“風之花” 所隱喻的那樣。這就是最好的結局。
也許這其實就是人性的弱點:當一個本來是可望不可及的東西變得垂手可得的時候,你會下意識地立即覺得它變得平凡無奇了。得以近距離地審視本來無限仰望的寶物,你會十分清楚地看見它的不完美,跟想象中的相去甚遠,絕不值得你放下手中的一切去抓住它。中年女人所謂的愛情是這麽的勢利和冷靜,因為勢利和冷靜所以如張愛玲哀歎過的 30 歲女人的嬌嫩,一轉眼便立即憔悴了,這真的令人沮喪。”
那樣肆意地亂寫一通之後,文秀覺得心裏舒暢了很多,就像徹底完成了心理治療一樣再無牽掛。她以為會有一個香甜的無夢的睡眠,沒想到當天晚上卻做了一個淒涼的夢。她夢見被她永遠封存在心底的姐姐文娟。她在深山老林中不停地呼叫著文秀,文秀張開嘴拚命地回答,卻發不出一絲聲響。她急急地奔跑著追趕文娟,卻總也追不上。文娟瘦弱的身影漸漸融入森林的濃霧中。。。
她急蹬的雙足把被子踢到了床底,全身冒出了冷汗,卻還是不願醒來。姐姐!姐姐!你在哪裏!她發出無聲的悲號,臉上全是淚水。被凍醒的天俊迷迷糊糊地爬起來幫她蓋好被子,又用毛巾擦去她一頭一臉的汗和淚,把她的頭扶過來枕在他的胸口,她才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她靈機一動去對了萬年曆,發現這一天正好是農曆九月二十九。文娟的生日啊!究竟是她沒有忘記自己,還是自己潛意識中想著她?隨著夢境的出現,她對姐姐文娟的已經塵封多年的愧疚和負罪感終於破塵而出。
假如有足夠的錢,免了後顧之憂的話,無論走到天涯海角,我都要找到姐姐。。。
那樣的想法一湧現,她便立即駕輕就熟地打開了 yahoo 的股票網,專心留意起股市的波動來。過去的三個多月,她像脫離了“風之花” 那樣,遠離了股市。現在再進去,立即就體驗到久違了的隨股市波動引起的緊張情緒,和感受到潛在的腥風血雨而生的激動。
這時的股市已經邁過夏季的低迷和秋季的低穀,正在積蓄力量為年底反彈做準備。文秀十分有把握能在這波 year end rally 中大賺一筆。她全神貫注、目光敏銳,如同準備撲向獵物的母獅一樣繃緊了神經。
下午四點鍾通常是文秀最難挨的時刻,尤其是如果當天的股票做得不順利,就會更加疲憊不堪臉色如土。
星期三的下午四點尤其糟糕。因為幾天的壓力積累之下,神經已經繃得很緊,眼睛也會布滿血絲---而周末仍然遙遙無期,令人無法放鬆下來,內心的焦躁像文火一樣烤著,焦灼難忍。
冬日的一個星期三下午,四點時分,天空灰蒙蒙的,蕭瑟的寒風吹散了陰冷的小雪。這天已經收市的股市也是不死不活地陰跌,而文秀的期權帳戶比起上星期又已經損失了20%。一切的計劃和美夢都隨之破滅,她勉強自己集中精力到工作上。每當這種倒黴的時刻,她就會倍感工作的可貴,因為那是全家的衣食之源。
文秀早就厭倦了朝七晚五的上班生活,還有毫無創造性的工作。她的感覺是每天10小時的上下班是對生命的無情蠶食。她曾寄望於股票和期權,總是幻想著隻要能夠積累到一定的本金,就可以做全職交易員,靠它養家,然後就有足夠的時間來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還有給孩子更多的時間。。。有好幾次,期權帳戶在一個月內翻倍,夢想似乎跟現實隻有一線之遙。但是不久之後,總是免不了過多交易而再陷入虧本的泥潭。而一旦開始虧本,惡運就會持續,直至帳戶為零,一切又都得從頭開始。
這一回,僅僅是一個不合時宜的會議,然後接著那個稍微遲疑的瞬間,導致了現在的不可挽回的損失。文秀的心先是這樣微弱的抗議著她不幸的命運。然而更深的意識之中她知道這一再重複的錯誤是個性的缺陷所致:無法自控的衝動,不能恪守紀律,以及對痛苦的容易麻木和妥協。會萬劫不複的吧!內心的悲哀和絕望彌漫開來,她如同掉進冰窟之中,顫抖不已。
咯!咯!咯!
有人敲了敲她的cube的玻璃門,她回過神來。是上司琳達。
琳達是個溫和謹慎的40多歲的女人,有一種矛盾的氣質:看似優柔脆弱其實敏銳果斷。繁忙的會議讓她無瑕於瑣事,但是她的手下工作的任何紕漏卻很難逃過她這一關。
文秀一眼就看見她眼中的憂慮和輕微的不滿,趕緊振作精神,向她微笑一下。但是琳達的眼睛卻瞟向她的電腦屏幕,主屏幕上的outlook打開著,還有20多封電子郵件沒有閱讀過。還有另一個屏幕上活躍著股市的盤後交易信息。文秀頓時尷尬起來,心中後悔剛才沒有及時關閉這個窗口。
琳達假裝沒有看見什麽,說:“我們剛才在會議上談到LinQ這個項目被耽擱的問題,我想跟你求證一下最近需要增加補丁修正的蟲子,是不是出現在我們組負責的階段。”
文秀心裏知道是怎麽回事。完全是因為她的大意,沒有及時修正程序而出現的疏漏。更糟糕的是她那沒有來得及完成的監測程序讓這個蟲子漏網了。文秀記得在某本書上看過那麽一句話,說一個人的精力用在哪裏是看得見的。她自知,由於自己沉迷於炒股票,毫無疑問在工作上用的心思不夠,雖然靠著聰明精幹,在重要的工作方麵不至於失職,但是有很多細節的錯誤卻在所難免。現在她急著將琳達的壞印象減到最低,所以故作輕鬆地說:
“是我不小心,在檢測程序上漏了一環,我會馬上修正的。”
“我想讓你知道,因為這個疏忽,檢驗小組浪費了一個星期的時間才檢查出來。我理解人人都會犯錯誤。但是你預計要用多少時間來完成?”
“我會盡量在這個星期五之前完成。”
“謝謝!希望以後不要出現同樣的問題。假如你需要幫助請讓我知道。”琳達鬆了一口氣似的說。她故意用“問題”來代替“錯誤”這個嚴重的字眼,表示她對文秀的信任。這讓文秀覺得有些愧疚和感動。
琳達走後,文秀開始擔憂。修正這個錯誤並不像她口頭上應允的那麽簡單,必須全神灌注,也許還要超時工作,才能在兩天之內完成,她的頭開始疼起來。。。
這時電話玲響起。是兒子的中學英文教師Mrs Makenzie.
“藍太太,我必須讓你知道,今天藍田玉在學校出了一點事。”Mrs Makenzie是一個性情開朗活潑的年輕教師,文秀上個月在家長會議上見過她,而且跟她言談甚歡。現在她的聲音急促而焦慮。
文秀的心再次掉進冰窟中。心髒似乎也立即停止了跳動。
“請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
“今天輪到他做presentation,時間快到時,他突然在班上哭起來,說他做不了。”
“為什麽?”文秀又難過又失望,舌頭打結:“如果是那個表演特長的項目,我知道他用了很多時間來準備,他自己作曲作詩,用吉他自彈自唱。”
“就是那個項目。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哭起來。我跟他說沒關係,隻要站起來把作業表演出來就好。可是他不停地說自己沒有用,什麽都做不好,後來又對他的同學尖叫,我隻好把他送到教務處去。”
送教務處!文秀在心中哀歎一聲:完了!田玉那麽敏感的孩子,被送教務處將讓他覺得是難以容忍的恥辱。。。
“是一個名叫Anita的輔導員接見他。她應該很快會跟你聯絡。她的電話是247-8950。我們都十分擔憂。”
“好的,謝謝你。”
放下電話,她的頭腦一片空白:我的兒子在班上哭泣,尖叫,還被送去見輔導員。為什麽!為什麽會有這種事發生啊!
文秀深呼吸了一下,使勁咽了一口口水來潤滑一下幹枯的喉嚨。她已經一整天沒有喝水了,午飯的時候股市牛熊聱戰激烈,她緊張得忘了吃。她盡量調勻氣息讓自己聲音柔和,然後撥了Anita的電話。
“藍太太,我見過藍田玉了。我發現他有比較嚴重的抑鬱症症狀,建議你趕緊帶他見見你的家庭醫生。”Anita劈頭就說。
一開口就讓我的兒子看醫生!文秀心中對她頓生厭惡之感:
“我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Anita似乎沒有聽見她的話,繼續說:“我發現他十分不快樂,我想知道他在家裏是不是也會這麽情緒失控?”
“有時有情緒失控,但是現在發生了什麽事?”文秀不喜歡她說話的方式,想從她的口中聽到故事的版本。
Anita似乎還是沒有聽到她的話,又說:“藍田玉告訴我,他曾經說過要自殺,而且看過心理醫生,我希望你們的家庭醫生能把他推薦給心理醫生看看。”
“那已經是三年多前的事,那個心理醫生是當時的學校的cope program的輔導員之一。”文秀用辯解的語氣說。三年多前田玉隻是五年級的學生,因為父母的失業不得不搬家,他無奈從一個很喜歡的風格輕鬆的公立學校轉入拘謹的天主教學校,他十分不喜歡。但他說想自殺隻是重複他父親當時的口頭禪,而在學校被人聽到之後傳開來,學校如臨大敵,立即安排他見心理醫生,那個慘痛的經曆對田玉是很大的陰影。在她也是不堪回首的。現在突然又被提起,她的心頓時充滿了悲傷和挫敗感。
“希望你們能再跟心理醫生聯絡,我們認為藍田玉有比較嚴重的抑鬱症。”Anita又強調說。
“請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他才情緒失控的?”文秀第三次問。這回加強了語氣加大了聲音。
“我見他的時候他一直低著頭,眼睛看往別處,問他發生了什麽事他不回答。隻是說這不是頭一次,以前他也是這樣。”
“你沒有搞清楚發生了什麽事,就認定他有病,必須看心理醫生嗎?”她的不滿已經溢於言表。
“就像人身體病了要看醫生,心理有問題就應該看心理醫生。我隻是個輔導員,不是專家,幫不了他,所以建議你們帶他看專家。”Anita用教訓人的語氣說。
“你隻見過他一次,就告訴他你幫不了他,要把他推開?”
“我不是推開他,隻是希望能讓專家幫助他。當然你是他的父母,你有權不這麽做,不過在我的角度,有個學生跟我說,他想自殺,我就不能置之不理,我就隻能這麽建議。”
“等等!他說他想自殺?還是說曾經說過想自殺?”
“他說的是過去的事,但是他現在很不開心,我認為我們應該立即杜絕他類似的念頭。”
“我不理解,你隻見過我兒子一次,而且並沒有弄清楚在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就把你無法幫助他的信息傳給他,要他去看心理醫生。你知不知道心理醫生這個字眼對他可能是很大的傷害?”文秀心中的悲傷伴隨著怒火爆發出來:三年多的苦心都付諸流水了啊!我的兒子怎麽辦啊!她語氣嚴厲,而淚水長流。
“我看我們是無法交流了。我隻想告訴你,我是有十多年工作經曆的博士,我懂得孩子。你的孩子很不快樂,我建議你帶他去見專家。如果你們不聽,一切後果你們以後要自己承擔,再見!”
文秀連再見也沒有說,就憤怒地把電話摔下。
當她聽到短促的一聲汽車喇叭聲,朝窗外望去時,正好看到丈夫天俊的車停在窗下,也不知道已經停了多久。她趕忙收拾東西跑了出去。
這麽多年來,每當天氣不好的日子,天俊總是擔心她開車不小心,所以寧願麻煩點接送她上下班。雖然這麽一來他得在公司多呆一個小時,而且開車也要多轉幾道彎路。
傍晚的天氣是越發刺骨的冷。文秀哆嗦了一下鑽進車時,把一身寒氣帶進車中。若是幾年前,天俊總會立即握住她的左手,希望盡快能把它捂暖。但現在他隻是板著臉看看她陰沉的臉色。
車子無言地駛出。路上盡是黑冰,在昏黃的路燈下陰森森地寒磣人。
“股票又輸了?”天俊終於開口。
她無語。
“已經七年了。你總是說:再給你一點時間,一定沒有問題。到底是你不夠聰明還是太聰明?”
怒氣湧上心頭,她繼續沉默。
“再這樣下去隻好賣房子了,這麽背著重債的生活有什麽意思!”
賣房子的說法終於讓文秀崩潰,她嚎叫起來:“你說夠沒有?你自己也做過股票,沒聽說過願賭服輸?”
“你還有得輸嗎?將來孩子讀大學的錢都沒有。”天俊也怒言相向。
“孩子!你有什麽時候真為他考慮過。也沒見你真關心過他,整天就是唉聲歎氣愁雲慘霧,搞得孩子也跟你一樣悲觀厭世,對什麽都沒有自信,不知道什麽是開心的生活。”
“這樣走鋼絲一樣,每分錢都要數著用的生活,我還真不知道怎麽開心。”
“你眼裏除了錢,還有什麽?你說!”
“你這麽看我?”天俊怨恨地看她一眼。“孩子不好也全算我頭上?那我搬走好了,免得我把你和孩子都帶壞了。”
“隨你的便!”她怒氣衝衝地吼了一聲。
文秀不願意跟跟天俊說兒子的事。因為她知道他不善於處理心理壓力,他會在驚恐憂慮之下對孩子怒吼的。
冰冷的沉默之中,文秀看見他鬢邊的白發,還有傷心憤怒到有些歪斜的嘴角。她心中的悲傷壓倒了一切。
到家時是傍晚六點多,家裏沉寂無聲---每天5點半到6點半鍾是田玉練琴的時間,他會在快5點時承校車回到家,吃了東西後開始練琴。平時的時候他們上班回來總能聽到琴聲。
鋼琴是6尺4寸的豪華鋼琴,是八年前他們的好運氣達到顛峰時買下的。那時文秀所服務的公司股票飛漲,她拿到的stock options賺了一大筆,他們買了3000尺的大房子,日本豪華轎車還有這部鋼琴。但是自2000年3月之後科技股大回調,再加上911之後的全線崩潰,他們用房子抵押貸款買的股票基本上都成了垃圾股,在文秀和天俊相繼失業的第三年,豪宅和豪華轎車被換成小平房和美國二手車。這部鋼琴是文秀堅持留下的唯一戰利品。
天俊扯大了嗓門喊:“田玉,你在哪裏?為什麽不練琴?”
沒有回應。田玉的房門緊閉,裏麵傳出微弱的吉他聲。
文秀推門進去,看見田玉坐在床邊低著頭撥弄吉他,右眼角貼著繃得。
她急忙奔過去:“你的眼睛怎麽了?”
田玉把吉他放到床邊,鑽進被子裏,轉過身去用被子蓋著頭。
文秀把被子拉開,想撫摸他的頭,他伸出手推開她的手。
她內心焦急萬分:“請告訴媽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等了半天,田玉才說:“我今天在gym裏被排球打壞了眼鏡。”
文秀這才注意到他沒有戴眼鏡,還有床頭櫃上躺著一分為二的眼鏡。她的心沉了一下,公司的保險兩年才配一付眼鏡,這回得自己出錢了,眼鏡很貴。。。她企圖把這個念頭驅逐出去,轉而問田玉:
“你的眼睛傷得厲害嗎?給我看看行嗎?”
田玉終於轉過身來。她拉開繃得看,幸好隻是很小的一道劃痕:“沒關係,兩天就好了。誰幫你貼的繃得?貼得不錯。”
“是我自己貼的。”田玉停了一會說:“對不起,媽媽。我知道眼鏡很貴。我用膠帶貼上來戴好了。”
“暫時貼上來戴,過些時候媽媽再給你配。”
她伸出手去撫摸田玉的頭,這回他沒有躲開。但是他又拉開被子蓋上眼睛,然後哭出聲來。
文秀心裏發疼,彎下腰去緊緊擁抱他:“告訴媽媽發生了什麽事,好嗎?”
“媽媽,對不起,今天是我最倒黴的一天。我早上在band不小心摔壞了色士風,Mr. Perfect說他自己修不好,要給別人修,修理費用要我們付。”田玉越哭越大聲:“可能很貴,我為什麽總是這麽不小心!”
文秀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她知道色士風很貴,很平常的一個都要一千多塊,那時曾經想過買一個給他,可是太貴了,所以隻好租,租的這個是比在商店看過的還大些,也不知道修理費多貴。她和丈夫失業幾年後又找的工作,已經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本,工資不高,每個月的三份之一要還貸款。。。
田玉還在哭,她終於回過神來。
“別哭,哭有什麽用!以後小心點就是。”她剛說完,田玉就把頭鑽進被子裏,她原先摸著他的手落在了外麵。
文秀知道她話中的教訓和責備的語氣傷害了他。心中攪成一團。
她用力拉開被子,擦幹他的眼淚,說:“男兒流血不流淚,不要一點小事就哭!”
“這不是小事,爸爸一定很恨我。我們沒有錢。”
“錢的事你別管。你現在隻需要好好讀書,還有每天開開心心的。”
“我不配開開心心。”田玉已經停止哭泣,但是聲音十分消沉。“我讀書也不好,我是班上最差的,Humanity課上個report才拿了67分,今天早上發回來的assignment老師給我不及格,今天早上我給兩個同學彈我的吉他曲,他們都沒有聽。下個report,我。。。”田玉越說越傷心,忍不住又流了淚。
文秀慢慢知道了事情的全部,原來是這樣。
田玉對分數看得很重。這是我的錯,文秀心中無比鬱悶和自責。小時候的田玉十分聰明,五歲的時候就會自己查字典讀幼兒讀物,平時帶他上街和去餐館,小小的他常常清脆地大聲讀出沿途的商店名號和餐館菜譜,讓聽到的人樂得哈哈大笑,讓父母臉上發光,十分引以為傲。可是不知道什麽時候起,慢慢地有些作業忘記做,或者過了提交的日子才匆忙補上,分數就差了,文秀很不滿意,又不耐煩,那時心裏隻關心股票,沒有進一步查問原因,隻是跟他發脾氣,大聲責罵。氣呼呼地說既然是我的兒子,怎麽能是這個樣子!媽媽小時候,如果拿到80分會哭的,難道你沒有自尊嗎?等等。這樣的責備多了,田玉就對分數更敏感起來,可是忘記做作業的陋習還是沒有能夠完全糾正。
“上個report 你隻拿67分,老師在家長會告訴媽媽原因了,說是你忘記了做一個作業,因為是第一個report,如果忘了一個作業就失去很多分。但是她說了如果你以後都把作業好好做完,分數就能上來。”
“但是我上個assignment沒有及格,今天早上我又沒做presentation,下個report 一定更差。”
“上個assignment為什麽沒有及格?你可以補做嗎?”
“補做有什麽用?老師要麽不看,要麽隻補給50%。”
“那也要補做啊,沒做好就應該補,對不對?還有今天為什麽沒做presentation?”
“今天presentation之前我彈給別人聽,他們都不認真聽,我肯定彈得很差。他們會笑我的。”
文秀心中略得安慰,難得田玉對她敞開了心房的門,可是沒想到她的下一句話又讓他關上了門。她說:
“這就是為什麽你哭?不敢上台去表演?其實你隻需要彈你的,不必。。。”文秀還沒有說完,田玉就不滿地看著她:
“你都知道了?那剛才為什麽不明白告訴我?”
“今天Mrs Makenzie和Anita跟媽媽通電話了。我知道你今天情緒有些失控。”她盡量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
田玉轉過頭去,再次把被子蓋上頭,不說話。
“我們都很關心你,媽媽一定幫助你。”文秀的心很悲涼,想著今後絕不能再對孩子亂發脾氣了,不能再求全責備,希望還不是太晚。她再次拉開被子,把頭靠著田玉的胸口,聽著他的心跳聲。
過了很久,田玉說:“我真希望總是在學校裏,不用回家。”
文秀覺得自己的心被捅了一刀,很難過地抬頭問他:“為什麽!你不喜歡家?”
“我回家總是給你們帶來壞消息,讓你們難過失望。”
“不要這麽想,我知道你很聰明,自己想做的事隻要安排妥當,付出足夠精力就能做好。”
文秀後來才想到:她那麽說話真蠢啊!應該告訴田玉我和爸爸都愛他,不管怎麽樣都愛他,永遠支持他,凡事隻要用心去做就夠了,其他不必在意。可是在當時,她是無言中認同了他很多事沒有做好,心中覺得他太散漫,對應該做的很多事沒有做好,她踏進了他的自設的陷阱,就是認為他不完美,不值得關心和愛。
這時聽到天俊在門外大聲說:“田玉,別偷懶,趕快去練琴,爸爸出去一會就回來。”
文秀忍不住朝著門口喊:“這麽晚了你不幫著做飯,又去哪裏?”話一出口就馬上想到他是要趕去買六合彩,今天是開彩日,離截止的時間還隻有10多分鍾了。
這些年來六合彩是天俊的唯一愛好和寄托了。他剛開始玩的時候,是他們大房換小房剛搬家的那天。天俊對她說:他感覺他快要中彩了,好運氣會在最倒黴的時候來臨。如果他中了彩,隻要他中了彩,不要多,二獎也可以,二獎也有十多二十萬,那麽我們就可以搬去溫暖些的城市,比如說離溫哥華比較近的小鎮上,買個靠山麵水的房子。溫哥華Richmond雖然最理想,那裏華人多,學校好,有很多好吃的,但是太貴我們買不了,不過稍微遠些的小鎮也不錯,我們可以每周開車去Richmond一次,就當作購物遊玩來散心。小鎮的人也比較淳樸,孩子在學校裏可能更開心的。你不是老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嗎?靠山麵水就是仁智雙全了。你也可以不去工作,我隨便做什麽都可以養家。。。
天俊當時的嘮叨是曾經感動過她的,雖然中獎幾率跟天上掉餡餅一樣小,但是她知道天俊真的被那個夢想迷住了。這些年來他一有空就孜孜不倦地每天研究可能的中獎組合。開始時她勸他很多次那些研究沒有用的,每次搖出來的都是偶然的數字,但是他反駁說一定有規律,偶然也是必然的一部分。再後來她就由著他去,人總是需要寄托的啊!買六合彩也算小賭娛情吧。她那麽安慰自己。
從傳統意義上來說,天俊是不可多得的好丈夫:不抽煙不喝酒,愛家愛妻兒,刻苦耐勞,忠誠寬厚。但是時間是怎麽樣的利劍啊!曾經的深厚美好的感情居然也會被刺得百孔千瘡了。就像張愛玲說的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可惜上麵爬滿了虱子。
天俊急急忙忙地出門之後,文秀站起身來,說:“媽媽去做晚飯,你也去彈琴給媽媽聽,好嗎?”
田玉也坐了起來,但是垂著頭不看她,乞求地說:“媽媽,我以後不彈鋼琴了,行不行?”
她重新坐下來:“為什麽?你不是答應過陳老師這段時間好好練琴,聖誕節去老人院表演嗎?”
“學琴那麽貴,一個小時要60$那麽多,爸爸媽媽老是為錢擔心。”
“不是說了錢的事你別管嗎?你知道每節課很貴,就更應該好好珍惜,認真練習。”
“學琴有什麽用啊?媽媽以前老說:學琴是為了讓我更快樂,還有讓我能夠專注於細節,但是我學了那麽多年,也不覺得學琴有什麽快樂,還有我還是跟以前一樣粗心大意。”田玉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沮喪。
她的心也陡然無比沮喪懊惱,忍不住罵了一句:“你已經學了5年了!知道爸爸媽媽為你花了多少心血嗎?怎麽能這麽半途而廢!”
田玉臉色蒼白,拚命地忍住淚水。文秀發泄完畢,心中的失敗和負罪感壓得自己透不過氣來。今天怎麽樣才是到頭啊!居然跟那個輔導員大發雷霆,現在又對孩子這麽粗暴。她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很醜陋可怕:頭發蓬亂,臉色如鬼魅,眉頭緊皺,嘴角悲哀地下垂,布滿血絲的眼睛發出像凶狠的動物的目光。。。她曾經在鏡子中看到自己這個樣子很多次,難怪田玉不敢抬頭望著她。
她呆呆地望著田玉低垂的頭好一會兒,他柔弱的脖頸,清秀的側麵,透明的耳垂,晶瑩的皮膚,還有像胎毛一樣柔軟的頭發。真的是人如其名,如同藍田玉一樣的玲瓏剔透啊!她想。我怎麽老是忘記,老是忘記要小心愛護我精美至極的無價之寶。。。她克製住到廚房做晚飯的衝動,坐到田玉的身旁,輕輕擁抱他,把頭靠到他的肩膀上,閉上了眼睛,平靜一下過分激動的心緒。
良久,田玉說:“媽媽,我的心理真的有病嗎?今天那個輔導員說我應該看醫生。”
她已經平靜下來,心平氣和了。
“每個人都有情緒失控的時候的,心理也像身體一樣,有時會有感冒發燒頭疼腦熱的小毛病,大家都會有的,不要太擔心。”
“我覺得我有SAD。”
“SAD?”
就是“Seasonal Affective Disorder。我從網上看到的。因為是冬天,我今天才這樣。”
“你想讓醫生幫助你嗎?Anita那麽提議是因為擔心你,她希望你得到幫助。”
“不,我不喜歡醫生。我知道我的問題在哪裏。就像The secret 裏說的,如果我有足夠強烈的改變願望,我就能自己改變自己。”
“你覺得你的問題在哪裏呢?”
“我不善於安排時間,我需要更好地安排時間。”
她心中茫然,是那樣的嗎?田玉似乎沒有說到重點上。
“善於安排時間當然是好的。”她附和說。然後用樂觀的聲調企圖鼓舞他:“今天看來是很糟糕的一天,好多不好的事都發生了,但是最糟的過去後,明天就會轉好的。”
“爸爸不是老說,禍不單行嗎?也許明天會更糟。”田玉雖然那麽說,神情卻開朗多了。
“禍不單行啊,今天不是已經又摔了色士風又打壞了眼鏡嗎?已經不單行了。”
“對不起,媽媽。”
“沒關係。”看見田玉微笑起來,文秀也微笑了。“田玉你知道嗎,你應該為自己自豪的啊,你自己作詩作曲,是十分勇敢的,老師應該給你加分的。”
“我們班每個人都有創造性的作品,我不算什麽特別的。”
“在媽媽看來你的最特別。因為能自己作詩作曲自彈自唱真的很了不起。”她站起來,接著說:“答應媽媽,要學會開開心心的。現在媽媽要去做飯了。”
“Okay,我等一下再出去練琴。”
這天晚上文秀做了很多淩亂而又沉重的夢,先是夢見自己吃力地攀登著一座懸崖峭壁,腳下是萬丈深淵,頭頂是藍天白雲,但她伸手所及的都隻是雜草和荊棘,她氣喘籲籲地往上爬,卻總是爬不到頭。。。然後又夢見自己走進了森林中,腳踩著沒入漆蓋的腐葉,頭頂是摩天大樹,不見天日。然後是漫天大霧,她什麽也看不清,隻能閉上眼睛,伸開雙臂拔開擋路的樹枝,踉踉蹌蹌地往前走。朦朧中似乎聽到天俊叫她的名字,又隱隱約約聽到田玉叫媽媽,可是怎麽也找不到他們。她拚命地叫:
“田玉。。。田玉。。。等等媽媽!”
“文秀!文秀!醒醒!你怎麽了?”
天俊把她搖醒,她全身都是汗水。
天俊摸摸她的額頭,說:“這麽多的汗!做惡夢了吧。”起身去給她倒了一杯水,又拿了一條毛巾,幫她擦汗。
文秀喝了一口涼開水,心中的焦躁和鬱悶稍解,出了一口長氣,說:“我夢見自己在森林迷了路,老聽到田玉叫我,但是怎麽也找不到他。”
“你擔心田玉了?田玉今天怎麽了?”
“他今天在學校不敢上台表演,還在班上哭了。現在他好像對什麽都沒有自信,我是很擔心他。”
“看來5年級時的轉學對他影響太壞了。我一直都討厭信天主教的人,也討厭天主教學校,他們表麵上似乎對人好好,其實什麽都壓製。曆史上天主教殺的人還少嗎?那時你要是聽我說,轉去公立學校就沒事了。”
天俊一開始攻擊天主教,文秀心裏就開始反感:“你怎麽老是這樣,一棒子打翻一船人?關天主教什麽事?”
“怎麽不關天主教的事?我們的兒子原先那麽開心,到了那個天主教學校,什麽都受限製。你不記得那時他說:他不舉手就發言會被老師罰站牆角,但是他舉半天手,老師也不會點他的名讓他發言,後來還非要他見心理醫生不可。我懷疑那些天主教教師就是看不起中國人,天主教的壞跡還少嗎?天玉那麽敏感,他肯定受傷害了!”
她心中的火苗冒了出來:
“深更半夜的不要逼我跟你吵架!怎麽老把責任推到學校啊老師的身上?你沒想過因為你的悲觀,因為你無法給他樹立一個男子漢的形象,因為你對他漠不關心才讓他那麽不自信嗎?”
“好!好!我是悲觀,我是不知道怎麽關心他,我也不像個男子漢。你呢?你就做得很好嗎?你就對他關心得夠嗎?”
“子不教,父之過。沒說是母之過!”
“你厲害,我說不過你。我還要睡覺,你繼續惡夢吧!”天俊氣呼呼地拉開衣櫃,扯出一條被子去客廳沙發睡了。
文秀氣得七竅生煙。這幾年他們老是這樣,動不動就大家扯火。說他不像男子漢當然是很過份,她也知道男人容忍不了別人尤其是自己的女人那麽說自己,但她真的更不能容忍他看人看事的方式方法。
碾轉反側,徹夜難眠。她爬起來在日記本上寫道:
“如果有一條直達心靈的道路,我希望能帶著田玉一起走。但願我能有辦法跟他分享曾經感動過我的一切人物和事件,跟他分享我前半生積累的人生知識,從而改變他的悲觀人生觀。假如人生隻能有一個願望,我希望我的兒子自信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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