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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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旅(6)

(2008-02-13 22:59:35) 下一個

嚴冬到來時,春笙幾個把在南山燒製的紅磚碧瓦運回來在曬穀場上堆成了一座大山,用來建校已經足夠了。接著他們就把磚瓦窯改成石灰窯,開始采石送窯燒石灰。那年的冬天特別地冷,冰雹頻繁,北風刺骨。春笙有一天進山采石,挑回來的路上摔了一跤,石頭滾出來壓傷了左手。傷並不是很重,可是左手的無名指骨折變形,小指斷了一小節。

傷好後有天晚上一家人圍著火盆烤火,在火盆邊時遠時近地烤著腳上的凍瘡。春笙和素貞返鄉時帶回來的解放鞋都壞得差不多了,皮鞋是每人都有一兩雙,但是在他們的景況皮鞋變得金貴了,在鄉下穿起來也不合適,所以大多數時候他們也是跟鄉下人一樣打著赤腳。文恒的腳長得快,已經沒有合適的鞋子,素貞和香蘭雖然一有空就用舊衣麻布衲鞋,卻是怎麽也趕不及,鞋子一做好往往穿沒幾天就又壞了,所以文恒也隻好赤著腳。冬天一來,大家的手腳便都長滿了凍瘡,又紅又腫,摸上去硬得像石塊,一碰就疼得鑽心。在火上烘烤之後,變得像軟柿子一樣,又痛又癢,卻比冷疼好受些。素貞的腳後跟幹裂開幾道很深的裂紋,春笙從山上采來一種名叫“馬勒葛”的類似於淮山的山薯,用圓木棒槌成泥漿塗到流血的裂紋上,然後在火盆邊慢慢烘烤。山薯受熱後凝成膠狀,起了止血粘合傷口的作用。素貞看著幹固後變成肉色跟腳跟皮肉連在一起的馬勒葛,突發奇想,問以後這些馬勒葛會不會跟肉長在一起?春笙開玩笑說很有道理,馬勒葛就是人肉長的,他先前受傷時怎麽沒想到呢,要是想到的話,小指頭就保全了,以後就還能教文恒拉小提琴。說得素貞眼冒淚花。春笙起身去把珍藏在皮套裏的小提琴取出來,默默地撫摸那光滑優美的琴身。之後小提琴的琴弦在他的輕撥下發出哭泣似的聲音,棗紅的光澤散發著憂鬱的氣質,控訴著自己受冷遇的不幸命運。

春笙在部隊時是樂隊的小提琴手,因著過人的靈性,他能把小提琴拉得出神入化。但是自從回鄉之後,他一次也沒有摸過曾經迷戀的小提琴。想到以後都不能再拉,不由得若有所失,素貞更是心神俱傷。小文恒看到小提琴神奇的樣子,十分好奇,搶著要過來,差點兒掉到火盆被燒了。春笙揀起來收好,說他現在的手還小,等他長大一點後一定教他拉琴。又給他講了“烏龜殼琴”的故事。說的是很久以前有個人在河邊散步,突然踢到一個東西,那東西竟然發出十分動聽的聲音。他揀起來一看,原來是個空烏龜殼。他帶回去仔細研究,仿照烏龜殼的樣子配上馬尾巴的弦製成了世界上第一把小提琴。文恒聽得入了迷,吵著說他也要一個烏龜琴。香蘭哄他去睡覺,他做夢也想著去捉烏龜做琴。後來有一年春天他真的下河摸鱉了,可是卻摸到水蛇洞,被蛇咬了手指頭,嚇得很久不敢下水。烏龜琴終是沒有做成,倒是後來出生的文秀長大後聽了同樣的故事,不屈不撓地吵著讓父親最終用竹筒,蛇皮和馬尾做成了一把二胡,那是後話。

春天將至時,素貞懷上了文秀。春天的明川很美,春雨連綿滋潤得天地人都鮮活起來,夏天的明川更美,荔枝花鋪陳得到處都是甜美的金冠。明川的自然美激活了素貞的心,使她帶著歡快安然的心態來迎接體內孕育的生命。

金秋時節,菠蘿蜜熟得甜透了的時候,紅磚碧瓦的明川小學也如春笙所夢想的那樣傲立了起來,給這個青山綠水的古樸山村添上了一筆濃重的華彩。封頂的那天,葉成龍老師按照老一輩的建議在學校的正門掛了很多蔥頭和大蒜,寓意孩子們將來全都聰明能算。又放了九九八十一筒鞭炮,代表送走唐僧經曆過的九九八十一難之後贏得真經。全明川的人都被鞭炮聲引來,許多人如夢方醒般看著漂亮到無以名之的校房,目瞪口呆。

鞭炮震天的時候,建校功臣春笙沒有在現場。他正在家裏接隨著鞭炮聲哇哇來到人間的文秀。這個被裹在胞衣裏出世的女嬰,潔白粉嫩幾乎不沾血跡。香蘭隻看她一眼就看到了幼時的素貞,頓時老淚縱橫,愛到入心入肺。

文秀出生的時候,文化大革命已經轟轟烈烈地進行了三年多,黑五類分子們紛紛被趕去牛棚改造,城裏的知識青年都陸續下鄉鍛煉了。文攻武鬥的潮流一浪高過一浪,終於席卷至全國的每一個角落,使得本來與世無爭的明川也波瀾漸起。村民奉命要學唱<<東方紅>>,<<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等紅色歌曲,年輕婦女們每天要集中一起跳忠字舞。素貞本是文工團出身,聽說要唱歌跳舞便興高采烈,等到文秀一出月她便每天早晚都自覺地趕到學校的操場上唱歌跳舞。她能把鈧鏘高亢的歌曲唱出動人的韻味,也能把頂膜拜禮似的忠字舞跳得神秘聖潔,簡直帶有圖騰舞蹈般的宗教意味,有著神奇地動人心弦的魅力。女人們便都不自覺地把她圍在中間爭相效仿,把這項古板枯燥的革命活動做得美妙動人,完全沒有意識到內容本身的荒謬可笑。

當時人人都耳熟能詳的毛主席語錄中有這麽一句名言:

“掃帚不到,灰塵不會自己跑掉。”

葉成龍老師對這句語錄是特別經常地琅琅上口的,他每天指揮孩子們打掃新教室時都這麽說。現在紅磚碧瓦的教室已經竣工,塗上了石灰的內牆雪白無瑕。每個走過的人都忍不住驚歎她的美麗。有慧根的孩子們的眼睛透過美麗的學校開始浮現出夢幻的色彩,做一些跟校園相配的不凡的夢。春笙春瑞等幾個身強力壯的男人從深山伐來一些參天古木,熬桐油籽煉桐油,用來做新的黑板桌椅書架,油上桐油的新桌椅滑不溜手,閃閃發光。

葉老師還沒有來得及把孩子們妥善安排到每一個教室,明川小學卻來了不速之客。

這天傍晚春笙和葉老師正把剛油好桐油的書架小心翼翼地搬進教研室。葉老師看著比人還高的書架油光閃亮的,心裏感覺它高不可攀起來。良久感歎道:“書架這麽好,可惜我們沒有什麽書,課本都翻爛了。”春笙安慰說以舐???郟?炙導依鎘幸惶?<家>><<春>><<秋>>和一本唐詩三百首,是素貞保留的書,如果她同意的話,明天就拿來這裏放,有時讀給孩子們聽。這時村長帶了一個高高瘦瘦戴了眼鏡的男人進來,說是縣工宣隊派來進駐的,名叫馬有光,馬有光三十出頭,長了一張又長又瘦的臉,跟他的姓很相配。

春笙對馬有光點頭微笑。馬有光一進門就把眼睛釘在這個氣宇軒昂的男人的身上,心裏知道他就是帶頭建了這所夢幻小學的軍官。明川在一個軍官的帶領下新建了一所十分漂亮的學校的消息已經傳得很遠,所以馬有光在被編排之前主動要求來明川。明川小學的格局和美麗超出了他的想像,現在這個男人天生的威嚴逼得他自慚形穢,同時無端地在心中產生了一股怒氣。

“好啊!明川又多了一個有文化的人。歡迎你!” 春笙向他伸出了手。

馬有光遲疑地伸出手,心中的怒火又旺了一些。他對這軍官略有所聞,心想你不過是個被掃地出門灰溜溜回鄉的黑五類,在這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張牙舞爪,憑什麽我堂堂一個大學生,縣委書記的候選人在你麵前落下風?好像你才是主人似的。臉上卻還堆著笑容。他深知現在還摸不清這裏的形勢,還不知道對方的死穴。打蛇要打七寸,知彼知己才能百戰百勝。

這時黃村長皺巴巴的憨臉上堆起巴結的笑容,對馬有光說:

“馬同誌,我們明川條件差,不知怎樣接待您。您就將就點,要不,就在這新學校住著?就這裏還光鮮些。”他因為沒事先跟軍官打招呼就這麽說,話語有點兒期艾。這新學校可是軍官的命根子。

春笙的目光果然變得銳利起來,有點嚴厲地盯著馬有光。葉老師聞言嚇了一跳,心中像堵了一塊大石頭,呼吸頓時不順暢起來,學校裏住個陌生人,孩子們可怎麽專心上課?

馬有光心想住在學校才夠威風,也配得起自己的身份。就喜笑顏開地說:

“不客氣!不客氣!入鄉隨俗,村長您看怎麽合適就怎麽安排好了!”

春笙嚴肅地說:“這個不合適,學校不是招待所,不適合招待客人。村長還是應該另作安排。”

村長左右為難,馬有光一下子就碰上個硬釘子,覺得自己被羞辱了,笑得僵硬起來。被春笙利劍一樣的目光刺著,他不敢針鋒相對,哈哈幹笑道:

“我們革命工宣隊是來跟廣大貧下中農打成一片的,不是來做客人,更不是來享受的,就算明川有招待所,我也不能去住。”

村長想到了一個辦法:“學校後麵不是有給外村學生住的宿舍嗎?馬同誌先到那裏住怎麽樣?”

春笙說那也不妥,春節過後外邊的孩子就要來明川小學讀書了,宿舍是要留給這些孩子住的。從開始建校時起,每次春笙到外村看病,都順便跟外村人介紹明川小學。動員父母們讓孩子來這裏讀書。葉老師接著說不錯,已經有八個外村的孩子來報名了,他們的家離得遠,每個禮拜才能回家一趟,平時得住在學校裏。

馬有光拍拍左右為難的村長的肩膀,說不用擔心,他以後就輪流住到貧下中農家裏好了。這也更符合跟群眾打成一片的革命精神。

三個人都鬆了一口氣。村長感激地望著馬有光,請他住到自己家。春笙心想這個人還不錯,還有點兒共產黨員的樣子。馬有光吃了個下馬威,心裏恨恨地。就用上級的口氣指示村長今晚就招開群眾大會,他要傳達貫徹文化大革命精神的上級文件。

“開會之前我們要把明川的共產黨員首先動員起來,揪出藏在明川裏的地、富、反、壞、右黑五類壞分子。這是階級鬥爭的第一步。”馬有光一本正經地說。他知道春笙是被開除了黨內外一切職務的,自然是被開除了黨籍,就想挫挫他的銳氣。便轉過臉來故意問春笙:

“你是共產黨員嗎?”

這是真正地捅到了春笙心中的最痛處。做一個真正的共產黨員,那個他奉獻了二十年青春的奮鬥目標,那一天一下子就被剝奪了。他已經不是共產黨員了!他一直不願意承認這個事實,而且一直也還是按照真正的共產黨員的標準來要求自己,但是現在他清晰地認清了一個事實,就是他再也不能驕傲地宣稱:“我是共產黨員!”了。他一下子就被擊倒了,心裏疼痛難忍。

馬有光得意洋洋地看著一下子似乎矮了一節的軍官,葉老師和村長也用詢問的目光看著他。村民們出於敬畏,從來不敢仔細詢問軍官被遣返的細節。村長和葉老師都是黨員,他們從心底裏希望軍官說:“我是!”

但是春笙讓他們失望了。他說:

“我現在已經不是了。” 沒人聽得出他平淡的語氣中掩飾著的痛苦。

馬有光戲劇性地收斂了臉上假笑,換了李玉河(紅色戲劇<<紅燈記>>的主角) 式的一臉正氣,大義凜然地說:

“對不起!那我們不能稱你做同誌了!我聽大家都叫你做軍官,軍官這個名字很反動!我們共產黨員是要做為人民服務的孺子牛,不是做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的官僚。在革命的大熔爐中,像你這樣的一小撮反動份子必然逃不過革命大眾的火眼金睛,終究被掃地出門!”

春笙聽到他的話語中挑釁和誣蔑的惡毒氣味,原先挫敗感帶來的悲傷化成怒氣從心頭衝上腦門。軍人的血性湧了上來,他踏上前去一把揪住馬有光的領子,把他雙腳離地拎起來,怒火中燒的眼睛噴出血似的,低吼了一聲:

“你說什麽!”

馬有光沒了根基,頓時亂了手腳,像猴子似地手舞足蹈,口裏尖叫道:“造反了!造反了!救命!”村長和葉老師當時嚇傻了,目瞪口呆動彈不得。春笙就那麽舉著馬有光整整五分鍾,一直到他沒了叫號,口裏隻有像大熱天的狗那樣伸出舌頭喘著粗氣的份,才放開手,讓這個又瘦又長的布袋‘碰’地一聲掉到了地上。

春笙餘怒未消,輕蔑地看一眼在地上癱成一團爛泥似的馬有光,大步繞過他,走了出去。多年之後,剛才這一幕不知怎麽被傳了出去,成了軍官傳奇中最大快人心的故事。

這時已是黃昏時分,天下起了冰雹,小石子似的碎冰在呼嘯的北方挾帶下撲麵而來,刺痛了春笙的眼睛。心中的怒火被冷氣澆滅,變成一團鬱鬱之氣積在胸中。他踏著幾十年來已經成為習慣的軍人的步伐昂首挺胸闊步走著,快到家時,看到妻子素貞挑了一擔雜柴在風雹中艱難地走著。柴擔似乎很重,扁擔被壓成弧形,隨著她瘦弱的身子一起一落地起伏著。她的腳一顛一拐的,像跳舞一樣踮著腳尖走著。春笙想到那是因為她的腳後跟有好多道很深的裂口。他像被人捅了一刀,跨大腳步趕上她,叫了一聲素貞,眼睛卻突然看到她的褲子貼近大腿的地方沁出了暗紅的血跡。他知道這是經血。素貞生了文秀之後沒有好好調養,身體更加瘦弱了,兩個多月來月經就沒停止過。鄉下沒有草紙,她學鄉下女人那樣,用舊布條縫成長條布袋,裏麵填滿從爐灶扒出的灰燼,用來代替衛生帶。用完後洗幹淨曬幹下次再用。有時經血太多就會沁出來。

素貞回頭看見丈夫,開心一笑。春笙看見她小小的鵝蛋臉在寒風中蠟黃蠟黃的,嘴唇凍得發白,眼淚流了出來。扭過臉去不讓素貞看見他的臉,一把奪過她肩上的擔子放在肩上,一手拉著她的手飛跑起來。

到家放下柴擔,春笙的左手還是一直握著素貞的。他把她拉進廚房,緊緊擁抱了一下。心裏說了無數遍的對不起了。素貞感覺到丈夫有些異常,卻也暫時顧不上問什麽。廚房裏香蘭正在煮飯,火爐的火正旺,廚房暖融融的。文恒坐在爐邊的柴堆上玩,看見爸爸媽媽就跳起來歡迎他們。小文秀在竹籃裏睡得正香。文娟在香蘭懷裏抽泣,看見媽媽就要“奶!奶!”她已經兩歲多,還是瘦瘦小小的,素貞生了文秀之後,就又開始喂她母乳,常常是左邊喂了文秀,右邊又喂文娟。好在文秀長得健壯,香蘭就重操故技,用以前喂養素貞的辦法熬米湯喂她,倒也白白胖胖的。所以素貞的奶倒是姐姐文娟喝得多。素貞親了一口文娟說:“媽媽去換換衣服就來喂你,寶寶。” ,春笙則把文恒抱起來舉上頭頂轉圈子,文恒樂得哈哈大笑。等素貞換好衣服出來接過文娟,香蘭就把炒好的小菜擺好,一蝶小魚幹燜豆豉,小魚是春笙按照梅姑的父親教的方法,在春天的時候把魚蘿裝在小溪轉拐處抓到的,香蘭把小魚曬幹,到冬天才取出來吃。豆豉是香蘭自己用黃豆做的,夏天裏曬好,一年四季都可以吃。還有一蝶韭菜。冬天裏就隻有韭菜還能吃。春蘭給每個人都舀好飯,因為口糧緊張,飯是半幹半稀的。這麽簡單的晚餐再加上一個暖融融的廚房,就把又冷又餓的春笙素貞帶進了天堂裏。春笙忘記了所有的不快,口裏一個勁地誇香蘭的菜真好吃。並從心底裏感激她。

晚飯吃到一半時,村長的講話從掛在學校操場旁高高的荔枝樹幹上的廣播喇叭中傳來,要求全體社員在廣播響第三遍時集中到操場上,參加群眾大會,任何人不得無故缺席。素貞狐疑地望了望春笙,問他知不知道有什麽事。因為明川很少開群眾大會,一般的分工都是由村長在廣播喇叭裏通知村民。尤其在這麽冷的夜裏開會更是令人奇怪。

春笙就對素貞和香蘭說了馬有光的事,說到把他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提起來,香蘭忍不住哈哈大笑,拍手稱快。春笙這時已經沒有了怒火,隻是覺得荒謬,也大笑起來。隻有素貞又擔心又害怕,怪他太衝動了,說怎麽可以這樣對待上麵派來的人,這人還不定是怎麽樣的人,將來要打擊報複我們怎麽辦?香蘭說這種一張口就血口噴人的還能是什麽好東西,肯定是欺軟怕硬的家夥,就該給他點顏色瞧瞧。春笙安慰說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們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問心無愧,半夜也不怕鬼敲門。素貞轉念一想,也釋然了:

“也是,我們已經落魄到這個地步了,他就算要整我們,還能怎麽樣整啊!” 這麽說後就放開了憂慮,笑嘻嘻地讚春笙大有士可殺不可辱的英雄氣概。

後來他們才知道,現在這個說法真是太天真了。地獄也有十八重的,他們不知道如果說當年的下放是從天堂掉進地獄的話,還隻是掉進了最上麵的那一層而已。

廣播響第二遍時,他們兩個正準備去參加大會,突然有人敲門,原來是一個跟梅姑同村的男人,一路緊趕慢跑了兩個多小時來的,氣喘籲籲地說他家媳婦快生了,請求春笙去幫忙接生。春笙二話不說就去藥房拿藥箱。素貞有些擔憂,一是因為天冷路滑,二是村長在廣播再三強調任何人不能無故缺席今晚的群眾大會。但是她知道救人要緊,春笙不會因為這些就不去的,所以沒說什麽。

這時大門突然被人推開,急急忙忙衝進來的人是大哥春瑞。他一臉的焦慮,因為急奔而來而喘著粗氣。氣急敗壞地問春笙今天是不是得罪了那個瘟神了。素貞忙問怎麽回事?他罵道:

“他娘的!那個上麵來的馬臉一晚上就像尋仇似的,全衝著春笙來。整個黨員會議就是號召幾位黨員找你們的漏子。說你們很可能是明川隱藏得最深,最陰險毒辣的反革命份子。”

春笙聞言冷笑一聲:“我頂天立地的,怕他什麽!”抬腿就要走。春瑞一把攔住他,警告說今晚的大會不能缺席,不然會落下罪名的。春笙拔開他的手,說了聲人命關天就走了,外村人惶惑地望了眾人一眼,鞠了個躬便追趕出去。

素貞和香蘭焦急地詢問詳情。春瑞像困獸一樣不安地來回走動,眉頭緊皺。原來馬有光在剛才的黨員會議上說:軍官一家是被清除出革命隊伍的反動份子,大家不要被他們的表麵現象迷惑,隱藏得越深的階級敵人,就越陰險毒辣。軍官就是隱藏得最深的敵人。大家要開動腦筋找他的反革命罪證,撕破他的反動嘴臉。

素貞聞到了血雨腥風,忍不住彎下腰吐了起來。虛弱的身子搖搖欲墜。三年前被遣返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本來以為磨難已經到了盡頭,如今一切又要重新經曆,她不知道怎麽樣堅持下去。

香蘭急忙扶住女兒,一時之下急痛攻心。大罵老天爺不長眼。又詛咒說誰要是想害了春笙這麽好的人,一定被千刀萬剮不得好死。春瑞看看可憐的素貞,發狠說他就是拚了命也不會讓別人來欺負他們的。諒大家也不是睜眼瞎子,叫她不要過於擔心。

這時第三遍廣播響起來了,聽起來就像催命鬼的號令一樣。素貞腳步虛浮,像遊魂似地朝著響聲的方向走。春瑞跟在她的後麵小心跟著。素貞看不見一路上從身邊笑著對她打招呼的飛跑而去的人們。周圍的世界對她而言已經成了不真實的背景。

春笙 為外村女人平安接生後再回到家時,天已經蒙蒙亮了。他先到臥室去換被露水打濕了的衣褲,卻意外地看到妻子還躺在床上,沒像往常一樣早早起來幹活。他的心一沉,急忙去撫摸她的額頭,果然是滾熱的,身體彌漫著血腥氣,顯然是產後一直沒能流淨的惡露又加重了。這時香蘭捧來一盆一早攏好的炭火,叫春笙先烤烤手,又去廚房舀來一盆熱水,把毛巾泡進去扭幹,然後給素貞擦身子敷額頭。她告訴春笙說昨晚開會回來素貞就撐不住了,發燒了一個晚上,翻來複去,盡說胡話,剛才才昏睡過去。

春笙仔細診了脈,知道妻子是受了風寒,就用清涼油先給她按摩手太陰肺經,明陽經和太陽經,又重點按摩了頭部。然後在合穀,曲池,迎香,風池等穴位施針,最後給她喝了點霍香正氣水。這才又用白 白芍,當 歸,益母草, 黨參,田七等配成七包, 這一次加重了田七的份量。 囑咐香 蘭每天熬一包分三次給素貞喝。他顧不上自己又餓又累,找到魚籠就想再出去捉魚,希望能抓住幾條大些的來熬湯給妻子喝,讓她盡快恢複元氣。香蘭拉住他,要他一定得先喝碗熱粥再走。素貞也聲若遊絲地叫他別走,伸手拉住他的手,眼淚流了出來。

“ 昨 晚,點名。。。你不在,他說,你是,公然對抗,是。反革命。。。 ”

春笙在床上坐下來, 輕輕撫摸著妻子的臉頰,安慰道:“不要怕,我們不怕他們。你要好好養病,把身體養好,其他一切都不要擔心。有我在呢!”聲音很沉穩柔和,像安慰一個受驚的孩子。素貞微笑了一下,安靜下來,慢慢又睡了過去。

素貞的臉頰因為發燒而呈現潮紅,嘴唇卻是灰白色,手腳冰涼,呼吸也是時緩時急。春笙輕切她的腕脈,脈弦細弱,知妻子病情非輕。原本產後就陰血虧虛,勞倦傷 脾 導 致 產後惡露不斷,再加上昨晚突然受驚,肝鬱化火,熱擾血海,又突染風寒,邪氣乘虛入肺,脾胃受損。看來須用隔薑灸療任脈和足太陰經穴位,以氣海,血海,三陰交為主調氣血,加期門,太衝泄肝鬱。

春笙痛心疾首地看著虛弱的妻子,被內疚和憂傷擊倒了,連最親愛的人都不能保護好的悔恨,還有渺小無力的恐懼感像大山一樣壓在他的心頭。這時素貞突然全身發抖,冷得牙齒打顫格格作響。他把頭貼向妻子的胸口,隔著被子緊緊地擁抱她,像要把全身的熱量輸送給她。心中不斷地地呐喊:“好起來!快好起來!快好起來吧!我命令你,我請求你,快好起來啊!”

香蘭進來催春笙去廚房喝粥,看到這個情景便怔住了,眼淚叭噠叭噠滾下。

此後的幾天素貞在丈夫和母親的精心照料下傷寒病慢慢好了起來,惡露也減少了,雖然沒有完全絕跡,卻已經沒有了紫色暗塊。春笙高興地說:再好好調理幾天,惡露就應該消失了,不過要讓身體真正好起來,接下來的三個月都不能操勞。“萬事有我和阿婆,你隻要好好休息,把身體養好就行,其他什麽都不要操心!身體最要緊,你一定要答應我!” 素貞點頭答應。

這幾天之內,明川的革命大火已經熊熊燃燒起來。毛主席語錄刷得到處都是,明川小學潔白的內牆塗滿了“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德智體全麵發展”,“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等紅色標語,字體歪歪斜斜,像傷口一樣讓人觸目驚心。大操場上燃起了大火,那些古老大繅絲紡織機被當成四舊扔進去焚燒。出身貧下中農的青壯年男女一夜之間被召集起來,組成民兵,戴上了紅袖章。廣播喇叭不停地播放全國文化大革命轟轟烈烈的革命大形勢,每隔一個小時就有馬有光的講話,及時報告工宣隊和民兵的革命進展。

時值嚴冬季節,山村裏日日夜夜朔風凜冽,冰霜刺骨。往年的這個時候,明川的村民便已經開始為即將到來的春節做準備了。春節是一年之中的第一大節,要早早準備好包粽子的糯米,粽葉,五花豬肉,綠豆和花生。粽葉是要到山上找到高大的麻竹,剪下那寬大碧綠的竹葉子,讓竹葉自然風幹,到要包粽子時再煮開來,那時竹葉的青澀味已經褪去,隻留下滿屋清香。包粽子的竹篾也要削得像紙片一樣薄,風幹後跟粽葉一起煮軟,包的時候才不會割傷皮膚。還要準備好煙熏臘肉和年糕。母親們忙著給孩子做過年穿的新衣服和布鞋。這些都要在春節前一個月就開始準備的。

這日春笙一早就扛著獵槍上山打獵了,素貞吃過香蘭用魚肉熬的稀飯,又喝了中藥,正靠在床頭上喂奶,文娟和文秀一左一右依偎在她的懷裏喝著。文娟已經快三歲了,卻是弱小得很,躺在那裏看起來並不比裹在繈褓裏的文秀長大多少。因為奶水不足,文秀隻吸了幾口便哇哇大哭。香蘭把她抱起來,口裏說以後還是喂米湯好。素貞看看懷裏埋頭苦吸的小文娟,憂愁地歎口氣,說:

“文娟這麽瘦,真讓人揪心。我再喂她幾個月看看,希望她長得壯一些。還好文秀健康,就喂她米湯吧,可是真對不住她,三個月不到就得戒奶了。”

香蘭開朗地笑道:“這有什麽啊,天生天養,怕什麽呀!米湯才養人哪,當年你才30天大就喝米湯了,還不是長得水靈靈的。我們文秀都這麽大了,可比你小時候強多了!”說著又去親文秀的脖子和腳丫,逗得她咕咕地笑。素貞也鬆開了原先緊皺的眉頭,點頭微笑。

這時客廳大門突然被人一腳踢開,衝進來一群吵吵嚷嚷的人。在客廳玩耍的文恒嚇得跑進臥室來抱住香蘭的大腿。素貞臉色蒼白,想伸腿下床來,卻覺得一陣暈旋,又倒下床去。香蘭按住素貞,幫她蓋好被子,一手抱著文秀,一手拉這文恒走出客廳。隻見大約有十來個年輕男女,有的手中拿著木棒,有的拿著紅纓槍,香蘭叫得出大部分人的名字,有幾個叫不出名的也很麵熟,他們中有的正在看牆上的照片,有的好奇地東張西望,也有幾個人露出彷惶不安的樣子。隻有一個長了長長的馬臉的中年男人看著麵生,香蘭心想這肯定就是那千刀砍的姓馬的,便向他怒目而視。

“葉春笙躲到哪裏去了?”馬有光輕蔑地掃了一眼這個身材精瘦的老婦,語氣威嚴地盤問道。

“哼!他是什麽人!用得著躲你們?!”香蘭眼睛噴出火來,怒聲問道:“你們想幹什麽?”

“他是暗藏在明川的反革命份子,我們現在就是來搜查他的反革命罪證的!”馬有光冷笑著說,又命令還站著看熱鬧的年輕人們:“立即行動,裏裏外外都要仔細搜查,不要漏掉任何反革命罪證!” 民兵 們立即分頭行動,到各個房間翻箱倒櫃起來。

馬有光和另外兩個男人轉向素貞的臥室,香蘭飛快地側轉身,還是一手抱著文秀,一手拉著文恒,祖孫三人攔在臥室門口,又急又怒地說:

“裏麵有病人!素貞她病得很重!你們,你們別驚動了她!” 最後一句已 經是哀求的聲音。文恒看著一大群氣勢洶洶的人衝進來,本來已經被嚇呆了,這時哭出聲來。餓得慌的文秀也哇哇大哭。

馬有光大喝一聲:“滾開!你敢公然與人民為敵?”伸手去推她,卻推不動,他惱怒地加大了力氣,香蘭的身子趔趄了一下,又頑強地站直起來,柱子似的堵著門口。

馬有光氣急敗壞地嚷:“再不滾開,我命令民兵打死你!”

香蘭用要吃人的目光惡狠狠地盯著馬有光,身子一動也不動。突然聽到背後響起輕輕的一聲:“讓他們進來。”又有一隻冰涼的手搭到她的手臂上。香蘭回頭一看,素貞不知什麽已經爬下床來到身邊,臉色慘白,身體搖搖欲墜。

香蘭急忙鬆開文恒,伸手扶住她,把她扶回床上躺下。素貞突然發起抖來,牙齒格格作響。

馬有光突然看見這麽一個秀麗柔弱的女人,倒是不由自主地呆了呆。這個女人雖然病得五顏六色疲弱不堪,仍然難掩天生麗質,並且別具我見猶憐的韻味。。。過了半餉,孩子們的哭聲才傳到耳邊。他因為自己的走神惱羞成怒,一揮手,吼道:

“快進去給我搜!”

文秀的記憶到了這裏一片混亂不堪,田玉的情緒也變得驚恐不安,她能感覺到來自田玉的恐懼之情,比之她的鬱悶悲憤更甚。其實前麵一段的記憶全部來自不同的時期,從不同人口中聽到的。最多的是來自外婆香蘭,她喜歡在晚上睡覺時側身麵向文秀,右手不停地朝她煽紙扇,左手時不時撫摸她的額頭,摸到涼絲絲的沒有一滴汗時,右手才會稍停下來休息一會兒。等到悶熱的感覺一上來,又開始煽。口中則絮絮叨叨地講故事。外婆的故事很雜,神化趣怪現實的都有。很多故事據她說都是出外闖蕩做生意的時候見到的聽說的,也有一些是聽外公講書學到的,最多的自然是她的親身經曆。說到父母的種種際遇,外婆一般是帶著怨天尤人的語氣,感歎虎落平陽被犬欺,落魄鳳凰不如雞。說到激憤處,不免拍床捶胸,詛咒發誓。使小小年紀的文秀聽得心驚膽戰之餘,永生難忘。

有一些記憶是來自文秀的父親春笙的口中,那些瘋狂的不幸的經曆從他的口中說出來,卻帶了淡淡的嘲諷的意味,有時又以緘言式的有訓導意味的總結收尾。比如當年被遣返回明川,他也能用“葉落歸根”一詞作結。因為性格中樂觀和堅強的因素,她的父親能使一切的挫折和苦難都披上一層光亮,縮成了陽光下的影子。而她那多愁善感的母親素貞卻常常凝視著那些陰影,為影子的陰暗醜陋難過,有時又倔強地想從影子中尋找它的原型。所以她的母親後來雖然不再寫詩,卻還是保存了詩人的心境,仍然喜歡唱歌和吟詠古詩。

記憶的奇特之處不能不讓人驚奇。前麵的那些故事,那麽多栩栩如生的畫麵,其實都是來自耳聞而並非文秀的親身目睹,可是在她的記憶中卻又無比完整鮮明。或許在人的童年中,由聽覺而來的記憶是會比由視覺得來的更為深刻嗎?那時眼中的世界比較單純狹窄,所以用語言得來的印象經過想像所營造出來的世界是會更加鮮活動人的嗎?據說嬰兒剛出生時,嗅覺的作用是遠甚於其他的,嬰兒是靠嗅覺來辨別母親的味道的,之後才發展了聽覺和視覺。那麽,在幼年時由聽說的故事所編織的圖畫無比明晰應是有跡可尋,可是在裏麵有多少真實的因素,又到底能反應出真相的多少,她卻無從得知。

而那些沾著太多血汗的記憶,隨著時間的流逝變成了水彩畫般的一幅幅圖畫。色彩斑斕濃豔,而細節卻十分模糊。就像一個老是騷首裝扮的女人,在濃妝豔抹之下,逐漸失去了本色的東西。紛繁的記憶以一個又一個影像浮現出來,使文秀和田玉應接不暇。可是最動人心弦的總是藏得最深的,在那裏最苦痛的地方已經結成醜陋的傷疤,再觸動時已無痛楚,但是傷疤的觸目仍然還會驚心。

就像現在文秀又清晰地看到了一個青年男人用他黑乎乎的髒手把她父親精心收藏的小提琴從皮質琴盒中粗暴地提起來,舉過頭頂,邀功似地大叫馬有光來看。她的哥哥文恒頓時止住哭聲,箭一般地衝過來撞到那個男人身上,高舉雙手跳著腳大喊:

“還給我!還給我!是爸爸給我的!”

那個男人使勁地擺動小提琴,敲打到文恒的頭上,文恒倒到了地上,哇哇大哭。母親驚呼,外婆急奔過來抱起他,放聲大罵。馬有光把琴搶過來看了看,從鼻子噴出一股氣,說:

“這是資產階級的玩意兒,拿去燒了!”

文恒聞言大哭:“不要!不要!是我的!是我的!”掙開外婆的手衝過去咬馬有光大腿,被他狠狠地推倒在地。。。

這一個景象其實是哥哥多年後告訴文秀的,而她卻好像身臨其境,仿佛看得見小提琴那優雅的曲線如同處女的裸體般羞恥地被迫裸露出來,暗紅色的光澤美妙絕倫,她並且聽到了小提琴在哭泣。

這天傍晚明川小學的操場上又燃起了熊熊大火,滾滾濃煙吞沒了暗紅的火焰衝向天空。火堆邊跪著4個被捆綁著的人:其中兩個是姓黃的壯族富農,一個是父親的私塾恩師的兒子,春瑞大伯的女婿葉長盛。再有一個就是父親春笙。火光照著不遠處學校磚牆上掛著的白紙紅字大字報,紅豔豔的筆劃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好像帶血的傷口裂開來。火堆邊圍著一村的人,有人騷動激憤,在火光閃爍下麵目猙獰。更多的人是驚疑不定沉默不語,呆滯的眼睛被火煙熏得流淚,寒風吹過,更冷得瑟瑟發抖著。陰風吹著濃煙,更增添了冬日的寒意。

這是文秀的童年記憶中最深刻的一幕。那堆濃煙跟她後來讀到的“農夫和魔鬼瓶的故事”和“阿拉丁神燈”中魔鬼衝出瓶子伴隨濃煙飛向天空的景象混合起來,不時地出現在她的夢境中,帶著淒涼的意味,讓她顫栗不已。

關於父親被綁捆起來下跪的情景,是來自外婆的故事。她記得那晚外婆說到這一幕時,先是大力拍了一下床,她們睡的那張木板床便畿畿呀呀地搖晃著響了起來,她嚇了一大跳,把頭埋進外婆懷裏,緊緊地抱著她。外婆的心蓬蓬地跳得很急,咬牙切齒的聲音在她的耳邊嗡翁地響:

“真是天沒眼啊!那幾個千刀砍萬刀剮的,看到你阿爸打獵回家,就圍上去搶了他的槍,要綁他走。你阿媽爬起來又暈過去,你們個個都哇哇大哭。我就想衝過去跟他們拚了老命。有幾個真是沒良心,你阿爸還醫過他們的。你阿爸怕我被打,就說放過我的家人,我就跟你們走。他們就綁走他,逼他跪在火堆旁。也不怕他們受不起,折了陽壽。沒陰功!我看他們都不得好死!”

從哥哥的口中卻是另一個說法。他說那天傍晚他哭著跟爸爸跑,外婆沒去,帶著兩個妹妹在家裏守著媽媽。他說爸爸才沒有被綁,更沒有下跪。“哼!誰敢綁爸爸!爸爸有槍,不槍斃了他!”他說爸爸是軍官,是爸爸帶他們走到操場去的,爸爸又高又大,誰能綁得了他?文秀於是永遠無法想象出父親那天的模樣神情。而她的內心自然地認同哥哥的話,認為父親是永遠頂天立地的,不會低頭下跪。

哥哥說那把他隻摸過一次的小提琴被胡亂地丟盡一個爛竹筐裏,還有家裏的書和媽媽寫的信都被扔在裏麵,靠在火堆旁。小提琴先是被馬有光高高地舉起來控訴一番,然後被拋進火去。火焰張開大口立即吞沒了她。她發出嗚嗚的悲鳴,隨後身崩弦斷,斷弦發出動人心弦的“叮~~~”聲,陰魂不散似的久久不絕於耳。

那時天空突然電閃雷鳴。不知是誰念念有詞地說“天長眼呀,頭上三尺有神明啊” 之類的話。多數人就更加驚疑起來,開始四處散去。天下起了瓢盆大雨,澆滅了大火。葉老師在混亂中,從火堆旁撿起了一本“唐詩三百首”。幾年後文秀看見那本書被拚接起來的報紙層層包裹著,擺在明川小學教研室的書架上。葉老師珍而重之地翻開來,教她念“床前明月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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