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玉通過母親的記憶清晰地見到她的故鄉明川。村子正如從香蘭和春笙的墓地往下看所見到的那樣,是一個巨大的平底海碗的形狀。在碗底的平坦田野看去,東西南三麵環山,北麵有一條從明江分流而來的小河,也叫明川。明川被大石灞攔腰擋住,分為三條小溪流,一條流進碗底的中間,滋潤那一大片的田野,另外兩條各分東西,流向東西山腳那些依山而建的農戶。東溪清清的溪流正好流過他們的土屋門前。
田玉看見外祖父春笙用木頭砌出蜿蜒的階梯,從屋子的左邊彎彎曲曲地伸向下麵的小溪。曾外婆香蘭背上背著小文秀,雙手捧著一盆清水慢慢地從小溪走上來。進了土屋,香蘭放下文秀,用一條沾了水的破毛巾把泥的地麵抹得像石膏一樣滑溜溜。然後香蘭跪在地上雙手扒地,文秀把她當馬來騎,一邊給她唱自編的騎馬謠?
上山容易下坡難
山坡溜溜膝頭顫
騎馬得得大步過
馬蹄踏破家遙遠
夏天酷熱的下午,常常會有騎馬的外村人停在小溪邊,坐在木階上上歇息。香蘭會讓小小的文秀捧著茅草根熬的涼茶給他們喝。
“文秀乖,給客人的東西要用雙手來捧啊!”
“ 是!叔叔請喝茶! ”
文秀清亮的聲音和笑聲總是讓過客喜笑顏開。有一個壯族的阿娘給她取了個名字叫“阿努湊” ,意思是像雞胸脯一樣雪白可愛。又有個阿叔把她叫做“囊裏” ,意思是像紅蘋果一樣。 文秀成了人見人愛的甜心寶寶。
明川隻有三十多戶人家,其中一半是姓葉的客家族人,另一半是姓黃的壯族人。兩姓人家長期通婚,語言也是客家話和壯話夾著說。本來明川隻有黃姓土著,到上個世紀中,春笙的祖父因為逃荒,從遙遠的廈門一路逃來,大口袋裏裝了滿滿的菠蘿蜜核,餓了就燒幾顆來充饑。到了明川時,看見是個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就停了下來,在東邊搭個茅棚,把剩下的幾顆菠蘿蜜核埋進土裏---後來有兩顆長得枝繁葉茂,百年之後還是果實累累。從此葉黃兩家各據東西方而居,兒女互相通婚。那是後話。
那時明川天高皇帝遠,兩姓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了大災大旱之年,還能圖個溫飽。人民不通文字,禮節風度是通過年節風俗代代相傳下來的。一直到日本侵略中國時,葉家有一個遠房的表叔從省城逃難回來,在明川買了田地,開起了私塾,宣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理,遠近山村中稍微富裕的人家開始送子弟來上學,為的是成全了望子成龍的心意。私塾開學時,春笙已經十三歲,其時家中父親得了癆病,兄弟姐妹多,家中極其貧困。春笙雖是農家出身,卻是劍眉星眼,鼻如懸膽,配上一張橢圓的長臉,極其清俊。他心中羨慕在私塾中讀書的孩子們,每天放牛時都去到靠近私塾的山邊,躲到窗底下偷聽老師教書。裏麵的孩子還糊塗的時候,他早已倒背如流了。有一天被老師發現,心生感動,就上門來求春笙的父母讓他上學,說將來必成大器。父母為難之際,姐姐愛雲說,她做牛做馬也讓弟弟上學去。
自此愛雲每天上山砍柴挖藥,挑到遙遠的集鎮去賣,存得些少銅錢給弟弟買書添衣,有空便衲布做鞋,深怕弟弟赤腳被人取笑。而除了極冷的天,春笙平時卻舍不得穿,在眾生中顯得特別貧寒。老師憐他家貧,隻要求他每年繳五石米做學費,為著報答師恩,春笙便學得更加刻苦。其求學之情切,直至廢寢忘食的地步。月下苦讀實屬平常,無月之夜也曾效仿孔明捉螢火蟲照明夜讀,十五歲便得了龍州中考第一名,獲免費讀中學的獎勵,幾年後的高中聯考進了前三名,被保送至中山大學文學院。明川因之有了山溝裏飛出了金鳳凰的榮名。
春笙本來是應該潛心學問,做大學的教授,像他的恩師所希望的那樣的。但那是一個動亂的年代,抗日戰爭到了尾聲,而內戰打倒國民黨的呼聲又起。熱血青年都起來了,革命要緊,學問倒成了次要的。春笙於是挺身而出,加入共產黨和解放軍,自此走上與做學問完全不同的道路。
土屋隨著文秀的回憶逐漸呈現出清晰的內部結構。田玉看到一共有五個並排的房間,左右和中間的房間都開有門。從左到右依次是廚房;文秀跟香蘭的睡房;客廳;另一間睡房,裏麵有一張大床和兩張小床,是春笙素貞還有文恒娟秀睡的;最右邊的是春笙的藥房。左邊廚房中有木製的碗櫃,圓桌,大水缸,土砌的爐灶,爐灶的旁邊堆滿了柴草。香蘭經常在廚房裏忙碌,但是從不讓文秀靠近爐灶的地方,說是髒。中間的客廳牆上掛了很多春笙素貞還有文恒小時候的照片,春笙穿著軍裝,肩膀上共有四顆星星,軍帽上也有一顆紅星,看起來十分威武。素貞披肩的頭發自然卷曲,麵容甜美端莊。文恒的照片都是三歲前的,胖乎乎的十分可愛,滿月,百日,周歲,生日的都有。切┒際潛磺卜抵?八?切腋I?畹募鍬肌R┓客ǔ6際欠棵漚羲??揮寫後顯誒錈媸保?鶉瞬拍芙?ァ?
客廳的背麵也開有門,後麵是一塊很大的菜園,香蘭和素貞在那裏種了很多不同的青菜和果樹。有空心菜,韭菜,蔥,芥蘭,桃樹,李樹等,另有一角有春笙種的草藥:雷公斤,田七,雞血藤,甘草等。菜園的周圍都是荔枝樹,巨大無比,高聳入雲。那都是葉家的先人種下的,分給了春笙的兄弟姐妹們。夏天的時候,有熟透的紅荔枝垂了下來,低到文秀垂手可得。文秀忍不住伸手去摘,香蘭把她抱走,說:
“這些果子都是伯伯家的,我們不能隨便摘呀。”
然後她會帶文秀去到前門外,看那兩棵春笙回來後才種的荔枝樹。它們比起菜園後麵那些幾十年的大樹來是嬰兒一樣的幼小,但也有稀稀拉拉的果子了。前門外還種著龍眼,菠蘿蜜和板栗樹,還有大片的香蕉林。都是他們安家之後才種下的。
“你爸爸種樹的時候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等到文秀十歲大,這些樹木就會結很多的果子。文秀也要好好讀書長大才有用。”
現在田玉能清晰地看見外公春笙了。他是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臉上有著沉靜和孤寂的神情,眼睛和微微上翹如同微笑的嘴角讓人感覺溫暖。在文秀的記憶中他像一座穩重的大山,外婆香蘭是山中鬱鬱蔥蔥的森林和山林譜寫的樂曲,使人感覺無處不在。而多愁善感嬌弱柔美的母親素貞則隻是像是隻孤獨的小鳥,有時出沒其中。
文秀記得客廳的屋頂看起來十分高,上麵有一根根原木的橫梁。長長的魚網從橫梁上垂下來,春笙坐在下麵拿著菱形的梭子織網。文秀躺在地上看紅燈記的小人書,上麵的字一個也認不得,隻會指著圖畫說:姐姐和爸爸,姐姐和阿婆,姐姐和媽媽。。。逗得春笙哈哈大笑。叫哥哥文恒快教妹妹認字。文恒比文秀大五歲,隻是七八歲的樣子。他說妹妹好傻,又說老師叫背毛主席語錄,因為去趕集會有紅衛兵攔著,不會背就上不了街。春笙就把織好的魚網放下來,手提著頂上的網綱一拉一放,讓文恒仔細看:
“看到了嗎?這是魚綱,這是魚網。網洞是不是像眼睛一樣?眼睛叫做目。網綱提起來,魚網的眼睛就張開了。毛主席說:“階級鬥爭是綱,綱舉目張”。就是這個意思,記住了嗎?”
文恒連連點頭,文秀也記住了,因為父親的形容太形象了,十分難忘。
有一天文秀在夢中被文恒拉起來,哇哇大哭。文恒說妹妹別哭,快起來看,爸爸抓到了一條大魚,比妹妹還大!文秀跟著到廚房,果然看見一條碩大無比彩色繽紛的魚。香蘭喜滋滋地告訴她那是鯉魚。鯉魚被春笙切成很多份煎好,魚中段最好的部分先分給香蘭。家裏的習慣是好的東西先給外婆,吃飯也是先讓外婆,吃完後要說外婆慢慢吃才離開。那是春笙教育孩子們對外婆表示尊重的方式。
早年艱苦的生活練就了春笙極其堅韌的性格,非凡的靈性加上沉靜而不屈不撓的個性,使他在人生道路上雖然曆盡艱辛卻難掩光華。早年他加入革命不久,因為年輕,出生清白再加上傑出的跳級和保送讀書的記錄,在全國解放那年即被選拔到中國人民大學深造。畢業後被分配到廣州軍分區空軍部,先擔任指導員,而後逐步升至營,團,師級幹部。那是十幾年春風得意的歲月,如果不是被一個朋友出事連累,部隊本來是安全的絕緣體,身處其中原是不會被文革的大火燒傷的。
那位出事的朋友是春笙高中時的同學劉信,畢業時同被保送讀大學的優秀學生之一。在艱難求學的時代,劉信雖出身富家,卻視貧寒的春笙為知己,而且他學習刻苦,正直誠懇,毫無紈侉之風。兩人結為生死之交,同息同作,衣食共享。春笙參加革命時,劉信選擇了繼續讀大學,畢業後回家鄉參加土改,逐漸進入鄉鎮領導階層,四清時擔任縣長。四清運動到了尾聲,被人挖出他的出身成分有問題而被當成反革命打進黑牢。他寫信給春笙訴苦,而且家鄉來人也往往緬懷他執政的清廉和真正關懷人民疾苦的功勞。耿直重義的春笙哪裏能容忍,日夜不安地頻頻向各級領導乃至中央寫信,要求給劉信平反,說是願以人格擔保劉信絕對是革命同誌。沒想到引火燒身,擔保不成反遭牽連。文革一開始就被加上包庇反革命份子的罪名開除黨籍和一切職位遣返回鄉。素貞不願劃清界限,也同被遣返。其時素貞身懷六甲,而後牛棚生女,有家進不得,才返回春笙的故鄉明川。
明川在春笙離鄉求學到狼狽返鄉的二十多年中基本上還是老樣子,隻是物是人非了。人們手中沒了自己的田地,就開始把目光轉向人與人的鬥爭。古樸的民風日漸式微,階級鬥爭年年講月月講日日講,使得出身不好的人身上被烙上永遠無法磨滅的烙印。從前男婚女嫁講究的是男歡女愛門當戶對,現在是要看出身,如果有誰為色所迷膽敢背經離道的,將要付出終生的代價,而且還波及家人。春笙讀私塾時的恩師被評為地主,從此低頭做人,沒多久便鬱鬱辭世。他的兒子跟春笙的大哥春瑞的大女兒相愛,兩人不顧一切結了婚。春瑞本來是受人尊敬的村長,因為這檔婚事被撤了職。村長被一個黃姓的壯族人接過去當。那人讀過初中,本來是村裏的會計,品性還算純良,隻是十分膽小怕事,唯唯諾諾一切都聽大隊部的。
春瑞本來是一呼百應的人,養成了豪放的性格。大躍進的年代,明川河還沒有築壩,從村子中間蕩漾而過,使明川冬旱夏澇,大雨之時即泛濫成災,農作收成不保。春瑞一聲令下,全村男女日夜苦戰了三個月,把堤壩築成並修好東西兩溪的人工河,從此明川旱澇保收。堤壩高達三丈,大雨後常常水流如瀑,激起層層浪花。夏天時勇敢的孩子們常常從兩旁堤岸飛躍而下,練就一身潛水的本領。那裏成了明川最美的遊玩場所。春瑞也因此獲得鐵漢子之名。
春笙一家剛回到故鄉時,村長萬分猶疑,不知如何安放是好。春瑞一手抱了個大菠蘿蜜,一手提了鋒利大刀趕到村長家,把菠蘿蜜往桌上一放,一刀劈下去,菠蘿立即一分為二,大刀深入桌麵。不容置疑地說:
“軍官回來了,他是被冤枉的。我已經幫他看好了地,明兒你撥十幾個人去幫他沏房子去。”
“這不。。。該向大隊反映一下再。。。”
“建好了再反映!”
村長看他把刀拔了起來,隻好不情願地點點頭。
“菠蘿蜜看起來不錯,你嚐個鮮。明早讓他們早點去!”
一個星期後,嶄新的土屋就在東溪邊上建了起來。房子建得比全村最好的房子還好,因為村人看春笙氣宇軒昂,素貞眉目清麗,實在是平生未見,都不由自主地對他們生了敬意,不敢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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