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塞
(2004-12-23 11:59:08)
下一個
出塞
一
七月夏暮,禦花園裏四處飛散的女貞花就像朵朵陽光,自由又淘氣的沾染上任何它們熱愛的事物,有的飛上了雕著麒麟的未央宮;有的落進了泛著粼粼波光的太掖池;有的偏偏鍾愛沉香亭邊那株傾國的牡丹;而最大最美麗的一朵,卻毫無聲息的掛在正行進的宮女昭君的發梢邊。
昭君今年十九歲了。從前還住在三峽邊的家裏時,她的名字叫做檣。因為她的父親是個普通的船家,檣就是小船的意思。等到十六歲那年選宮女選進了宮,按照宮裏的規矩,女孩子們就不能再叫以前在娘家的名字了,於是負責登記名冊的老太監給她取名叫做昭君。
“你很明亮,”昭君至今記得那個眼神渾濁的老太監登記到她的時候意味深長的笑了一下:“‘昭’就是明亮的意思。”
素手撥開幾片枯葉,太掖池的粼粼波光中就一漾一漾的出現了一張芙蓉樣的俊臉,還有那星子般流光異彩的雙眼。然而最特別的還是彎在雙眼上方那兩道難以言喻的蛾眉,有人說它們像天邊的彩虹,有人說它們像雲傍的遠山,而還有人用專家般的肯定語氣說,它們比彩虹更俏麗,比遠山更清翠。
“姑娘,我畫遍六宮佳麗,沒有人及得上姑娘萬一!隻要姑娘能夠賞臉。。。毛某人保姑娘錦繡前程。”那個叫做毛延壽的人第一次見到昭君時滿眼都是激動的光,他是一個名冠長安的畫師,同時也是一個長相精明的商人,他比別人更成功的原因在於他長了一雙比別人更會索取的手。
昭君記得那個時候她搖了搖頭,然後兩人就寂然了,毛畫師在畫像的時候顯得有點心不在焉,雖然他臨走時讚歎過昭君就連搖頭也有一種迷人的風姿。
可是那個簡單的搖頭,昭君很久以後才想到,斷送了她的整整三年。在這三年裏,她學會了舞長袖,學會了彈琵琶,學會了姿態嫻雅的恭迎聖駕,也學會了儀容萬方的謝主隆恩。但是她一次也沒有見到皇上。
想起往事,昭君歎了口氣,可是她並沒有什麽特別後悔的想法。她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是勇敢的,就像她從來未曾懼怕過三峽的洶湧巨浪,就像她永遠也不會執迷於挫折的命運。
花叢中,隱隱傳來宮妃們歡喜的笑聲,昭君輕輕的穿過它們,走進了一座十分冷清的小殿,殿門口諾大的八分書“應征”。
掌管籍冊的眼神渾濁的老太監剛剛做了一個美夢,夢到自己見到了天上下凡的仙女,在翻身的時候忽然驚醒,這才發現那不是夢,原來真有芙蓉一般的美麗少女俏生生的立在麵前。
“你是那個明亮的‘昭’,”老太監笑了:“怎麽,皇上還沒有封你作貴妃麽?”
昭君也笑了,昭君的笑容像風景一樣掛在她美麗的眉梢上,毛畫師要是見到了,又該怎麽形容呢?
“公公,請您幫我記下,我,王昭君,自願去匈奴和親。”
二
漢元帝坐在他高而金壁輝煌的龍椅上摸著他漂亮的剛剛留起來的髭須,等待著敬業的書記官提醒他下一步的行程。
事實上,元帝是這個皇帝的諡號,也就是當他死了以後對他的一生做的一個簡短的總結。按照崇尚禮法的周朝定下的法則,“”稱為“元”,於是我們後來的人可以推測出他是一個的溫和俊雅的人。但是在他的時代,所有的人,包括他的兄弟叔伯還有他的女人都隻能一律稱呼他為陛下,這讓年輕的皇帝感到鬱悶,就像他每天必需要麵對的種種例行的政務。
但是畢竟有些政務是有新鮮感的,比如現在他要處理的一件,接見一位自願到匈奴和親的宮女王昭君。剛才他就在想,是不是要親自給這個深明大義的小宮女寫一道賜婚的詔書,因為他對於自己的文采和書法向來是很滿意。
“宣,王昭君進殿!”
在一疊聲的呼喚聲中,整個昭陽宮都看見,不,是整個大漢朝都看見了那個明亮的“昭”,她有比楊柳更嫵媚的身姿,比白雲更溫柔的呼吸,比流星更璀璨的眼神和比花朵更嬌豔的紅暈,最最特別的是那兩道蛾眉,像天邊的彩虹,又像雲傍的遠山,但是比彩虹還要俏麗,比遠山還要清翠。。。。
“王昭君拜見皇帝陛下,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龍椅上的元帝此時懊悔得連外交微笑都裝不出來了,他發誓自己沒有見過這個美麗宮女的畫像。如果見到了,他想,他會親自用他引以自豪的文筆和書法寫下貴妃的封冊而不是遠嫁匈奴的詔書;他還會為她蓋起樓台學他的曾爺爺漢武帝金屋藏嬌;他還會為她吹起洞簫,為她拾起裙裾;他想到了為她向匈奴人反悔,就是發動一場戰爭也不可惜;他甚至想到了烽火戲諸侯的周幽王,覺得有點理解他了,隻要那個叫做褒姒的古代女人有昭君這樣檔次的容貌的話。。。。
“咳咳,”長久的緘默之後,還是匈奴使打開了僵局,他是少數民族,比較的坦白和直接。
“我代替我們呼韓邪單於向大漢天子致謝了,王朝嫁給單於如此美麗的閼之,我們感謝王朝的大恩,漢朝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萬萬歲!”昭陽宮中激蕩著回音,那是附和著跪下的百官了。
元帝臉上的外交微笑終於回來了,盡管臉色還有點不好看。他走到跪著的昭君的麵前,親切,同時也充滿了無奈。
“昭君,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們大漢朝的公主了,我會把你當作自己的姐妹看待,你需要什麽陪嫁,盡管說。”
昭君抬起了頭,這是她第一次親眼看見皇帝陛下。她發現他出人意料的年輕和溫和。榮耀的坐在這個溫雅高貴的年輕人旁邊,鼓瑟吹笙,舉案齊眉,昭君想,這不就是自己原來最大的願望麽?而且這個願望,自己,到底也曾經那麽接近。
三
雖然知道胡地的夏天八月就會飄雪,昭君也沒有想到會是這麽的早,於是她隻好拉緊了大紅的綿褂在喜轎中抵禦塞外的寒風。
她在思考。
起初,她決定報名和親是為了賭一口氣,因為她是全皇宮最美麗的女人,可是皇上不知道,人民也不知道,她偏偏要讓他們永遠記得她,永遠懊悔。
後來她又覺得,皇宮裏充滿了鉤心鬥角,自己高傲的個性也許根本就在那裏容不得,與其做一個爭風吃醋的妃子,還不如退一步天地寬,到匈奴去做正經的王後。
可是現在,她望著轎外肆虐的寒風和飛雪,有點躊躇了。也許自己隻需要再等待機會?也許自己當初就不該那麽清高?也許自己應該滿足作小宮女的生活,畢竟未央宮裏有溫暖的陽光和青青的翠柳,還有無憂的衣食和寧靜的生活。。。。
轎外,忽然傳來了低回的雁鳴聲。昭君一挑轎簾,雪早已停了,眼前的是一灣逝水,萬裏平原。
小內侍上前一步:“昭君公主,這裏很快就要走出咱們大漢的領地了,過了河,匈奴王就親自來迎接了。”
“請拿我的琵琶”,昭君簡短的吩咐到。
胭脂一般的夕陽下,有一個美麗的剪影;她帶起了潔白的風雪帽,披上了大紅色的喜字披風,她騎著一匹俊美的棗紅馬,斜抱琵琶,玉指微舒,輕攏慢撚。
“真美!”小內侍流淚了,他在昭君的琴聲中聽出了思鄉。
“真美!”匈奴使流淚了,他在昭君的琴聲中聽出了憂傷。
昭君也流淚了,為思鄉,為憂傷,更多的,是為了她自己。
從船家的女兒小檣變成了宮女昭君,又從宮女昭君變成了公主昭君,昭君不知道後麵還有怎樣的命運在等著她,但是她對自己說,你永遠是那個明亮的“昭”。
琵琶的尾音在凜冽的秋風中嫋嫋而絕,昭君看到的,塞上,風煙,歸雁,幔帳,笑著的匈奴王,一切,暮色來臨。
四
後來的人們都說昭君彈的那支琵琶曲子叫做“出塞”。
後來的人們都說那是一隻憂傷的歌。
人們心目中的,傳說和神話中的,詩中畫中雜劇中扇麵中屏風中的昭君形象就在這一天定格了。但是曆史上真實的昭君還有漫長的下半生;我們可以為這個遠嫁的女子附會美麗而荒誕的故事,但是她真實的生活永遠比我們所想象的厚實和豐富。
首先,她是變成了一個美麗的婦人。用酥油梳著光滑的頭,用沉重的金飾裝點變得豐滿的胸部。她安靜的習慣著她所不熟悉的異族,偶爾感動於匈奴王熱烈的擁抱,偶爾懷念漢朝皇帝溫雅的微笑;
然後,她變成了一個慈愛的母親。她為她的兩個兒子留起匈奴式的髡發,給他們打造一模一樣的長命鎖,她使用兩個民族的方式來保佑她愛的他們。她有時候會為兒子們的教育問題和匈奴王小小的吵嘴,有時候又為兒子們的傷病擔心流淚;
在然後,她成了寡婦了;
在在然後,她再嫁了;
再再再然後,她和新丈夫生下兩個女兒了;
漸漸的,歲月和異域生活將她改造:她變得憔悴,支離乃至衰老,她身上原來淡淡的蘭芷的味道變成了濃烈的奶香,她心中原來屬於那些少女的夢想在悄悄隱遁,換成了瑣碎的對家庭子女的操心和憂慮。但是她依然美麗,依然明亮。她告訴自己:隻是生活,生活而已。
直到有一天她的頭發白的像天山上的雪的時候她終於倒下,她的兒子成了王,而她的女兒嫁給了匈奴的貴族。她給漢朝留下了幾十年的和平邊境,給匈奴留下的是進步的農業技術,而她給自己留下的是一座四季都開放著茵茵碧草的青塚。
今天我們已經不能知道,昭君有沒有真正的愛過她的丈夫,有沒有怨恨過自己的選擇;但是我們看到的那個時代,已經消失了太多的武功和名望,最最堅強的,卻是那樣一種青色蓬勃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