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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 (365)
2024 (329)
2025 (4)
多年前的一名學生畢業後到中學任教,最近剛擔任高一年級的班主任,興致勃勃地組織學生搞演講比賽。
班上的文藝委員奪冠呼聲最高,她以愛國主義為題,讚頌祖國的悠久文明、大好河山、曆代的傑出人物和當今的偉大成就,最後抒發感慨:“愛國是我們情不自禁的激情,是一種高尚的美德??我們從小就應當培養愛國主義的情操,為祖國奉獻自己的青春。”
她的演講觀點鮮明,語言流暢,感情飽滿。特別是這位女生外形清秀,聲音甜美,很具有感染力,贏得大家一片掌聲。
可是“事故”發生了。班上有位被大家戲稱為“小哲人”的同學不合時宜地表達了異議:“這篇演講思路挺亂的。”班主任耐心詢問,亂在哪裏?
小哲人隨即提出了三點質疑:
首先,“情不自禁的激情”就是本能,而本能大多稱不上是美德。餓了,就情不自禁想要吃飯;遇到漂亮女生,會情不自禁地多看幾眼,這算是美德嗎?
其次,既然愛國是情不自禁的本能,放任就是了,何必還要從小培養?這到底是要鬧哪樣?
最後,愛國是因為祖國有偉大的曆史和功績嗎?那麽假設你不幸生在沒那麽偉大的國家,你是不是還會愛國?是不是會更愛別的更偉大的國家?中國周邊許多小國家的國民,是不是應該更愛中國才對呢?
這三個問題一下子讓現場陷入混亂。
秀氣的文藝委員深受打擊,委屈得差點哭出來。一位男生出來打抱不平,反問小哲人:那你到底是什麽意思?難道我們不應該提倡愛國主義嗎?你到底愛不愛國?小哲人應答說:這事兒我早就想過。愛自己的國家就是因為偏愛自己,這是一種自私的本能,算不上什麽美德。“我當然愛國,因為我自私。愛國不必說得那麽玄,也不用那麽裝。”
年輕的班主任遇到了麻煩。他不能接受將愛國貶低為自私,也不喜歡小哲人那種輕慢的態度,但一時間又難以給出有力的反駁。於是,他想求助昔日的老師來救援解圍。實際上,班級活動的這一幕也是公共辯論的一個縮影。對這些問題很難給出圓滿周全的回答,我隻是勉力對相關的爭論做些澄清和梳理。
▍愛國與自私
要對愛國主義作出嚴格的界定並不容易,其中“祖國”的概念就相當複雜,可能同時涉及地理、種族、族裔、民族、語言、文化、曆史和政治的多重維度。愛國主義也由此衍生出多種不同的版本,並且常常與民族主義的概念相互糾纏。
但在一般意義上,愛國主義的主要內涵包括:對自己國家特殊的愛和認同,對這個國家及其同胞之福祉的特殊關切,也常常引申出為祖國的利益和興盛而奉獻的意願。
對愛國主義的評價始終充滿分歧。比如,俄國大文豪托爾斯泰認為,愛國主義既是愚昧的,也是不道德的。每個愛國者都相信自己的國家是世界上最偉大和最美好的,但這顯然不是事實,因此愛國的激情源自一種愚昧而錯誤的認知。
同時,愛國主義者往往將本國的利益奉為最高目標,不惜以別國的損失為代價來促進本國的利益,甚至可以不擇手段(包括戰爭),這在道德上與“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道德準則相衝突。
也有不少論者指出,愛國者常常列舉祖國的種種卓越之處,這似乎表明愛國有其“客觀的”理據,源自祖國的優異品質。但實際上愛國情感並不依賴於祖國的客觀品質(比如繁榮和富強),因為即便承認有別的國家更為卓越(比如更加繁榮富強),愛國者也不會因此而“移情別戀”。
在根本上,對祖國的愛不是“對象品質依賴”的,而是“自我身份依賴”的,愛是因為這個國家(也隻有這個國家)包含著“我”,這是“我的國家”(無論她好壞)。
因此,愛國主義在本質上是以自我為中心的情感。在我們通常的道德感中,“利他主義”比“利己主義”更為高尚。若是將愛國主義視為“自愛”或“利己”的衍生物,那麽它在道德上至少是可疑的。
所以有人斷言,愛國在本質上是自私的,雖然難以抑製和消除,但並不是一種值得標舉的美德。
然而,將愛國等同於自私或利己主義的論斷未免過於草率,也很難令愛國者信服,因為這種論斷忽視了兩者之間的重要差別。
首先,利己主義指向個體的自我,而愛國的對象是一個共同體,後者可能蘊含著(前者不具有的)關懷和奉獻等利他主義的品格。
其次,利己主義的道德疑點在於“損人利己”,在於不公正地對待他人(比如將別人完全當作實現自己目標的手段),而愛國主義並不一定要取“損別國而利本國”的方式。自愛本身在道德上是中性的。
如果隻是因為愛的對象中包含了“我自己”就要受到道德責難,那麽我們對自己所屬的家庭、社區、城市和族群的愛都無法豁免,甚至對人類和對地球的愛也是如此——愛人類,是因為我是人類的一員,愛地球(包括自然和動物),是因為我是地球上的物種之一。這樣寬泛的指控不具有差異化的針對性,也就失去了道德評價的有效性。
由此看來,道德評價的要點不在於是否自愛,而在於如何自愛。所有的愛國主義可能都是自愛的衍生物,但是自愛的方式相當不同,也就形成了不同類型的愛國主義。
仇外的、極端排斥性的“愛國主義”以類似損人利己的方式來愛國,很難在道德上得到辯護。而溫和理性的愛國主義主張所有國家之間的平等尊重、互利互惠,完全可能與普遍的道德原則相兼容。
但問題是,愛國畢竟意味著一種“偏愛”。一個愛國主義者若是能一視同仁地對待祖國和別國,能對本國同胞與其他國家的人民懷有同樣的關切與忠誠,那麽他就變成了一個世界主義者,不再具備愛國主義的界定性特征。
因此有人認為,愛國主義在道德上總是危險的,必須予以節製和修正。
針對這種觀點,政治哲學家沃爾澤曾以父母對子女之愛來作對照分析,相當具有啟發性。父母對自己的子女幾乎都有情不自禁的愛,是一種近乎本能的、非理性的偏愛。但這本身並不構成我們反對父母之愛的道德理由。
我們完全可以想象這樣一種情景:父母渴望對自己的孩子予以“特殊的”(超出對其他孩子的)關心和照顧,但同時能“以己度人”,理解其他孩子的父母也具有這種偏愛傾向。
因此,他們承認自己的孩子應該和其他所有孩子一樣服從公平的程序(比如,學校評分、大學錄取或公務員考試方麵的程序)。通情達理的父母甚至會督促自己的孩子尊重他人,服從公平的程序。在這種情景中,非理性的偏愛與公平的道德原則完全可以兼容。
同樣,愛國主義即便是一種自愛的衍生物,也未必要走向極端的排他性。對祖國的熱愛與忠誠也完全可能與國際正義的原則共存。無論是對於個人、家庭還是國家,在道德上可譴責的不是自愛本身,而是損人利己。
因此,籠統地反對和支持愛國主義都缺乏充分的理據,我們需要鑒別不同形態的愛國主義,相應做出差異化的道德評價。
▍與批判性的忠誠
愛是一種情感,包含著關懷、忠誠與奉獻這些值得稱道的品質。但什麽是愛呢?仍然以父母對子女的愛來類比。父母若是無保留地滿足孩子的所有欲求、無條件地支持孩子的一切言行,通常會被看作“溺愛”,甚至人們會說這不是“真正的愛”,因為這最終會害了孩子。
的確,有人傾向於將愛描述為純粹盲目的、完全非理性的、無需任何理由的狂熱激情,但這是一種過度“文藝化”的表述,或許有助於探究人性深淵的幽暗之處,卻是一種錯誤的認知,源自情感與理性極端對立的二元論,也無從揭示人類關係的真相。在寬泛的意義上說,所有可持存的親密關係都無法排除理性、判斷和反思的維度。
與父母之愛相比,愛國主義更有可能容納理性判斷的維度。因為國家並不具有像家庭(以及宗族、部落、村落、地方社區甚至城市)那樣的經驗具體性和直接可感性。人們對國家觀念的理解,以及對國家的認同感與歸屬感,都不是“現成的”而是“養成的”。
因此,愛國並非一種“自然的本能”,而是需要通過教育來培養的情感。教育是一種話語(論述)依賴的活動,也就無法排斥論述的內在要求:理由與判斷。在此意義上,“愛國不需要理由”是一種非常可疑的說辭。許多思想家主張,愛國主義的忠誠應當包含批判性的維度。
著名哲學家麥金泰爾在《愛國主義是一種美德嗎?》的著名演講中,為愛國主義作出了道德辯護。作為社群主義者,他主張國家的某些實踐和規劃(其廣泛的利益)是不可質疑的,甚至承認,在有些情況下愛國主義支持和效力的某種事業“可能並不符合人類的最佳利益”。但他仍然指出,愛國者所忠誠的對象並不是國家權力的現狀,而是“被想象為一種規劃”的國家。一個人可以“以國家真正的品格、曆史和渴望的名義來反對其政府”。
晚近出現的兩種理論,更強調“批判性忠誠”的重要性。維羅裏的“共和主義的愛國主義”認為,愛國所忠誠的“祖國”不是一個出生地,也非現存的政治製度,而是一個符合公民自由理想和共同自由(正義)的共和國。在此意義上,當現存的政體背叛了自由與正義的理想(例如法西斯時期的意大利),就不再是屬於我的祖國。
而哈貝馬斯與米勒等人則主張,愛國主義不是一種現成的、凝固的“認同”,而是由公民通過民主實踐不斷塑造的,其根本理念是“個體相互承認彼此是自由和平等的”,由此尋求彼此可接受的理據,回答“如何一起生活”這一問題。這兩種理論都突出了愛國精神的政治特征——“愛國”的忠誠是指向一個自由與正義的政治共同體。在此,祖國不是“自然的”國度,而是一個“未竟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