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峰的前世今生

1

我走在繁華的街市中央，忽然發覺我根本不屬於這裏。剛才有一個算命的和
我說，不久會有血光之災。我立刻殺了他，用剛剛獲得的那一柄好刀。

造這柄刀的匠師告訴我，一個殺手最害怕的就是找不到殺不掉的人，而一個
造刀之人，最害怕的就是再也造不出一柄好刀。他承認，這柄刀是他畢生唯一的
傑作。所以在刀破冰出的刹那，直接封住他的喉。

黃曆上說，今天宜東行。我肚子很餓。在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有一個瘦子
給了我一錠銀子，叫我去殺豬頭六。我一刀把瘦子解決掉，從他懷中摸出一錠銀
子後離去了。豬頭六是一個僅有五尺高的胖子，臉右下方有一塊褐色的胎記，不
會武功。通常殺這樣的人是為殺手行業所不齒的，可惜我用銀子買了一隻肥雞，
二壺燒酒。肚子填飽，所以我必須殺豬頭六。

豬頭六每天都會在“好運來酒館”喝酒。是用拳頭還是用腳尖殺掉他？我猶
豫了一下，掏出一文錢來決定。錢幣豎直立在地上。不是正麵，也不是反麵。我
隻好用那柄好刀。有人告訴我，任何一柄刀都是有溫度的，濫殺人時是寒冷的，
殺惡人時是沸騰的。今天的這柄刀，我摸了一下，溫度適中。

豬頭六還是沒有來，我在酒館等待了三刻鍾。店鋪小二共來回走動了一百三
十八次，他的步伐穩健，好像練過幾年功夫。其中幫我添酒五次，身上的錢不多
了，我隻是靜靜地等待。

曾經有一個女子要我留下陪她一生一世，我說尋找到最好的刀後就回來。現
在我處在江湖中，永遠不能回去。我握著桌上那一柄最好的刀，有一種心痛的溫
度。

2

豬頭六還是出現了，他的到來和平時一樣。習慣性和幾個熟人打打招呼，然
後徑自坐在角落邊，他很喜歡吃這裏的米粉肉，每次總要吃上五碗。然後留下十
二文錢，很闊氣地說，剩下的錢不用找了。其實按米粉肉的價錢，他每次都少算
了三文錢。

這些都個瘦子告訴我的，他給我一錠銀子，要我殺掉豬頭六。我問瘦子，為
什麽要恨一個人。他不說。我一抹刀駕在他脖子上，他告訴我，他就是飯館的掌
櫃，豬頭六在這裏已經吃了一年了。算下來，他大約虧了一千多文錢。隨後那個
瘦子被我殺死。

觀眾會罵，這樣你就殺了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我不以為然，你有殺一個
人念頭的時候，你就會有被一個人殺掉的可能。我坐在那裏，豬頭六的吃相很難
看，他用拇指和食指夾住肉塊，和豬一樣拚命往嘴裏塞。我還需要等待。

現在想起來，我是一個完全失敗的人。有一身極好的本領，卻到處沒有人找
我殺人。偶爾才遇上這種小買賣。這個世界過於太平了。昨天晚上我躺在荒漠中，
看著天空的蒼穹，當一顆流星劃落時，便有了莫大的悲哀。

桃紅和我說，我會站在那棵桃樹下，花開的時候等你，花落後還在等你。我
全部的事情便是等你，而你全部的事情就是成為天下無敵，而後活著回來，陪我
看花開，花落。

豬頭六終於吃完了第五碗米粉肉，他打了一個飽嗝，油膩膩的手伸到懷裏掏
出十二文錢，丟在桌上。錢一下落，我那柄好刀嗖嗖飛了出去，輕輕抹過豬頭六
的脖子，然後接住十二文錢回旋回我手中。

我在豬頭六的倒地與眾人尖叫的混雜聲裏走出了店鋪，店小二站在我麵前，
我給了他十二文錢。

3

英雄人物的出場帶有暴力色彩。先是來群流氓，這夥流氓調戲美女。英雄穩
坐邊上喝悶酒，忽然筷子一揮，幾個流氓死了傷了。美女以身相許。英雄揚披風，
帶著大刀離開。

洪七趴在華山山頂的亭中，啃著燒雞。我和他的麵前，三個官兵調戲一個婦
女。女子麵貌清秀，她一動不動，不停說。不要。我走到洪七身邊，問他為什麽
不去救這個女子。洪七說了三個字。五分鍾。

官兵扒開婦女的外衣，又合上。女子紋絲不動，冷冷地說，不要。重複二十
餘次。五分鍾後，婦女抱起地上的一籃雞蛋，兵哼唱著山歌，一個往東，三個往
西，揮揮手告別了。

第一眼看見洪七，我便知道他會是我今生的宿敵。我看著他，充滿苦大仇深
的眼神。在這個江湖上恨一個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我從袖口扯下一段粗布，將右手和刀捆綁紮實，穩步衝向洪七。我使出畢生
的功力，一躍飛翔上天空，像鷹一樣矯健。我的刀鋒朝向洪七的腦袋，像狼一樣
銳利。我出其不意的下落，像豹一樣迅捷。我一刀砍落，像熊一樣鋼勁。

洪七也不躲閃，就站在原處。那刀離他不到一尺距離的時候，洪七伸出食指
與中指夾住我的刀，輕輕一丟。我連同那柄刀撞在大樹上。刀啪一聲斷成二截。

洪七把我挪開，在斷樹下坐定，從懷中掏出一壺酒，喝起來。什麽才是無敵？
他突然開口我問。我悟住傷口，怒。

他接著說。曾經有個女人問我說最想得到什麽。我回答說，江湖上有種藥，
叫“百年好合”。服下後能增強十倍功力。我想得到它。那個女人幫我去打聽這
藥，一年，還沒回來。從現在開始，我坐在樹下一年。等兩個人。一個是她，一
個是你。我想知道一年後，我是死在你的掌下，還是能夠和她百年好合。

我撐起身子，握住那柄斷刀離開華山。我要先一步找到“百年好合”，服下
它，回來再殺洪七。

4

獨孤坐在沙漠中，葫蘆裏的酒倒在臉上。我問他知不知道“百年好合”？他
看著我，有一絲恨，起身，握好手中長劍，說，你贏了我，便知。

這一架隻打了三百招。我使著斷刀，仍輕易。三百招後，他敗了。手裏的長
劍插進沙漠。

他告訴我，要去西北麵的斷腸崖尋找到一株開了百年的白色毒花。交給桃花
島的黃藥師。江湖上隻有他能煉製這種藥。

獨孤索要我手裏的斷刀，仰天一笑，說，這是他今生第二十架的敗。敗在一
柄斷刀上。獨孤將斷刀插入心髒。沙漠裏呼嘯揚起大風，沙塵吹痛我雙目。

尋找斷腸崖的途中，我殺了三個馬賊，換來十兩銀子。飽食。暖裳。有個小
孩哭著告訴我，他幹了件壞事。弄死一隻蛤蟆。我買了三串冰糖葫蘆，他破涕笑
了。

女人站在斷腸崖路口，她是一個略瘦的黑衣女人，麵容憔悴。她身後開出一
片白色的花。女人問我，有沒見過獨孤？我說，他死了。

女人伏地而泣，她說，我化身十九次，讓他敗在我手裏，以為他厭倦江湖，
便會回到我身邊。沒想到，他卻死了。我成了真正的孤獨。

女人說她再也不看守這片百年毒花叢。消失在花叢中。我采了束白花。燒了
那片盛開百年而不枯萎的花叢。離開斷腸崖。

有人說，煙花也會寂寞。當你麵對紛擾而陌生的武林，處處受挫，百戰不敗。
這個時候，會不能走下一步，你會比煙花還要寂寞。

5

我不知道桃花島的路口，每天在江湖上飄蕩。偶爾殺人，偶爾跳舞。那束盛
開百年的毒化在我身邊鮮豔如昨。有時候覺得命運是件昂貴的奢侈品。惡人不一
定有惡報。庸人的生命注定潦草。我追問每個死去的賊，最後一句話。他們說，
操。

周伯通出現在“悅來客棧”。那天，我坐在二樓，滿桌酒肉豐盛。周伯通過
來討酒。我問他為什麽選這裏。他說，我喜歡壞人。我說，壞人一定會隨便殺人。

周伯通撕了一塊雞。吧唧吧唧。說，隻有我知道桃花島在哪裏。他停止嚼動，
有些瘋癲，忽然問，你有沒想過多年後？

我想。若幹年後。功名俸祿。我會厭倦殺人。那時候的桃紅臉上已有老去的
痕跡。我會美女相擁。我會寫一本武功秘笈。各大門派聞風喪膽。江湖上所有人
都知道，天下無敵，歐陽峰。

周伯通顫抖後，顯現出孩童的頑皮。不住地說，我忘了她，多年後我可以忘
了她。我抓住周伯通的衣衫追問桃花島的下落，他說在五時三刻，城外大海，夕
陽落下的地方。

年紀輕的人們，每人都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周伯通如此，洪七如此，我
如此。也許等到三人都成為瘋癲的那天，這段記憶仍然不願放棄。

桃花島離這裏很近，離武林很近。踏上島後，它卻開始漂浮。夕陽沉淪。也
許明天的五時三刻，夕陽已找不到我回去的路。我也不知道會身在何方。

6

站在迷宮中央，我有種想。等到老去的那天，找一個完美的地方，被桃花陣
迷惑。失去方向。我可以葬送在整堆紅中，瓣片片飄零。不被人打擾，若幹年後
即使有人看見，也知，歐陽峰，死在紅中。

桃花島隻有兩間房。一間在東。很大。雅致。黃藥師住。一間在西，小。潦
草。女人住。

女人四十歲容顏，很瘦。女人二十歲？屋內隻有一張床，桌，一個花瓶，瓶
中插著另一束盛開百年的白色毒花。

我在西麵搭起第三間房。不輕易動。女人每天清晨走入東麵的房中後，整個
桃花島會響徹一首憂傷的曲。委婉低沉。但。快入高潮，曲調又漸漸淡去，遺憾。
黃昏後女人回來，每天她會老去一點。第十天她告訴我，我是洪七的女人。來這
裏求“百年好合”。快有一年。

她說，黃藥師有一首未完成的曲。他彈了一年，還沒想出煽情的高潮。我每
天聽曲一次，遺憾一次，老十天。他還有一盤沒下完的棋，我走了一年，都未能
破解。想一天，老十天。我在桃花島快有一年，卻已老去二十年。

女人有多少年華可以浪費？她不清楚，等完成那首曲，下完那局棋，黃藥師
終於肯配製“百年好合”了。她要死去多少年華，又多少力氣可以把它帶回洪七
身邊。

江湖人，沒有青春可以浪費。我決定一搏。第十一天我和女人走入東麵的房
間。黃藥師是個英俊的男人，風度翩翩。他一笛吹起，綿綿漸入高潮，我一掌劈
下。笛斷了，曲調乍止，反而令人陷入無窮盡哀愁中。

棋盤裂了，在裂縫裏有本《殘局》。

女人死在幾天後的風寒中，她讓我告訴洪七，她一直愛著他。雖然沒有容顏，
在戲裏戲外他們都不可能百年好合。

黃藥師答應為我配製“百年好合”。我知道，幾天前，我下了一步絕世好棋。

7

黃藥師問我，你有沒有最深愛的女人？我回答，有。他說，他說，隻有忘情
棄愛，才能服下“百年好合”。否則藥力無效。

藥配好了，放在身上。我回到白駝山。“百年好合”留給我一道選擇題，是
殺了桃紅，還是和她留在山中好合共享百年。

桃紅站在那片桃樹下，已是秋的時節。看不到屬於桃樹的紅。桃紅抱在我懷
中，說，我以為要很久很久才能看見你。沒想到不夠半年。我愛上的是一個天下
無敵響當當的男人。

那天夜晚，我摟著睡中的桃紅。麵頰淡紅，微笑中透露著令我心痛的美。我
的掌均勻運氣，有幾次快要接近她的胸口。但又隻化成陣陣掌風。問世間有誰可
以做到忘情棄愛？

在白駝山的日子。走出內心的掙紮，又陷入平靜的白天。喝下最後一口酒，
醺醺睡眠。我以為“百年好合”這件事會隨著日複一日淡忘去，但那副藥從沒離
開我的胸口。

麵對著一塵不變的每天。我來到海邊，用盡所用功力對大海呼喊，我是歐陽
峰，天下無敵的歐陽峰，可曾有誰知道？風起雲湧，波濤落下，海嘯在我麵前爆
發了，又沉淪去。

桃紅問我，你是不是要殺我？我看著這個女人，悶聲喝酒。她又說，是我連
累你了。我隻能給你一件布衣，讓你做個遊山玩水的凡人。女人喝了一杯酒，說，
江湖對於你，真的莫大重要？

我點下頭。說，我無時無刻都想回去，殺掉洪七，天下無敵。她忽然問，如
果可以選擇，你情願沒有愛過我，是不是？我看著桃紅，說，我一生都沒有後悔，
我愛過你。

女人笑了，嘴角流淌下鮮血。死於鶴頂紅。我抱著桃紅，呼喚她的名字。她
斷斷續續地說，我要我的男人真正天下無敵。

桃紅被葬在那片桃樹下，我再也握不住一個女人的手。有時會很想讓這段記
憶放手。拿著“百年好合”的一刻，我沒有激動，將紙攤開，藥吞下。我的身體
不停打拳，忘情地打，棄愛地鬧。地動山搖。這套拳很致命，毫無破綻。但使出
每一招時，心中都會有痛。我為這套拳取好名字，就叫它“忘情棄愛”。

8

周伯通走過來給我一碗酒，說欠過我一隻雞。他說，有兩個傻瓜戴著麵具。
一張寫著“瘋”。一張寫著“奸”。你猜我看見的是哪張？我說，很多傻瓜都帶
著麵具。而我看見每張麵具都寫了“死”。

兩個男人之間的感情，再深厚，還是好朋友。再擱淺，大不了鬥一場。不見
麵時很少會想起，見麵後亦不顯激動。如果人世間男女的感情都能如此，也許我
就不會心痛。

周伯通和我說，他練了一種功，名叫“返老還童”。練成之後，心智退到九
歲。而練這種功最大的好處，就是能夠忘記一個女人，從此不再理會情愛之事。

麵前的這個男人，有一點瘋。我以為此生都不會再見周伯通第三次。可也許
等到他練成“返老還童”，在我的故事中，又變得熟悉。

一杯酒後，我和周伯通分道揚鑣，說好二十年後再相見。不知道我們的故事，
是精彩二十年，還是精彩在二十年以後。那個時候，我們又做了哪個少年的配角。

和洪七約定的一年期限將至。我回到一年前光臨的“好運來酒館”。生意興
隆。原先那個來回走動一百三十八次輕功了得的店小二成了掌櫃。他的步伐緩慢，
蹣跚。

坐在我對桌的人正在吃第五碗米粉肉，他長得很像豬頭六。但是太年輕。其
實瘦子和豬頭六的影子一直存在我的腦中，糾纏和掙紮。太多人死去的太輕易，
生命像沒有綻放的煙火。

走的時候，掌櫃告訴我。吃第五碗米粉肉的人是豬頭六的兒子。他也很喜歡
吃這裏的米粉肉，每次吃五碗。然後留下十八文錢，多三文錢。

9

我的記憶會停留在某年某月或是某一秒鍾的任何地方上。就像劃過天際的流
星墜落在喧鬧的武俠世界。看著瞬間飄散過的美麗，殘留下些些餘味。

一個人走在黑色的路上。每一晚的江湖依舊繁華，不會因為多了我這個人而
顯得寧靜憂鬱。癱在路邊的角落，確定再也沒有人看見的地方。

睡著。記憶封鎖在過去。很多片斷於我的幻覺裏漂浮著。年複一年的蔓延，
漸漸忘卻了時間，忘卻了地方。忘卻了最深深深的戀。

十五年前的大年初一，桃紅那身繡滿桃花的衣裳，笑著勾勾我的手，在河邊
釣魚，歲歲年年平安快樂。山頂，拜拜睡在裏麵的白胡子神仙。

師父的棍棒後，她為我擦拭傷口。桃花林中央，疼痛止步。

一年前離開白駝山。桃花說，這一走，你就不可能回頭。今後我想你，不管
你麵對的事情，是對還是錯。我都會堅定的站在你身邊，我們有過陽光燦爛的日
子，但願許許多多年年後，我還有幸鑒證你的功成名就，握住你的手，撫摸對方
蒼老的掌紋。

時光倒流二十年，我很想回到桃紅的身邊。

10

洪七這一掌襲來，我倦了，接了一下。我仿佛看見二十多年後的華山山頂，
我，黃藥師，洪七，周伯通。臉上都有了歲月的痕跡，四人論了一柄劍，天下無
敵的劍。

又二十年過去了。我和洪七還是坐在華山頂上。寒冷。風吹過。洪七問我，
有沒有招式破他的“打狗棒法”？我想了想，使出“蛤蟆功”。

此刻的我們忘卻了功名利祿，生命走到最後一刻。隻想來一場留戀的鬥。證
明前生今世選擇的江湖路。

洪七說，有一套拳，我創了四十五年，從沒使過。它叫“百年好合”。我想，
隻有你明白它的意思。

這套拳走過來，腳步淩亂，拳法輕慢。綿綿中，無招似有招。為了曾經的
“百年好合”，我失去了桃紅，失去了歐陽克。孤獨終老。麵對這層巨大，心泛
疼痛。拳離我一尺不到的距離，我打出“忘情棄愛”。

若幹年後，已沒有人知道，兩個死於華山的男人，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仰天長
笑，笑什麽。楊過也已忘了，究竟是“忘情棄愛”招勝一籌，還是“百年好合”
戰勝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