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錄(1)
紀來
我生於1903年立冬後一日,即陰曆癸卯年九月二十一寅時. 祖父梓銘公,舉孝廉,遊官陝西,三任縣令. 父意陶公,教育界士紳, 曾留學東瀛. 母親杉林胡氏,望族名門, 幼受傳訓, 頗解翰墨, 生我兄弟四人: 大兄穎春字際唐, 二兄穎昆字南士, 三兄穎昌字韻滄, 我名穎升字皆平.
大兄際唐自繈褓育於姑母家. 姑父胡公汝皋字讚虞,杉林富室,有四子:敦修字伯潛, 敦俊字仲華, 敦傑字叔平, 敦儀字繼恒, 一女瓊英. 姑母愛際唐大兄逾親兒,命家人稱為五少爺, 教讀婚姻引為己任, 長期依姑父母,直至結婚始回家.
嶽父單公泗字淮卿,與意陶公為摯友.家岡北村,在縣城經理瑞豐公油鹽店. 我方在母腹,指腹為婚,許配生才數月之次女韻珊, 我出生後遂結絲蘿. 母親體氣素弱, 家務操勞, 患肺病, 醫藥無靈, 日漸沉重.疾篤 時,常念兒輩幼小無母何恃. 1907年夏逝世, 享年僅三十有四.我最得母親憐愛, 入殮時用草俑置棺中,藉慰泉下思念. 二哥南士已就學私墊, 三哥韻滄由祖母照顧, 我寄養杉林鄰近馬口村奶母家. 農家事忙, 照顧難周, 外祖母接我到杉林親自撫養,愛護備至.
杉林村離縣城二十餘裏, 在通往南昌大道南側, 四麵崗陵環繞, 鬆林茂密, 中間一片寬廣平地. 房屋多坐東向西, 由一田壟分為兩片,小溪宛延其間. 外祖父家在北端, 稱為上五房.其大家庭共居相連三幢住宅, 廚房柴間環列左右後三方.四周短牆,前後大院,宅右穀倉農舍牛欄共十餘間, 與廣大禾場繞以牆圍. 外祖父兄弟四人,行二,已去世. 外祖母由兩舅父汝縉公 汝纓公輪月供膳. 大家庭中表兄弟姐妹頗多,與我年齡相若, 嬉遊喧鬧, 童年甚為歡樂.
舅父家和圃公私祠有田產數十畝, 每年租穀祭祀用餘,分給和圃公支下子孫科舉秀才及小學校畢業以上之士人.
四外祖母長子汝綖舅父時為族長, 因任職縣城, 族事由其侄敦儒代理, 重大族事常在讚虞姑父家商決. 封建時代族規家法嚴厲, 違紀犯上者開祠堂議處. 杉林地痞胡獎忤逆尊親, 賭博盜竊, 欺淩孤寡, 橫行鄉裏, 屢教不改, 被處活埋. 雖雲重典除惡,究悖國法人道.
讚虞公在縣城南街開設信成典及瑞成信錢莊, 聘雪樵伯任大總. 為便於管理店事遂與我家同遷典肆後宅. 房屋高大寬敞,前後五進. 雪樵伯與我家住後麵三進, 前兩進作客廳書房及姑父母來城臨時住所.
1908年春父親接我回家 ,暫由雪樵伯母照顧. 先後患眼幛、中耳炎、臁瘡、 疳積等病, 經長期治療漸次痊愈. 病中心情焦燥, 稍不遂意哭鬧不休, 雪樵伯父命典肆夥夫劉闊,麵擦灶煙 身背稻草 手持竹杖 怪聲恫赫始止 .秋間父親續絃遂依繼慈膝下.
是年慶祝慈禧太後萬壽, 街道地麵鋪以黃土,上空覆以黃布,下係懸彩燈,疊玉剪籮,製作精巧.晚間燈燭輝煌,如不夜之城.觀者肩摩踵接,途為之塞.不久慈禧太後與光緒帝同時宴駕.
臘月祖母八旬大壽,開筵歡慶,親朋奉觴獻頌,府縣惠臨祝賀.
1909年春,父親請佩之伯來家教學,二哥三哥三嫂瑞儀兄和我同受業. 開學之日,參拜孔子聖位,向先生致敬.啟蒙書本為地球韻言 龍文編引.填紅模習字,學作二三字對子.放學時授書兩句,不斷口念,拜孔子位及先生與家中長親,名為拜對子. 1910年仍請佩之伯教學,我讀論語及詩經,作簡單問答,手寫大字兩張小字一張. 我學前由父親指教,已識數百字. 二哥喜看小說,我也偶爾瀏覽,字多不識,略知大意而已.繼慈母命我每晨至街頭買菜,二三十文錢可買蔬菜五六種,足供一日食用.
是年終適逢哈雷慧星回歸之期,晚間曳長尾掠過天空,光芒四射.迷信者謂掃星出現,天下必有大亂.次年武昌起義,亦事之偶合. 而革命迅速勝利,推翻清皇朝統治,改變數千年專製政體,建立中華民國,僅漢口一隅受兵燹, 謂為福星亦無不可.
1911年二哥肄業筠北小學高等班. 我與三哥同肆業筠南小學, 校設關帝廟內, 校長彭伯良,教員七八人, 學生百餘人. 學製分高初等 甲乙班, 每班二年,共八年畢業. 我與三哥同入初等甲班. 高安名士吳有訓 童漢章 彭醇士均在高等甲班 .學科有國文 修身、經學、算術、格致、體操、音樂、圖畫、手工,並有英文選修.下年並入筠北小學, 我與三哥休學.
我常在典肆櫃上揀換, 間有唐代開元以及宋代古錢, 積聚頗多. 其時使用製錢, 順治康熙年間全國有二十所造幣廠,所鑄製錢各以背麵一漢字為所在地標記,即:同、福、臨、東、江、宣、原、蘇、薊、昌、河、南、寧、廣、浙、台、桂、陝、雲、漳. 質量最好每千文重七斤,乾隆以下漸縮小,鹹同之世因國亂庫空,則小而且薄,名為沙鄙,市麵不用,約值半價. 光緒三十年間鑄造銅元,每枚當製錢十文,而重量僅倍於製錢,自此製錢流通漸少. 官錢局發行錢票,大票一千文,小票一百文,九五折兌現,名為九五官票.商店各自印製本票,流通周轉,漫無限製,信用不孚者朝發夕兌,徒費手續.
煤油初銷內地,美孚亞細亞兩公司競爭市場,優惠經理,大量供貨,售後報銷. 每逢公司洋人到經理店家調查銷售狀況,翻譯以權謀私,須賄以厚賂,價格浮動可早得信息,藉以伸縮報銷而獲巨利. 王仲甫奉基督教,接近洋人,介紹信成典經理美孚煤油,開設仁記號專營.雪樵伯不慣阿諛洋人,賄賂翻譯,屢遭刁難,辭卻不幹.
十月十日,陰曆八月十九日,武昌起義. 江西迅速響應,和平易幟,李烈鈞為江西都督.高安 知縣留任,地方安謐,僅一哨官死難 .雪樵伯時為縣商會會長,與士紳共維縣城市麵,商店照常營業.
1912年三哥與我同肄業私立明德初等小學,教員僅二人,學科隻有六門. 楊老師教國文修身,劉玉階老師教數學體操圖畫手工. 學生四十餘人,分甲乙兩組,複式教授. 我們在甲組,鄭炳榮、劉益崢、劉能超均此時同學. 楊老師常教導學生作對聯,謂煙鎖池塘柳上聯,看來似不難對, 但五字邊旁含火金水土木五行,實為絕對. 是年珊妹出生.
1913年春,父親任鋁山縣知事與河口統稅局長. 李烈鈞參加討袁,袁世凱命李純率兵入贛. 雪樵伯恐戰亂波及高安,安排伯母攜瑞儀繼母帶二哥和我避亂高胡山. 祖母年逾八旬,難以遠行,三哥隨待,珊妹才數月,奶母哺育,亦留在家,家中由雪樵伯父照應.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