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犁末

粗瓷大碗淡茶,海闊天空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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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彎處的風景] 第一章:無奈的出走

(2007-10-28 06:20:12) 下一個

河北省肅寧縣,1959年的春節剛剛過完,人們依然沒看到他們渴望看到的雪或者雨。有經驗的老人都說,今年會春旱,頭茬麥子不會有好收成。 

又過了兩三個月,依然沒有一星點兒的雨雪降落到這片幹渴的土地上,空氣愈發地幹燥,塵土愈發地囂張,人們愈發地焦躁不安,漢子喝罵老婆孩子愈發頻繁,聲調也愈發地高亢。地裏的冬麥苗無精打采地蜷伏在幹裂的土逢裏,奄奄一息的樣子。狗兒蔫蔫地低著頭,懶洋洋地趴在門前,對過往的行人不理不睬,像個不問世事的隱者,深沉地思考著吃喝拉撒睡以外的東西。就連麻雀,也好像安靜了許多。有人注意到今年許多家燕沒有回來,“回來也沒有東西吃。”村頭沒有牙的老人說,可不是嗎,因為旱,蟲子比往年少多了。就拿知了(學名又叫蟬)來說吧,隻有下過一場透雨,他們才肯從地上鑽出來,合奏他們的夏日交響曲,來釋放他們忍耐了一冬天的聒噪。而現在,還沒有一絲雨讓他們可以破土而出。

一進三月,應該是繁忙的春耕時節,地裏卻冷清地如高倍望遠鏡中的月球,了無生氣,寂靜的可怕。往下挖半尺深,都是幹硬的土,沒有一絲兒潮氣,種子種下去,也不會長出生命來。所以人們就等著,焦心地等著,每一天的等待都是一種煎熬。 

情況越來越嚴重,不隻是肅寧縣,整個滄州地區,整個河北省,甚至整個華北,都被百年不遇的春旱籠罩著。幹裂的土地像一張張嗷嗷待哺的嘴,等待著那場甘霖的恩賜。三月底,地裏的冬麥開始死苗,大片大片地死,人們眼睜睜看著,心疼卻無奈。一開始是一片片死,後來是整塊地的苗都死了,然後整村的地裏沒有了活苗,象瘟疫一樣,死苗迅速蔓延開來,到處都是枯黃的死氣沉沉,到處都是麻木而空洞的眼神。

 

不隻地裏幹,更可怕的是井裏的水開始下降。原來放下水桶,繩子一抖,提上來是一滿桶的水。現在,繩子一抖,提上來是半桶水,桶底還有些沙石。這樣下去,連水都喝不上了。

村中的大戶是老蘇家,有將近20戶人家是直係近親。族裏輩分最大的是住在村中心附近那個四合院裏的蘇玉宣,就是我爺爺。其他蘇姓人家的當家的,不是蘇春來的子侄就是孫輩,族裏有個大事小情,雞飛狗跳,都要請蘇春來過去斷斷。

蘇玉宣有三子兩女,老大是兒子,抗美援朝回來升了大官,現在西安。老二也是兒子,沒有成家,就死在朝鮮戰場;老三是女兒,嫁到鄰村的黃村;老四又是兒子,這就是我父親,當年才17歲;最小的是個女兒,剛剛十一歲。

蘇玉宣坐在正房的台階上,叭嗒叭嗒抽著他的旱煙袋。我父親在院子繞了幾圈,終於鼓足勇氣走到我爺爺麵前,說道:“爹,來兒也走了,我也要去。”來兒是我爺爺大哥家的孫子,我的本家堂兄,也是我爺爺的孫子輩,住村西頭。因為年景不好,和同村的幾個年輕人出外便闖去了,聽說去了東北,都說那裏好活人。村裏的年輕人已經走了十多個了,去哪裏的都有。看著平時的夥伴走了,父親年輕的心自然也活了,這已經是第三次求我爺爺。

蘇玉宣繼續吧嗒著煙袋鍋,眼睛好像看著地上,但好像又不是,散散的,沒個準星兒,就像沒有聽見兒子的問話,一點兒反應也沒有,身子一動不動。我父親耐著性子等了半天,見沒有回應,便突然一轉身,鑽進西廂房,往堂屋的石頭磨盤上一躺,兩條長腿像麵條似的垂到地上,一雙大眼直直地望著天棚。

說到這裏,想把我父親的外形簡單描述一下,這與後來我母親的傾情相許,有莫大關係。我父親身量頗高,而且十分健壯,在我成年後,他在一次體檢中量出的身高是180。父親的容貌也是屬於英俊類型的,大眼劍眉,眼梢有些上揚,略顯瘦消的臉卻很有棱角。

焦躁的幹渴一直持續到七月份的下旬,在一個沒有預期的清晨,驚喜若狂的人們發現外邊正在下著雨,仿佛墜落深淵的絕望突然被一棵樹攔了下來。空中合著雨絲的愉悅,是無論長幼的歡笑。

但突然而至的歡樂,卻沒有讓人們幸福多久。很快,人們就驚恐地發現,他們陷入了老天爺的另一場震怒的懲罰中,那就是連續一個多月的暴雨傾盆,並引發了山洪大災,整個華北大地有220萬公頃被洪水無情吞沒。如果春旱還能讓人們稍微有所作為的話,那麽這場鋪天蓋地的暴雨以及它引發的山洪暴發所留給人們的,除了驚恐萬狀的瑟瑟發抖,就是狼奔豕突的陣地大逃亡,甚至連絕望的機會都沒有。

我的父親,就是在這個時候,隻身一人,輾轉去了東北,隻為了年輕生命的盡量延續。

蘇犁末
07年10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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