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忘卻的紀念
--- 佚名
在秋天和其他的季節
燈和酒壇上落滿灰塵
黑雨滴一樣的鳥群
從黃昏飛入黑夜
三月裏，我遇到了
三月出生的詩人
以夢為馬
你從遠方來, 到遠方去
遙遠的路程經過這裏
明月如鏡, 映照千年歲月
塵埃無邊
風後麵是風，天空上麵是天空
我的手心生長出年輪
遙遠的路程上卻幹幹淨淨
在眾神死去的季節
草原上有片片的野花
琴聲嗚咽 淚水全無
陰影也變得透明
當磨刀石漸漸鋒利
世界上隻剩下
雨
和雨水中那座荒涼的城
這是唯一的，最後的，草原。
這是唯一的，最後的，抒情。
牽著水滴裏的馬兒
我不發一言 穿過整個城市
三月出生的詩人，在三月裏死去
埋葬別人的人
在墓碑旁邊歌唱
春天，是沿著兩行亮光來的
那些寂寞的花朵，是春天遺失的嘴唇
2021年3月19日 ~ 海子的詩句~
如果你喜歡上麵這些似曾相識的文字， 那你一定喜歡這個在三月出生，也在三月裏死去的詩人。
有關海子短暫的生平，也短暫到幾句話、幾個數字就可以說完。
海子， 本名查海生。1964年3月24日出生於安徽安慶。
10歲：上中學
15歲：被北大法律係錄取
18歲： 開始寫詩
19歲：畢業分配到中國政法大學哲學教研室工作
25歲：1989年3月26日在山海關臥軌自殺
創作時間7年，留下了200萬字的作品（多數在去世時候還未出版），臨終時身邊帶了4本書，留下9個字的遺書。
展開海子的詩句， 天地間鋪陳出金色的太陽， 無邊的大海，精靈一般的石頭，蒼涼的大漠和高原， 嗚咽的琴聲和獨行的瘦馬，海風吹拂著的是豔麗陽光下墳塋邊的青草。
如果說鮮衣怒馬仗劍天涯是詩人超脫塵世的向往，那神性空靈則是詩人對塵世的關懷， 是對生命的糾結和不自信， 是無法自救的自卑和無力， 是最終走向毀滅的宿命。
詩難解，不可解。
意難言，不可言。
很多時候，詩就是不知來自何處引起心弦共振的一個音符。
海子的詩， 總有一句， 會直接扣響你的心門。
《亞洲銅》是1984年，海子二十歲時發表的第一首詩：
亞洲銅
1984年某月某日
亞洲銅 亞洲銅
祖父死在這裏 父親死在這裏 我也將死在這裏
你是唯一的一塊埋人的地方
亞洲銅 亞洲銅
愛懷疑和愛飛翔的是鳥 淹沒一切的是海水
你的主人卻是青草 住在自己細小的腰上
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
亞洲銅 亞洲銅
看見了嗎？ 那兩隻白鴿子 它是屈原遺落在沙灘上的白鞋子
讓我們——我們和河流一起 穿上它吧
亞洲銅 亞洲銅
擊鼓之後 我們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髒叫做月亮
這月亮主要由你構成
銅是皮膚的顏色， 銅是貧瘠的顏色， 銅是銳利的死亡的顏色， 銅是鳴響了幾千年的傳承的顏色， 銅是烏雲崩裂日光噴射的顏色。
鳥在這一片金光中飛翔。上漲的海水退去以後，墳墓裏埋葬的是夢想和希望。
二十歲的年紀， 字裏行間裏滿是對生命，曆史，自由和死亡的思索，是振聾發聵的拷問，是時間空間與人性的交疊和碰撞。
1988年，海子第二次進藏， 路過德令哈時在搖晃的火車裏寫下《日記》。這一篇寫的是一個人，一座城， 一種孤獨和荒涼：
日記
1988.7.25 火車經過德令哈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
姐姐，我今夜隻有戈壁
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
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
除了那些路過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這是唯一的，最後的，抒情。
這是唯一的，最後的，草原。
我把石頭還給石頭
讓勝利的勝利
今夜青稞隻屬於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長
今夜我隻有美麗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隻想你
海子生如夏花，死如秋葉。出現在他的生命裏的女人屈指可數， 但是卻沒有人知道《日記》裏的“姐姐”是誰……也許“姐姐”隻是海子腦海裏一個溫暖的意向， 一個離開了村莊的少年對故鄉的遙遠的回憶， 一個靈魂注定要回去的地方。
德令哈是海子心中的聖潔的城。在鐵軌上孤獨地穿越而過，這座城市裏沒有輝煌的燈火， 隻是千百年暗夜裏象征天際的一個巍峨的倒影。戈壁和曠野， 在月光下是淒涼而美麗的。
像小女孩手裏的燃燒的火柴，當“姐姐”從飄搖的光芒裏消失， 海子會失心地追逐鐵軌上那兩道模糊的光影， 仿若撲火的飛蛾。
《春天，十個海子》是海子生命裏寫下的最後一首詩：
春天，十個海子
1989.3.14.淩晨3點--4點
春天，十個海子全都複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這一野蠻而悲傷的海子
你這麽長久地沉睡到底是為了什麽？
春天，十個海子低低地怒吼
圍著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亂你的黑頭發，騎上你飛奔而去，塵土飛揚
你被劈開的疼痛在大地彌漫
在春天，野蠻而複仇的海子
就剩這一個，最後一個
這是黑夜的兒子，沉浸於冬天，傾心死亡
不能自拔，熱愛著空虛而寒冷的鄉村
那裏的穀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子
它們一半用於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
一半用於農業，他們自己繁殖
大風從東吹到西，從北刮到南，無視黑夜和黎明
你所說的曙光究竟是什麽意思
在春天裏複活， 因為“黑夜的兒子，沉浸於冬天，傾心死亡”。野蠻，怒吼和複仇， 在冰火交融裏海子還在思念他空虛而寒冷的家鄉。
海子對石頭有一種摯愛。在他死後， 他的父親把海子從西藏背回來的兩塊石頭鑲嵌進了墓碑的兩旁。而海子的墓最初為了不引人注意，是無比簡陋的。墓碑上甚至沒有字。這幾乎就是一個墳塚而不能稱作墓。這都是因為在當地的風俗裏， 自殺是犯大忌的。 不輪回，不超生。
魂歸了故裏，卻不能麵朝大海。海子麵對的是一個小小的荷塘和幾棵寥落的樹。從這片土地輝煌燦爛地走出去的海子，在某個晚上又悄悄地回到了這片土地，靈魂卻無處安放。
而在多年以後，他的墳墓已經成了後世詩人膜拜的圖騰。
海子最著名的一首詩， 是《麵朝大海，春暖花開》，這首詩同樣是作於海子生命最後的那些天。
麵朝大海，春暖花開
1989年1月13日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遊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麵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隻願麵朝大海，春暖花開
很多人覺得這是海子詩作裏最溫暖的一首詩。白月光的詩句被收入了中學語文課本。這兩名句也被地產商拿去做了海景房的廣告詞。
麵朝大海，春暖花開...
和風撫人心，純淨，空靈，聽得見萬物生長的聲音。仿佛一幅油畫，描繪的是歲月靜好，人事變遷，滄海桑田，花開花落。
如果這是你對這首詩的共鳴， 並且想在心裏保留這份美好， 那就請停在這裏， 不要再讀下去。
他麵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房子就是他想永遠安息的地方，是他心中往生之淨地，是唯一能讓他安靜下來的歸宿， 可惜在塵世間並不存在。這時的詩人，像是捂著流血的傷口一筆一筆描繪麥田裏黑色烏鴉的梵高， 坦然而絕望。生命正在離去，他已經沒有別的選擇。寫完這首詩兩個月以後，他決定沿著無盡的鐵軌上的微光，去尋找他的永生永世春暖花開。
海子燦爛如焰火的詩句，在暗夜裏人們的眼裏留下燦爛的光影。當繁華散盡， 詩人的影子已經如煙雲一樣消散了。
海子剛到北大時候應該是住在38樓（已拆），五四文學社和中文係宿舍應該是在32樓。這些難以分辨的灰色的老式磚樓裏據說進出過很多詩人。這些詩人裏麵，海子、駱一禾和戈麥都死了：帶領海子走上詩歌道路的駱一禾在海子離去以後兩個月腦溢血而死；戈麥身墜石塊，自沉於環繞北大清華的淺淺的萬泉河。編纂了朦朧詩聖經《新詩潮詩集》的老木六四以後去了法國，流亡然後流浪，落魄潦倒多年後終於回到老家，不久前也離世了。
在八九十年代，有所謂的”北大詩派“的說法， 而真正從北大出來的詩人卻不願意承認有這個流派。海子是這一輩北大詩人裏最年輕，卻是最先離開的。海子死時身邊帶了4本書：《新舊約全書》、《瓦爾登湖》、《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說選》，還有一張字條，上麵寫著：
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
詩人們的死是一個標誌， 詩歌從此沒有了神性和空靈，卻在八十年代末開啟了一個空前燦爛的新朦朧詩時代。
又是一年人間春至。海邊的春天， 萬物生長，濤聲依舊。 而詩人們的靈魂，是否已經找到了歸宿，或是還在山水間不安地遊蕩?
每到這樣的季節，也總會有人在吟唱:
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隻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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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同時刊登於簡書和“藝術世界奇幻漂流”公眾號。
感謝同樣喜歡海子， 文字和音樂的朋友， 這篇文章（去掉敏感內容的刪減版）攀上了簡書昨日排行榜，能有更多的喜歡詩人的朋友和作者一同穿過歲月回頭望一望他的影子。
感謝歌友一起傾聽這溫暖的吉他穿過歲月的回響。
~Nic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