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個可能在他人看來挺奇怪的愛好,我喜歡在油管上看罪案節目,比如天網,一線,今日說法等等,我又是一個在生活中挺孤僻的人,這可能正好符合了反社會人格的某些典型特點,而實際上這是我了解社會和人性的一個重要窗口。我覺得善惡可能並存在我們每個人身上,有時隻在於當下的一念之間,大多數人過著波瀾不驚的生活,作為一個觀察者,很難從中洞察和分析人性;而那些極端的人極端的事件,正是檢視人性的一個極佳的窗口。據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一書正是改編於當時一件真實的弑父案。實際上陀氏的很多作品都涉及罪案,比如罪與罰和白癡等等,他擅長通過描繪戲劇性的故事,激烈的心理鬥爭,痛苦的精神世界來刻畫人性的多元性複雜性和矛盾性,陀氏被弗洛伊德奉為心理學鼻祖。我想我和陀氏是殊途同歸,有著對人性同樣的興趣。
我了解到白銀案的時候,正好是高承勇被捕歸案的前幾個月,我對基本案情和高有一定的了解。大多數所謂學者分析高及案情幾乎毫無例外地從性為出發點,推測此人有較嚴重的性變態心理,可能有性功能間歇性障礙症,且可能因夫妻關係不和而仇恨女性等等。最近油管上有個45分鍾的訪談節目,邀請到學者李玫璟教授,然而李教授在視頻的前麵十分鍾差不多也是用了類似的切入點,讓我覺得很失望。高64年出生,在他24至38歲間11次入室殘殺年輕女性(後期有強奸行為),手段異常殘忍,其性犯罪的本質無容置疑,然而我更關注的是,在高的性犯罪背後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心理過程呢?
首先來了解一下高承勇的成長過程。高出生於1964年的西北農村。高的祖父輩在當地還算殷實,但到高的父輩那裏就完全赤貧了,高是最小的一個孩子,從小沉靜愛讀書,估計是備受父母寵愛,他們家裏好像也就培養他一個人讀到高中。八十年代初的高考錄取率非常低,他二次高考一次差了4分一次差了1.5分,我估計這裏是指中專的錄取線,那時能夠考上中專對一個農村青年而言也是跳出農村博得了一個躋身城鎮生活的前程了。高在讀書期間交往了一個女友,據高說,女友長得好,學習好,對他也好,後來考上了中專。可以說棒打鴛鴦的是殘酷的現實,一個毫無前途可言的農村青年怎麽可能娶得上城鎮的知識女青年呢。高在高中時還參加了飛行員的遴選,好像是差了那麽一點點又失敗了。高複讀了一年,因為家庭貧困無以為繼,也可能因為自己失去了信心,或者因他雙胞胎哥哥的意外去世深受刺激,總之他放棄了,從此在他不到20歲之際,他已經輸掉了一切,隻能麵對西北貧瘠的黃土地來度過一生了。
八十年代中初期的西北農村,對一個高考落榜的高中生而言,除了麵對黃土,幾乎沒有任何別的出路。據說郭台銘在八十年代末最初進入大陸時,因著報效桑梓的想法,執意在山西晉城辦廠,但考察後發現當地的基礎條件太差根本不可能建廠,所以後來辦了一所鴻海的技術學校。而甘肅白銀比山西晉城還要偏僻落後。如果在十年後的九十年代中,或許高在讀書期間聽說過當時高速發展中的開放的深圳,而在八十年代,除了麵對慘淡的現實,高確實沒有別的機會。於是高和他的一個同樣高考落榜的同學往來青海做刀具生意,其實是既沒有資金又沒有方向的謀生而已,沒有掙到錢是必然的。後來在家裏的促成下和一白銀女子結婚,當然沒有感情基礎,據說婚後有了小孩就更窮困潦倒了。也就在這期間的88年,高開始殺人了。
據高自己說,他一開始殺人是因為窮,想偷一點財物,被發現了才殺人,除此之外高對他的作案動機隻字不提。我不相信高的這個說法,認為這隻是一個托詞,在他的11個案例中,高沒有明顯的侵財行為。也許高自己也講不清楚他的作案動機,但也可能是高無法啟口,因為他至死都無法麵對自己人生最大創傷。
我覺得高作案的最大心理因素是絕望。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還算是順利的,雖則家庭貧窮,但有父母疼愛,兄長嗬護,又有同胞哥哥一起玩耍,有族中長輩的殷切期望,學業在同輩中是突出的,長得帥氣,中學時就交往到了合自己心意的女友,這對一個西北農村子弟而言,都是一個人生的極佳的開始,而讓這美好前程真正啟動落實到現實生活中隻在於一件事,就是通過考試一躍跳出農村,高不是沒有一點成算的,實際上他就差那麽一丁點就成功了,可是麵對一次又一次的無情打擊,高毫無還手之力,第一次高考差了四分,第二次差了一點五分,飛行員大概也是在層層遴選的很後期被淘汰的,沒有了前程,和心儀的女友便自然成了永訣,更想不到的是,這期間同胞哥哥因意外而早逝,在黃河灘頭,看著死去的哥哥,高或許覺得這整個世界都徹底地拋棄了他,就好像躺在河灘上死去的是他自己,據村民說,後來看到過高在哥哥死去的黃河邊上痛哭,我想他哭的一半是為著自己的委屈和絕望。
高開始謀生應該是在八十年代中期,做過小買賣也務過農,可是還是窮,因為父母去世兄弟分家有些紛爭,甚至更窮了,他便去外鄉做小工,多是賣苦力,比如在小礦場和建築工地做搬運類的小工,據他自己說,他選擇做小工,因為這類工作性質簡單,可以避免受欺負。估計和他在一起的工友多是在教育程度上比他低得很多的。這裏也可以看到高性格中的執拗偏執不懂得變通的一麵,其實在他學業上失敗回到農村的那一天起,他的人生就已經全盤皆輸了,還去計較在社會上謀生受不受點欺負幹什麽呢?除非你走到金字塔的最頂端,要不然人在江湖,誰又不都是要受些這樣那樣的委屈呢?其實他雖則窮困,但出生清白,有高中學曆,如果稍微開闊一點見識,完全可以嚐試去最早期開放的幾個沿海城鎮見見市麵試試運氣,比如深圳,汕頭,溫州,廈門泉州等地,即便在八十年代中期,那些地方的經濟已經開始湧現多元性的機會,對戶口管理不是那麽嚴格,那時雖然還沒有像現在動則招納上百萬員工的富士康那樣的產業,但低端製造業比如服裝,鞋業,小五金,小商品等等,在那些南方城鎮已經蓬勃發展起來了。高完全可能在那裏的某個工廠中找到一個適合的位置,甚至拿到高於一般白銀工人的收入,在南方人中,高算是長的高大帥氣又有文化,完全可能找個當地女子戀愛結婚。但高去了和白銀差不多偏僻的包頭。總之,因為種種原因,或許窮沒有盤纏,或許地處偏遠缺乏見識又無人引導,或許性格偏執不善變通,或許因接連受到打擊而失了方寸,總之高再也沒有全盤重新考量規劃他的人生的勇氣和意誌了,於是二三年前還算得上前途看好的一方青年才俊,居然徹徹底底地沉淪到了社會的最底層。
然而高心中的某一部分或許仍然瘋狂癡念著少年時代的種種夢想,雖則他看似沉著安靜,但他的心已經支離破碎,已經和他同胞哥哥那樣冰冷地死在了荒蕪的河灘上了。從某一刻起,他便失去了一個正常人的心智,對命運不公的憤懣,對現實的絕望和無力,讓他徹底變成了一個瘋狂的魔鬼。看著白銀市裏那些神氣的城裏人,他原本也可以加入他們之中成為一員的,假以時日甚至可能做他們的領導。。而如今,他們的生活已然是天壤之別,當高與他們擦肩而過,他們甚至不會看他一眼。。於是在1988年的一天,不知因著什麽因素的刺激,高忽然之間爆發了,他膽大包天地在青天白日裏殘殺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工,而她的家人就在旁邊的屋子裏。後來14年間高又陸續殺了10人,這11人中沒有一個是農村女性。高在殺害第一個女性後,甚至偷了她的相冊,據高說,他觀玩了幾天後扔掉了。我猜想,高是籍著殘害他可望不可及的城鎮女性來發泄自己失控了的憤怒和絕望,除了一個八歲的小女孩被皮帶勒死,別的女子都身中二三十刀,大多數被切割了皮膚及身體器官(雙手,乳房,耳朵等)帶走,至於那個八歲女孩,我想是高唯一心中自覺罪孽深重的,他離開時把她藏到衣櫃裏,然而人在做,天在看。。
高停手的那年正是他的長子在縣裏考得第一,前程有了明朗的方向,我想那時,高終於與生活達成了妥協,他的夢想畢竟有了繼承者,那麽他的生活就不再是一個完全的失敗。
我一直認為,一個人人都有平等機會的社會才是一個和諧的社會,隻有每一個社會成員的權益都能得到平等的基本保障,一個和諧社會才有持續健康發展的可能。在高所處的八十年代中期,中國的城鄉差別巨大,對偏遠地方的農村子弟而言,除了高考,幾乎沒有第二條出路,像高那樣性格極端偏激暴虐發展到連環殺手,當然是極個別的,但因為高考失利而心態崩潰的,恐怕不在少數。我很欣喜地看到,當今中國社會狀況已經有了很大的改善,城鄉差別在彌合當中,互聯網讓農村和城市享有同樣的信息資源,農村子弟的出路也越來越寬廣。但同時,社會階級固化的問題在整個世界的範圍裏都還是很嚴峻的,很希望中國的高層管理者能夠明白,一個和諧的小康社會應該盡可能機會均等,讓西方社會所謂的人生而平等在中國至少在教育及就業機會上得以基本落實(雖則在美國社會,人生而平等隻是一個笑話,一個窮人家的孩子和一個富人家的孩子得到的教育資源完全是不對等的,生而貧窮早已成為美國窮人家孩子的原罪),隻有關懷弱勢,不拉下任何一個社會成員,才有可能把極端罪案控製到最小幾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