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y socialism? – by Albert Einstein
慚愧得很,作為一個曾經的物理專業人士,我對愛因斯坦的狹義相對論的理解是很粗淺的,隻是能夠應付考試而已,而對廣義相對論的理解更是令我汗顏。然而,近日讀了愛因斯坦於1949年5月在美國《每月評論》(Monthly Review)創刊號上發表的一篇《為什麽需要社會主義?》(Why Socialism?)的文章,倒是讀懂了,讓我深深敬佩近代最深邃的智慧對人類社會發展進程所做的思考。雖然我一直有著類似的思考,但在讀到愛因斯坦的文章之前,我全然沒有形成如愛因斯坦在為什麽需要社會主義一文中所清晰闡述的對近代人類社會問題的明銳觀察,邏輯思考,和對未來發展方向的推論。我想我是自詡睿智的,但在近代最高智慧麵前,我非常欣喜地意識到自己的智慧的渺小。。
下麵是為什麽需要社會主義的中文譯文,摘自許良英等編《愛因斯坦文集》第3卷。
一個既不是專門研究經濟問題和社會問題的人,卻要對社會主義這個題目發表意見,這是否適當呢?從一些理由來看,我相信是適當的。
首先讓我們從科學知識的觀點來考查這個問題。天文學同經濟學好象並沒有什麽根本的方法論上的差別:這兩個領域裏的科學家都企圖發現對一類範圍有限的現象普遍適用的規律,盡可能地弄清楚這些現象的相互關係。但實際上,這種方法論上的差別還是存在的。在經濟領域裏,由於所觀察到的經濟現象時常要受到許多很難分別開來估計的因素的影響,使得要發現普遍規律就很困難了。此外,從人類曆史上所謂文明時期開始以來所積累下來的經驗—正如大家都知道的—在很大程度上決不是完全由經濟性質的原因所影響和製約的。比如,曆史上多數大國都靠征服別的國家而得以存在。征服的民族在法律上和經濟上自封為被征服國家的特權階級。他們奪取土地所有權的壟斷,並且從自己的隊伍裏派出教士。教士控製了教育,使社會的階級分化成為永久的製度,並且創立一套社會倫理準則(a system of values),從此以後人民在他們的社會行為中就在很大程度上不自覺地遵守著這套準則。
但是曆史的傳統可以說是昨天的事;無論在哪裏,我們實在都還沒有克服索爾斯坦·月,布倫(Thorstein Veblen)所說的人類發展的“掠奪階段”(the predatory phase)。可觀察到的經濟事實都屬於這個階段,甚至我們能從這些事實推導出來的規律,也不能用到別的階段上去。既然社會主義的真正目的就是要克服並且超過人類發展的掠奪階段,所以處於目前狀況下的經濟科學就不能說明未來的社會主義社會。
其次,指引社會主義方向的是一個社會-倫理目的。可是,科學不能創造目的,更不用說把目的灌輸給人們;科學至多隻能為達到某些目的提供手段。但目的本身卻是由那些具有崇高倫理理想的人構想出來的,隻要這些目的不是死胎,而是有生命的,並且是生命力充沛的,它們就會被許多人所采納並且向前發展,這些人半不自覺地決定著社會緩慢的進化。
由於這些理由,在涉及人類的問題時,我們就應當注意不要過高地估計科學和科學方法;我們也不應當認為隻有專家才有權利對影響社會組織問題發表意見。
前些時候以來,曾有過無數這樣的論調,說人類社會正經曆著一種危機,它的穩定性已遭到嚴重的損害。這種情況的特征是:個人對於他所屬的集體,不論大小,都漠不關心,甚至有敵對情緒。為了說明我所講的意思,讓我在此講一件我親身經曆的事。不久以前,我同一位有才智的並且是好脾氣的人討論下一次戰爭的威脅,我認為下次戰爭會嚴重危害人類的生存,我說,隻有超國家的組織才能防止那種危險,我那位客人卻無動於衷,而且冷言冷語地對我說:“您為什麽要那樣強烈地反對人類的絕滅呢?”
我深信,在短短一個世紀以前,還不會有人那麽輕率地講出這樣的話。說這話的人,他曾努力想達到自己內心的平衡,但無結果,並且多少已失去了成功的希望。這表示了在這些日子裏多少人所遭受到的痛苦的寂寞和孤獨。它的原因究竟是什麽呢?難道真沒有出路嗎?
提出這樣一些問題是容易的,但卻難以給它們作出有任何把握的回答。不過我還是要盡力去試試看,盡管我非常明白,我們的感情和努力時常是有矛盾的,模糊不清的,不能用簡易的公式把它們表述出來。
人既是孤獨的人,同時卻又是社會的人。作為孤獨的人,他企圖保衛自己的生存和那些同他最親近的人的生存,企圖滿足他個人的欲望,並且發展他天賦的才能。作為社會的人,他企圖得到他的同胞的賞識和好感,同他們共享歡樂,在他們悲痛時給以安慰,並且改善他們的生活條件。隻是因為存在著這些多種多樣的、時常相互衝突的努力,才能說明一個人所獨有的性格,而且這些努力的特殊結合就決定了個人所能達到的內心平衡的程度,以及他對社會福利所能作出貢獻的程度。這兩種傾向的相對強度很可能主要取決於遺傳。但他最後表現出來的個性,它的形成主要取決於人在發展中所處的環境,取決於他所成長於其中的社會的結構,取決於那個社會的傳統,也取決於社會對各種特殊行為的評價。對於個人來說,“社會”這個抽象概念意味著他對同時代人以及以前所有各代人的直接關係和間接關係的總和。個人是能夠自己進行思考、感覺、奮鬥和工作的;但在他的肉體、理智和感情的生活中,他是那樣地依靠著社會,以至在社會組織以外,就不可能想起他,也不可能理解他。是“社會”供給人以糧食、衣服、住宅、勞動工具、語言、思想形式和大部分的思想內容;通過過去和現在億萬人的勞動和成就,他的生活才有可能,而這億萬人全都隱藏在“社會”這兩個小小字眼的背後。
因此,個人對社會的依賴,顯然是自然界的一個不能抹煞的事實—螞蟻和蜜蜂也正是那樣。可是,螞蟻和蜜蜂的整個生活過程,甚至在最微小的細節上也都是由遺傳下來的不變的本能所決定著的,而人類的社會型式和相互關係卻是非常不固定的,容易改變的。記憶力、重新組合的能力、口頭交談的才能,已在人類中間造成了一種不聽命於生物學上的必然性的可能發展。這種發展表現在傳統、製度和組織中;表現在文學中;表現在科學和工程成就中;表現在藝術作品中。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麽在某種意義上說來人能夠通過自己的行動來影響生活,為什麽自覺的思考和願望能夠在這種過程中起著作用。
人在出生時,通過遺傳已得到了一種生物學上的素質,我們應當把它看作是固定的和不變的,這種素質包括那些作為人類特征的自然衝動。此外,在他的一生中,他也得到一種文化上的素質,這是他從社會中通過交往以及其他許多類型的影響而取得的。這種文化上的素質,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起變化,它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個人同社會之間的關係。近代人類學通過所謂原始文化的比較研究告訴我們:隨著主要的文化型式和社會中占優勢的組織類型的不同,人類的社會行為可以相差很大。那些企圖改善人類命運的人就可以以此為根據,建立起他們的希望:人類不是由於他們的生物學的素質而注定要互相毀滅的,或者要聽任那殘酷的、自作自受的命運來擺布的。
如果我們問自己,社會結構和人的文化麵貌應當怎樣改變才能盡量使人類生活感到滿意,那末,我們應當經常意識到,有些條件我們是無法改變的。如前麵所提到的,人的生物學本性實際上是不會變化的。此外,最近幾個世紀來技術和人口的發展所創造的一些條件,也已紮下根來。在定居人口比較密集的地區,要為他們繼續生存生產必需的物品,極細的分工和高度集中的生產設備都是絕對必要的。個人或者相當小的集團完全自給自足的時代—回顧起來,它似乎多麽地有田園風味呀—己一去不複返了。隻要稍微誇張一點,不妨說:人類甚至在目前就已經組成了一個生產和消費的行星公社。
現在可以扼要地說明我們時代的危機的本質究竟是什麽。在我看來,這個問題牽涉到個人對社會的關係。現在的個人比以往都更加意識到他對社會的依賴性。但他並沒有體會到這種依賴性是一份可靠的財產,是一條有機的紐帶,是一種保護的力量,反而把它看作是對他的天賦權利的一種威脅,甚至是對他的經濟生活的一種威脅。而且他在社會裏的地位總是這樣,以致他性格中的唯我傾向總是在加強,而他本來就比較微弱的社會傾向卻逐漸在衰退。所有的人,不論他們的社會地位如何,全都蒙受這種衰退過程。他們不自覺地做了自己的唯我論的俘虜,他們感到憂慮不安、孤單寂寞,並且喪失了天真、單純和淳樸的生活樂趣。人隻有獻身於社會,才能找出那實際上是短暫而有風險的生命的意義。
照我的見解,今天存在著的資本主義社會裏經濟的無政府狀態是這種禍害的真正根源。我們看到在我們麵前一個龐大的工商業界,它的成員彼此在不斷地拚命剝奪他們集體勞動的果實,這種剝奪不是通過暴力,整個來說,而是嚴格按照法定的條例去進行的。在這方麵,重要的在於認識到生產手段—那就是生產消費資料以及附加的生產資料所必需的全部生產能力—可以合法地是,而且大部分已經是個人的私有財產。
為了簡便起見,我在下麵的討論中,將把所有那些不占有生產手段的人統統叫做“工人”—雖然這並不完全符合於這名詞的習慣用法。生產手段的占有者有條件來購買工人的勞動力。工人使用生產手段生產新商品,而這些商品就成為資本家的財產。這個過程的關鍵是在工人所生產的東西同他所得的報酬(兩者都用實際的價值來計量)之間的關係。在勞動合同是“自由刀的情況下,決定工人的收入的,不是他所生產的商品的實際價值,而是他生活的最低需要,以及資本家對勞動力的需求同就業競爭的工人數目的關係。甚至在理論上,工人的報酬也不是由他的產品的價值來決定的;了解到這一點,是很關緊要的。
私人資本趨向於集中到少數人的手裏,這部分是由於資本家之間的競爭,部分是由於技術上的發展和不斷增長的分工促使更大生產單位的形成,從而犧牲了較小的生產單位。這些發展的結果造成私人資本的寡頭政治,它的巨大權力甚至連民主組織起來的國家也無法有效地加以控製。事實的確如此,因為立法機關的成員是由政黨選出來的,而這些政黨要不是大部分經費是由私人資本家提供的,也是在其他方麵受他們影響的,他們實際上把選民同立法機關隔離開來了。結果是,人民的代表事實上不充分保護人民中無特權的那一部分人的利益。此外,在目前的條件下,私人資本家還必然直接或間接地控製情報和知識的主要來源(報紙、廣播電台、教育)。因此,一個公民要達到客觀的結論,並且理智地運用他的政治權利,那是極其困難的,在多數場合下實在也完全不可能。
因此在以資本的私人所有製為基礎的經濟中,最常見的情況是以兩條主要原則作為其特征:第一,生產手段(資本)是私人所有的,所有者以他們認為是最恰當的方式來處置它們;第二,勞動合同是自由的。當然在這個意義上的純粹的資本主義社會這種東西是不存在的。尤其應當注意到,通過長期艱苦的政治鬥爭,對於某些行業的工人來說,他們已取得了形式上多少有點改善的“自由勞動合同”。但從整個看來,今天的經濟同“純粹的”資本主義並沒有多大差別。
經營生產是為了利潤,而不是為了使用。並沒有這樣的規定:凡是有能力並且願意工作的人總有就業機會。“失業大軍”幾乎一直存在著。工人經常受到失業的威脅。既然失業的和報酬微薄的工人提供不出有利可圖的市場,消費品的生產就受到限製,結果造成巨大的經濟困難。技術的進步經常產生的是更多的失業,而不是使勞動負擔普遍有所減輕。追逐利潤,加上資本家之間的競爭,使資本的積累和利用不穩定,從而導致日益嚴重的不景氣。無限製的競爭導致勞動力的莫大浪費,也導致個人社會意識的消沉;這我在前麵已提到過了。
這種對個人的摧殘,我認為是資本主義的最大禍害。我們整個教育製度都蒙受其害。人們還把誇張的競爭姿態教給學生,訓練他們對好勝喜功的崇拜,以作為他們未來生涯的一種準備。
我深信,要消滅這些嚴重禍害,隻有一條道路,那就是建立社會主義經濟,同時配上一套以社會目標為方向的教育製度。在這樣一種經濟製度裏,生產手段歸社會本身所有,並且有計劃地加以利用。計劃經濟按社會的需要而調節生產,它應當把工作分配給一切能工作的人,並且應當保障每一個人,無論男女老幼,都能生活。對個人的教育,除了要發揮他本人天賦的才能,還應當努力發展他對整個人類的責任感,以代替我們目前這個社會中對權力和名利的讚揚。
然而應當記住,計劃經濟還不就是社會主義。計劃經濟本身還可能伴隨著對個人的完全奴役。社會主義的建成,需要解決這樣一些極端困難的社會—政治問題:鑒於政治權力和經濟權力的高度集中,怎樣才有可能防止行政人員變成權力無限和傲慢自負呢?怎樣能夠使個人的權利得到保障,同時對於行政權力能夠確保有一種民主的平衡力量呢?
我對愛因斯坦的文章不做注解和心得,因為如果我在二三個晚上草草記錄下一些自己膚淺的認識,是對人類偉大智慧的一種不敬。
唯一想說的是,我得到與愛氏同樣的結論,雖則是通過極其粗略的觀察認識與思考。愛因斯坦是樂觀的,而我,更傾向於他文中的那位“an intelligent and well-disposed man”的朋友,在我的思考與社會脫節找不到出路的時候,我會發出同樣的歎息:Why are you so deeply opposed to the disappearance of the human race?
Why Socialism的英文鏈接:http://monthlyreview.org/2009/05/01/why-social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