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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任安書

(2009-01-03 21:23:56) 下一個

     
      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少卿足下:曩者辱賜書,教以慎於接物,推賢進士為務,意氣勤勤懇懇,若望仆不相師用,而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是也。雖罷駑,亦嚐聞長者遺風矣。顧自以為身殘處穢,動而見尤,欲益反損,是以抑鬱,而無誰語。諺曰:“誰為為之?孰令聽之?”蓋鍾子期死,伯牙終身不複鼓琴。何則?士為知己者用,女為悅己者容。若仆大質已虧缺矣,雖材懷隨﹑和,行若由﹑夷,終不可以為榮,適足以發笑而自點耳。
 

            書辭宜答,會東從上來,又迫賤事,相見日淺,卒卒無須臾之閑得竭指意。今少卿抱不測之罪,涉旬日,迫季冬,仆又薄從上雍,恐卒然不可諱。是仆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則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請略陳固陋。闕然久不報,幸勿過。

            仆聞之:“修身者智之府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義之符也,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士有此五者,然後可以托於世,列於君子之林矣。故禍莫慘於欲利,悲莫痛於傷心,行莫醜於辱先,詬莫大於宮刑。刑餘之人,無所比數,非一世也,所從來遠矣。昔衛靈公與雍渠同載,孔子適陳;商鞅因景監見,趙良寒心;同子乘參,爰絲變色:自古而恥之。夫中材之人,事關於宦豎,莫不傷氣,況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雖乏人,奈何令刀鋸之餘薦天下豪俊哉!

            仆賴先人緒業,得待罪輦轂下,二十餘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納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譽,自結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遺補闕,招賢進能,顯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備行伍,攻城野戰,有斬將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累日積勞,取尊官厚祿,以為宗族交遊光寵。四者無一遂,苟合取容,無所長短之效,可見於此矣。鄉者,仆亦嚐廁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議。不以此時引維綱,盡思慮,今已虧形為掃除之隸,在闒茸之中,乃欲卬首信眉,論列是非,不亦輕朝廷,羞當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負不羈之才,長無鄉曲之譽,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技,出入周衛之中。仆以為戴盆何以望天,故絕賓客之知,忘家室之業,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務壹心營職,以求親媚於主上。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

            夫仆與李陵俱居門下,素非相善也,趣舍異路,未嚐銜杯酒接殷勤之歡。然仆觀其為人自奇士,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予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其素所畜積也,仆以為有國士之風。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赴公家之難,斯已奇矣。今舉事壹不當,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孽其短,仆誠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地,足曆王庭,垂餌虎口,橫挑強胡,卬億萬之師,與單於連戰十餘日,所殺過當。虜救死扶傷不給,旃裘之君長鹹震怖,乃悉征左﹑右賢王,舉引弓之民,一國共攻而圍之。轉鬥千裏,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然陵一呼勞軍,士無不起,躬自流涕,沫血飲泣,張空弮,冒白刃,北向爭死敵。陵未沒時,使有來報,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後數日陵敗,書聞,主上為之食不甘味,聽朝不怡。大臣憂懼,不知所出。仆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淒怛悼,誠欲效其款款之愚。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雖古名將不過也。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漢。事已無可奈何,其所摧敗,攻亦足以暴於天下。仆懷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問,即以此指推言陵攻,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未能盡明,明主不深曉,以為仆沮貳師,而為李陵遊說,遂下於理。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因為誣上,卒從吏議。家貧,財路不足以自贖,交遊莫救,左右親近不為壹言。身非木石,獨於法吏為伍,深幽囹圄之中,誰可告訴者!此正少卿所親見,仆行事豈不然邪?李陵既生降,隤其家聲,而仆又茸以蠶室,重為天下觀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也。

            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曆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畜之,流俗之所輕也。假令仆伏法受株,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異?而世又不與能死節者比,特以為智窮罪極,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樹立使然。人固有一死,死有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鬄毛發﹑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支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傳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節不可不厲也。猛虎處深山,百獸震恐,及其在穽檻之中,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故士有畫地為牢勢不入,削木為吏議不對,定計於鮮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箠,幽於圜牆之中。當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槍地,視徒隸則心惕息。何者?積威約之勢也。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謂強顏耳,曷足貴乎!且西伯,伯也,拘牖裏;李斯,相也,具五刑;淮陰,王也,受械於陳;彭越﹑張敖,南鄉稱孤,係獄具罪;絳侯誅諸呂,權傾五伯,囚於請室;魏其,大將也,衣赭﹑關三木;季布為朱家鉗奴;灌夫受辱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罔加,不能引決自財,在塵埃之中。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勢也;強弱,形也。審矣,曷足怪乎!且人不能蚤自財繩墨之外,已稍陵夷,至於鞭箠之間,乃欲引節,斯不遠乎!古人所以重施刑於大夫者,殆為此也。

            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親戚,顧妻子,至激於義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二親,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卿視仆於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節,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仆雖怯耎欲苟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累絏之辱哉!且夫臧獲婢妾猶能引決,況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苟活,函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俶儻非常之人稱焉。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訴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明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仆竊不遜,近自托於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上計軒轅,下至於茲。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未就,適會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仆誠已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

            且負下未易居,下流多謗議。仆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黨戮笑,汙辱先人,亦何麵目複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如往。每念斯恥,汗未嚐不發背沾衣也。身直為閨閣之臣,寧得自引深藏於岩穴邪!故且從俗浮沉,與時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賢進士,無乃與仆之私指謬乎?今雖欲雕瑑,曼辭以自解,無益,於俗不信,隻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後是非乃定。書不能盡意,故略陳固陋。謹再拜。

-         1-3-2009


周末的晚上,一個人的晚餐很簡易,隨便做了個青椒魚片。飯後,先收拾幹淨,然後斟一杯紅酒。

古文讀得越多,越是感慨於“文必秦漢,詩必盛唐”這句話。原先因為對曆史不甚了解,所以沒辦法理解和欣賞《左傳》《戰國策》等先秦的文字,也無法讀懂通篇用典的揚雄的《解嘲》,這些年龐雜地閱讀了不少曆史書籍,多少彌補了一些曆史知識上的缺憾。這樣一來,讀古文的品味就有了變化,原先喜歡的陶淵明﹑駱賓王﹑蘇軾等的文章,現在覺得雖則還是好文,但比起秦漢時代的文章,似乎多了些華麗的辭藻,少了些渾厚質樸之氣韻。

            從七點鍾來,整整花了近三個小時時間輸入了《報任安書》,這篇文章已經讀過不知道多少遍了,但每一次再讀,還是感到震撼,文中深刻地闡述了作者對生死﹑榮辱的思考,而整篇文章的格調始終貫穿著一腔哀痛和悲憤的情緒。文章開始時看似娓娓道來,越到後麵越似噴湧而出,氣勢磅礴,感人至深。

            今晚,因為有太史公而不至於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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