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淡的人

人生是一場遊戲,身外之物盡量看淡一些。決不可遊戲人生,有意義事最好多做一點。
正文

紀念父親----郭普先生

(2007-08-11 00:55:55) 下一個
多年以來,總有個影子在我的頭頂高懸,指引著我,伴隨著我前行,給我力量和勇氣。讓我在成功時微笑,而在失敗時依然能夠微笑。雲卷雲舒,以散淡之心麵對人生。這就是我的父親。過幾天就是父親的祭日,把好友劉潤和寫的一篇紀念文章貼在這裏,也是我在這個孤島唯一可以為父親做的。

  父親去世,安葬在蘭州的國家森林公園,他的碑上隻寫了四個鮮紅的大字------郭普先生。

  時近清明,塞外的風絲毫沒有收斂野性,卷挾著塵土如驚馬狂奔。獨居鬥室,身心俱靜,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遠在百裏之外的故鄉,想起了騰格裏沙漠的春景,由此便想起了郭普先生。
    郭普先生是治沙專家,從年齡上論,他是我的父輩。我和他的交往始於八十年代初期,當時先生的三公子仁天與我同窗共讀,結伴廝混。有一次翻閱報紙,看到了一篇介紹郭普先生事跡的文章,讀後方知他有科研方麵的卓著成就。餘生也晚,少年時代看過不少英雄故事,但都是紙上看花,無緣目睹書中人物真容。郭普先生是我接觸的第一個名人,一個平凡真實而又出類拔萃的“殉道者”。
    初見先生,給我的印象極深。先生頭發花白,前額寬闊,老式眼鏡後麵的目光深沉睿智。那是1980年的夏天,他的老友彭加木先生失蹤於羅布泊,經長達數月的尋覓仍無下落。先生在飯桌上對我和仁天說起了此事,憂心忡忡地感歎道:“加木可能回不來了。他為自己心甘情願的事業不惜生命,死得其所。”先生說話是時語氣平緩,聲調溫和,我和仁天半懂不懂地點頭稱是。如今想來,一個曆經坎坷的學者對兩個乳臭未幹的中學生說這些話,不啻是一種希望,更隱含著他對人生的理解。
    此後,見先生的次數逐漸增多,陌生變為熟稔,畏怯之感隨之消失。我和仁天年少無知,既不熱衷於理科,又不肯學壞,故為詩文迷惑,經常信手塗鴉,自鳴得意。我的幾首歪詩經仁天之手傳到了先生辦公桌上。先生看過,便約好了時間讓我和仁天去他的辦公室,評優指劣,態度十分認真。先生寫舊詩,作品不多,時有佳作。《中華詩詞選》及《隴上吟》等書收有其詩,內容多是河西景觀與治沙造林。先生把詩作為遣興抒懷的主要方式聊以自娛,且不恥下問,謙遜對待後輩。某日,先生自張掖歸來,出示旅途中寫就的五言絕句。我和仁天讀後認為詩的最後一句“驅車河西道,夕陽無限美”不夠盡意,尚有因襲之嫌。先生同意我們的看法,遂將“夕陽無限美”改為“大地路無邊”,並誇獎我們心有靈犀。說句實話,我們充其量不過是耍點小聰明而已,如何擔當得先生的稱讚。先生的用意,大概是想激發我們的上進心吧 。
    先生祖籍天水秦安,十九歲入南京金陵大學攻讀農業。抗戰爆發,學校遷徙,輟學返回蘭州,與著名史學家顧頡剛先生編輯《老百姓》三日刊。《甘肅文史資料》刊發過先生與顧頡剛等人的合影。照片上的先生眉目俊朗,英氣逼人,貌似文弱,實則耿介。當局視《老百姓》為“異黨鐵證”,嚴令查禁。先生複去成都續讀課業,之後去天水創辦農業推廣所,又去張掖管理農校。解放軍進駐張掖,先生積極協助王震將軍與王恩茂政委發動群眾,開展工作。建國後,先生紮根河西,從事農林研究,直至1985年調入省林業廳。期間科研成果累累,著述頗豐,屢獲國家和省級大獎。在全國及甘肅治沙界,先生久負盛名。盛名之下,所遭苦難亦多。五七年反右,先生被遣夾邊溝農場,九死一生,終得生還。文革中下放民勤,窮且愈堅,不墜壯誌,大器晚成。首創世界第一座沙生植物園,占地千餘畝,內植沙生植物數萬株,可謂寫巨幅畫卷於天地之間。
    1990年,先生退居二線,在家撰文不止,為治沙工作殫精竭慮。我等小輩,業已成人,久陷庸俗無常的生活之中,碌碌無為。每見先生,一縷愧疚先上心頭。先生聽覺大不如從前,與人交談很不方便。他所問的多半是讀書之事,問後意是囑咐我力戒駁雜,去除浮躁,認定一行專心攻研。當年《人民日報》發表了周濤的散文《一個人一生隻能做一件事》,先生把這篇文章交給我,說一個人一生要做的事很多,但做成做好的事隻有一件,多了就一事無成。先生喜歡梁漱溟的著作,我為他郵購了梁先生的自傳《我的努力與反省》,又為他代買了費孝通先生的《鄉土中國》等書。先生每收一書,照例要興奮一番,然後踱進書房,半日不再出來。在我的書架上,至今還保存著先生贈送的兩冊詩集,扉頁上寫著“潤和同誌存念”,字跡雋秀,意態溫厚。
    先生曾對我講起反右期間大批右派葬身夾邊溝的慘景,聽來觸目驚心,毛骨悚然。先生說,夾邊溝的事應該有人寫一寫,這不是一批右派的劫難,而是一個民族的傷痛和恥辱。現在想來,先生的話很沉重——一個動輒忘記苦難的民族,其希望究竟在何處?
    先生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知識分子,正直、勤奮、頑強。一生波瀾不驚,守誌不渝。苦痛於他是淡漠,榮譽於他是平靜。“不問家事常如客,愛讀詩文卻學林”,先生的這句詩,流露的是純粹的書生氣質與文人思想。他開朗坦誠,樂觀豁達。人生修煉如此,何愁世間風霜雪雨。師友豐儀,父老慈愛,集於一身,足令後輩相思相憶。
    5月6日,是先生的祭日。寫下這篇短文,權當心香一瓣,遙寄飄渺河漢,祝先生靈魂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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