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洋移居話搬遷
這輩子,曾經幾趟長距離搬家,次次令我刻骨銘心。其中兩
次渡洋涉海,尤其牽絆縷縷,於懷耿耿。
首次遠遷於四十六年前,從印尼蘇島搬到中國廣東。那時筆
者肄業於棉華中學。不意風雲突變,僑胞受排擠,華校僑報遭封
閉,小商小販被取締。家中失了生計,我也失了學,母子倆一時
足臨懸涯,前途迷惘。眼看一批批同窗戚友紛紛返國去,回觀自
身,猶若
記得《孤雁》詩中有這樣幾句:
“歸來吧,流落的孤禽!
與其盡在這水國底絕塞,
拚著寸磔的愁腸,
泣訴那無邊的酸楚,
不如棹翅回身歸去罷!”
熾熱的詩情簡直成了特地對我發出的召喚,強烈扣撞著一顆
赤子的心。於是萌生北歸求學之念。可是穿慣紗籠的母親卻不願
離開蕉風椰雨之邦,畢竟她生於斯且度過了大半生,對番土故地
特富深情。出於惓惓母愛,她要我單獨回國,以圖將來。再蒙昧,
我也不致鮮孝到忍心丟下相依為命的慈母獨善己身而去呀,唯有
千言萬語對她訴說去留利弊。人生十字路口,何去何從,母親難
作抉擇,幾乎天天傷悲淚落,不思飲食日見消瘦。
就在一個夜晚,麵對愁容不展的母親,我由衷地冒出這麽一
句:媽,我一人回了國去,就算餐餐有雞肉,也吞不下啊!萬沒
料到,樸素話語聽在母親耳裏,竟感動得她潸潸淚下——畢竟,
話中蘊涵著真摯的子愛。當即見她頻頻頷首,慨允一道歸國。那
刻,我心存深深感激,隻就高興不起來。
於是,姐姐姐夫趁母親心動,忙著協助辦理回國手續,預訂
船票;母親則趕緊張羅變賣房產家私等事。眼看一件件同先父苦
心經營的家當被廉價抬走,母親無奈的臉上懸滿剜心的痛;更有
許多壇壇罐罐,拱手送人。俗語說“上屋搬下屋,丟掉一蘿穀”,
何況遠地遷搬,家中損失自不待言。接著,購置衣服被褥,罐頭
食品,藥物乃至炊具碗碟等等,足足裝滿幾個柚木大箱。欠黯世
事的我,其時很嫌行李累贅,埋怨多多。日後艱難歲月中,才恍
然知悟自身書生氣有多麽重。
登車離開那個清晨,依依送行的街坊好友,戀戀難舍的山城
景物,隨著緩緩遠去的車兒,漸漸模糊在淚眼中。碼頭上,送別
僑胞人山人海,與立滿船舷的難僑們,同聲高唱歌曲長呼口號,
愛國、團結、譴惡的心聲響徹海天。那激動人心的情景迄今依然
曆曆在目。
巨輪太平洋上航行足足七天七夜,總算風平浪靜抵達國門。
之後,歸僑們被安置於廣東多個華僑農場。當時盡管過的是沒有
自來水電燈等物質文明比南洋大倒退的生活,幹的是日曬雨淋扛
鋤挑擔的繁重農事,所得又是極其微薄的酬勞,然而多數歸僑卻
能為國分憂,勤勞維艱。老母親也一樣,為兒成才甘心茹苦受累
無怨無悔。我的高中大學生涯,也是國家經濟困難時期以及文革
動亂之秋捱過的。
家庭遠遷這第一出劇,可說是在那時國際社會大舞台反華背
景下演出的。而家人如許迢迢遷居,豈止是國度空間城鄉地域的
大轉移,更是人生命途、社會角色乃至心靈魂魄的大變易呀!
如果說我家的第一次遠遷乃迫於僑居環境惡化這一客觀形勢;
那麽,第二趟飄洋過海舉家移居北美,則全然出於家庭內部的主
觀需要。如果說先父早年離鄉背井被“賣豬仔”到南洋,是家國
正處風雨如晦的寒冬暗夜;那麽,退休後攜妻去國渡洋僑居北美,
卻恰逢祖國空前興榮的暖春明晨。
跨進八十年代,沐浴在改革開放春風中,我一家生活蒸蒸日
上。尤其在全國第一個經濟特區——深圳,度過的十七個年頭,
可謂安居樂業,闔家幸福。不僅夫婦工作穩定,薪酬高於內地,
一雙女兒所就之職當時也堪羨於人。按神州大地九十年代標準,
我家早臻“小康”奔“中康”矣!與我相類的同輩親朋好友,如
今大都在市貌美麗的“國際花園城市”的深圳,過著令時下不少
港人羨慕的好日子。
當祖國處於曆史最昌盛繁榮時刻,退休清福不享,夫妻倆卻
偏要離去。這為的哪般?——兩個女兒,鳥兒似的先後遠飛美國。
成家立業於異邦,亟須兩老前來助理家政,照料外孫。可憐天下
父母心,兒女永是心頭肉掌上珠呀,忍能守住空巢眼巴巴不管?
幾經彷徨,再三思慮,終於下決心放棄多年營造的安樂窩,拔營
遠遷!
女兒新居安在核桃溪,距奧克蘭港口不遠,正巧深圳鹽田港
近家也咫尺。於是,征得海關同意,根據四房兩廳所需,從深圳
購置一應家具,委托國際航運公司,用個集裝箱搬載過洋。而今,
依親寄居大女兒家。
此回萬裏迢迢自東半球西遷,較往昔的北歸,豈止路更迢遙
物更重那般簡單。老樹由落地四十餘載深深故土裏連根拔起,須
在陌生他鄉重新紮根,去身經中西文化迥異之碰撞,價值取向猛
烈之衝突,英語聾啞盲懵塞之煎熬。差欠了當年青春活力浪漫神
勇,心窩兒承受的比往時物質貧乏勞動繁重的磨礪要艱難多少!
更著那“良友遠別離,各在天一方”之孤悶,“山牽別恨和腸斷,
水帶離聲入夢流”的鄉愁,似又非天倫之樂一時可以消彌得去的。
回首今生的飄泊,深深憬悟:人生確如浮雲。不敢過早斷言,
此地便是行雲永止久留處也。
修訂於加州核桃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