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月

良辰靜夜心無塵,對花傾情恨有身。已知飛紅無悔意,手把枝頭數青春。聽風已見羽展翅,荊柯搖曳相握雲。明朝踏馬隨君去,來生相逢笑顏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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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滿(短篇小說) 上

(2016-08-11 10:51:07) 下一個

--------生存如出生時的努力。來時的路,我們都自知自明。

 

徐阿圓從餐館回到租住的公寓,已經是晚上十點半了。她用鑰匙小心地開啟了房門,不想驚動任何一個住在這套公寓裏的人們。即便是溫和的春夜裏,街上也完全沒有了行人,隻有偶爾行駛過的車輛一閃而過。這個城市臨近海邊,海風吹進內陸的地區已經微弱了些,仍然帶有一點海裏的腥氣,這氣味非常像阿圓在國內故鄉的感覺,好像看到祖父,父親和他的兄弟們出海歸來的時候,這些影像模糊而且已經非常遙遠了,卻因為相似的腥氣海味又近在咫尺。

阿圓把燈打開。昏黃的燈光裏可以看到,這是一居室的房子,帶著小小的獨立衛生間,廚房兼客廳臥室也是小小巧巧,隻有一張床,一個小圓桌和兩把椅子,都是阿圓在車庫私人出售時買的舊貨。門口的鞋架和衣帽架是阿圓撿來的,隻有27寸平麵電視是在感恩節大銷售時阿圓搶購來的。   

阿圓喜歡看電視,確切地說是中國的電視節目,她借用樓上阿滿家的線路。美國的電視節目她不喜歡看,最重要是英語的語速太快,她幾乎完全看不懂。小小的壁櫥裏掛著阿圓一年四季的衣服,平時一年到頭她拚命工作,上班隻用穿工作服,有限的一點休息時間,阿圓喜歡逛舊貨商店,雖然買來的那些喜歡的二手衣服幾乎都穿不著。

這已經是第十五年了。

想起那時來路,阿圓的腦子裏就有些黑色的霧慢慢升騰起來,她便閉上眼使勁地搖頭,大概搖了十幾二十下,如果換成畫麵,仿佛她中了什麽魔法一樣。她一麵搖頭一麵伸手去摸桌上,她摸索到電視遙控器,熟悉地揚手按開電視,有溫潤的普通話女聲傳出來,像一麵青玉的畫屏隔開了阿圓腦子裏的黑霧。阿圓睜開眼睛,電視裏是熟悉不過的《愛情保衛戰》,裏麵的愛情導師正在批評台上那兩個少不更事的男女嘉賓,阿圓長舒了一口氣,跌坐在鋪著幹淨碎花床單的硬硬的床上。

好累。

阿圓彎下腰揉著小腿肚,揉了幾下,她感到褲兜裏那快樂的存在,於是直起腰從褲兜裏小心地掏出錢來。

這個月的工資和今天分的小費都在這裏了。阿圓心裏熨帖,手裏攥著那一小捆鈔票從床邊移到小圓桌邊,把錢攤開到桌子上。

她忽然站起來走到門邊,確定門閂已經插好,隨手又把椅子頂到門把手上,這才又坐回桌邊。

她撫摸著那些錢,小聲數著錢。又從床頭櫃裏取出一個小本子,翻到最後幾頁,她用圓珠筆記下年月日幾個數字,並寫上錢數。

阿圓小心翼翼地收好錢,她想了想又從中抽出四百五十元零碎的,四百是房租,五十元,她要買些衛生用品。剩下的整票子她又卷起來,走進廁所。

小小的廁所裏有座便器,淋浴和小的洗手盆。阿圓把座便器水箱的蓋子打開,半桶水上半躺一樣飄著一個深色塑料可樂瓶,阿圓打開密封的瓶蓋,把手裏的小捆錢塞了進去,又緊緊地擰上瓶蓋,小心地半卡在水箱稍微小的部分空間。因為瓶子底部比較重,於是瓶蓋朝上。阿圓手撫著瓶蓋,沉思了一會兒才蓋上水箱蓋子。她開始洗漱,心裏很平安。

邊聽著電視小小的聲音,阿圓把小本子裏的數字又默念了一遍,還差五百就到一萬美圓了。

給家裏寄錢是半年前的事了。阿圓看著本子裏的幾張匯款單,想著父母說的話:家裏借的債都還完了,弟弟家的房子也起了三間,媳婦也說妥了,就是鄰莊姨表家的堂姊妹,下半年就可以娶回家。姐姐一家還在廣州打工,孩子已經上了小學。去年奶奶死了,爺爺身體也差了很多。

阿圓對家鄉親人們的情況似乎了若指掌,但似乎又隔靴瘙癢一樣完全感覺不到。為了親人,也為了自己,她經曆千辛萬苦來到這裏,但自從那一天上船之後,她已經完全不是自己了,她成了另一個人。

而且,她感到自己已經丟失在這大洋彼岸,她舉目無親,她遠隔萬裏,她無從談起,她停滯了回憶,也失去任何的關聯。

好在,她能做工,她有力氣,她經曆過,她能忍耐。

電視節目裏站在對麵的那個男嘉賓,沉默堅定,消瘦細長,眉眼輪廓似乎很像他。

阿圓已經三十四歲了,他說自己也是三十四,阿圓不信。他看上去年輕,頂多不過三十歲。他在mall裏的一家中國快餐店掌勺,老板看上去很器重他。阿圓利用自己一個月隻有一天的休息時間曾悄悄地到他工作的地方去,她獨自在一個隱蔽的角落張望著他。後來她花了十幾元給自己買了一盒巧克力。

阿圓至今不明白,他為什麽能看上自己,在這麽多年輕女人打工的現在。

躺在床上,阿圓拿著小圓鏡照著自己。圓圓的嘴,圓圓的眼,圓圓的鼻子圓圓的臉,更何況自己這一身圓圓的肉肉,胳膊腿都是圓的,正應了阿圓的名字,忽然有一個聲音響起:“阿圓像隻紅蘋果,人人愛吃紅蘋果。”

阿圓忽然臉頰緋紅,她閉上眼睛,痛苦地呻吟了一聲,罵自己,不要臉,你配麽?臉上有毛毛蟲一樣的東西掉下來,阿圓知道自己哭了。

那晚阿圓哭著睡著了。

早晨七點半阿圓聽見樓上小孩幾裏哇啦地叫聲和哭聲,那是阿滿的兩個孩子,一個四歲,一個兩歲。阿滿的老公大聲地罵著,阿滿也大聲回罵著,樓上一如既往地喧鬧聲讓阿圓明白,昨夜的好夢都是騙人的。夢裏的自己衣錦還鄉,以前要好的男孩子還是單身,還在等著自己。他們結婚了,還在縣城開了家飯館。

阿圓洗漱好,拿著錢,等聽到阿滿的老公出門了,才開門出去。外麵陽光很好,門前可憐的草地已經沒有幾簇綠色,但信箱邊不知多少年前的住戶種了一叢漂亮的玫瑰卻正盛開地燦爛圓滿。

阿圓聞到玫瑰的香氣,走過去審視,玫瑰一朵也沒有少,因為枝幹有刺,小孩子不敢采摘。好像邊邊上又有幾朵花蕾正在含苞欲放,玫瑰的花瓣柔軟的像少女的唇。

 “阿圓,你吃飯了嗎?”阿滿在樓上開窗,招呼阿圓。

阿圓回過身輕輕笑著:“阿滿,我正想找你,給你下個月的房租。”

 “你到我家來吧,我走不開。“阿滿去給阿圓開門,一邊回答著在上衛生間的一聲聲叫喚的兒子,“馬上來了,等一會兒媽媽給你擦屁屁。”

阿滿對阿圓說:”沒有法子,這兩個孩子要了我的命。阿圓,我好後悔結婚生孩子這麽早,還生了倆,不然也像你一樣自己打工掙錢,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好自由的。“

阿圓覺得阿滿在諷刺自己,她笑笑,把錢遞給小滿。阿滿滿屋子找廢紙給阿圓打收條,她一頭亂發的女兒穿著紙尿褲跟在她身後,一邊抽泣地哼哼著一邊睡眼朦朧地扯著阿滿的褲子。阿滿像帶著一個皮球一樣拖著女兒在屋子裏轉了幾個圈子,終於坐在門口的飯桌旁,認真給阿圓打著收條。嘴裏念著:今天是五月一號,收到樓下徐阿圓房租四百元整。

阿滿把收條遞給阿圓,看著她說:“阿圓,那個誰,他給你表白了嗎?”

那個誰就是阿圓偷偷去看的那個他。

阿圓說:“沒有的事,你別瞎想。”阿滿聽了就笑。那個誰是阿滿的老鄉,叫寶駿,剛來美國時認識的。他來美國已經六年,兩年前為求得一個從大陸來的妻子,他先付給了那女人一萬美元,然後,然後那女人就消失了。

這件事成了這裏所有餐館老鄉們長時間的笑料。但阿滿解釋說,這是他們家鄉的風俗,要娶妻先給“定兒”。“定兒”就是訂婚的錢。這件事之後,寶駿有些灰心喪氣,於是阿滿覺得阿圓蠻能配得上寶駿,就給他們牽線搭橋。

寶駿挺上心,阿圓卻有些猶豫。

兩個人都為了出國打工而耽誤了婚事。其實寶駿剛三十一歲,聽阿滿說阿圓不肯找比自己小的男人,就自動增大了三歲。寶駿在國內曾跟算卦的老叔學過,說相學上有雲“腿長腳瘦,奔走不停,辛苦之相也”,小腹像懸箕的形狀是一種福壽之相,“背無三甲、腹無三壬,此皆不壽之驗”,阿圓身材圓圓的,臉若銀盤,應該是自己一直尋找的老婆。

不等阿圓猶豫,阿滿那邊偏偏又變了卦。原來阿滿有個堂妹從紐約來,和男朋友分了手,一氣就躲到堂姐這裏,現在阿滿朋友家開的buffet店裏幹活。這女孩子滿心指望男朋友從紐約趕過來哄她,等了兩個月不來,這兩天就求阿滿重新給她介紹個對象。

阿滿又想到了寶駿。

寶駿性子溫和,說話不急不躁,幹活認真踏實,這段時間正和另一個老鄉準備盤一個餐館,將來做半個老板。當然是阿滿滿意的,也是那堂妹比較滿意的。誰知跟寶駿提起來,寶駿就一臉詫異,說不是剛介紹了阿圓?並說自己中意阿圓,還讓阿滿繼續催促阿圓。

但阿滿不由分說,有一次就直接把堂妹帶到寶駿工作的地方。

堂妹那個女子是個苗條妖嬈的樣子,寶駿看她抹粉塗脂,穿的薄透慳吝,又小了自己十歲,就不肯招擾。偏堂妹在感情空擋期,一味地想找個男人填補,就看中了寶駿。剛見麵就央求寶駿給她買了些吃用的東西。寶駿倒不怕花錢,隻是覺得自己沒法子哄住這樣的女子。

寶駿來找阿圓。

阿圓上班的餐館很近,她走著就可以上班。剛一上班,寶駿就來了。原來寶駿就是和阿圓打工的已經六十歲了的劉老板一起商量再盤一個餐館,開個壽司店。阿圓在後廚準備午餐用的菜蔬,做了大鍋的米飯。老板娘和阿滿一樣有倆個小孩子不能到店裏幫忙,但她是照顧年幼的孫子孫女。阿圓是備菜洗刷兼顧,和店裏兩個工人一起從上午十點忙了午餐,下午兩點後稍事休息,工人都出去了,等五點再來就一直忙到晚上九點。

寶駿在下午空檔的時候來,和劉老板說著話,眼睛到後廚門簾那裏逡巡阿圓。劉老板早看出來寶駿的心思,就叫阿圓出來幫自己算賬。阿圓早聽到寶駿來了,縮在後廚不敢出聲。聽到劉老板叫,紅著臉出來,拿了收銀台的單子加減乘除一番。耳朵聽著他倆對話,眼睛卻不看他們。寶駿和劉老板商量了一起再去看那個租來的店鋪,還要怎麽裝修。劉老板借口要拿什麽東西到後廚去,讓寶駿等著。寶駿當然趕緊利用這個時機走到阿圓麵前,直接問她:“什麽時候有時間,我們一起去看個電影?”

阿圓說:“我英語不好,看不懂美國人的電影。”

寶駿連忙說:“不是到電影院,是去我一個朋友家,他有好多從國內帶來的錄像影片,都是新出的。”

阿圓說:“我沒有時間,兩個星期隻有一天休息。”

“那就你哪天休息,我們哪天看好嗎?”寶駿極其溫和地說著。看阿圓低頭垂下的一頭黑發,遮著她半邊圓潤的麵頰,不禁微笑起來。

阿圓還沒說話。劉老板就咳嗽一聲從後廚拿著東西出來。寶駿就坐回餐桌那邊,眼睛還往阿圓那邊拽著。阿圓說聲“算好了”,低頭回到後廚去。

寶駿不再多留,和劉老板又商量幾句,告辭了就走。他一邊走一邊給阿滿家打裏電話,要阿圓的電話號碼。阿滿卻說阿圓沒有電話,甚至連個手機都沒有。又問寶駿現在是不是在劉老板店裏。寶駿隨口說是,就站在停車場想了一會兒,回身回到餐館。剛到門口,就見劉老板早笑眯眯地出來,說明天給阿圓了一天假,你帶她出去吧。

寶駿微微紅了臉,叫了聲劉叔你真,好字沒出來,劉老板就說:“阿圓是個好女子,在我這裏做了五六年了,是阿萍姐親自介紹來的。”

“阿萍姐?是咱同鄉會在紐約的阿萍姐?”寶駿問道。

 “不是她還是誰?”老板一臉的自豪:“阿萍姐還專門交代我要照顧好阿圓,說這女子可憐。我是幫阿圓拿到綠卡,可是給她介紹了幾個男孩子,她總是不肯。你要是和她成了,也了卻我一件心事。我那時是和阿萍姐打了保票的。”

寶駿一臉笑像漾了春水一般。正想說話,忽聽那邊有個女孩子叫他:“寶駿你在這兒,這麽巧。”

寶駿一轉臉,就看到阿滿的堂妹背著個小包,從停車場那邊嫋嫋婷婷地走過來,寶駿臉上的笑容頓時凍住了,老板看到此景連忙說店裏有事就回去了。寶駿一臉尷尬,朝店裏看了一眼,連忙朝堂妹走過去。他想盡快離開了。

堂妹連忙尾隨著寶駿,又和他回到停車場。寶駿走到自己車跟前,問堂妹說:“你有事?”

堂妹說:“寶駿哥,我姐說你正要盤一個店,是真的嗎?”

寶駿開了車門做著要上車的樣子,扶著車門框笑說:“正在忙著這事兒,這不和劉叔商量來著。”

堂妹說:“這個劉叔老了,不知道能幫你什麽忙。我打工的不菲店老板正想把店盤出去呢,這個事兒我剛聽說,你要是有興趣,我帶你去看看我們那店。”

寶駿聽了,就想了想說:“那個不菲店我知道,不是好好的嗎?怎麽要盤出去?”

堂妹連忙說:“說是要搬家呢,誰知道。你要是想去看看,我現在和你一起去。”

寶駿說:“我知道那個店在哪裏,不用現在去。”他看堂妹沒有離開的意思,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畢竟人家來告訴自己一個信息。就說:“你怎麽來的?”

 堂妹趕緊說:“我溜達著玩,正碰上你。你帶我回家好嗎?“

寶駿聽了,再不好拒絕,隻好開了後車門。誰知堂妹說,我要坐前麵。自己徑直就到副駕駛那邊,開了車門進去。

寶駿往店那邊望過去,沒有任何動靜。他就開車離開了。

阿圓並沒有看到外麵的一幕,但劉老板卻為她擔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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