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的爹親娘親》十九、父母在的地方是故鄉
離開家太久,故鄉的景致已經逐漸淡去腦海,隻有父母的蒼蒼白發和衰老的眼神時常出現在夢中。在我心裏,故鄉隻是和父母兄弟姐妹有關係的地方了。
去年暑期回國,大哥開車到徐州火車站接我們。一路疲憊不堪,強打精神和大哥說著話,覺得路是那樣的長。直到大哥說前麵拐彎就到家了,我還不信,沒有見到我所看到的標誌性建築,例如長途汽車站的大門,例如縣電影院。大哥說咱們是從另一條路上過來的,這是縣裏剛開的一條路,魚新路。果然車一拐彎,家所在的那條細小黝黑的胡同口驀然出現在我的眼前。
就這樣稀裏糊塗地到家了,一如當年稀裏糊塗地離開家門。
在家裏住了兩個月,實實在在挨著年老的父母住著,心裏就很妥帖。常見到母親和父親兩個談論著過日子,他們過的日子其實就是兒女的日子,誰家怎樣,誰家誰家----母親常說“一家一家地過唄”,仿佛和他們無關一樣,其實她心裏是說兒女都有自己的家庭,他們的責任已經完成了。
父親常說現在老人最該重視的必須有的三樣兒“老”:第一是老伴兒;第二是老底兒;第三是老窩兒。這三樣他都有,而且都是最好的,所以他心裏很滿足。
父親有很多好笑的言語,他常常很嚴肅地說著一件不正確的事實。例如他說:全世界最好的地方是中國,中國最好的地方是山東,山東最好的地方當然是咱縣了,那麽縣裏最好的地方就是他的家。最後一句他說的那麽肯定和堅定,這就讓我們幾個嗬嗬笑起來。母親那邊手裏做著活兒笑著總結:“你爸爸這話就是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土窩。”
父親是位不較真的人,特別對母親。很早以前他們也吵架,但他們從來沒打過架。總覺得像我父母那樣男人比女人大五歲以上,男人會知道心疼妻子。像父母以前吵架,母親每一句說的快而響亮,父親的話跟不上,經常是等母親一停下來,他就學狗的叫聲,衝母親“汪汪汪”叫兩聲,然後對我們說:“你媽媽是不是這樣?”於是我們都開懷大笑起來。母親就不好意思,也隻好笑起來。
父親叫母親為“你媽媽”,是用標準的山西老土音叫的;母親用河南土音叫父親為“你爸爸”,這是我家特有的叫法兒。別人家大都是叫“他爸他媽”或者稱“老張老王”,再有就是鄰居李叔叔李嬸子的“老頭子”、“老太婆”。我們家這個“你”字是指我們兄妹五個的任何一個,這樣的叫法有一種虛擬又直接的令人提高注意力的感覺。
父親以前叫我們幾個做事,都是從大哥的名字叫起來,一路叫下去,最後落音兒是誰的名字,那就是叫誰去做事。大家靜靜聽,最後被叫的那個就被大家推出去。
父親如今老了,不再那麽叫了,大概是嫌繞口,也是有些糊塗了。他幾乎走不動路,因為帕金森病的幹擾,他不能自持穩定的手和腿,又因年老無力而難以長久支撐。
父母兩個都好像縮短了一些。而孫子輩都長成高高的大人了,他們在綠蔭小院裏站著說笑。待二姐攙扶著父親走出來,他們自動閃開一條寬的路,注視著父親走過去。二姐往往大聲說:“老將來了,你們,誰,開廚房門去。”立刻就有孩子跑過去開了廚房的門,父親走到小飯廳的桌前,看著滿桌的飯菜,輕歎一口氣,被扶著坐下。母親坐在他的右手,拿了筷子勺子準備喂他。吃完飯要吃一些藥,由大哥一一從藥瓶裏倒到手心裏,父親張開口吃了,用碗裏留下的一口稀飯咽下去,這就算飯後吃藥了。
第二天還是那樣,孫子輩們有的就在自己家吃飯了。人不多,父親就看著這個沒來,那個沒來,誰不來都行,但隻要是小侄女格子沒來,他的臉就沉下來,到處問:格子呢?格子呢?他現在最疼愛的就是這個孩子。但這個孩子又那麽的不聽話,那麽的不知人事。
母親喜歡騎著她那輛改良的電動小三輪車出門買菜。菜市場在胡同外麵的大街上,隻有一千米遠的距離。父親不久前是可以自己出門的,但現在大家都不放心他了,他出門要人陪著,往往是母親騎著三輪車,他坐在三輪車裏放好的寬凳子上,老兩口謹慎地出了家門。父親幾乎不能離開母親一分鍾,有時候母親也有些抱怨,但她還是心甘情願地圍著父親轉著。
母親中午買菜父親照例要說想吃什麽:“還是買魚吧,燉魚。”母親應著,很熟悉地到了市場賣魚的攤子前。巴掌大小的黑灰色草魚是早晨從微山湖裏新鮮打來的,在白鐵皮大盆的清水裏活潑地遊動,母親總是選稍微肥碩一點的魚,一般要上四五條,直接讓魚販清理好了。母親把魚販案板前的魚雜碎也裝到塑料袋子裏,拿回家煮熟給那條花狸貓吃。
那條花狸貓又尖又饞,隻吃煮熟的魚內髒,其他什麽也不吃,母親有時候沒有時間喂它,連餓了好幾頓,給它饅頭或者剩的肉菜,它竟然還是不吃,隻是磨著母親的腿腳懇求地叫著。氣的母親一腳踢它挺遠,不一會又纏繞過來,母親就心軟了,隻好到市集上給它要魚腸。家裏人多次說把這個尖嘴的東西扔掉,母親也試過一回,讓大哥把它放到車上扔到鄉下,過了半天它就自己找回家來,渾身都是土,對著母親眼淚汪汪地叫著。
母親燉的草魚真的是鮮香清厚,草魚是完整的,隻在魚背肉厚的地方劃幾刀淺淺的口子以便入味。燉魚蔥薑蒜都要大片,最好再放些白酒,母親喜歡在白色魚湯裏放幾把翠綠芹菜,這樣既可以壓魚的腥味,又可以讓芹菜沾有魚肉的香氣,相當於放了香菜。
細細的熱風吹過來,似乎有孩子們嬉笑的聲音傳來。父親坐在堂屋靠窗的硬木沙發上眯著眼說:“一中的孩子放學了。”果然從胡同口看出去,大路上年青的學生們騎著自行車大股流水般湧過來,遇到對麵來車,就像被船分開的水流,車過又合攏來,但最終還是漸漸分散遠去,隻留下清零零的車鈴聲遠遠地微弱地響著。
青春如同這股車流,刹那間分流而逝。當年的我在哪裏?那些同學朋友現在何嚐不是滿麵塵霜?
要好的同學中有一位當了醫院院長,買了車,到家裏來接我出去和同學聚餐。車行於熙攘的大道中間,時常有各種車輛忽然擋在前麵,往往嚇出我一身冷汗,但同學笑說:“小菜一碟,如果在這裏能開,最複雜的路況都能應付了。”國內的交通真是堪憂。大城市不必說了,小縣城更是沒有章法。汽車、電車、自行車、行人交織在一起流動,各種聲響交匯在一起。好在父母年老了,他們不大出門,出門也就在家附近轉悠。
故鄉的麵貌從一個沾著土氣娟秀的女孩子,變成了一個滿身花色風韻大開的少婦。滿大街都是琳琅滿目的店鋪招牌,再也看不到先前簡簡單單的街市麵貌。感覺真的是全民都往錢看,全民都在做生意,人與人也幾乎就隻有利益關係了。生活如激流從遠處湯湯而來,攜裹著的大都是現代化倒棄的廢水和泔水。
相比這樣,我老父母的生活仿佛還停留在過去的一個時間裏,他們慢悠悠地過著每一天。外麵的激流在我家小院邊拐了個彎,留下一潭清水,未作影響一般。但實際上在他們的生活內部,也隨著時代的變化起著波紋。
自從我出國之前把自己小家裏用了幾年的家用電器,包括一個新買的空調都送給父母之後,父親對空調這個新式生活用品產生了興趣。用了之後覺得很好,於是自己又買了四個空調,這樣家裏夏天不熱,冬天不冷,讓兩位老人度過一些難熬的日子。所以建議家裏有老人的兒女,別的都可以少買,攢錢給父母買空調,一定能讓父母舒服地多活好幾年。
父親對家裏的空調使用的也不算多,主要在夏天用一下,冬天是燒小暖氣爐子。盡管買的空調都是冷暖兩用,但他們怕浪費電,用一小會兒就歇一大會兒,我嚴重懷疑這樣反而用電更多,一啟動一停止,就像車不斷啟動浪費油一樣。而且他們冬天燒小土暖弄的屋子裏比較髒,每天使用起來也麻煩。但想想如果他們心裏覺得不浪費,舒服踏實也就行了。
父親說自己家現在比農村一個村裏的電器還多。一個村也沒有一個空調,一個村就有一個大隊,幾百上千人,他這樣說,而且信以為真。
母親的最大愛好是攢煤炭木頭等燃料,家裏每年要買很多燒煤、煤球等。一些燃煤炭的木頭柴火就是母親最喜歡鼓搗的東西。她往往把那些東西翻來覆去地曬,收藏,然後積攢。於是家裏的破爛越來越多。每次打電話回家的時候她不是忙著要去買菜,就是在院子裏翻騰她的柴火。過去物質短缺的日子過慣了,她需要這樣做。
父母親對當前的社會越來越看不懂,也越來越不加理會。他們知道自己已經是在“夕陽紅”時段,所以對那些“如日中天”的人物和事件都抱著看戲的態度。往往最後那些人和事卻也能看到結果。父母親年紀老了,對自己有時縱容一下,“買,買東西,”他們說著,到市場上卻又和人家討價還價,最後拎回來一些不需要又貴的東西。然後就又不買了。
父母親有時候傍晚和一些同樣年紀的老人,到一中那邊一個寬敞地界去坐一坐,那邊有一個類似於街邊花園的地方,有上幾棵已經長大的挺拔的白楊樹,風一吹楊葉嘩嘩地拍著巴掌,仿佛隻有它們才歡迎這些年老的人們。街上的車流人流紛紛攘攘,他們都無暇看顧已經退出激流的老人們。
父親因為很久才出來一次,有些老人都不認識了。那次就有一個老頭兒坐在那裏,有些吹噓地誇著自己的幾個兒女多麽孝順他:“我老婆子死了幾年了,他們還想給我找老伴兒。我說拉倒吧,快入土了,就剩一隻胳臂在這世上了,還找什麽?他們就給我錢,多的花不完,多的我又想找個老伴兒了。”
母親對我擠擠眼笑。旁邊另外一個老頭兒說:“找,找你個腳!你不知道上個月前進大隊那個有名的老解放,吃了一輩子公糧,老了找一個老娘們,過了半年就離了。那個老媽子還給他要青春損失費咧,七十了,還要青春損失費,他娘地啥青春?”
又有一個半身不遂的老人用模糊不清的聲音大聲說:“還是說自己的原配好,原湯化原食兒!”他老伴在身邊輕輕戳了一下他的腦門子:“說不清還瞎說,你那是說的吃餃子。”
他們說的時候,父親母親隻是聽。母親給父親擦擦嘴角一點點的口水,有時候給他扇扇子。後來就聽一個老人問父親:“老哥哥,你好啊,老伴兒還能伺候你,你有福。”
父親鄭重地點點頭,微微笑著看母親。母親的臉上布滿皺紋,白發蒼蒼,但她的眼睛是亮的,她笑了一下,一霎間有些少女羞澀的樣子。
我正不知道說什麽好。忽然見這位老人盯著父親看,疑惑地問父親的名字,他忽然十分感慨地說:“哎呀老哥哥,果然是你啊,你也老了,就是年輕的時候再英雄,到老了還是要老啊。”然後他向周圍的人們說道:“這位就是咱們這裏有名的孤膽英雄啊,英雄也老啦!”
父親說:“老啦,老啦,誰不老呢?誰能掙的過一天天的時間,年月不饒人!”
壯士暮年的時候,身邊有他陪伴他的人,有幾個雖然不算很孝但還算順著他的孩子,有自己的收入和房屋,殘年雖見,卻也不算窘迫。但我們做兒女的,看到他們一年年變老,越來越老,總還是很難過。年月真的是不饒人啊!
傷感,特賦梨花詩體一首:
父母在的地方是故鄉,
故鄉在年月難饒中變化滄桑。
如果還有來生選擇那個地方,
依然不能舍棄的是親人念想。
落葉無聲歸地,長河日夜湯湯,
問誰,誰還都一樣嗎?
和你同感,是啊,父母在的地方就是家鄉,他們在哪裏,家鄉就在哪裏~~~
父母一天天年紀開始大了,我偶爾也開始有點憂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