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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芳祭
初春一過,百花盛開。京城裏大街小巷熱鬧起來,大家似乎都忘記了那幾日抄家的風聲鶴唳。隻覺得春日漾漾,仿佛人間從沒發生過什麽禍事一般。
這日黛玉接到薛姨媽一個口信,說是王夫人要在城外見她一麵。原來薛姨媽家在城北的當鋪竟還存下一間,那幾日薛姨媽便張羅著賣掉了那個當鋪,薛姨媽膽小怕事,竟不敢再回城裏與黛玉同住,就在城外五裏的楊柳村租了一個農家的院落,這時已是賈府被抄後的第九天了。
這一日北靜王水溶便差了幾個重要心腹,穿了平常人的衣裳,暗地裏保護著黛玉去城外賈母墳頭拜祭,再去鐵檻寺給賈母上香。黛玉自戴了麵紗和紫鵑一乘小轎,就抬至城外。賈母的墳草草了了,如一撮土饅頭。黛玉覺得不像,轉頭卻看見形容枯槁的王夫人靜坐在近處的一棵柳樹下,眼神散漫地望著她。她身後還有一個青衣的女牢頭,一臉不耐煩地晃著手裏的鎖杠。黛玉趨前來,向王夫人跪下,哭道:“二舅母,你可好?”王夫人看著黛玉,有些認不得,隻說:“我好,我很好,你是哪家的人,你是來拜老太太的麽?”黛玉哽咽道:“舅母不認得外甥女兒了嗎?我是黛玉。”王夫人看清了,扯著嘴角笑了一下:“黛玉,可是我那小姑敏妹的黛玉麽?你打哪兒來?如今敏妹妹還好吧?”黛玉聽了,知道王夫人已經有些神誌不清了。黛玉就起身往賈母墳前,哭了個肝腸寸斷。
正哭著,肩膀頭有人輕拍了一下,黛玉淚眼模糊,看見薛姨媽抱著些粗用的家什,一個板凳,一個水瓢,一件舊襖。黛玉正詫異,薛姨媽道:“姑娘先起來坐下吧,如今老太太是看不見了,她也算沒白疼你。我就住在那邊的村子裏,過會子你去坐坐。你看你舅母,遭了這個變數,竟是受了刺激,有些迷瞪。如今他們一家人,也慘的很了。”薛姨媽說完,又向賈母的墳上哭了兩聲。又拿著水瓢裏的水,喂了王夫人幾口,又給她披上棉衣。從腰裏摳出極小的半個小銀裸子塞到女牢頭手裏道:“勞你生受,且照顧著些吧。”那女牢頭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展眼看到黛玉身後幾個人,也沒敢使勁,就拽了拽王夫人,兩個人一徑裏往城裏去了。
黛玉急道:“他們往哪裏去呢?怎麽不見舅父們?”
薛姨媽道:“咱們都管不上了,你且起來和我回家去,待我仔細告訴你。”於是黛玉又乘了小轎,跟著薛姨媽往楊柳村裏來。看見兩扇破舊的木門,兩趟半倒的土牆,三間長草的土坯小屋。薛姨媽道:“丫頭婆子們我都遣散走了,我也養不起他們,剩了一個老婆子,跟我多少年了,不肯走。這外麵日頭還好,且坐這院子裏來。”
待她們坐下,薛姨媽道:“如今你兩位舅父,赦老爺已經當庭杖死了,邢夫人也跟著死了,還剩你二舅政老爺和璉哥兒,並東府裏的珍大爺和蓉哥兒,前日都充軍發配到涼州去了。寶玉和我那苦命的寶釵,還在牢裏麵,如今你二舅母也是回那兒去了。隻是鳳姐兒前日也死在裏麵了。也沒有棺材埋她,隻用了張破席。其他人,賣的賣,搶的搶,都沒有下落了,如今也就咱們娘兒們還能在這日頭裏說話兒。”
黛玉見薛姨媽用襖袖子擦著眼淚,便抽出自己的汗巾子給她,自己也抽泣起來,紫鵑就拿了自己的汗巾子彎著腰給她擦淚。
一時沒有話。黛玉歎口氣道:“大禍不期從天降,飛鳥緣盡各投林,。”
薛姨媽道:“就是這話。隻是還有更奇的,就是老太太忠靖侯史家,也都連了坐,說是他家比你舅舅家還厲害,竟貪了銀子,連你湘雲妹妹也賣到城南的薔薇巷裏去了。”
黛玉揪然變色,又不解,又不好問。薛姨媽道:“你是深閨秀女,哪裏知道這些?和你說吧,你算有造化的,那個王爺,看上去也是有情義的。和賈家好的,也就是北靜王爺家了,不知可否是他?如是他,你也防著點,他家的北靜王妃,滿城裏都知道,也是潑醋有名號的。”
黛玉心中漸漸明白過來,但她慢聲道:“這和我有什麽相幹?左右不過是在那裏借住幾日,北靜王爺原來是想請我作他妹妹二郡主的家師,以我的才能也隻是看著罷了。姨媽還想回南去麽?如今可有盤纏?”
沒等薛姨媽開口,黛玉又一字一句道:“寶哥哥和寶姐姐,我們是要盡力救出來的,就是雲兒,我也要試一試,隻是----不知道現在該用什麽法子?”
薛姨媽聽了,也不顧的紫鵑在眼前,撲通一聲就給黛玉跪下了,唬得黛玉連忙從板凳上站起來躲到一邊,連聲叫著:“姨媽你老可要我死呢,這麽著是什麽?”
紫鵑連忙攙起薛姨媽,薛姨媽哭道:“林姑娘,也是我前生修來的和你相識。你能這樣說,我這個半截埋土的人也就沒有掛著的了。我也知道盡人力,聽天命的理兒,如今就隻有咱們娘兒們在外頭,要錢沒有,要勢也沒有,姑娘如今你做了郡主的家師,北靜王爺也看著你好,能不能借著這個由頭,救救他們呢?”
紫鵑在一旁輕聲道:“你老人家不知道,郡主我們還都沒見到呢,就是王爺,如今也還不能說上什麽話。這些事兒,大男人們也難辦的,何況姑娘?姑娘是有心去幫,可是幫上幫不上,誰心裏也沒有多少成算。”
薛姨媽抹著眼淚道:“紫鵑姑娘你說的對,還是我那句話,聽天由命罷了,若能夠,是他們的造化,不能夠,我還能說什麽?我家薛蝌為救蟠兒兩個月之前回南去籌措銀子,現在都沒信,那些個紫巾的土匪把南北的路都攔住了,鬧的凶。寶琴嫁給那梅翰林家的公子,剛到貴州府上任,萬裏迢迢,我這裏信還沒送出去呢。我們王家那些人也別提了,竟是逮著螞蚱連成了串兒。賈門裏自從元妃娘娘薨了,一日不如一日,迎春死了,探春丫頭也嫁到海那邊的荒蠻島子,說是個妃子,可是連報信也不知道往哪兒報去。惜春幸虧上個月出家了,不然如今也得遭殃。你們不知那鳳姐兒家的巧姐兒有多麽可憐,聽說都賣出京去了。前日劉姥姥來了,還是人家心存良善,竟說去尋巧姐兒去。要我說,哪兒尋去?尋著了,也救不出來。”
黛玉的心裏五味俱全,想哭,卻覺得自己連眼淚都沒有了。望向野外的荒蕪之地,心裏空曠難受。過了一會兒黛玉哽咽道:“姨媽且住在這裏,若願意到城裏去,再去,隻是我也不知自己能在那個地方住多久,如果成了事,姨媽造化,我也造化,還求姨媽將來能顧到我----”沒說完,就向紫鵑道:“咱們走吧。”站起來就走出院子。
薛姨媽聽了,八下裏摸不著頭腦,也不好問,把黛玉送出去,自己怎麽也沒想出個頭緒來。
黛玉自去鐵檻寺給賈母上香,望著殿裏泥塑的菩薩,跪在蒲團上發了一會子愣。紫鵑也跪在黛玉身後,嘴裏念叨出聲:“菩薩保佑,逢凶化吉。”黛玉聽了,苦笑一聲道:“你要保哪個?如今散都散了,死也死了,花落人亡,鳥去巢空,吉從何來?”紫鵑道:“那些我顧不上了,我求菩薩隻為姑娘。”
黛玉不再吭聲,又坐著小轎回城裏玉舍來。
謝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