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欲絕
這日薛姨媽從京郊進城,先去牢裏看了寶釵寶玉,又到死牢去探望薛蟠,但因為銀子使得不夠,牢頭竟沒有讓薛姨媽見。薛姨媽哭哭啼啼,轉到黛玉的玉舍來,黛玉包了幾件舊衣給薛姨媽,要把自己的釵環讓紫鵑去當了。紫鵑道:“馬上要天黑了,怕不太平,明日再當罷。”黛玉知道紫鵑舍不得東西,也不好說什麽,隻道:“叫上朱英,再帶上雪雁他們幾個小丫頭子,人多就不怕了。”紫鵑還不肯:“都走了,屋子裏就空了,姑娘一個人---”黛玉打斷她的話說:“哪裏一個人?姨媽不在這裏的?”薛姨媽連聲道:“在的在的。”紫鵑無法,隻好帶人去了。這裏黛玉請薛姨媽吃了晚飯,坐在炕上一同作些針線。
薛姨媽歎道:“姑娘知道吧,巧姐兒竟被劉姥姥賣了兩畝地給救出來了,前天去我去他家借了十兩銀子,那劉姥姥竟讓他外孫子板兒和巧姐兒定了親,這下子巧姐兒就保住了,哪個還敢強搶良家民婦?這劉姥姥可不是大智慧?”
黛玉微笑道:“果然這樣,那回我叫她母蝗蟲可真的委屈了她。”
話音剛落,窗外有人笑道:“誰是母蝗蟲?姑娘還挺愛玩笑。”
黛玉慌忙起身,隻見北靜王水溶自己掀了簾子進來。薛姨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人就有些哆嗦起來。黛玉平心靜氣,從容下跪。北靜王掃了一眼薛姨媽,看她穿著簡樸,直道是個下人,便沒理她。隻向黛玉做了請起的手勢,邊笑道:“林姑娘你說水瑩多麽可笑,自己彈不好曲子,卻怨我給她置辦的那叫什麽焦尾枯桐的琴不好。天要黑了,我母親不準她出來,她就非要我現在來你這裏拿你的琴,說隻有用你的琴才能彈好,還說不準經了下人的手,弄髒了她還是彈不好,真正的強詞奪理。”說著就自己坐下了道:“林姑娘親手去拿琴罷,我一定小心地捧了去,不讓別人碰它的。”
黛玉應了,站起身去拿琴。斜眼看到薛姨媽自己袖了手,低頭退出房間。薛姨媽本想盡快離開,卻見前麵院子裏站了兩排黃衣侍衛,便嚇的縮了脖子,轉到遠處的偏房,看見黛玉奶娘王嬤嬤正在小爐銚子前熬藥,已瞌睡成天老地荒的。薛姨媽沒有叫她,自己在裏間找了板凳坐下,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這邊黛玉把琴放進琴盒之中,遞給水溶道:“這幾日郡主練琴正在興頭上,我教她的那幾首曲子都彈的不錯了,就是那個鳳凰涅磐也通了音律,現在正操演指法,有幾個難的當口,可能她耐不住性子了。”水溶接過琴道:“何止耐不住性子,簡直就要砸了那琴呢,今天我公事不多,回家去見我母親,母親正拿她沒法子。姑娘的鳳凰涅磐真正好,我母親還說哪一日要你親自到宮裏去彈給她聽聽。隻是這天籟之音,隻應天上有。再者操琴最容易勞神傷身,更何況姑娘身體不好,姑娘以後萬不可經常再操此曲了。”
那日琴罷,黛玉也感到渾身疲憊,如同大病一場後的酸軟。以致水瑩來上課竟不能教她,自己告了一天的假。又聽水溶問道:“紫鵑他們呢?怎麽屋裏一個人也沒有,大門那裏連朱英也不在?”
黛玉腦子裏電光一閃,要救寶玉,隻能求北靜王,死都不怕,又何必在乎這麽多呢?這想法一直盤橫在心頭,可是無法單獨和他說,今日可不是個機會?黛玉道:“我打發他們到當鋪當東西去了。”
見水溶剛有疑問之色,黛玉便跪下了,水溶忙去攙扶,黛玉究竟不肯,仍然跪著道:“黛玉有求於王爺,如王爺肯幫忙,黛玉願肝腦塗地,絕不辭也。”
水溶看著她,眼裏有了些複雜的波光,隻道:“你說吧,要我做什麽?”
黛玉俯首道:“請王爺幫忙把賈家那些無罪的人等放出來,已經有幾個無辜的人死在裏麵了,我大舅母邢氏和二表嫂王熙鳳都死了,二舅母王氏也已神誌不清,大表嫂李紈和她的幼子賈蘭,都是身單體薄,恐難以長久支持。還有----”
水溶道:“還有你那個銜玉而生的寶哥哥,對吧?”
黛玉不語,頭微抬了抬,想說什麽,究竟沒說出口。
水溶道:“你和你的寶哥哥,果然是情深意切,無人能比的。為了他你可以肝腦塗地,那麽我問你,若我為你把他放出來,你真的也能為我肝腦塗地麽?”
黛玉道:“我已經說了,王爺若能幫助把寶玉等人放出,我的話一定做數。”
水溶站起身來,徘徊了幾步站住了道:“賈家被抄,是皇上的旨意。可是還有很多因素促成,不隻是一個放字就能完成的。”
黛玉隻認為他這是搪塞的話,便道:“王爺肯斡旋的話,一定能的。”
水溶嗬嗬一笑:“這句話,要將我的軍了。其實斡旋不斡旋,成功不成功,原因都在你身上。你說什麽都可以應驗的。我很想知道----”水溶猶豫著。
黛玉伏下身去:“我願為奴婢,到王府伺候王爺。”
水溶一下子驚呆住了,心中五味雜陳。漸漸地一種傷心和憤怒的情愫越積越多,水溶恨道:“你這樣子,我很不喜歡,你竟然想做奴婢,那麽,還有什麽不能做的?來來,到我這邊來。”
黛玉呆了一下,畢竟是明白了。她站起身,渾身顫抖著,心裏卻有了一種絕然而傷痛的感覺,一時間湧出了萬千的悲壯,眼淚徑直流了出來。但是她還是一寸寸地走了過去,低頭站在水溶麵前。水溶盯著她烏雲般的秀發,下麵還散著幾縷未盤上的青絲。---自從和她見了麵,這心願說是了了,可是還是不能了。她卻是一心為了他,果然自己就沒有一點希望麽?這輩子即使可以得她的人,卻不能得她的心麽?那邊黛玉更是心事蒼茫,自己的命運和寶玉已成了陌路,救他純屬一個心願的完成,沒有將來更沒有後路可退,這種難堪的現在,也不知怎麽才能過去。水溶這邊又在想:原來那天的操琴,她把那鳳凰涅磐彈奏出那般的狂烈決絕,難怪自己聽的傷心難過,竟像是得而複失去什麽似的。兩人都站著,各自想著心事。
水溶還是伸出手去,他想讓她坐下,似乎坐下就能說明白了。他隔著黛玉的袖子抓住她的胳膊,旁邊隻有一張椅子,於是水溶就拉著黛玉走向炕邊去,他坐下了,也讓黛玉坐下。黛玉這是第一次和寶玉以外的男人相接觸,以前和寶玉在園子裏打打鬧鬧,肌膚相親,耳鬢廝磨,甚至寶玉和她一個炕上躺著說話睡覺,自己從沒有這般羞慚難堪,就覺得寶玉像她的一個姊妹一般。寶玉現在成了別人的丈夫,自己的那些傷情困苦也隨著抄家的噩運鬥轉星移。身邊這個人對她有願望她是知道的,但他一直是禮法相待的,是今天自己的這番話把自己擠進了死胡同裏麵。黛玉心跳劇烈,她有些恨自己,但她沒有恨身邊這個男人,她無法恨他,她隻恨命運。她的左手臂一直被水溶攥著,他的大手溫暖有力。黛玉知道自己是無法掙脫掉他的,這時她的右手碰到了剛才和薛姨媽一起做針線的小筐子。
水溶側了身子,望向黛玉。黛玉睫毛低垂,仍可以看出她淚眼朦朧,臉上若梨花帶雨,嬌羞默默無語。水溶想,就這一次,抱抱她也好。似乎他的想法從他手中傳遞到黛玉的胳膊裏,直達內心,黛玉也顫抖起來,待水溶剛要伸手抱她,忽然間黛玉手裏已多了把明晃晃的小銀剪刀,抬手就往自己的脖子上紮去。
水溶的大手一揮,豁朗一聲就把那剪刀掃落在地。這股大力也把黛玉掃到地上。水溶勃然大怒:“你這是做什麽?想死嗎?想死在我眼前嗎?”說著伸手像拎小雞一般把黛玉拎起來,扔到炕上。自己也欺身過來,一手抓住黛玉的兩個手腕子,一手就去解黛玉的襖領子。黛玉這時已不再掙紮,伸著脖子,閉著眼睛,引頸待戮。那淚水竟像兩股泉水汨汨從眼裏湧淌而出。
水溶看見,他的手就停在那裏了。半晌,他頹然鬆開了黛玉,喘著粗氣坐在炕沿上,隻聽他憤恨地低聲吼道:“你,再想死的話,就想想還有誰,還有幾個人為你不能活!”說完,站起身來,看也不看黛玉,連琴也忘了拿,徑直走出屋門。
半晌,黛玉才在炕上彎了身子捂住臉,喘不過氣來地抽泣。
窗外起了風,樹葉們嘩啦啦地響著,明月皎潔,光華如水。水溶在兩台玉階下平靜了呼吸,他默默地傾聽著黛玉的聲息,忍了半晌,還是大踏步走出後舍。前院眾侍衛腳步整齊,跟了他陣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