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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那次驚險的黃河之行,娘終於見到了姥娘,她一下就撲到姥娘的懷裏痛哭起來。姥娘在床上躺著,娘拽過俺,當時俺剛會蹦單字兒,竟一下子叫出了拗口的“姥娘”,讓姥娘又驚又喜,那病好像好了一大半。俺娘仨在姥娘家住了近一個月,直到姥娘的病情完全穩定下來,娘才帶著哥和俺往家走。回家是繞了遠道,再也不敢過黃河了。那次花錢很多,回到家,娘身上隻剩下兩毛錢。
俺家所在的縣城很小,以前是一個鎮公所。俺就家住在縣委大院,那大院在小城的東南角,以前是一個大地主的大宅院。四四方方的院落,周遭三、四十間都是青磚灰瓦的房屋,中間是家族的大祠堂。建縣以後新來的建設者們幾乎都把家安在了那兒。
俺家住在靠大門的右手,一間極大的北屋,擺著三張以上的床,還有爹娘從東北帶來四口花紋美麗的水曲柳木的箱子。外間是個極小的屋子,盤上了鍋灶,娘又隔出一塊兒來當雜物間,門外又壘了雞窩。
娘和其他的家屬們也在縣新建的食品廠有了正式的工作,她每天把我送到旁邊的老婆婆家,自己去“建設社會主義偉大中國”去了。想來那是娘最愜意的一段日子,有獨立的人生,有幸福的家庭,丈夫工作順利,孩子健康成長;就是姥娘的病也完全好了,來信說不久也可以再來俺家幫忙。
那時俺爹有一輛德國造的自行車,俺們都叫它“老德國”,是俺爹以前打仗時繳獲的戰利品。“老德國”是俺爹的寶貝,也是俺家最值錢的財產。車子高高大大,結結實實,多少年都不壞。就是這輛自行車給我們家帶來實用和方便,也給我們家帶來災難和不幸。
俺爹經常騎著這輛“老德國”下鄉工作。那時俺年幼,最願意纏磨俺爹,為的是坐車觀風景。爹疼俺,專門在車前梁上綁上厚厚的棉墊子,那樣俺坐上去就不硌得慌了。有一次爹帶俺到最遠的鄉鎮去,回家的路上下起了瓢潑大雨,四野都是大田,沒有避雨的地方。爹把他的草帽給俺戴上以避風雨,自己冒雨騎車。爹說當時雨點子又大又沉,把草帽都砸彎了。草帽大而軟,整個地包在俺身上,像個小刺蝟。“那回把閨女嚇壞了,光叫‘爸爸,俺看不見了!’”俺爹現在提起這事兒,還覺得當時俺的樣子很好笑。可是俺卻感到爹對俺那沉重的無私的愛。
俺家所有的人都搶著騎這輛“老德國”,娘上夜班要騎它,大哥用它練習,買米買麵買菜,馱水馱柴馱人,鄰居也經常來借用。俺爹騎著它,和同事們建成了縣裏第一條通往外界的柏油公路。
“老德國”第一次“做壞事”是把俺的腳踝弄壞了。有一次爹帶著俺和二姐去買東西,回來的時候不知二姐犯了什麽別扭,她不要坐後座了,非要坐俺前麵梁上的“禦座”,於是俺姐倆調換了位置。可是第一次坐後麵的我對於那粗鐵棍兒編製成的後座十分陌生,兩條小腿兒又很短,夠不著車軲轆軸那突出的可以擱腳的地方,於是俺就照著可以保持安全穩定的感覺夾住後座……正當俺爹騎上車子奮力往前蹬,二姐高興地大笑的時候,俺卻在後麵撕心裂肺地大哭起來。爹連忙下車,隻見俺的右腳整個地插進車圈裏,圈上的鐵絲把俺腳踝上的肉肉像刮刀一樣整齊地刮下來,鮮血淋漓,露出森森的白骨。爹的心疼就別提了,趕緊帶著俺往醫院跑。不久娘也趕來,娘在醫院裏就開始數落俺爹,又打了俺姐。爹說怪不得他覺得騎著費勁,像下鄉時車圈裏沾滿了泥巴。俺小時候像個小豬一樣特別胖,肉多。娘說那時看俺整個小腿的肉幾乎全刮爛了,但是俺越長大疤越小,現在就留了一個淡淡的拇指大小的疤,還不耽誤穿長裙子。
第二次“老德國”給俺家造成了災難。俺娘騎著它上夜班,路過縣肉聯廠門口時,被看門的狗追咬,娘一慌,從高高的車子上摔下來,正好摔在路旁修路的石頭上,娘的右大腿摔斷了。
從此俺家就進入了曆史上最悲慘的一段日子。娘在病床上整整躺了兩年。娘千恨萬恨,最後恨到這輛“老德國”身上。娘怪罪這輛自行車太過高大,太過笨重。娘說要不是它太高我就不會摔這麽重,要不是它太沉,我就能騎的快而甩掉那些惡狗。其實那自行車是按照德國人人高馬大而設計的,不適合咱們東方人瘦小的身軀。俺爹的個頭高,身體也壯,騎它還不覺得,娘騎它就有些不合適了。娘對它“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看見它就掉淚,就罵它。最後爹隻好把它賣了,後來又買了輛“鳳凰”牌的國產車。
這輛車如果“活”到現在,一定是件了不起的古董,它的價值不一定亞於一輛昂貴的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