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羅倩沒有即刻從麗莎的兩道巨大箍鉗中掙脫出來。她
讓麗莎抱著。她軀體肌膚的感覺明顯發生了變化,不再忌憚任
何觸摸擠壓擁抱了。"告訴我,這十天,Doctor給你服了什麼神
藥, 使你康復得這麼快﹖"
這是麗莎說溜了嘴。 羅倩的心情陰暗下來。她慢慢推開麗
莎, 看著她的眼睛, "麗莎, 我真不懂,你為什麼老說我有病?
我不是告訴過你嗎, 我沒病。 我什麼藥也沒有吃過。"
‥噢,對不起,麗莎又說了蠢話。麗莎總是以為,醫生周圍
的人全都有病。" 她把雙手放在羅倩肩上,對著羅倩看了又看,
“你比以前更健康更美麗了, 麗莎太高興了。”
羅倩心裡起了一點疑惑和警覺。她不懂性生活可以改變人
的精神與形體,麗莎提醒了她。 自已一定有了變化。倒是不得
不小心掩蓋了。
默契的合作,熱烈的談話,英語的學習,愉快的午餐,又
恢復了。 羅倩的精神, 比以前的確好多了。麗莎一來,漫長一
天的中間一大段被振奮快樂所填塞,晨起後,晚餐前的那片刻
獨處就算不得什麼了。
更重要的是,Doctor李,雖然對她仍然淡漠冷峻,不親切,
不閒聊,不讓距離感消失,但是至少也不兇狠, 不苛刻,不挑
剔。他從來沒有對飯菜說過一句不滿的話,從來沒有限製過羅
倩的吃用,從來不差遣羅倩作任何勞役。清掃採購有麗莎,修
剪草坪僱專人,整理花木請園丁; 而且,通過麗莎之口,他告
訴羅倩,想買什麼生活用品與食物,開單子給麗莎就可,絕無
數量金額之限。 羅倩這樣對自已說,我還能盼望什麼? 人總有
他的獨特性格。他就是不愛多說話嘛。他是一個有社會地位和
事業成就的上了年紀的美國公民,跟我能有多少共同語言呢。
和善、寬厚的父母親造就了羅倩相同的品格。她總是往好處去想
別人。有了這樣的寬恕,Doctor李不再像一開始那樣的叫羅倩
望而生畏了。雖然在他麵前,她還是謹言慎行,小心翼翼。
這樣的日子,就漸漸好過起來。 羅倩也有了彈彈鋼琴的興
味了。
盛夏來臨。在安娜堡市,雖然晨昏總是習習涼風,但日當
正午,還是炎熱的。Doctor李的巨宅,一年中有兩個月的時候,
除了紗窗紗門之外,敞開所有的門窗,關掉空調,讓自然空氣
貫通滌蕩整個宅子,這使羅倩心曠神怡。家家戶戶草地上的噴
霧水喉定時開啟,旋轉著向四周噴灑細珠,使得綠草鮮麗,空
氣濕潤,虹霓交映。近近遠遠重重疊疊深深淡淡猶如山巒似的
高樹密林,點綴著彼落此起的各種花朵,讓空氣中永遠飄浮著
一種說不出來的芳香。Doctor李給了羅倩一把大門鑰匙,讓她
在草地上自由走動,或跟 "船長" 玩耍一翻。"船長" 有一種驚
人的絕技,它可以將不論扔向何處不論多高的塑料碟盤飛奔躍
起銜住,送還給主人,然後要求再來一次。
麗莎不再審視羅倩,不再重提 "有病" 的話題。看到羅倩
好起來,她放心了,至於怎樣會好起來的,她深信Doctor李這
位大名醫大教授的學識與經驗。
羅倩也給父母寫信,但極短,像電報。她越來越感到無話
可說。每天下午三點左右,一輛郵車駛來,在一家一家的信箱
前停下,郵遞員兼司機從車窗伸手,將一捆捆一疊疊郵件塞進
信箱。如果信箱上的一根紅色指針被扳直上指,他就知道裡麵
有寄出的郵件,他將它們先取出來扔進座旁的一個大紙盒裡,然
後,再把紅色指針扳平。住久了, 羅倩的耳朵就靈了,她能從
門,準能看到這個年輕黑人男郵遞員剛剛駛離宅前。他向羅倩
招手,又伸出並攏的食指與中指行禮,羅倩每次報以誠摯愉快
的微笑, 用力揮她的右手。 有時, 羅倩先他而出,站在信箱邊
等著。他不慌不忙地從鄰家駛來,總要先向羅倩問好。有幾次,
羅倩擎著要寄的信奔出, 郵遞員已經離去,在拐彎處,他隻要
瞥見羅倩的彩裙在風中飛舞,立刻調轉車頭,開回來接下她手
中的信件。羅倩道謝,他總是說,"You are welcome‧ That's
my Pleasure‧"
羅倩拿回信件,並不立刻拆看父母來信,雖然她心急如焚。
Doctor李的郵件多得驚人,大大小小的信封,厚厚薄薄的刊物,
每天一綑。羅倩翻看一遍,看到紅藍綴邊的薄紙航空信封,一
遍又一遍看著爸爸或媽媽寫在信封上的字跡,淚水模糊了她的
視線。她仍然把它連同整捆的信放在餐桌上,直到Doctor李對
她說, "凡是你的信, 你先拿出來看, 不必留著等我回來。"
爸爸媽媽的信字小行密, 隻怕超重。羅倩細讀再三,上床
後還要再看幾遍,天天拿出來重溫,直到下一封信來為止。無
窮無盡的詢問,無休無止的叮囑; 那些詢問是滑稽可笑的,那
些叮囑是不切實際的。一切的一切變得太快,一切的一切都已
隔膜。 他們不知道, 他們的女兒已經變成另外一個人了。羅倩
明白,父母有限的大陸中國生活經驗和萬裏迢迢發過來的具體
囑誡,根本無法指導和保護在美國的她。羅倩隻覺得對他們無
從置答,無可匯報。第一封信上的 "日記式長信" 的許諾成了
空頭支票,謊話隻能說到底了。她回信說, 已經開學,功課太
忙,英文艱深,考試特多,沒有時間多寫,請求爸爸媽媽原諒。
到後來, 隻剩下 "來信收到。 愛你們。 吻。" 幾個字了。
祖國、故鄉、 家庭,煤餅爐子、 水泥樓梯、銹鐵欄桿,七
平方米小房間、吱嘎作響的鋼絲小床、老棉絮被褥,幼兒園小
朋友、拉著手風琴載歌載舞、 同事間的絮絮叨叨,一切的一切
都遙遠了。煎帶魚的油味,加工資的議論,傳達領導人講話的
重要會議,一切的一切都變得陌生而模糊了。
隻有爸爸媽媽的疼愛與關懷一成不變,不管隔山阻海,有
信無信,這種不會變質不會減弱的深情直透肺腑,使得羅倩痛心入
骨。她竟然感到,這是自已心頭的唯一不愈的傷口,如果不推開,不
揮別, 自己的生命就從這裡慢慢流失,她會沒有苟活下去的動
力和勇氣。
人,總是生存在現實裡。過去與未來,至親骨肉與刎頸之
交,無論有多大的價值與分量,真正影響人的身、心、情緒的,
感受的, 祗有活生生的現實﹕每天見到的人,每天麵臨的事。
豪華的大宅,如錦似繡的戶外環境,舒適講究的飲食起居,
麗莎的英語,Doctor李的表情舉動, 以及跟這個男人種種關係
的生發過程,就是羅倩麵對的活生生的現實,才是左右她的感
覺印象及情緒變化的直接因素。其餘的一切,都開始逐漸退後,
淡化, 隻剩抽象的概念,不再具有生動的姿態和鮮明的色彩。
凡是維護得下去的事物,一定獲得了某種相對的平衡。
羅倩的心理和生理就是這樣。
被侵犯、受傷害的實質已經被眾多新鮮的感受所遮蔽所轉移。
即使是無可奈何的接受,祗要接受下去,久而久之,也會變成心甘
情願。哪怕是不堪承受的負擔,祗要負擔著,也就能夠勝任愉快。
羅倩的心智畢竟還很幼稚,奇恥大辱的意識烙印沒有來得及加深與
鞏固,很快就被引導到一個新的心理境界而漸漸磨滅。太善良,太
淺薄的特性使得她不能夠懷恨一個天天在一起的人。活潑好奇、 易
受感動、心頭的不快和反感隻要有一個善意的眼神及和解的姿態便即
刻被打消; 這樣的一個小羅倩,即使在成為一個如此的角色之後,也
能一天天地適應、習貫, 隨遇而安起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