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程敏子寓所的電話鈴響了十次, 歷時一個多小時.
敏子在客廳, 廚房, 臥室乃至廁所都安了電話機. 鈴響時, 四個地方同時都響. 電話鈴每次鳴響六陣, 然後就是答錄機裡請對方留言的錄音.
過後, 書房裡的傳真機鈴聲響起. 敏子的傳真機跟電話機號碼是不相同的. 傳真機開始工作. 在輕微而有節律的的掃瞄打印聲中, 傳真機送出一份手寫書信.
"妹妹: 給你打電話, 一直沒有人接. 因為急於讓你知道, 就給你發傳真, 你一回家就可看到. 告訴你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你的小哥, 麽弟程之菽, 有線索了! 他不但活著, 可能還活得很好. 他在大西北一帶, 大概就是從前你家去的那地區罷. 我已經托人帶上我的親筆信去尋訪他了, 以他的聰明腦袋, 一定記得我銀升的. 我要他即刻跟來人回上海來見我. 我說我有妹妹的地址電話. 這樣說, 他一定來. 見此傳真, 如方便, 請馬上回電. 時間不拘. 我下月就整八十歲了, 你回來, 我請吃壽麵. 我手發抖, 捏不牢筆, 字寫得很難看, 你不要笑話. 謝迎勝即日. "
傳真完畢.
這張紙無聲地落在寫字台上.
方小芳和劉紀冰從新澤西州家裡匆匆駕車出發. 他們走穿越斯達登島這條最捷近的路線, 這樣一下範瑞桑娜大橋就到布魯克林敏子寓所了. 不料在上橋時遇到交通堵塞, 人車滯留在橋頭將近一個小時. 其間小芳用手機給敏子打電話, 一直無人接聽. 兩人感到事態嚴重, 急得心慌意亂, 手足無措. 待到滿頭大汗地趕到敏子住處, 又久久沒人應門. 他倆找到大樓管理員, 說明情況, 請他按照緊急情況處理, 幫他們打開敏子的房門. 管理員沉吟一會, 決定致電九一一報警.
警察到後, 房門打開, 小芳和紀冰直衝敏子臥室.
敏子僵臥在床前的地上, 臉色白得像一張紙. 她的嘴角有少許白沫.
"敏子! 敏子! " 小芳托起敏子的頭, " 敏子! 敏子! "
"放下, 放下! " 紀冰說, " 當心損了頸子! "
"敏子, 你, 你這是怎麼回事啊! " 小芳熱淚滾滾地嚎叫, " 你嚇死我了! 你, 你, 你別嚇我好不好啊 !"
紀冰掰開敏子的眼睛. 瞳孔已經放大. 他又把手背放在敏子鼻前, 細心測試好久. " 有氣息! 還有氣息! " 他轉身對一個警察說, " 快! 救護車! "
一個警察點點頭. " 馬上就到. "
這天, 是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一日.
(全文完 2003.11.27.紐約)
這部寫了整整三年,篇幅長達八十萬字,你們在網路上閱讀了將近一年的小說,最後以這樣的情景和情節告終,使我很感傷痛.寫作的過程中我也一直傷痛.現今貼上這麽一段告別辭我更是傷痛.
有什麽辦法呢.我也希望我的一生充滿歡樂,作品裏所有角色的生命途程充滿歡樂,每一個人都能在亮麗的夕照中回顧甘美一生.可是,世事演變不隨人願,我們無可奈何.我們不能選擇自己的出生時日,不能選擇自己的成長環境,不能選擇社會的樣式麵貌,我們能做的極其有限.如今年齡在爾立與不惑之間的某些青年朋友們可能會覺得困惑和懷疑:書裏寫的都是真的嗎?那個時代果真如此?你是否心懷惡意而過甚其辭? 我想,如果你們真有深究一番的意願,那麽,不帶偏見地張大眼睛解讀一下自己父母臉上每一根皺紋的內容吧.當然,在那五十年裏,在那個地方,一直活得春風得意的人也是有的.他們要讚美和延續使他們擁占實益的體製的願望也是自然的.這就是人和人的不同.
世界飛速發展變化,科技日益突飛猛進,人們似乎無暇顧及往昔.昨日轉瞬成為曆史,記憶已經變成累贅.於是,時代和文化都麵臨巨大的斷裂.上一代,上兩代的老人們在大罅隙的彼岸背負沉重的記憶憔悴老去,新一代的銳進精英享受著中國經濟迅速資本主義化所帶來的甜頭,已經很少有人再去想一想半個世紀以來那場旨在徹底鏟除私有製的暴力革命以及不多幾年前開始的大轉向大改變使上兩代人付出的是什麽樣的鮮血和生命的代價.
文化與文明,無論如何是一種延續和傳承.發生在我們自己國家裏的那場巨大,駭人而持久的變故,總不能轉瞬之間就此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留一絲痕跡.人類,大概不會一直變下去,變成高科技產品的使用者和各種先進器物的奴隸,最後隻剩高超技術而喪失深層思維的能力.人們,不管怎樣年輕有為雄姿英發活潑無憂,若幹年之後,也會漸漸衰老,他們自然而然地會想到自己幾曾放在眼裏的笨拙可笑羅裏羅嗦的父母,也曾是美麗可愛的青年,自己身上的一切特點他們都曾有過,而他們的苦難和犧牲,悲哀和眼淚的由來自己竟然從來沒有好好思索過;由是,像<這五十年>這樣的小說,就有其出現和存在的必然性.
作者奉獻給讀者的,除了誠實和懇切之外沒有別的.虛假沒有意義,沒有價值,沒有說服力,不能打動人心.
在此告別之際,敬望對這部作品有感有思的讀者發表看法.我的e-址fzhang2769@msn.com,
接著,過些日子,我會將本人舊作長篇小說<美國,爸媽不知道的故事>再次貼在這個網站,以饗讀者.謝謝大家的支持. 作者張方晦於紐約3.19.2005.
一直盼著她能和小哥團聚，怎麽也沒想到會安排他們就這樣錯過了。然而人生不就是如此嗎？並非象大多的小說中有那麽多幸運的巧合。隻是小說家們一般都很慈悲地安排個終成正果的結局，讓人心裏有點兒希望和安慰。
感謝作者的好文。文中的大量評論都很有見地。那些文革中血淋淋的曆史，是應該記載下來的。過去我讀過的東西，大都是當時的小輩們寫的，因此視角大不相同。而當時的老一輩們，不是都已經折磨死了就是都已經麻木不仁了。敏子這樣的人全中國也隻有一兩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