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子回到上海, 住進自己的大樓單元. 房子空著, 保養得好好的. 有專人定期進來打掃打掃, 開開窗, 換換空氣, 查查水電. 敏子不知道這究竟是房管機關一視同仁的通常職責, 還是大哥大嫂的特權帶來的特別優惠.
最初的瞬間, 敏子很舒坦, 很寧帖.
故國故家啊.
敏子甚至想回來定居了.
第一個來客是誌強表哥. 兩人握手時, 眼睛都濕潤了.
"一去四年. " 他說了這樣四個字, 竟沒有了下文.
"是啊. " 敏子說, " 四年了. "
兩人相互對望著.
"我, 變化很大? " 過了一會, 敏子問.
"不, 不. 沒有, 沒有. " 好像為了證實自己的答話似的, 誌強又向敏子看去.
"怎麼可能? " 敏子說, " 女人從四十幾歲向五十出頭爬上去, 變化最明顯了. 完全不同的一個人了. "
"為什麼? " 誌強驚問. " 不是一定的吧? "
敏子一笑. " 你這個老單身漢, 哪裡知道女人? "
誌強尷尬地笑著說, " 這麼說, 你也不知道男人囉? 那你小說裡怎樣寫男人? "
"隻好一半盲人捫象, 一半胡說八道啊. "
"我是有根據的, " 誌強認真地說, " 你, 一, 並沒有滿身洋氣, 二, 並沒有滿口洋話, 三, 也不像五十多歲的女人. 所以我說你沒變. 國外回來的人, 這些年上海滿街都是. 其中不少人開口 Okay, 閉口You Know, 見麵要擁抱, 分別時不講再見也不說拜拜, 非要說 See You Later 不可. 總之是生怕別人認不出他們是外國回來的. "
敏子笑了. " 我就是在美國住四十年, 也不會這副樣子啊."
"所以說你沒有變化嘛. "
"你剛才講的那種人, 恐怕已經徹底洋化, 中國話已經不大會講了."
"恰恰相反! 英文真正好的人, 才不願意在中國人麵賣弄哩. 那種人啊, 也就是會說那幾個字眼而已. 真要跟他們說英語, 他們就即刻See You Later了."
敏子笑著說, " 蔣老哥呢? 你怎麼不把他請來? 真奇怪, 我總懷疑可能我在什麼時候不小心得罪過他了. 我出國之前就很長時間見不到他啦. 你也從來沒給我過一個解釋. "
誌強臉色忽然有變. 他端起茶杯喝水. 茶水很燙, 他輕輕吹著, 小心地啜著, 低著頭不看敏子.
敏子非常訝異. 她低頭側臉看誌強的眼睛. " 你怎麼不說話? "
"我喝茶哩. " 誌強說.
"你越躲閃, 我就越疑慮了. " 敏子說, " 我一向很粗心很不注意, 而他又是特別敏感特別細膩的人. 如果真有什麼誤會, 我這就去登門道歉. 我是很敬重他的. 我在心裡把他當做自己的兄長, 跟你一樣. 這次我回國, 最想見麵暢談一番的人就是你和他了."
"沒有. 敏子. 什麼也沒有. 真的. 他也是極敬重你的. 我最暸解他了. 老實說, 如果他內心曾有什麼女性偶像的話, 那一定不是別人而是你. "
"不對呀! 那他為什麼躲我? 而你, 也好像存心在隔離我跟他似的. 小強哥, 你騙我? "
誌強放下杯子, 用手背抹抹嘴, 思忖了好大一會兒.
然後, 他像下了一個艱難的決心似地說, " 好. 我們去看看他."
敏子站起身來. " 稍等一等. "
誌強說, " 不用化妝. "
"誰化妝! " 敏子說, " 有包東西, 都是很實用的衣物, 專門帶來送給他的. "
誌強一愣,繼而遲疑.
"不妥? 怕他難堪? "
"不是. " 誌強說. " 還是, 還是, 下次吧. "
"也好. 反正以後可能常常見麵. 叫他順便拿去更好. "
誌強沒有答話.
他們叫來出租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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