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滅》(十四)
(2004-04-07 18:46:54)
下一個
(二)
程忘言非常努力地追趕新時代的新潮流。
他並不是趨時,也不是鑽營。凡是他去做的事,都是經過他的理性的判斷和認可的。解放以後,政府大力禁娼禁毒,他熱烈支持,接連在《大公報》、《文匯報》、《亦報》等報刊發表文章,表示擁護。政府繼而又大力鏟除黑社會幫派勢力,打擊惡霸土匪,他又撰文大 加讚賞。他覺得,中國社會,曆經幾千年的演變發展,加上近百年來 的殖民統治的影響,積澱下了大量陳汙老垢,不用這種雷霆萬鈞般的氣勢、魄力和手段,是無法徹底清除的。他看到了正是中國共產黨,才具有這般的理想主義信仰、對社會的透徹認識以及建設一個清明世界的遠見與目標,才擁有這樣強勢的公權力量和除惡務盡的堅定決心 ,去做這樣一件他們為之奮戰了幾十年而想要付諸實施的事情。程忘言在內心深處感到由衷的欣慰。對於接著展開的“三反五反”運動,他也並無反感,因為他也感到,中國人民的普遍貧窮,確實是跟那些奸商的貪婪盤剝與無情壓榨有一定的關係的。像徐廣懋那樣的人,無才無德,一輩子沒有做過一件利於別人的事,卻錦衣食肉,奢侈淫逸,這種人還能放任他繼續做他的社會寄生蟲嗎?對於“鎮壓反革命”,他也是讚同的。一個腐朽的政權被推翻,它的爪牙鷹犬必須予以好好收拾;這種人狗仗人勢,做了不少壞事,老百姓對他們是深惡痛絕 的,整肅他們,是應順了人心的。
最初的幾年裏,程忘言的心情十分舒暢。他仍在 x大學教書,他的全家仍然住在祖宅大房子裏;夫人靜君則改行當了中學教師,在徐家匯天主教會屬下的一所女中教高中英文。四個孩子,成長健康,學
習勤勉,家裏教習的古文功課也學得不壞。俞家在鄉下的田地,早已棄置不顧,土改鬥爭便跟從小就在上海長大生活的他們沒有關係;他們已經習慣和接受了新的社會和新的生活方式。佐伯留下的那輛汽車
,也因司機謝銀升在解放前幾個月突然離去而被停放在車間裏好長一段時間,後來被五小姐懿君作主說是贈送給上海市政府了。這在忘言、靜君心裏是求之不得的事,因為雇個司機繼續乘坐是絕對不行了,倒還不是經濟上的不敷,而是事理上的不可。解放以後,汽車除了高級幹部或極少幾個顯赫名流之外,是無人可以擁有和享用的;它已經 不再是代步交通工具之一種,而成為軍政權力和政治位階的標記。既然如此,放著一輛美製汽車在家裏,就成了忘言和靜君的一塊心病,像是一件賊贓,一個從屬於“階級敵人”的物證,一段不光彩曆史的展示。丟掉吧,偌大一件東西,怎樣丟?;賣掉吧,賣給誰,如何賣?所以懿君的提議正中他們的下懷,當幾個穿深藍製服的工作幹部來 家檢查、整修和開走這車的時候,鄭重其事地遞交給他們一張蓋著大紅圓形公章的“接收證書”,忘言連忙一迭聲說“不要啦,不用啦,不用啦!”由於他的這種表現,把一輛汽車看如一張廢紙似的,而且像送瘟神似的急欲送走它,這就引起了一位麵相較凶的領頭人的懷疑。他盯視忘言好一會兒,然後嚴厲地問:“你是幹什麽的?”
忘言讓他這麽一看,就慌張起來,說話也結巴了,“我,我,我是教書的……”
那人的懷疑加深了。“唔?教書的?我也是舊社會過來的人,沒聽說哪一個教書先生有私家汽車的。”他提高了聲音,“老實說,這車是哪來的?”
忘言一時不知如何回答,益發結巴了,“這,這,汽車………”
正在這時,懿君陪同著一個什麽官兒乘坐一輛汽車趕到。那官兒目不斜視地徑直下車走到俞家那車的前麵,隻是朝那盤問忘言的人揮了揮一根手指頭,那人就恭恭敬敬地垂手低頭退在一邊去了。 汽車,當然是如願送掉開走了。但是,這件事,在忘言心裏留下了極為不妙的感覺。一絲深深的涼意和一絲隱隱的恐懼在他的心裏萌 生了。
但是,他沒有把心底的感覺告訴靜君。這是以往少有的事。
忘言沒有讓細微末節的無端感覺影響他對大事的看法。大事左右理性,感覺影響情緒。當兩者不能合一的時候,有頭腦的人服從理性。總的來說,這個社會沒有讓他大失所望。許多由最底層的人員執行的事,其過程與結果,多數不能恰如其分、完美無缺地體現最高層掌權者的思想和意圖;兩端之間位階的距離,也正是認識高低與能力大小的差距。因此,哪怕是攜帶了被頭鋪蓋集中住校進行“思想改造 ,整天聽大報告學習文件分組討論以及寫思想檢查相互批評,忘言也是認真對待全力以赴。他固然也覺得這種“運動”不無宗教陶冶的意味,但宗教情緒就其精神本質而言是一種高尚的情緒。信仰,是必須要有的。人沒有了信仰,就成為唯利是圖、唯欲是圖、唯逸是圖的劣質動物。忘言開始自覺自願地係統批判自己的社會政治思想和文藝學術思想;他寫了許多文章,拿給各種報刊發表,同時也在報刊上看到
了歡迎他的自覺轉變的評論文章。忘言感到,在自己適值中年的時候,一種巨大的人生轉折正在自己身上發生。他欣慰於這種轉折。因為 ,在以往的漫長歲月裏,他私下一直苦悶於為同窗之誼與婚姻關係所係所縛,而被綁在了官僚地主、士大夫階級的陣列之中,這不是他所追求和貪戀的處境。他以耕讀出身自豪,以自食其力為榮,他不喜歡奴仆成群受人伺候的生活,他更不喜歡與那種滿身銅臭的姻親曲意周旋。他向往一種菽水自甘、讀書求知的簡單生活;他也甘願奉獻,他 能做的就是竭盡全力地有教無類,心口一致地表述自己的思想觀點。
解放不久,忘言就給邱仁傑寫信。照著範玉屏給的地址寄出,寫了交給玉屏轉寄,全都石沉大海,不見回音。一九五零年的開春,玉屏被上海市教育局派到上海淮海路上一所著名的基督教會小學去當校 長;忘言為她高興,同時也有點不解。玉屏的文化不高,資曆也有限 ,更無管理才幹;她之被提拔重用,隻能用因為是邱仁傑的妻子這一層裙帶關係去解釋了。
難道,……?
忘言又想,也許玉屏早就入黨,算起來也是老黨員了。黨領導一切嘛。能力是可以在實踐中培養出來的。倒是自己有點小人之心了。
忘言急切地想要跟仁傑取得聯係。不是因為如今仁傑居了高位,也不是因為想要沾上點什麽光;而隻是想要讓仁傑明白,他忘言沒有跟著佐伯逃去港台,也沒有固守自己的原有立場在那裏向共產黨人民政府負隅頑抗;他轉變了,他進步了,他在努力地進行著思想改造。這是一種向老師認錯的學生的心理,這是一種自願跟舊思想決裂的表示。但是,仁傑沒有任何片言隻語回覆過來。
現在玉屏也極少聯係了。她已經搬了家,住進一幢相當氣派的市委一級的機關宿舍裏去了。那不是新造的房子,而是早先資本家的洋房。電話號碼地址門牌倒是由銀升轉告過,但打過去,總是人不在;
有一次,靜君帶著麽弟和妹妹買了點水果興衝衝地去登門造訪,卻給門衛擋駕,說要出示單位介紹信,裏麵接受來訪才可以進去。靜君回家,極為惱羞,忘言追問很久,她才據實以告;忘言聽了,也不啻當
頭挨一悶棍,半晌出不得聲來。“以後,沒有重要的事,不必找她了。”他說。
“還能有什麽重要的事呢?”靜君失神地說。
“那就不去找她便罷了,”忘言呆呆地說,“現在,他們已經不需要我們了。我們這一頭還熱著,就是趨炎附勢了。”
忘言在心裏並不認為這是仁傑夫婦故意冷落自己。他內心對人性始終存有的美好期盼和一團善意使他多數時候不從壞處想人。他想,共產黨的革命成功了,他們正在從事一種改天換地的宏偉事業;他們是非常辛苦勞碌的。他們過去為了政治軍事的鬥爭,奉獻了青春,拋棄了學術,犧牲了家庭;革命勝利,隻是第一步目標的實現,此後要做的事情更多;他們怎麽會有時間來敘舊抒情,或像年輕時代那樣的寫那種海闊天空、洋洋灑灑的長信呢。還有,至今仁傑未把玉屏和孩子接到京城裏去一起生活,可見,即使是成了執政黨派的領導成員,他們仍然是把革命事業放在首位、而不為個人謀取些微私利的,雖然分居了好多年的夫妻功成而團聚,也是合情合理的。既然如此,再要心存怨懟,那又是自己的小人之心了。想到這裏,忘言不禁為自己的偏狹心思感到羞愧,心想,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思想,不加改造真是要不得的。
靜君的想法其實跟忘言的心思並無二致。她對仁傑、玉屏之熟之知,絲毫不遜於忘言。她絕不相信他們夫妻會像魯迅說的“一闊臉就變”。這裏麵一定有一個自己不知道的究竟。於是她就非常熱切地想要弄清楚這個未知的“究竟”。這種心理,不是對於跟仁傑玉屏夫婦保持關係的一種熱衷,而是對於自己對人 對事的感覺與判斷的一種驗證。
一天,靜君上午沒課,那時中學裏還沒實行“坐班製”,她跟同事打了個招呼,就去淮海路那所小學找玉屏。
玉屏正在校長室裏跟人談話。見了靜君,像是嚇了一跳。“你怎麽來這裏了?有什麽要緊事嗎?”玉屏的相貌氣色,已經與前大不一 樣了。她梳著整齊的齊耳短發,一身嶄新的藍卡其女式列寧裝束上一根腰帶,突顯了正當盛年的女人味;胸部挺出,自有一種氣概和威嚴 ,煞是一副領導幹部的氣勢。
“哪還有什麽要緊事?不像前幾年,我突然來找你,倒是多半有什麽消息了……”靜君笑著說,覺得相形之下,自己變矮了。
玉屏坐在她的木椅子裏,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靜君,像是在辨味靜君話中的弦外之音或者如此說話的動機。“那麽……”
“很久不通消息了,我們都很想念你們……你家的電話不好打,門口也難進去……”
“這倒是的,”玉屏承認說,“我也覺得怪不方便的。不過,那地方,安全保衛也是很重要的……”
“是的是的,”靜君馬上附和,表示由衷讚同,“住的都是革命首長--”
“你不清楚的事不要隨便說。”玉屏即刻極不客氣地打斷靜君,“以後不要隨便談到什麽首長不首長的。知道嗎?”
靜君像挨了一記耳光似的臉上熱辣辣地發起燒來。不過,她並沒有動氣。雙方畢竟太熟悉太知己了;要計較,要在乎,要受不了,要生氣,也不是很容易的。但是,一路來時的那種興致,則已蕩然無存了。“你這麽忙,我,以後再……”
“那也好,”玉屏像是正等著這句話似的馬上說,“不留你了。”說著,她把臉轉向她的談話對象。
那位談話對象倒是知趣地站立起來。“範校長有客人,我下次再 約時間向您匯報吧。”
玉屏想了一想,麵無表情地對那男人說,“可以。你走吧。我會找你的。”
那人走後,玉屏走去關上了門。這個舉動頓時使靜君大感寬慰。但是,當玉屏一邊走回一邊伸出一指向那個木椅子無言地一指時,靜君又即刻臉紅耳赤了。
她阢隉不安地側身坐下,正在考慮如何托辭離開,有人敲門。
玉屏叫道,“進來!”
一個中年女人探進頭來,“範校長,材料都準備好了。您要過一下目嗎?”
玉屏眨著眼睛想了一想,“拿去讓老黃先看看。叫他下午把內容 要點向我口頭匯報一下就行了。”
“是。”頭,縮掉了。門,關上了。
“瞧你這麽忙……”
玉屏一笑。“無月無日,無時無刻不是這樣……”
說到這裏,又有人敲門。
“進來!”靜君從來沒有聽到玉屏的中氣有這麽足過。
敲門的人沒有進來。
“進來呀。”
“範校長,您可以出來一下嗎?”
“沒見我忙著嗎?等一會再說!”
門無聲旋開。一個青年擠進半個身體。“對不起,校長。我有…
…”
玉屏滿臉不高興地走向門口。
來人跟她嘀咕了好一陣子。後來,玉屏乾脆走了出去,把門反掩上了。過了十來分鍾,她才推門進來。“大事小事都來請示,我就是有三頭六臂,也忙不過來啊。”不過靜君從聲音語調來聽,她這幾句
話,完全不是抱怨和無奈,而是神采飛揚的自得和自炫。
“這樣,你真是太累了,”靜君笑著說。她自己也覺得這純粹屬於奉承。但不知為什麽,她又忍不住再加一句,“身體也要當心啊。”
“你真是體會不出的。這個,就是,責任哪,壓在肩上,就是在睡夢中,也在操心啊。”
“是的是的,不在這個職位上,是很難體會得到的,”靜君益發厭惡自己的隨聲附和了;但是她禁阻不住自己。如今她感到,她跟玉屏之間的相對關係和位置,已經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在玉屏麵前,自己
無論如何都已矮了一半。在一個一切都唯政治是從的時代,政治地位和權力,就是絕對的威嚴和優勢。在過去,也就是解放以前,一個小學校長實在算不了什麽;學術地位、行政層階、權力範圍,都是微乎
其微的。但是,如今,靜君切實地感到,一個不管什麽長,在所管轄的地盤內,其人身上,就集中了政府、執政黨所擁有的一切威勢和力量。而其人的全體下屬,都是非常正確、無一例外地認知了這一點的
。在靜君自己任教的女中裏,她對此早就深有體會。她想告辭了。因為她並無什麽要事須談。
然而,玉屏仿佛沒有逐客的意思。靜君也就不便急於離去了。
“仁傑……常有信來?”本是無話找話。
聽到提起丈夫,玉屏有了警惕的神色。
靜君不安了,坐在椅子上動了一下。
“當然。”玉屏小心地觀察靜君。
“很久沒有他的信息了。忘言一直在掛念他……”靜君竭力縮小、淡化這句並無它意的問話的意義。
“他是很忙的。”玉屏說,“工作嘛,比什麽都重要。是嗎?”
“當然,當然,”靜君忙說,“這是一定的。”
“幹革命嘛……”
“忘言說,他要是回上海,一定會來找我們的……”靜君說, 老兄老弟,這麽多年不見了……”
“幹革命嘛,”玉屏又說,“個人的親情,什麽夫妻之情、朋友之誼,都丟開了。”談到這點,玉屏不經意地說出了心聲。
“那也不是辦法,”靜君忍不住快人快語,“革命是長期的奮鬥過 程,個人的生命畢竟有限。你們夫妻,分開那麽多年了……熬到勝利 ,差不多已經中年了,最寶貴的青春,統統付出去了……”
靜君還沒有說完,玉屏的臉色已經跟剛才完全不同了。
一瞬間,她又恢複了常態。“他說,搞革命,沒有忘我的精神,是不行的。我拿什麽去反駁他?”
靜君沉吟不語。提到仁傑,玉屏的那種領導幹部氣派就被內心積壓著的東西一下子衝掉了。他們兩家,在漫長的過往歲月,畢竟曾是那麽的密切,那麽的有情啊。更況,玉屏是一直受忘言靜君夫婦照顧的,對於這種照顧的盡心和周到,再忘恩負義的人,也是無法轉眼不認或者一筆抹煞的。
玉屏的自我角色定位,不自知地轉移了。現在她跟靜君又像從前那樣地麵對麵了。
“其實,他,他,這幾年裏,來,是來過幾次……”
“他,仁傑,來過上海?”現在,輪到靜君的臉色發白了。她最傷心,最受不了的便是一片真心一片真情遭受踐踏被人辜負了。她大聲問道,“他來上海,跟我們見都不見一麵?我們連知都不知道?”
“我……”玉屏語無倫次地說,“我……也不了解……不懂……不……我也不知道……”
“你也沒有提醒他,在這上海市,還有程忘言俞靜君兩個人住著? ”靜君氣憤地說,“這兩個人,他究竟認不認識?”
“告訴你吧,靜君,”玉屏有氣無力地說,“他一共來過三次,都住在門口不掛牌子有人站崗的什麽招待所裏……派來個人把我叫去, 談一會兒……就是這樣,一點也不騙你……”
“喔……啊……”靜君說不出話來了。過了一會,又問,“孩子呢 ?見過孩子嗎?”
“一次。隻見過一次。孩子不認識他,當然不親了。他呢,講了些不著邊際的大道理,沒有半句想念啦疼愛啦之類的話。孩子都不再願意提起爸爸了。”
“你沒提團聚的事?”
“怎麽提得出來?”玉屏悵惘地說,“他一見麵,什麽噓寒問暖的話都沒有,開門見山就說,革命成功,我們沒有理由指望享福。要有長期堅苦的思想準備 ……我問這是什麽意思 。他說,不能向黨提任何個人要求。我說 ,連夫妻團聚也不應該指望嗎 ?他反問我 ,這是不是個人要求 ?是不是謀求個人利益?我說,這當然是個人要求,也是個人利益。他又反問,你自己去想一想,應該不應該提出來?”
“我說,黨不會不考慮到我們也是人吧,人的起碼要求,基本願望,我們也可以有吧。”
“他又怎麽說?你的願望,一點也不過份啊。”
“他就顯得十分生氣的樣子。說,範玉屏同誌!”
“啊?這樣叫你?”靜君大吃一驚“竟然如此?”
玉屏淒然一笑,“就是這樣。”
“他又怎麽說?”
“他說,他在京城,離開不得。我帶著孩子在上海,可以在熟悉的崗位上為人民工作。為了革命,分居的夫妻多的是。我說,我們已經分開了這麽久了。再不生活在一起 ,這個家還存在不存在 ?這個婚姻還存在不存在 ?”
“問得很對啊。他怎麽說呢?”
“他總是反問。他問 ,你說存在不存在呢 ?我說 ,我當然是希望它存在的,更希望它美滿一點 ……”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