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雲情

陝西關中人,暫居密執根, 漂泊十餘載, 最憶是鄉音。
正文

不做遊子,何解鄉情?轉載

(2006-12-06 13:22:10) 下一個

轉自 <<北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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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美國的日子》自序

陳瑞琳

我是一個虎妞,因為屬虎。可以想象我不會風情萬種,溫厚的人不一定溫柔,

就象我的母親,她竟也屬虎。我以為虎嘯獅吼完全不同,的形象裏有一

種麵對世界衝天的悲壯,隻是它不能忍,而獅子河東吼則隻是一種自負的施

威。我的丈夫非常懂得我,因為他也屬虎。

 

    說起來,我是一個鄉下姑娘,六歲那年,母親回渭北的外婆家接我,我正在村東頭的

碾麥滾子上滋滋有味地吃燒好的麻雀,牙染得土黃。那時候,最開心的事是去小林子裏

找知了蛻下的殼,再添一撮平時攢下的長頭發跟村口常來的貨郎擔子換糖吃。有時餓了。

或者去菜地裏摘豇豆,或者在後院的矮牆上手持長杆打樹上的棗兒,那棗子若掉在土燜

的糞坑上是絕對要揀回來的。我至今還記得,黃昏的炊煙過後,蹲在門坎上,看著手中大

磁碗的麵湯上漂著綠綠的紅薯葉子,還有舍不得一口吃掉的雞蛋一樣燦黃的南瓜花,覺

得那是世界上最最好吃的東西。我唯一跟鄉下孩子不同的是常常自己一個人躺在暖暖的

麥杆堆裏想媽媽,靜靜的午後,隻有知了在 響徹雲天的鳴叫,我的心裏空空的好怕,眼

淚淌在睡熟的臉上。小小的我,就在盼望著將來有一天走得遠遠的,一直走到天盡頭那

看不見的地方!兒時的孩提寂寞,造就了我刻骨銘心的童年記憶,從那時起,我的心底

裏向往著熱鬧,熱愛著人群。命運注定了我要走向天涯,直到生命的終點。

 

    我五歲開始在鄉下讀書,第一篇創作是抄下母親寫來的在天安門廣場見毛主席的

信,因為此,我便榮幸地由自己提板凳露天上課的初級班直接跳入了在房子裏享受上凳

的高年級。從此後,我總是受到年齡小的青睞,直到十五歲進大學讓同窗的老三屆

恨恨不已。書上說文章千古事,但對我來說,文章的神聖卻總在改變著我的命

運。我小學時寫下的作文,竟一篇不漏地保存在校長辦公室的榮譽架上,而中學裏寫下

的文字,至今還在我出生的小鎮上流傳。上大學的第一天,給我的高考作文打95分的教

授急急地要見我,搽搽眼鏡卻不能相信就是眼前這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三十年來,我

文章得人愛,我以文章被世人所認識,更以文章開創著自己的新生活。

我知道,上帝造人就是為了讓他完成屬於他的使命,我不能舍棄文章,因為在

裏,我的血脈才會永不衰竭地流動,它是我生命的榮耀。

 

    來美國之前,我已經在大學裏教了十年的中國文學,教得很不錯,北京中南海懷仁

堂裏見過江總書記,西北五省的山山水水都有我執教鞭的足跡。坐飛機踏出國門的那一

年,我恰好三十歲。人常說三十而立。我心裏卻是明白,自己是在三十而破!" 

在一個說英語的國度,實用得連物理、數學都被棄置,有誰會需要聽你的什麽中國文學

呢?這讓我想起念研究生的最後一年,在去江南紹興的火車上,同車廂的人們非要問我

是幹什麽的,我說是研究魯迅的,周圍竟是一片怪異的目光,有一個老鄉鬥膽問道:

魯迅是不是做過皇帝?自己的國家何況如此,又怎能要求異土他鄉!

 

    波音747飛上藍天的時候,我知道三十年青春的積累從此揮別,但我並不心痛,因為

我渴望的從來就不是功名,而是真正融進血脈裏的人生體驗。兒時曠野上知了的鳴叫刻在

心頭,我向往外麵的世界如同螢火蟲撲向光明,且明知道將焚身在烈火。生命真的是渺小

得一瞬即逝,而屬於肉體的能夠與自己永恒的隻有是這擁抱世界的萬千體驗,哪怕是豐盛

的悲涼。我知道,自己已經過了脫胎換骨的年代,與其重新再造一個異土上的我。還不如

讓我就地裏鳳凰涅(上般下木)。我無法屈就那一顆膜拜文學的心,那美妙無窮、即

悲又喜的方塊字喲,我怎能為了廉價的溫飽而舍棄了你!

《我在美國的日子》寫下的正是埋藏在我心裏的那一份對世界的愛,對生命的愛,

對人的愛,對方塊字的愛。然而,寫成這本書更切近的暖流則是對那生我養我的夢中故

園永遠濃得化不開的鄉愁。

 

    我是生在關中、長在關中的,常常覺得自己很象唐代墓裏壁畫上的人物,有時也默

默地想要是在武則天那時候說不定還能考個上官婉兒的工作。江南我去過,西子湖畔的

水軟軟的沒勁,大漠孤煙我看過,又覺得壯烈得後怕,每次遠遊,一回到西安古城,看

到那敦厚的城牆,心裏就立刻踏實下來。沒辦法,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我知道,自己走

到天涯海角都是這八百裏秦川的女兒。

 

    可是,我很小的時候就發現,越是離家就越是愛家,離開母親越遠,便是愛母親至

深。後來讀餘秋雨先生的《山居筆記》,才突然恍悟:原來我的心裏一直在盼望著那一

種苦苦的遊子鄉愁!

 

    思念,是一種多麽美好的享受,即使是灑淚苦吟。所以才有了崔顥的日暮鄉關何

處是,才有了李白的舉頭望明月,他們不遠遊,怎會有這樣深刻的愁韻?古人尚

懂得置身異鄉的豐富體驗,誰能說,飄泊,不是生命裏讓人銷魂的蒼涼呢?

 

    旅人如夢,這夢就是他的家。餘秋雨說:家就是一種生活的殷切思念”’,白先勇

說:家是他有關中國的所有記憶,對於渺渺的我,就是那個最初孕育了我身,

心塑造了我靈魂的地方,她,就是我的故園。

 

    寫作的激情來自讀者,我每寫一篇文章,都是想好了給心愛的讀者看。這讀者

是我夢中的

 

    在美國呆了整整五年,這些歲月是我一生中最刻骨銘心的。我曾經端著自己包的凍

餃子在烈日下叫賣而欲哭無淚,我曾經在黑夜暴雨中的摩天高樓下迷路而不知所歸,走出

娘胎之後,我真正體會了什麽叫生存,什麽叫害怕。我也曾足跡踏遍美東、美西

的萬種風情,南到白浪滔天的大西洋海明威的故鄉,北到飛流直下三千尺的加拿大的邊界,

俠膽邀遊,瀟灑江湖。我曾經出入子高朋華宴,也曾在夜半裏收留被美國丈夫驅趕

無路的女友。我曾經餓得舍不得買一個包子,也曾經在大酒店裏一擲千金。生活,就是

這樣翻雲覆雨,苦樂悲歡,是我濃縮了的生命。而我,最想把這些告訴的,是一直在關

切著我的家鄉父老,隻有他們,真正心疼著自己血肉的女兒,殷殷的目光裏想知道:孩子,

飄泊的日子你過得可好?

 

   是我的至愛,是我蒼涼夢中的童謠,亦是我無畏在人間的生命之帆。多少年

來,我刻苦自己,那心底的動力就是為了"的榮耀。我一生最想跟媽媽說的一句話是:

女兒離開您是為了更深地愛您!

 

    在紅色的夏天裏,我寫給家人西部猶它州的絢麗,燦爛的冬季,我跟朋友們分享

加州高山迷雪的驚險。母親來信為我的《餐館辛酸》流淚,師友們傳給我《晚報》上讀

中國肚子的慨歎。那一次,美南作協請我講當代文學,消息由《世界日報》竟興奮了

居在美洲東西海岸的同窗故人。當然,象《笑比哭好》的故事我是一直不忍心給主人公看

的,因為欣賞苦難的文字需要有時空的距離。

 

    象許多天涯的遊子一樣,痛失慈母的時刻我不能歸去!晴天的霹靂化作旅夢的蒼涼,

隕落的長空孤鷹折斷了溫暖的翅膀。母親是家園的象征,是女兒的情依,再苦能忍,

創傷能舔,但是,親情啊,你是我生命的源泉!然而,女兒真正心痛的並不在母親的遺

容,而是她未能讀到我的天涯夢裏曙光輝煌的篇章!

 

    冥冥中守護著我的母親喲,女兒把《美國的日子》獻在您的麵前!

 

    寫完這些癡癡夢語的文字,我知道從此告別了一段波動變幻的人生。往事不是

不堪回首,怕的是麻木的心不能再回首。五年的歲月,無從立碑,卻是栽下一

個個彩色的路標。

 

    《美國日子》對我還有一個更深切的意義,那就是三十而破的我又為自己立下

了一個創作的夢。我不敢把自己的文字比作文學,我隻想證實一下自己還沒有

廢,還能走另一條生命的路。 

 

     人說作了母親的女人跟從前大有不同。此刻,剛滿足月的兒子用他微型的小手抓住

我胸前的衣襟,看著他夢中下意識的微笑。我懂得母親的心不再經受太多世界的誘惑。

這不是意味著母親不再年輕,而是她又回到了人之初,重新領略潔白無暇的兒時生命。

 

    蒼天有靈,人類有衡,我把欠母親的還給了兒子。

 

    性起雜言,心跡了然,是為序。

 

    注:《我在美國的日子》一書正在由中國陝西人民出版社出版

 

    1997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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