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雲情

陝西關中人,暫居密執根, 漂泊十餘載, 最憶是鄉音。
正文

祖母祭

(2006-11-02 13:21:42) 下一個

故鄉陝西曆來將祖母不叫奶奶,而是叫婆,我也就自然用故鄉的稱呼來在此祭奠我的祖母了。

            婆是三年前走的,是在我離別故鄉來美求學七年第一次回國探親後的五個月之後歿了的。我是2002年五月中旬回來的,五月底離開的。在這十餘天裏我和婆相處最多。二爸轉告我醫生的話,婆表麵看似正常,其實內髒都損傷了,言下之意是婆的時日不多了。我也覺察出婆說話已不像從前那麽條理分明,而且說著說著就忘了要說的話。這在以前是絕對不會發生的。因為婆的嘴在附近很有名,連續說一天都不會有重複的話,且思路清楚極了。多年不在家裏,許多的地方我都需要去,但一有時間我都會和婆坐在炕上,和舅爺,姑姑,爸爸們,表叔們,弟兄姐妹,侄兒們,大家喝著我帶回來的茶葉,吃著婆特意要為我做的餃子,扯麵,看著我帶回來的錄像裏爸媽在美國的一些生活片斷(爸媽這時還在美國幫我照看三個月大的小女兒悅悅), 一家人真的是四世同堂,其樂融融。臨走那天,弟弟健侃用車送我去西安,婆拄著拐杖站在門口送我,那時我的心情誰都能想象得出,我拉著婆的手,看著婆的眼,忍著不讓我哭出來,告訴他老人家等我再次回來看她。在去西安的路上,我一直後悔,後悔沒能給婆磕個頭,下個跪。我這一別,什麽時候回來,我不知道,婆估計是等不到那一天了,果不其然。這件事至今想起來我依然不能原諒自己。 

婆的一生可是不容易。爺婆一共生養了五兒四女。爺在我出生的那年過世了,說是得了肝病, 當時婆才四十出頭,這一家子就全扔下給她一個人了。大姑,爸,二爸才結婚不久。三爸,二姑,四爸,歲從姑,歲爸,歲姑也就十歲到二十之間。剛才跟爸在電話裏說起這些,爸也感歎婆一生的確受苦了。 

支撐這個家,全靠婆的能幹。從記事時起,婆給我最深的印象是身體特好,身子不高,但很結實,婆是小腳,但走起路來很有勁兒,抬水磨麵她幹,地裏的活也做,婆拾麥子是把好手,彎著腰不抬頭,速度可快了,一般人還真趕不上。婆身體好的另一體現是擀麵,胳膊很有勁,自然擀的麵就好吃。婆做的飯非常有滋味,至今想起來婆蒸的饃,烙的油餅,還止不住直咽口水。支撐這個家,婆靠的是一個好勝的信念。我2002年回國時,婆說的話我永遠都不會忘。她說“我這一輩子,凡事都要爭在人前,幹啥就要幹得最好”。我想這是婆對她自己一生做的總結,是她守寡後近四十年裏的生活的精神支柱。支撐這個家,還靠婆的威嚴。婆是上世紀上葉出生的人,有封建大家長製的影響,加之生性好強,常常是說一不二的。我的父輩們多都繼承了爺的溫和忍耐的脾性,三爸雖然急躁,歲爸不忍吃虧,但都心地善良。孤兒寡母,難免不受欺負。這種威嚴,自然對兒女們起到了很好的保護。當然也生出了一些矛盾,容後再說。

            在婆要強的外表下麵,更多的是善良。我記得小時候村中有一位從安徽來的老婆,常常幫村裏人做針線活。我現在還記得老人家帶著老花鏡納鞋底子的樣子,不知道老人後來可否平安離世。婆的熱炕就是她經常的落腳之地。強娃爺和全家是婆家裏的常客。他們生活貧苦些,婆給幫了不少忙。婆的四位外甥,早年喪父,婆以妗子的身份照料著他們長大。從他們對婆的敬重裏我感受到了婆所付出的愛。一位在獸醫站工作的外鄉人,婆曾悉心照顧,後來他還拜婆為幹媽。

            婆在任何時候都是晚輩們的保護傘。我小時候貪玩調皮,常常挨爸的打(對這種挨打,我以後要再單獨寫,那時候恨極了,現在卻是感激不盡)。 婆每每將我攬在懷中,撫摸著我身上的手印或鞭傷,罵著爸,“看狗似的把娃打成啥了”,就這句話在當時就足以安慰我,再痛也就很快過去了。我的弟兄姐妹們都感受過這樣的關愛和保護。 

            婆裝糖果的箱子對孫兒們是永遠的誘惑。回憶兒時生活時我曾寫了一段打油詩,就是紀念這種感覺的。現呈於此。題為“貪嘴小兒”, “水凝玻璃窗紙破, 孫依婆懷炕頭臥,忽聞櫃開糖果露,小手盛滿臉盈樂。婆不在家的時候,我也曾數次偷吃過婆儲藏的蘋果,當被發現後,自然不願承認。婆,孫子現在知錯了,請您原諒我那時的貪嘴,好嗎? 

            還有的就是婆的記憶和口才。兒時知道的很多神話傳說比如織女和牛郎,一些老戲裏的台詞和人物,都是聽婆說的。鄉親鄰裏多喜歡聽婆說話,因為有意思。還有,媽曾給我說過,婆要是罵人,一天一夜都不會有重複的話。的確,一般人是說不過,罵不過婆的。這並不是什麽值得炫耀的,但卻是有效的保護手段。我在前邊說到過。

             婆的生活是非常簡樸的。我的腦海中印記的婆的形象中隻有兩樣衣服的顏色,黑和白,不論冬天和夏天。衣服常常是用皂莢或肥皂洗了又洗。我大學的第二年(85年)的暑假回家,借了係裏的相機,給婆生平第一次照了彩照,背景是典型的陝西農家老廈子房和院子,婆穿的是一身黑布衣服。當然這照片還是讓婆高興了很久。           

            說了這麽多的婆的好,你一定會問,婆是個要強的人,大概不大好相處。這一點可能體會最多的就是兒媳們了。婆是個生在舊社會的人,對媳婦們很嚴厲,矛盾不少。五個兒媳,個性迥然,有嘴甜的,有不善言語的。婆自然有喜歡的,有不喜歡的。這婆媳們在一起什麽境況不說也想得出,吵架的事兒不稀奇。婆媳關係大概是天底下最難處的關係了,以至於多年以後到了澳大利亞,一位澳洲的朋友的妻子向我說到這個問題時也直搖頭。在小時候,我是更多地站在媽的一邊的, 沒少怨恨婆和其他嬸娘。二娘在我長大以後說過一句話,使我完全忘卻了所“記的仇”。娘說:“那時候我們年輕,都不懂事”。這樣的話在我2002年回國時婆也很中肯的給我說,“我對你媽不好,叫她別生氣”。她說“因為我凡事都要爭在人前” ,大概這也是婆為所造成的婆媳關係的不融洽找到了一點原因吧。媽也是一個極要強的人,當我回到美國告訴媽婆所說的這些時,媽也已經基本原諒了婆。在對待歲爸的問題上,幾家人都有意見,當婆告訴我,看著歲爸婚變帶來的家庭支離破碎時,她不幫誰能幫呢?已為人父的我,完全理解了,並且更進一步愛婆了。 

            前邊說到我很遺憾臨走時沒能在婆麵前磕個頭,可我心中還有一件事很放不下。老人一生中沒有離開過家鄉,我到北京上學,很多人都在她麵前說,您享福了,孫子可以帶您去逛北京了。對農村人來說,逛北京是多大的期盼和榮耀,我卻沒有能把婆請到北京去看看,婆就這樣遺憾的走了。古語說“子欲養而親不在”,我的內心很受熬煎。婆,孫兒不孝啊。 

            婆離開我們已三年了,但我卻沒有那種感覺。也許我多年就不在老人身邊,現在覺得還像從前一樣,婆還在, 不管是在生我養我的家鄉,還是在天上,總之,我依然覺得婆在那裏,穿著那身黑布衣服,拄著我大學一年級時買給她的拐杖,偶爾用手攏攏油光的(我小時候婆的頭發很黑),或發白的頭發(2002年回家時頭發已白了),在對我笑著,很慈祥地笑著。婆,您一定是早已忘了孫兒的不孝,也一定是在為孫兒現在的成就而笑,為孫兒有著幸福的家庭而笑,為您那些在家裏的兒女美好的生活,為孫子和重孫們健康的成長而笑。 

婆,願您在天上快樂,平安。

                                                 長孫率全家給您三叩首!!! 

                                                2005年初冬於美國密執根州立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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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DUMARTINI 回複 悄悄話 有你這樣孝順懂事的孫子,她在天上一定非常高興欣慰!
我也曾紀念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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