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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麽說,如果某一天,你捧著一本雜誌,沏了一杯茶,正打算消磨人生裏又一個無關痛癢的下午。這時候,你翻到一篇文章,你看著看著,眼淚就這麽突然湧了出來。你默默地哭,動也不能動。這世界萬籟俱寂,隻剩下你的心跳和被視線模糊的紙上的文字。那麽我想,這多多少少會成為你生命裏值得記住的時刻。
那天,我手上捧著一本三聯生活周刊。那篇文章的名字叫《1968年8月的布拉格電台》。
1968年1月,陷入經濟困境數年之久的捷克斯洛伐克,在新的領導人杜布切克的帶領下,發起了後來被名之為“布拉格之春”的改革。這是包括建立黨內民主、公民投票普選內閣、取消新聞審查製度和推行經濟自由化等一係列的政治經濟改革方案。而這一脫離蘇聯模式的改革嚐試,為這個當時仍然身處社會主義陣營的東歐小國帶來了滅頂之災。
同年8月20日晚11時,布拉格機場被數十名蘇軍“暴風”突擊隊員迅速占領。與此同時,蘇軍及其華約聯軍共25個陸軍師,分別從捷克的北部、西部和西南邊境兵分四路,入侵捷克。
21日拂曉,蘇軍迅速占領布拉格,逮捕杜布切克。發生在捷克斯洛伐克的僅持續了半年了政治改革,在蘇聯及其華約聯軍的“兄弟式的幫助下”被迅速撲滅了。
《1968年8月的布拉格電台》這篇小文,講述的正是21號拂曉以後,發生在捷克斯洛伐克廣播人身上的故事。這是一個有關語言和勇氣的故事。
蘇聯的入侵是突然的。早上八點,從酣睡中醒來的布拉格市民聽到了來自布拉格電台突然插播的消息,蘇聯軍隊正在逼近電台大樓。女播音員的聲音依然控製得很平穩,她說,“他們要讓我們沉默,但他們不能讓我們的心沉默。”然後,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軍隊把大樓包圍了。”聽上去他拿著麥克風站在一扇敞開的窗前,外麵傳來機關槍的聲音,聽上去很近。女播音員的聲音依然平穩:“他們已經進入電台大樓,但我們還在這裏,我們還和你們在一起。我們永不放棄,永不。”電台裏忽然沉默了,聽眾聽到了哭泣的聲音。然後,捷克國歌響起,《我的家鄉在哪裏》的旋律通過微波覆蓋了這座悲情城市。這時的布拉格,無數的市民聽著自己的國歌,失聲痛哭。
接下來的兩天,捷克電台的媒體人讓包括入侵蘇軍在內的全世界,見識了什麽叫永不放棄。
在一段沉寂之後,布拉格電台的播音又得以短暫的持續。因為聽到了入侵蘇軍包圍電台大樓的廣播後,越來越多的市民湧到了電台,穿著迷你裙的姑娘和穿著牛仔褲的小夥子在電台大樓前組成了人牆,他們迫使坦克停了下來。蘇聯軍隊第一次遭到了抵抗。
在市民與坦克對峙的時候,布拉格電台的駐入點記者仍然持續發回來自其他城市現場的報道:“這邊也有成列的坦克,離他們遠點,攻擊他們是愚蠢的自殺。”當天晚些時候,就在電台大樓終於被攻破之前,市民從收音機裏聽到的來自布拉格電台最後的播報是:“那些待在夏令營裏的孩子是安全的,父母們不要擔心。這裏是自由的、合法的捷克斯洛伐克電台。”
從21號清晨直到23號淩晨5點04分,捷克境內最後一家官方電台被包圍,播音員和記者們一刻也沒有停止自己的工作。而令人驚奇的是,在國家的最高首腦被拘禁之後,在武裝力量全部被瓦解之後,在所有官方電台被蘇軍占領之後,“自由的、合法的捷克斯洛伐克電台”仍然在不同的頻率間此起彼伏的傳送著。有些播音員的聲音是觀眾熟悉的,有些則是新人,背景有些嘈雜,敲門的聲音,隔壁房間討論選題的聲音,每隔幾分鍾,播音員就會重複一遍“這是自由的、合法的捷克斯洛伐克電台”,以便讓剛剛加入進來的觀眾明白。
50萬蘇軍正在搜查這些電台,常常是一個電台消失了,另一個電台就加入到廣播網中。這些媒體人宣稱,有1400萬同胞的支持,這樣的廣播將持續下去。蘇聯軍隊陸續摧毀了大量發射機和電纜,但廣播網仍然在有效率的運行:德國一位小說家正在捷克訪問,他接受了來自“自由、合法的捷克電台”廣播網的電話采訪,很快就從收音機裏聽到了自己的談話;捷克學生拿著自己的小收音機,靠近停在路上的坦克,想讓那些士兵聽到真相;除了新聞報道,電台還依然會不時播放音樂。
在瓦爾第的交響樂後,播音員說:“我們的國家曾被占領過幾個世紀。我們的曆史是悲傷的曆史,我們的武器是我們的尊嚴。”接下來,另一位播音員說“我們並沒有任何不切實際的英雄主義,我們隻是在做自己的工作,希望那些待在街道和廣場上的人趕緊回家,街上並不安全。”依靠聽眾的信源,廣播網有時還會向某個電台的秘密地點發出警告:“趕緊帶著你們的設備撤退,軍隊正在向你們的方向進發。
8月27日,一位電影明星在電台裏談話:“每個人都在曆史中扮演著自己的角色。未來的演出、報紙都會經受審查,但我們可以做的,是讓我們的思想保持飛揚。”
8月28日,廣播網發出最後的呼籲:“教師們,你們對於這個國家負有責任,你們要本著自由和人性的角度來指導學生,記住這些天發生的一切,把真相告訴給孩子們。”
8月29日早上,隻有一家“自由的”電台還在播音,在950千赫,市民們守著自己家裏的收音機,努力搜尋這個頻率。聲音漸如耳語,接下來,便是一片死寂。。。
從發動突襲到逮捕捷克最高領導人,蘇軍隻用了不到一宿的時間。而從蘇軍成功入侵,到最後一家“自由的、合法的捷克斯洛伐克電台”被查禁,50萬蘇軍花費了整整八天八夜。
這是一篇平和客觀的文章。作者苗煒先生有著行文時慣常的平穩的語調。但是讀畢全文,可以說,這裏的幾乎每一個文字,都會讓你痛徹心扉。比如這一段:
蘇軍知道播音員的名字,知道他們的家庭住址,但並不知道他們在哪裏工作。而在危急的時刻,這些電台的從業者不但將生死置之度外,甚至沒有忘卻仍然盡力給聽眾帶來收聽的美感。一位記者從被包圍的捷克軍隊的營地裏發回的報道說:“營地已經被坦克包圍,捷克士兵從營房的窗子裏往外張望,他們好像置身於卡夫卡的小說之中。”
有主持人發出這樣的評論:“這些天我們接觸了許多無法翻譯成捷克語或斯洛伐克語的單詞,他們來進行兄弟式的幫助,我們所做的是反革命的。我們太聰明了以致難以理解這座巴別塔,但我們知道巴別塔還是會倒塌。布拉格終將成為一座沉默之城,但我們的語言還在空中,他們的子彈無法擊落我們的聲音。”
讀完了這篇文章,作為媒體人,你很難不做這樣的假設:如果回到40多年前的布拉格,那個坦克車碾壓的八月,我是否也可以保有這樣的勇氣,麵對著話筒,麵對著已經開進電台大樓的坦克和已經很近的機關槍的聲音,平穩的說出:“這裏是自由、合法的捷克斯洛伐克電台。”我是否也可以保有這樣的詩意,麵對著千萬的聽眾,對我的同胞說出這樣的語句:“布拉格終將成為一座沉默之城,但我們的語言還在空中,他們的子彈無法擊落我們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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