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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時政、思想,一個有態度有力度的平台。
人在陰影中呆久了,便成了陰影的一部分
2008年春夏之交,謝泳從廈門出差到北京,我約了幾個朋友一起吃早茶。邊吃邊聊,你一言我一語,無主題地東拉西扯。坐在身邊的謝泳低聲對我說:“最近,我看到一份關於聶紺弩的檔案材料,很吃驚。”我問:“吃驚什麽?”他說:“聶紺弩的告密者,主要是像黃苗子這樣的一些朋友。”
我瞠目結舌,半天回不過神來。事情太突然,太意外,太恐怖!
謝泳說:“告密材料一直匯報上去,羅瑞卿批示:‘這個姓聶的王八蛋!在適當時候給他一點厲害嚐嚐。’”難以置信!我的腦子全亂了。
一年後,我在2009年2月刊紀實版《中國作家》雜誌上,看到了謝泳所說的《聶紺弩刑事檔案》(簡稱“聶檔”),全文十餘萬字。作者寓真,係山西省資深政法工作者。他用事實說話,以解密了的檔案材料為憑,係統又完整地揭示出聶紺弩冤案的真相。“去馬來船相上下,長波大浪與縱橫”(聶詩),我一口氣讀完,大慟,大悲。淚如大河,決堤而下。文中之人,我大多認識,甚至很熟悉。但一部“聶檔”使他們的麵孔變得模糊不清,甚至陌生起來。事實就擺在那裏,一切都是無法回避,也無可辯駁:長期監視、告發聶紺弩的不是外人,而是他的好友至交。我必須認同作者的結論——聶紺弩入獄不是紅衛兵扭送的,也非機關造反派搗鬼,而是他的一些朋友一筆一劃把他“寫”進去的。
詩人邵燕祥看了“聶檔”,內心非常沉重。他在最近發表的一篇文章裏說:“今天的年輕人,看國外警匪片、國內電視劇,處處有線人、臥底、‘無間道’,諜影重重,英雄孤膽,看得緊張過癮,甚至心向往之。他們想必是想象自己處於‘正方’,才能這般心安理得。他們不知道,他們的父兄一不是殺人放火的黑道,二不是走私販毒的幫夥,卻在很長時段裏,曾經生活在被監控、被告密的恐懼之中……”(《牢頭獄霸的前世今生》,載《南方都市報》2009.3.5)
聶紺弩戴上右派帽子以後,發配到北大荒勞動改造,於1960年冬季返回北京。告密行為是從1962年開始的。也就是說,聶紺弩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是通過身邊的人及時匯報上去,並進入專政機關的檔案的。長年累月的告發檢舉,聶的問題性質日趨嚴重。依據事實,寓真把檢舉人分為兩類。一類是戴浩(湖北人,電影家)、向思賡(湖北人,曾參加左聯,1949年後為中學教師)、吳祖光(戲劇家)、陳邇冬(作家、時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鍾敬文(教授,民俗學家),他們與聶紺弩有著密切往來,到了“文革”時期,在人身自由被限製的情況下,被迫寫有交代檢舉材料。另一類是幾年來(1962—1967)一直“積極配合公安機關”的,包括王次青(先後在出版總署和版本圖書館工作)、黃苗子等。
1962年9月12日遞交的第一份密告材料開頭是這樣的:“我昨天去找了聶,與他‘暢談’了一陣……一個晚上我得到了一點東西,破去不少鈔,總算起來在20元以上了。茲將他的談話,盡最大真實地記錄下來。”這第一段話裏,單是“暢談”、“破鈔”以及“盡最大真實地記錄”幾個詞組,其主動性就不言而喻了。一共寫了10頁。這裏截取聶紺弩談論反右的片段:“你要殺人,你就殺吧,但是殺了以後怎麽辦?章伯鈞一開始的時候就說:‘隻要對國家、對大局有好處,你們要借我的頭,我也很願意。’要借我(指聶)的頭,我也願意,可是我話還是要說的。(著重,聲激憤)現在搞成什麽樣子,他們要負責,全國都要負責,隻有我們不負責,隻有我們(手指連敲桌子)!”不得不佩服人家的記性和手筆,寫得形神兼備。
由於坐探當得出色,到了1964年,聶紺弩的反動言行和寫作,就被頻頻搜集起來,摘編成專政機關的簡報送到了高層。告密者行文如操刀,字字見血,刀刀入肉。於是,就有了那個“王八蛋”的批示。羅瑞卿還批示道:“聶對我黨的誣蔑攻擊,請就現有的材料整理一份係統的東西研究一次,如夠整他的條件……設法整他一下。”
到了1966年春的“文革”前夕,聶紺弩的“反動”言論已有上百頁之多。內容有關於寫作的,有關於文化的,更多的是對時局的議論。2月18日的材料匯報聶的言論如下:“現在農夫也不好當。從前的農夫向地主納了地租之外,那塊地怎麽種,他有完全的權利。現在的農夫一點權利都沒有……這樣的製度是無法搞生產的。”“現在主要問題是人的權利問題,自由問題……”像聶紺弩這樣的在野文人、失意墨客、當代清流,即使發配北大荒,也不可能“出世”。他們打探的是朝廷,掛念的是天下,感興趣的是政事。聶紺弩隻要與同類聚會,三杯酒下肚,那議論與牢騷就一起冒出來了。他思想敏感,獨具慧眼,在驚人之語中,有深刻,有調侃,也有偏頗。這是中國文人需要的心理安慰,也是十分渴望的精神釋放。
都是幾十年的朋友,都是頭戴右派帽子,都是有才氣的文化人,誰防備誰?時局盡管緊張,無奈聶紺弩是“潭深千尺歌尤好,酒滿三巡肉更香”(聶詩)。好友加好酒,他說話就越來勁,話的分量也就越重。1965年8月4日,幾個人在聶家一起吃晚飯。飯後,聶紺弩談興來了,大放“厥詞”。他說:“有許多事情,我們會覺得奇怪,你想:一個普通人,總不能不看報紙吧,天天看報紙都看到自己怎樣偉大,怎樣英明,你受得了受不了?從個人來講,不管怎麽偉大英明,也總有不偉大不英明之處。從黨和組織來說,不管怎樣正確也總有不正確之處。都好了,都對了,都正確了,那就是什麽呢?那就是完了。這是不可能的,是不辯證的。”我看得出來,寓真公布的檔案材料是經過嚴格挑選、細心鋪排的。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那些異常激烈的言論,其實並未刊出。聶紺弩和我父親(編者注:章伯鈞)一樣,在私人聚會的場合,會直呼其名,會拍桌子瞪眼睛地大罵,還會講髒話。出語刻毒和文風犀利是等量的,都是思想光芒的投射!這才是聶紺弩。
聶紺弩怎麽會和這樣一些人往來?理由太簡單了:因為他隻能和這樣一些人往來,就像反右之後我的父母隻能和羅隆基等人往來一樣。1961年,聶紺弩剛從北大荒回京。為自己的工作安排,特意拜訪老朋友、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邵荃麟。邵接待了他:斟了一杯酒,送了兩包煙。隨後說:“老聶,你不要再找我了,你的事我做不了主啊。”後來,聶紺弩寫下這樣的詩句:
空屋置我一杯酒,也無肴核也無糖。
其時三年大災害,誰家有酒備客嚐。
舉杯一飲無餘瀝,淚落杯中淚也香。
臨行兩包中華牌:
老聶老聶莫再來,我事非盡我安排。
獨攜大赧出君門,知我何世我何人!
知我何世我何人——讀著這樣沉痛的詩句,我能想象出聶紺弩的狼狽與赧然,能體味到他內心的屈辱和憤然。現實的處境及困頓,他隻得與同類為伍了。
因為都以現行反革命罪入獄判刑,我與聶紺弩是難友。1978年我出獄後,在聶家有一次痛飲和暢談。我與他互相交換“案情”。他問:“小愚,你是因為什麽進去的?”我說:“兩條,一是反動言論,二是寫反動日記。”聶大笑。說:“好哇,小愚和我犯一樣的罪。我是說反動話,寫反動詩詞。”我說:“我的反動話,主要是攻擊江青。”聶大悅。叫道:“李大姐(編者注:章詒和之母李健生),小愚和我惡毒攻擊的是一個人!來,為了這個,我們要單獨喝一杯。”
我告訴聶紺弩:當時專政機關認為,章詒和光有別人檢舉的反動言論還不夠,要把她釘死在罪行上,還必須有文字。於是,指使劇團造反派出麵抄走了我的所有日記、劄記、手稿,共17大本。他們終於找到所需的證據。白紙黑字,跑不掉了。聶紺弩也如此!“王次青寫的檢舉材料,主要是關於聶的言論”,還需要白紙黑字的東西。這東西,就是詩了。詩是要人欣賞的,特別需要有鑒賞能力的人欣賞。所以,聶每有新詩,都要出示於人或寄贈好友。黃苗子既是識者,又是好友。“聶紺弩贈詩較多的是給黃苗子,但送給黃的詩篇,不知為何都進入了司法機關。”可惜,公安機關的人不懂詩,於是上麵又指示:“這些詩要找一些有文學修養的人好好解釋解釋,弄明白真實的意思。若幹典故也要查一查。”詩無達詁,古體詩含蓄、工整、優雅,內涵無窮的寓意。你可以從正麵理解,他可以從反麵來分析。大量的聶詩,找誰來破譯?公安機關負責人還是聰明,說:叫詩的提供者來當詮釋者。黃苗子也沒有辜負他們,把每首詩裏的“反意”都摳了出來。書中,寓真列出許多首詩。這裏,僅舉三例。
冰 道
冰道銀河是又非,魂存瀑死夢依稀。
一痕界破千山雪,匹練能裁幾件衣。
屋建瓴高天並瀉,橇因地險虎真飛。
此間多少降龍木,月下奔騰何處歸。
這首詩作於北大荒。前麵六句是描寫利用冰道運送木材。問題是最後兩句,大意是:當年為了保衛大宋江山,楊家將費了許多勁,去找降龍木,降龍木這種寶貝在北大荒這裏卻有的是。意指在那裏勞動的“右派”都是天下奇才。但是,在這月色茫茫的夜裏,一任它在冰道上滑走,它們將滑到哪裏去呢?
吊若海
鐵骨鋼筋四十年,玉山驚倒響訇然。
半生兩袖多奇舞,一死雙冠夠本錢。
不信腸癌能損爾,已無獄吏敢瞞天。
隻身攜得雙兒女,新婦飄零何處邊?
若海是指黃若海,青年藝術劇院的演員,1957年的“右派”兼反革命,在勞改中患腸癌,於1960年死去。詩意是:40年來你的身體像鐵骨鋼筋一樣結實,可是忽然就死去了。你這半生是個演員,劇演得好(多奇舞),死的時候又戴著“右派”和“反革命”兩頂帽子,真是夠本錢了!我不相信單是腸癌就能要了你的命,是那些“獄吏”平日不早向上麵報告,不替你醫治,才使你喪了命!直到你死了,他們再不敢隱瞞上麵了。可憐的是你那孤孤零零的妻子帶著一雙兒女,他們在這茫茫人海中飄零到哪裏去呢?
軲轆體之一
紫傘紅旗十萬家,香山山勢自欹斜。
酒人未至秋先醉,山雨欲來風四嘩。
豈有新詩悲落木,怕揩老淚辨非花。
何因定要良辰美,苦把霜林凍作霞。
1962年秋,聶紺弩與麥朝樞(“民革”成員,戴過“右派”帽子,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等遊香山,麥以詩寄聶,中有“紫傘紅旗十萬家”之句,聶取之作軲轆體五首,這是其中一首。這首詩似有所指,有可能是影射國際或國內形勢,主要意思包含在後麵六句。大意是:在這深秋的時刻,秋風颯颯,山雨欲來的前夕,麵對這落葉蕭瑟的景色,傷感得寫不出詩來,也怕拭清我這昏花老眼去辨認那些是非。秋天就是蕭瑟的秋天,可是有些人偏要把它說成是美麗的,矯揉造作地把木葉凍作彩霞來裝點這蕭條世界。
有了言論,有了文字,罪證齊備,抓捕聶紺弩的日子到了。山雨欲來風滿樓,他是有預感的,鍾敬文也勸他焚詩,聶紺弩有些慌張,開始燒詩,還跟別人(如黃永玉)打招呼:“你就罵我好了。罵我什麽也沒關係……說頂討厭聶某人也可以,但你不必提到我做詩呀!”然而,一切都晚了。“四顧茫茫餘一我,不知南北與西東”(聶詩),處於絕境的詩人,感到深深的孤獨。
用文化人監視、告發文化人,決不是我們這裏才有的,也非今天才有。俄國沙皇尼古拉一世統治時期,不少審查官就是19世紀俄國作家。在德國,著名的海德格爾就對老師胡塞爾實施“無形”迫害。我們國家自先秦以來就有了告密製度,最有名的則是朱元璋的錦衣衛。極權製度是製造告密者的根源,統治者希望每一個人都是告密者,而每一個人又都可能被告發。這樣,朝廷才便於監視和控製,政權才能有效打擊異端,及時翦除異己,以鞏固統治。“文革”期間的告密行為是在“革命”“正義”的旗幟下進行的,隻要能夠保衛紅色江山,無論怎樣告密,采取何種方法,哪怕是告發父母,哪怕是暗中竊聽,都是好樣的,也都是“合法”的。所以,告密者毫無負罪感。有關部門所網羅的告密者,大多是有特長、有才氣、有成就,也有些名氣的人。因為隻有他們,才有可能接觸到政壇人物、思想精英和文化大家。一旦你被盯上了,那麽政治厄運就悄然逼近,自己還渾然不知。
這裏,我還要說一句,黃苗子永遠不知道,就在他監視密告聶紺弩的同時,也有一個文化人在監視密告他。的確,聶紺弩平反後,依舊和告密者往來、吃飯、聊天、唱和。難道他不知道是誰出賣了自己嗎?不知道黃某人曾給自己注詩嗎?我知道他知道,他完全知道。1982年10月25日聶在給朋友的一封信裏,這樣寫道:“我實感作詩就是犯案,注詩就是破案或揭發什麽的。”我是過來人,對此深有體會。比如預審員問:“你說過周恩來喜歡孫維世嗎?”一聽,立馬知道這句話,我是在什麽場合、什麽時間講的,又是誰檢舉的。聶紺弩當然清楚誰是告密者。那為什麽他毫不“計較”呢?
作者寓真有十分中肯的分析:一個原因是戴浩、向思賡、吳祖光、陳邇冬、鍾敬文等人的檢舉是在“文革”中聶紺弩遭關押後,被迫寫出的。另一方麵是由於聶紺弩的超凡絕俗,大度豁達。但是,我認為他的淡然處之,是因其內心有著更深的痛與苦,不可對人言的痛與苦。事情不是那麽簡單。聶紺弩出獄後,常常突然不講話,一連數日向壁而臥。有一次,聶的夫人周穎來找我的母親,說:“你快去看看老聶吧,我實在拿他沒有辦法了。”
母親帶著我去了。聶紺弩翻身起床,並打發周穎去買熟食。周離開房間,一直沉默的他劈臉問道:“海燕(聶之女)的自殺,你們為什麽不告訴我真相?”母親沉默。“你知道海燕的遺言吧?”聶紺弩問。“知道。”母親答。“她在紙上寫的那句話,我會琢磨一輩子,除非我咽氣。”母親勸道:“老聶,你不要這樣,事情過去了。”“李大姐,你怎麽也說這個話!事情能過去嗎?”他用手不停地戳著心髒部位,自語:“永遠過不去。永遠過不去!”母親不做聲。“你不說,我來說!她的遺言就是她的死因,李大姐……你說海燕發現了什麽……”母親聽不下去,伸出一隻手掌,斷喝道:“老聶,不要講了,我不許你講。”
所有的人都哭了。有的事是一般人想象不到的慘苦,而聶紺弩每日每夜地麵對這個慘苦。你說,他還有心思去“計較”別人嗎?聶紺弩死前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我很苦。“聖朝愁者都為罪,天下罪人竟敢愁”(聶詩),他在世,堅不可摧,他死後,精魂不散。
聶紺弩去世後,出賣他的人寫懷念文章,那裏麵沒有一點歉意。人在陰影中呆久了,便成了陰影的一部分。有些東西靠生命和時間,是無法帶走和衝洗幹淨的。即使抹去了,想必會在未來的某個時刻,以另一種形式與我們不期而遇。
2009年3月淚書於北京守愚齋
來源/《南方周末》 作者/章詒和 原標題:誰把聶紺弩送進了監獄
在中國,告密之風,曆朝不絕。因為告密可以博得掌權者的寵信,可以立功受賞,可以加官晉爵,並且可以整垮仇人。“文革”期間,此風也頗盛行,靠告密向上爬,或整垮對立麵者,不乏其人。
在一些機關單位,有的人整天懷揣小本子,誰若講了一句有毛病可挑的話,他一轉臉,便掏出小本子,將其記下,某某於某日講了什麽話,有誰在場,記得一清二楚,然後向上級告密。有的告密者故意發兩句關於上級或時事的牢騷,以“拋磚引玉”,等別人順著他的話題,發表議論,告密者便則把他所說的話記下,向上司邀功請賞,這種幹法,使人不禁想起《紅岩》中那個打入渣滓洞集中營的國民黨特務,那特務在牢中故意罵國民黨,以試探周圍人的反映,誰若說一句讚同的話,他便向上峰告密。雖時代不同,但告密者的手段卻如出一轍。
當年,我家住在一個鄉鎮上。鄉鎮雖小,但是區委所在地,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區直、社直機關很多,運動伊始,因言論挨整的人不少,其中稅務所的楊某,最為“著名”。
楊某曾作為誌願軍入朝鮮參戰,據說還立過功。因遇嚴寒,他一隻腳上的指頭被凍掉,走路有點跛,人們都喊他“楊瘸子”。他的腳是因抗美援朝而跛,喊他“瘸子”,就等於在宣傳他的功勳,因此他也欣然接受這一綽號。他平時愛說俏皮話,廣播裏天天講馬克思,他便說:“馬克思、牛克思,沒有錢不來事。”單位天天學毛著,他又說:“學什麽毛竹,還學鬆杈子呢,毛竹沒鬆杈子值錢。”
他這些話,都是背後與人閑扯,玩幽默,不料竟被人告了密。先是稅務所組織人寫他的大字報,並開會批判,說他“反動透頂”,後來區裏又開大會進行批鬥,令他和“牛鬼蛇神”們一起遊街。誰知不批則已,一批驚人,反動透頂的楊瘸子,原來就是小鎮名人,現在又有了以前鮮為人知的“名言”,特別是“馬克思、牛克思,沒有錢不來事”一句,竟廣為流傳,被許多為吃飯發愁的人引用。當然,引用此語時,必須在前麵加上“楊瘸子說”,否則也要挨批鬥。
楊瘸子是老黨員,老戰士,立過功,又是殘廢軍人,革命資格老,本錢大,被批鬥了幾場,未戴什麽帽子,仍然當他的收稅員。
鄉村的告密者,多為農民,他們不會揣著小本子,也不會玩“拋磚引玉”的花招,隻是雷厲風行,一發現誰有什麽反動言行,立即向大隊或公社回報。這些告密者為了請功,常使一些無辜的人遭殃。
我的同學陳某,不善言談,父親當時又被打成“投機倒把分子”,內心很是自卑。但他是回鄉知青,本人並無政治問題,故生產隊的讀報會、學毛選、批判會,他都要參加。
一天,生產隊開會批判“劉鄧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會場上,社員們邊批判,邊呼口號,其中“打倒劉少奇,保衛毛主席”,喊得最多,且一喊就要重複兩三遍。這句口號,喊上幾遍,就成了“繞口令”,而人喊口號時,情緒激動,就容易出錯。陳某一不注意把兩個大人物喊錯了位,把該打倒的,喊成要保衛的,要保衛的,喊成該打倒的。上百人一齊喊口號,其中一人喊錯了,別人也不會聽見,不料,坐在他旁邊的小張,會後便向大隊告密,說陳某膽大包天,居然在批判會上公開喊反動口號。小張是公社書記的兒子,在陳某所在的生產隊就近插隊落戶。張書記頭上沒毛,社員背後都喊他“張禿子”。
小張這一舉報不得了,陳某在公開場合喊反動口號,罪大惡極,大隊又上報到公社,公社下令生產隊對陳某進行批判。生產隊沒有專門的會議室,開會借用社員家的房子,那是三間空房,內無隔牆,運動積極分子這下抓住了階級鬥爭的活靶子,激情高漲,會場上,發言的人無不義憤填膺,說陳某喪心病狂,紛紛表示要“誓死保衛偉大領袖毛主席,打倒劉少奇和他的小爬蟲”!批判會開始,被批判者照例要向毛主席請罪,積極分子們為了豐富鬥人的樂趣,把四麵牆都貼上領袖像,令陳某跪在地上,像推磨似地,轉著圈向四麵牆上的領袖像磕頭。那場批判會,我也被喊去參加,看著同學下跪請罪的情形,我心中愀然,未等會開完,便悄悄溜走。
陳某被批鬥了幾次之後,公社革委會給他定的罪名是“現行反革命分子”,但帽子“舉而不戴”,管製勞動,以觀後效。當年將誰打成“某某分子”,稱之為“戴上某某分子帽子”,改造好了,稱之為“摘帽子”。所謂“舉而不戴”,即那頂可怕的帽子,在空中懸著,尚未將其一棍子打死,若是不老老實實接受改造,那頂帽子便要轟然落下,到那時,他就是正宗的“階級敵人”。陳某經此一劫,精神麵貌為之一變,比以前更加少言寡語。而那個告密的小張,卻在生產隊入了黨,不久便招工進了城。
小鎮上,當時因喊口號倒黴者,還有曾某的老婆。曾某是公社幹事,他老婆是裁縫,一天,人們上街遊行,歡呼最高指示發表,她也跟著遊行,在反複喊“打倒誰,保衛誰”時,把人物喊錯了位,她嗓子好,聲音高,喊這句“反動口號時”,當時有不少人聽見,都被嚇壞了。事後曾某的老婆也挨了鬥。但她的運氣比我同學好得多,他丈夫是公社幹部,暗中為她活動了一番,以後便不了了之。曾某的老婆是在大街高呼反動口號,被許多人聽見,不屬被人告密。我舉此例,是說明因那句“繞口令”似的口號倒黴的,並非陳某一人。
告密者為了邀功請賞,有時甚至昧著良心,采取誣告手段,以達到目的。徐某便是因被人誣告而倒了黴。
徐某40多歲,體魄健壯,是個勞動能手,犁耙揚(場)撒(種),樣樣精通。一日,兒子殺雞,用刀照其脖子像拉鋸似地拉了兩下,一鬆手,那公雞在地上扇動翅膀,掙紮了幾下,竟起身跑了,徐子好一番追趕,才將其捉回。徐某見狀,斥責兒子:“你殺一隻雞都殺不死,你把它的頭剁了!”不料,隔牆有耳,此話被與他有矛盾的人聽見,立即向造反派告密,被說成是:“徐某想謀害毛主席,對兒子說,你殺毛主席要是殺不死,就把他的頭剁了。”“革命派”如臨大敵,當晚把徐某捆起來,押上會場,進行批鬥。因會場就在街邊,發言人幾次引用告密者的話,喝問徐某為什麽要謀害毛主席,為什麽這麽惡毒?引起許多人圍觀。當年,所謂反革命言論,批判時尚可引用,咒罵領袖的話,是禁止學說的。發言人這麽說,讓主持批鬥會的人感到意外,但發言的人是革命群眾,又不好出言製止,隻好向他打手勢、使眼色,但發言者都未能明白他的意思,那句極其反動的話,被大家一再大聲重複,影響更大。會場不時響起口號聲:“誓死保衛毛主席!”“打倒反革命殺手徐某某!”氣氛空前熱烈。
徐某當然是死不承認,因為一承認,他就完啦,即使不被槍斃,也要坐上多年大牢。何況是別人誣告,他根本沒說這話。革命派批鬥了幾個晚上,找不到有力證據,加上徐某家祖輩貧農,後來才不了了之。但徐某卻落下了一個綽號——“反革命殺手”。同輩的人開玩笑喊他,他咧嘴一笑,若是晚輩也開這個玩笑,他便要翻臉,罵道:“你個小狗日的,你再敢喊一聲,我把你的嘴撕成褲腰!”
徐某不過是被批鬥了幾場,並未被戴上帽子,打成“某某分子”,同是被人誣告的錢某,就沒那麽幸運了。
錢某老實巴交,不苟言笑,平時隻知悶著頭幹活,掙工分。一天,他正在自家菜園裏挖地,忽然來了兩個肩扛紅棍子的群專隊員,把他押到公社群專指揮部,關了起來,罪名是“汙辱偉大領袖”。原來,有人告密,說他用領袖像當手紙,用過後還扔在糞坑裏。
生產隊沒有公廁,社員們都在自留地裏壘一個半截土牆,沒有上蓋的小廁所,一來解決方便問題,二來可以積肥。這種小廁所,通常是自家人用,路過的人若遇內急,也可入內方便。錢某的確發現自家廁所糞坑裏有報紙,上麵有領袖像,嚇得他趕緊將報紙撈上來,埋在糞堆裏。當時各級報紙都在右上角印領袖像和一段語錄,並且一天不缺,而那時從生產隊到公社,都要抓政治學習,農民也要隔三岔五地聚在一起,聽人讀報。過期的報紙,則被買給商店或賣瓜子的,用來包東西,因此印有領袖像的報紙隨處可見。公社和街邊的公廁糞坑裏,經常漂著印有領袖頭像的報紙片,但因是公廁,是誰“汙辱偉大領袖”,無處可查,也就無人過問。群專的頭目接到報告,錢某自家的廁所裏有此物,便認為那無疑是他扔的。
錢某受審時,開始不承認,說是別人陷害他。哪知群專頭目竟讓人出示證據,原來告密者已經帶人將那張報紙片從糞堆裏挖出,用一張幹淨紙包著,送交群專。錢某於是辯解說,他一家人幾年都沒買過手紙,大便時都是用草團、樹葉解決。又說,報紙都被幹部們收著,他上哪裏弄到那東西,即使弄到,也啥不得當手紙,還留著包東西哩。他家茅坑裏報紙,一定是別人進去拉屎時丟下的。但他的辯解,已經沒用。群專頭目說:“你還想狡賴!哪個能證明那報紙不是你扔在糞坑裏的?就算不是你扔的,你把它埋在糞堆裏,可是事實?”
證據確鑿,錢某怎麽為自己辯解都沒用,後來被戴上壞分子帽子,由生產隊管製勞動,並經常被公社大隊強迫幹義務工。
我也曾吃過被人告密的苦頭。
我插隊務農後,趕上村村隊隊大跳忠字舞。生產隊先是派人到公社學習,然後回來教社員跳。被派去學習的孫某是團員,又是隊幹部,上麵一有何號召,表現非常積極。他學會了忠字舞,回來教大家時,有的婦女害羞,學跳舞扭扭怩怩,有的老人放不下臉麵,不願學舞。他便說,上麵要求男女老少都要跳,說什麽“大跳大忠,不跳不忠”,並且老是板著臉訓人。不跳忠字舞,就是對毛主席不忠,這顯然是一頂政治帽子,我受不了他那張狂勁,便私下對他說:“跳不跳忠字舞,與忠不忠沒什麽關係嘛。照你這麽說,壞人隻要跳忠字舞,就是忠;好人不跳忠字舞,就是不忠了?”
不料,他竟向公社打了小報告,公社幹部說我對跳忠字舞向偉大領袖表忠心有抵觸情緒,詆毀全民跳忠字舞的偉大意義,思想有嚴重問題,令生產隊對我進行批判,並說,若我態度不好,就拉到公社或大隊召開的批判會上批鬥。我父親得知此事,著了慌,去找大隊書記董開華,請他從中說情。董開華到生產隊找到隊長,問他:“東子(他一直這麽稱呼我)到你們隊來幹什麽的?”隊長說:“來當社員的,他還能幹什麽?”董開華說:“他除了來當社員,還是來接受你們再教育的。知識青年要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說明他們還不成熟,有什麽差池,你們要教育嘛,沒有必要大動幹戈,開什麽批判會,隊裏開會教育教育他,讓他做個檢討算了。”隊幹部們一商量,又把批判會改成教育會,並對我說,你在會上做個檢討,就算了,我們就不追究了。
批判會是批“階級敵人”的,改成“教育會”,則是對犯了錯誤的同誌進行教育,名稱一改,會議的性質大不相同,隊幹部的態度也溫和多了。董開華怕我不願做檢討,又語重心長地對我說:“東子,我看你的性格像你爸,說話直。你爸不就是吃了說話直的虧嗎?你在會上認個錯,不要硬頂,公社那邊,我去說說,這事就過去了。東子,你下次說話可一定要注意呀!”
我也擔心事情鬧大,批判大會我見得多了,站在小學操場的台子上挨鬥,可不是鬧著玩的。當天晚上,我在隊裏召開的社員會上“低頭認罪”,幾個幹部和黨團員,相繼發言,把我“教育”了一番,此事才算了結。
我“詆毀忠字舞”,被人告密,隻是小事,畢竟未受什麽處罰,我每次遇到招工、招生、參軍的機會,便有人大寫“人民來信”,使我一次次成為淘汰者,才是使我受害最深的告密。盡管那些“人民來信”是以揭發我父親的政治問題為殺手鐧,以毀滅我的前途,但其手段仍屬告密之一種。由於我深受告密之害,參加工作後,我給自己定下一個原則:無論何時,都不向領導打別人的小報告。這個原則,我一直堅持到離開工作單位。
而今,一些別有用心的人,為反對改革開放,極盡編造欺騙之能事,將那個逝去的時代描繪成天堂,說那個時代“民風淳樸,社會和諧”,並且極力鼓吹“文化大革命”的偉大意義,以蒙蔽未經曆過那個時代的年輕人,使得一些不明真相的青年,無知地叫喊,希望再來一次“文革”運動,這的確是很可怕的事情。
《學習時報》:以康生張春橋為例警惕以“左”謀私
僅僅自己“左”是不夠的,有時還需要以打擊“右”作為墊腳石。比如風聞某人與上級精神有不一致的言論,或寫文章偏離了“左”的調子,他們或充當告密者,或毫不遲疑地直撲上去,猶如瘋狗一般一陣狂撕亂咬。如此這般,其勇於革命的豪情就出來了,愛憎分明的政治立場就出來了,在革命隊伍裏的可靠性也就出來了。對於這樣的人,組織不重用他們又重用誰呢?終於爬到了高位,可他們真的是要為革命做貢獻嗎?如果我們以為然,那就太幼稚了。在我所知的這些人中,無一不是以此來謀求更多的利益。權力大了,所享待遇的標準更高了,謀取私利的麵也更廣了。他們與那些從來不講冠冕堂皇理論的打家劫舍者並無二致,送多少禮金,來之不拒;送多少財物,照單全收,甚至還要借助手中權力安插子女、蔭庇子孫,對他人實施敲詐勒索。(摘自:《學習時報》2011年7月25日 作者:張心陽 原題為《警惕以“左”謀私》)
文革的殘渣餘孽,曆史垃圾,今人作嘔。不過有你這樣的表演,加上北朝鮮的文革活標本,也能讓沒有經曆過文革的人體會到一點當時醜惡。建議中央設立一個文革特區,讓你們這幫盡情地唱紅歌,跳忠字舞,早請示晚匯報,學毛選,開批鬥大會,供世人觀賞。
前東德人檔案解密後,大量東德人曾經經曆過相似的極大震撼,因為他們看到曾經無限信任的親人和朋友竟是自己的告密者。
把壞蛋都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