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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戰台灣島》 【小說轉載】2

(2008-11-11 14:15:14) 下一個

 
作者:王學東

第十一章 屯田墾荒

定都明京

鄭軍對台灣城團團包圍之後,再不強行攻打;而荷軍懾於鄭軍之威,亦不敢再輕舉妄動出城突擊,城堡內外對壘兩軍暫時平靜了下來。

鄭成功的心情卻難以平靜,他已經敏銳地感悟到糧荒的前奏已經開始了,此事比猙獰凶惡的荷夷更可怕十倍,如不早加防範,糧荒來時,必如洪水泛濫一般,數H之內就會將大軍衝得七零八落,無法收拾,到那時莫說驅逐荷夷,恐自家大軍已土崩瓦解了。他越想越是可怕,開始把重力置於防範糧荒之事。他知道,要從根本上解除數萬大軍乏糧之威脅,再四處乞討似的征收購買已無濟於事,眼下隻有屯田墾荒一條路了。但,要將數萬軍隊放出去屯田墾荒,亦非輕鬆容易之事,必須肅整軍紀,嚴加控製,否則必多生事端。由此,鄭成功決定先行設府立縣,建立完善政權機構,以督察指導各路屯墾大軍。

在處理完吳豪事件之後,楊朝棟、甘孟煜已將設立府縣之計劃完成,報到鄭成功之處。鄭成功披閱之後,甚為滿意,隻稍加指點便命楊朝棟即按此案做周密準備,而後向全軍將士及台灣百姓公諸此事。新的政權機構,除原設的吏部、戶部、禮部、兵部、刑部、工部之六大部外,又依照中國曆代傳統之行政製度,改台灣為東都明京,意在表示其匡複大明社稷之堅誌。在台灣設一府二縣一鎮;同時亦在澎湖正式設治。

府為承天府(後改稱台灣府,即今台南市),府治設於赤嵌城。四界為:東至大山,西至大海,南至塗墼埕,北至新港溪。分東安、西安、寧南、鎮北四坊。以楊朝棟為府尹。

縣為天興縣、萬年縣,以富安坑為二縣分界。

北路為天興縣,其所轄西至大海,南至新港溪,北至雞籠(現基隆市)。縣治設於北路大目降(今新化)與新港(今新市鄉)之間。以莊文烈為知縣。

南路為萬年縣,其所轄西至大海,南達琅嶠(今恒春鎮),北至塗墼埕。縣治設於二讚行(今台南縣仁德鄉二行村)。以祝敬為知縣。澎湖列島設安撫司,屯戍重兵,以為台灣之門戶。以洪暄為安撫使。

改台灣城為安平鎮,等攻陷後再行安置官員。

這是自古以來台灣之地設置郡縣之始,同時實行府尹查報田園冊籍之製,稽查可墾之地,承認百姓現耕之田,以防後來大軍屯田之時,侵犯百姓之田園土地。這樣,既可安定當地百姓之心,又可作為繳納賦銀之依據。

自此,台灣以一個孤懸海外的中國荒島,變成為中國政府轄下的一個行政區域,而逐漸興盛發達起來。

籌劃墾荒

宣布在台灣設治之當晚,楊朝棟、莊文烈、祝敬三位府尹、知縣連袂前來中軍帳,拜見鄭成功。

鄭成功詼諧地笑道:"三位'父母官'同來,定是有要事相商啦?可是為設立府縣衙門之事?"

楊朝棟苦笑一聲,說道:"是啊,藩主信任,將此等大任委於我等,實是感恩不盡,可眼下初創之期,戰事又尚未了,要人無人,要物無物,要設立府縣衙門,實非易事啊?"

莊文烈亦道:"楊戎政之言頗有道理,我等單人獨馬,兩手空空,能有何作為?正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祝敬亦點頭稱是。

鄭成功仿佛對此事早已心中有數,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說道:"此刻要立即設府立縣,確是難為了三位,本藩再為糊塗,又豈能不知?隻是本藩另有一樁心事,卻比你等的府治、縣治更為緊要棘手,需得三位協助本藩籌謀策劃一番。所以三位一時尚不能成行,你們的父母官也隻得暫時緩一緩啦!不過,三位亦不必擔憂,此事一了,保你府治、縣治殷實富足,要人有人,要物有物。反之,此事不決,便是將府、縣衙門築建得金碧輝煌,亦是空洞無物,徒有其表而已啊!"三人聞言,不知何事競有如此神奇,均大感詫異。楊朝棟以手搔首,沉吟良久亦是不解,惑道:"以卑職之見,藩主率軍遠征台灣,事之大者,莫過於驅除荷夷;所擔心事之重莫過於廈門、金門根基之安危。現今既對荷夷取其鐵壁圍困之策,並不急著攻打,黃安將軍等帶來音訊,滿夷並未犯我廈、金,已無後顧之憂。除此兩件大事之外,朝棟以為莫過於藩主之身體,自登陸台灣以來,海陸大戰、攻陷赤嵌堡、圍困台灣城,與荷夷鬥智鬥勇;迎見高山族首領,踏勘山中社區,了解台灣之風土民情;以至巡營查寨,安撫傷病,懲治邪惡等,哪個不是藩主親自謀劃、親自操持?實在是操勞過度、心力交瘁啦!藩主雖有龍馬之精神,但終歸是血肉之軀啊!萬一遇有不測,怎麽得了?由此看來,藩主好好歇息一番乃是再大不過之事,除此之外,朝棟實是想不出還有何事稱得上'緊要棘手,四字,還望藩主明示。"

莊文烈、祝敬亦是搖首不解。

鄭成功沉吟道:"稱得上'緊要棘手,四字的,卻正是一個'糧'啊!"

楊朝棟越發惑道:"朝棟亦知糧秣之事重大,但藩主不是剛剛處置完克扣軍糧之事嗎?怎的複又提出?"

鄭成功歎道:"既能稱之為'克扣',那終歸還說得上一個'有'字,本藩所憂心的卻是一個'無'字啊!相比之下,前者不過事之末梢,而後者卻是根本大計。正是黃安將軍帶來的訊息廝纏著本藩,猶如噩夢一般,驅之不走,揮之不散。此事不決,本藩便是睡於榻上,又豈能安枕?"

楊朝棟問:"是何訊息竟能如此驚擾藩主?"

鄭成功蹙眉作沉思狀,良久,方緩緩說道:"三位定然不會忘記十一年、十二年(順治十四、十五年,公元1657、1658年)於我軍中發生的大事吧?"

楊朝棟等三人均是極精明之人,現正談及糧秣之事,自然知曉藩主所指之事。楊朝棟點頭道:"藩主所指定是偽朝廷企圖剿殺我軍而惡毒地施行禁海之令,和我軍之叛逆蘇明(鄭成功麾下大將,隨施琅同時降清)為爭寵求榮,向偽朝廷陳奏剿滅我大軍之《緊要三款》吧。"

莊文烈憤憤地道:"此事怎能忘記?蘇逆之心真乃蛇蠍,惡毒之極啊!"

鄭成功問道:"可還記得款中所陳之細節?"楊朝棟三人均輕輕搖頭。

鄭成功道:"本藩得到此兩件文本之後,為謀劃應對之策,曾屢屢翻閱,自感字字句句透射著殺機,如同利刃攢刺一般,真乃刻骨銘心,沒世難忘啊!"

說到此處,他作凝神思索之狀,口氣亦漸漸轉為緩慢:"吾記得清清楚楚,偽皇帝下'申嚴海禁敕諭',嚴令浙江、福建、廣東、江南、山東、天津各偽督撫執行。其文寫道:'鎮海逆鄭成功等,竄伏海隅,至今尚未剿滅;必有奸人暗通線索,貪圖厚利,貿易往來,資以糧食。苦不立法嚴禁,海氛何由廓清。自今以後,各該督撫鎮,著申飭沿海一帶文武各官,嚴禁商民船隻私自出海。有將一切糧食貨物等項與賊貿易者,或地方官查出,或被人告發,即將貿易之人,不論官民,俱行奏聞處斬,貨物人官,本犯家產盡給告發之人。其該管地方文武各官,不行盤詰擒緝,皆革職,從重治罪。地方保甲,通同容隱,不行舉首,皆處死。凡沿海地方,大小賊船可容灣泊登岸口子,各該督撫鎮務要嚴飭防守。各官相度形勢,設法攔阻,或築土壩,或樹木柵,處處嚴防,不許片帆人口,一賊登岸。如仍前防守怠玩,致有疏虞,其專汛各官,即以軍法從事,該督撫鎮一並議罪。......",鄭成功略一停頓,又接著說道:"蘇逆所陳之款中之第一款寫道:'廈門地方,周遭濱海,山無林麓,地少耕田;衣食舟楫之利,需於內地者不少。苟非奸民運接,則泉竭池罄,旦夕間矣。邇來廈門之粟米千倉,舳艫繼作,非禁之不嚴,乃津之路廣也。今海中南澳、銅山、陸鼇諸島,猶隸偽籍,則粵東惠、潮等郡,盈盈一水間耳。賊扮商船,混入潮惠、南洋、揭陽、海門各處港門買糴;由南澳、銅山轉運廈門,並無留難阻滯之艱。則漳州、泉州之禁,能行之陸輸者,不能行之海運也。惟我皇上,敕下粵東撫臣,嚴令惠潮等郡,不許閩船泊岸買糴,則海運自絕,陸接不通。源既塞,而流自窮。彼丸水中,天不雨粟,地無產材;不株守而待斃,亦獸散而他徙矣。",

鄭成功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將三四年前閱讀過之文本竟能一字不差地背誦出來,楊朝棟三人雖均是多才多藝之人,卻也直聽得目瞪口呆,心下暗自感歎藩主對此事如此看重,亦對其記憶之善,口中嘖嘖讚佩不已。

鄭成功續道:"從那以後,滿夷上自河北、下至廣東,於沿海之地圍追堵截禁,無所不用其極。我軍日子確是慘淡經營,極為難過。"楊朝棟感歎道:"那時確是舉足艱難,度日如年啊!"

鄭成功道:"幸好除福建之處,其餘各處以廈門、金門路途遙遠為由,怠惰鬆懈,我軍方才有隙可乘,利用商船,南赴粵東各處港口偷運,方破得清軍禁海之舉措。但以此法取糧,終究是治表而無濟於根本,不足以永持。為此,本藩方於兩年前親率十餘萬大軍北伐,擬取南京,當然是因為該地為曆代政治文化之中心,以其作為複國之根基實是理想之地,但亦想以其地作為軍需糧餉之源。蓋南京位處江淮平原之中心,其附近如上遊之蕪湖、下遊之太湖等地,皆為豐產粟米之區域,如若能占領其地,對於我十數萬大軍糧餉供給之難,自是迎刃而解。可惜征伐失利,此計劃亦付諸東流。我軍仍常受乏糧之困擾。清兵因有去歲廈門之慘敗,新登極之偽皇帝(指康熙)又年幼無知,我軍方能得以喘息休整,從容遠征台灣。但滿夷已占我山河十之八九,又豈能容我在東南沿海興風作浪?等其緩過氣來,必或以全國之軍圍剿;或再次實行禁海之策略,均能將我軍置於死地。黃安將軍傳陳參軍之言道,清軍又有禁海之密議,本藩豈能不憂?古語道,人無遠虞,必有近隴,吾不得不早做打算啊!"

楊朝棟連連點頭,沉吟道:"藩主莫非要仿效古人,實行屯田墾荒之法?"

鄭成功道:"正是。戎政有何異議?"

楊朝棟道:"卑職已然看出藩主之意,遲早要走此路,但想到眼下荷夷未驅,尚不能過度分散兵力,以免貽誤戰機,實未想到會如此之快。"

鄭成功歎道:"瞻前顧後,卻是一刻也延誤不得啦!"又道,"請戎政即速召集眾文武前來,共商此事。"

眾參軍、將領均尚未離開赤嵌城,聽到藩主相召,即刻來到中軍帳。

鄭成功見眾文武到齊,便說道:"深夜相召眾位前來,乃是有一件大事相商。古往今來,大凡治家治國以食為先,苟家無食,雖親如父子夫婦,亦難以和睦其家;苟國無食,雖有忠君愛國之士亦難以治其國;今賴皇天之庇佑,諸將之苦勞,收複台灣之土地,又豈敢苟安?而今台灣一地,陡增數萬人馬,食粟者大增,而耕作者寡,倘若糧餉告罄,將士不得飽食,便有治國興邦之心恐亦難矣。故本藩躬身踏勘,察審民情,台灣雖則土地肥沃,水源充足,但卻荒蕪未辟,收獲甚微,以此情勢,絕難維持下去。本藩思之再三,隻有仿效古人實行寓兵於農之法,尚可保得餉無虧匱,兵精糧足,方能困死荷夷,並靜觀滿夷之變而乘隙進取。諸位有何高見,但說不妨。"

眾文武亦與楊戎政一樣,覺得有些突然,均麵麵相覷,無言以對。良久,黃安道:"開辟疆土,垂業萬世,正是我等諸將之宏願,隻不知是何開疆創業之道,願聞藩主垂教。"

鄭成功道:"法古者可以因地製宜,明時者可以勵精圖治;古者量人分田,量地取賦,至商代雖變為井田,亦實行九一一之法,周代因循之,鄉出師徒,裏出車馬,(按:鄉、裏,均為周代在百姓中編成的行政組織)兵民不分;直至秦代廢井田,兵民方始分開,民種田做工,兵任征戰。迄於漢、唐、宋、元,連年征戰,兵自為兵,民自為民,籌餉轉輸,屢為國家之大患。故善為將者,不得不興屯田以富兵。"

馬信小聲問旁邊的周全斌道:"何為'屯田,?"周全斌眼望鄭成功,欲言又止。

鄭成功向周全斌微微一笑,鼓勵道:"周將軍但說不妨。"

周全斌方道:"所謂'屯田',是當年諸葛武侯屯兵斜穀墾荒種田之法吧?"

鄭成功點頭道:"正是。此法最早見之於春秋時期,齊國管仲為齊桓公獻'富國強兵'之道,提出並推行一套'行辦政而寓有軍令,之法,即為'寓兵於農'。其法是先將百姓編組,再由編組中出兵,組成軍隊。這些軍隊太平時節務農,耕種、收獲,無所不能,閑時以圍獵替代操練;戰事一起,即刻放下農具,操起兵器,投入廝殺。管仲施以此法,齊國大盛,亦使齊桓公稱霸諸侯四十年而不衰。到了漢之三國爭雄之時,更是紛爭不斷,戰火迭起,兩軍相峙,糧秣轉運極為艱難,故由諸葛武侯屯兵斜穀始,司馬懿屯兵淮南,薑維屯兵漢中,杜預屯兵襄陽,均是寓兵於農以備強敵。當年我太祖皇帝掃平天下之後設衛安軍,為農者七,為兵者三,亦慮倉稟空虛,非無故也。今台灣乃開創之地,雖地處海濱,但荷夷未除,滿夷虎視,安敢忘戰,隻不過暫以屯田以養戰矣!"

鄭成功又道:"古有語雲:'為治之道,在於足食,足食之後,乃可足兵'。我等取屯田墾荒之法,正是先求足食而後求足兵,再觀時而動,以謀恢複。你等墾荒開始之後,亦不可荒廢了武事,農忙之時,負耒以耕,使野無曠土,而軍糧富足;農閑之時,則可利用當地之地形地勢,操演攻防之術;待戰事一起,則立即操戈以戰,戰則能勝。這便是寓兵於農之深意所在,還望諸將大力助之!"

周全斌道:"藩主不惜辛勤跋涉興師,開辟海外乾坤,創大業以遺後人,誠古來未有之偉業也。今又寓兵於農,實為萬世良法,我等自當遵循而行,決不敢稍有二心!"

眾文武亦紛紛表示讚許之意。

正在此時,忽有侍衛稟報,盧若騰、沈儉期要求進見。那盧若騰身為浙江軍門,才思敏捷,為人耿直,乃是南明遺老中威望極高之人,鄭成功本就對其恭敬有加,此番他又不顧年大體衰,甘冒風險,再三懇求隨征台灣,更博得鄭成功及諸文武的欽佩。聽得他來,慌忙將其迎進帳中,問道:"盧軍門、沈禦史二老匆匆來見成功,不知有何緊要之事?"

盧若騰求請道:"老朽隨殿下(凡南明遺老均稱鄭成功為殿下)前來台灣,卻不是遊山觀水來的,雖已不能臨陣衝殺,卻也不想閑住軍中,無所事事,大軍既要屯田墾荒,老朽執意隨軍前往,幹些力所能及之事,也好心安。望殿下允諾。"

鄭成功聞言,又是欽佩又是為難,沉吟道:"先生如此古道熱腸,本藩實是敬佩之極,但屯田墾荒,絕非那種'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情之境,必是風餐露宿,日曬雨淋,十分苦辛,恐先生偌大歲數,身子承受不起啊!"

盧若騰慨然道:"墾荒再苦,卻又能比得過國破家亡、眼看著大好山河任由蠻夷暴虐搶掠之苦嗎?眼下大軍糧食匱乏,吾怎又忍心坐食俸糧?那豈不是要讓老朽無顏見江東父老嗎?老朽今番是去定啦!"見鄭成功仍在躊躇,盧若騰又問道:"請問殿下,大軍屯田分為南、北兩部,哪一部條件稍微好些?"

鄭成功心下一動,想道:"對,可讓其到條件稍好之地一試,便是不成,亦無大礙。"便說道:"據吾視察所見,兩相比較,還是南部風山一帶稍好,先生......"

"那好。"盧若騰打斷鄭成功的話,朗聲道:"老朽偏要到北部一試!"他說著,將胸脯拍得嘭嘭響,昂首道:"老朽雖上了年紀,但這一腔鮮血卻是熱的,這把老骨頭亦是硬的,該當為殿下的恢複大業出一把力啦!"

沈儉期一直站於一旁拈須微笑,見盧若騰說得如此真摯,大受感動,亦道:"盧軍門所言頗有道理,蒿萊初辟,墾荒將士不服水土,那裏又多瘴癘,患病者必多,沈某更多用武之處,願與盧軍門一同前往。"

鄭成功聞言大喜,心下暗自嗟歎:"好一個更多用武之處!我朝之官員能有一半如此者,恐也不至於落到今天這般國破家亡之地步啊!"他再難拒絕,於是朗聲說道:"好吧,盧軍門、沈禦史兩位老前輩一腔熱血,實為我全軍將士之榜樣,吾之信心亦是更為堅實,各鎮速速做好準備,擇日布置出發。"

事後,鄭成功經過周密謀劃,先行對各處交通要道、重要設施之防衛作了布置安排,命馬信統領親軍驍騎鎮軍馬駐紮於一鯤身島,以其一部沿北線尾島南端、一鯤身島北端布防,保護南航道,其主力繼續圍困台灣城;命陳璋統領殿兵鎮軍馬駐紮鹿耳嶼,保護鹿耳門航道;命周全斌統領右武衛鎮軍馬駐紮於台灣本島,防衛承天府;命陳衝統領左虎衛鎮軍馬、陳澤統領宣毅前鎮軍馬遊弋於台江灣中,嚴防荷夷艦船出逃或侵犯;命魏國統領宣毅後鎮軍馬駐紮於天興縣,命戴捷統領援剿前鎮軍馬駐紮於萬年縣,衛護當地之安全;命安撫使洪暄統領本部軍馬護衛澎湖列島,嚴密注視敵艦動靜,並引導大陸之來往船隻至台灣本島。

布置畢,已是後顧無憂,便可大張旗鼓開始屯田墾荒。遂於是月十八日大會文武,說道:"據本藩視察獲知,承天府附近土地多已被百姓墾殖殆盡,而東部山區土地瘠薄,且缺乏灌溉之便;濁水溪以北直至淡水地區,則瘴癘荒僻,人跡罕至,尚難開墾。故此,我軍屯兵開墾之地,隻能分布於北部鹽水港、南部鳳山觀音山一帶。"

接著,他宣布了各鎮營屯墾之地:

楊祖統領左先鋒鎮軍馬屯墾於北路新港仔、竹塹。

張誌統領援剿後鎮軍馬、黃昭統領後衝鎮軍馬、顏望忠統領智武鎮軍馬、陳瑞統領英兵鎮軍馬、黃安統領右虎衛鎮軍馬從新港仔、竹塹依次向南延伸駐紮並屯墾。

蕭拱宸統領中衝鎮軍馬、洪羽統領禮武鎮軍馬、蔡文統領左衝鎮軍馬、劉俊統領前衝鎮軍馬、胡靖統領遊兵鎮軍馬於南路鳳山、觀音山一帶駐紮並屯墾。

頒發文武各官照原給額各六個月俸役銀兩,以資從事開墾。並傳諭各鎮:

東都明京,開國立家,可為萬世不拔基業,本藩已手辟草昧,與爾文武各官用及各鎮大小將領官兵家眷同來胥宇。總必創造田宅等項,以遺子孫。然須一勞永逸,當以己力經營,不準混侵土民及百姓現耕物業。茲將條款開列於後,成宜遵依,如有違越,法在必究。

又著戶部刻板頒行"特諭",其條款如下:

一、承天府安平鎮,本藩暫建都於此,文武各官及總鎮大小將領家眷暫住於此。隨人多少圈地,永為世業,以佃以漁及經商取一時之利;但不許混圈高山族百姓及漢族百姓之現耕田地。

二、各處地方,或田或地,文武各官隨意選擇創置莊屋,盡其力量,永為世業;但不許紛爭混圈高山族與漢族百姓之現耕田地。

三、本藩閱覽形勢,建都之處,文武各官及總鎮大小將領,設立衙門,亦準圈地創置莊屋,永為世業;但不許混圈高山族與漢族百姓之現耕田地。

四、文武各官圈地之處,所有山林及陂池,具圖來獻,本藩薄定賦稅,便屬其人掌管;須自照管愛惜,不可斧斤不時,竭澤而漁,以使後人永享無疆之利。

又對派撥汛地屯墾將領做出規定,其條款如下:

一、各鎮及大小將領官兵派撥汛地,準就彼處擇地起蓋房屋,開辟田地,盡其力量,永為世業,以佃以漁及經商;但不許混圈高山族與漢族百姓之現耕田地。

二、各鎮及大小將領派撥汛地,其處有山林陂池者,具

啟報聞,本藩即行給賞;須自照管愛惜,不可斧斤不時,竭澤而漁,使後人永享無疆之利。

三、沿海各澳,除現在有網位、罟位者,本藩委官征稅外,其餘分與文武各官及總鎮大小將領前去照管,不許混取,候定賦稅。

四、文武各官開墾田地,必先赴本藩報明畝數而後開墾。至於百姓必開畝數報明承天府,方準開墾。如有先墾而後報,及少報而墾多者,查出後定將田地沒官,仍行從重究處。

此為鄭成功在台灣實行屯田墾荒策略中極為有名的"雙四"條,條款中字裏行間,鮮明地告示了四項內容:一為一切以尚未開墾的荒地為限;二為處處保護山林陂池;三為均要征繳賦稅;四為嚴格地稽查墾地。但這些條款頒布之後,卻在軍中引起不小的震動,很大一部分將領或以為限製過於嚴厲,或以為條件過於苛刻,而心懷不滿,鬧得沸沸揚揚。楊朝棟、楊英、甘孟煜等分外焦灼,急急前來向鄭成功稟報並磋商。

楊朝棟開門見山地問道:"藩主,現下軍中上下情緒鼎沸,您可知道嗎?"

鄭成功麵含微笑,以揶揄的口吻說道:"本藩不聾不瞎,安有不知之理?況且散布那些流言蜚語之人,又正是有意要往本藩雙耳裏灌,吾便是不想知之亦不可得啊!"他目光灼灼地瞅著楊朝棟等人,意味深長地問道:"但不知你等有何見解?是否心中亦存有疑慮?"楊朝棟坦誠地道:"不瞞藩主說,我等確有不明之處,特來請教藩主。"

鄭成功道:"請道其詳。"

楊朝棟道:"以在下愚見,既然我軍因糧粟極端匱乏而屯田開荒,正該寬鬆一些,讓眾將士放開手腳大幹一場,怎的又設下如此多的條條框框?豈不束縛住將士們的手腳?"

鄭成功點頭道:"嗯,問得好。諸位可曾細加察視過嗎?台灣曠荒之土地雖多,但已被開墾者亦不在少數啦!我屯田大軍被盡數派往新港仔、竹塹、鳳山、觀音山之南北一帶遠地,而無一軍在承天府附近,那是因為該區之荒蕪土地多已被台灣高山族百姓及先行遷移此地的漢家百姓所墾殖,即荷夷占領者稱之為'王田'的便是。我軍既為王師,自然要保護台灣本土百姓及漢民之利益,防止眾將士以征服者之姿對百姓耕種之熟田巧取豪奪。否則的話,我軍與荷夷又有何區別?諸位均是明理之人,此等情勢之下,不對圈地之舉施以嚴厲舉措行嗎?"

楊英不無憂慮地問道:"如此加以限製,是否會挫傷屯田將士之心,而怠惰其誌?"楊英的擔心不無道理,遠征台灣開始以來,糧粟之事一直是楊英的心頭之結,不從根本上解除乏糧之厄,他是食不甘味,夜難安寢,現今,好不容易盼來了屯田墾荒這一重大舉措,他自然願意墾荒將士戮力同心,同甘共苦,將僻荒之地,變為糧倉。

鄭成功道:"都事所慮之事,成功亦有擔心,但,我等做的是驚天動地之大事業,凡事要深思熟慮,權衡利弊,一絲一毫也疏忽不得啊!你等以為,軍心稍微受挫,但穩實可靠;或是與民爭利,失去民心,二者孰輕孰重?"

楊英道:"自然後者更為重要。"

鄭成功道:"正是。你等均是本藩之心腹,不妨予以明言。本藩麾下諸文武中,許多乃是農民或地主出身,將土地視作身家性命一般重要,既然'雙四條'中屢屢提及'永為世業'之語,稍為有心之人,便可料定台灣必是我軍永久之根基,難免沒有權高位重者乘兵符在手、大權在握之機,盤剝士兵之勞力,爭奪百姓之墾地,無限度地搶墾濫占,以壟斷土地。如此,必將刺激一部分權重者的貪欲,而成為淩駕於士兵和百姓之上的新權貴。"

鄭成功說到此處,略一沉思,又接著道:"如無規矩,而隨意胡亂開墾,還有更深一層的危害亦不能疏忽,即是將大大地破壞土地資源和生態環境,此是吾所最不願看到的情景,所以在條文中屢屢提到'不可斧斤不時,竭澤而漁',便是示警屯墾者,不要因小而失大,遺害於後世子孫。否則的話,吾等便是千古之罪人矣!"

甘孟煜問道:"古雲,'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藩主在重大的戰役之中,亦常任由在外大將自行決斷,現下台灣島已設縣立府,屯田墾荒之事正可交由府、縣操持,怎的要藩主事事親自掛懷?豈不要累垮藩主嗎?"

鄭成功微微一笑,答道:"是啊,我鄭成功並非草木,亦知七情六欲,但你等要知道,軍中諸多文武已跟隨本藩數年乃至十數年之久,均立下過赫赫戰功,難免因功生驕,哪裏會將楊朝棟一個小小的承天府府尹放在眼裏?更不必說莊文烈、祝敬那微不足道的縣令了。初創之時,又戰事未平,屬非常之期,僅靠行政衙門監督,絕難彈壓得住,由此才又提出,所有需墾之地,必須預先直接向本藩報明方位、畝數,得到準許後方能開墾,此法亦是不得已而為啊!"

聽完鄭成功一番話語,楊朝棟等人心中之疑慮豁然而解,從言談話語之中,他們更加清晰地看出,鄭成功對屯田墾荒之事看得何等之重!另,從這些舉措中,亦可表明台灣在鄭成功心目中之位置,是在其複興大業中進可以攻,退可以守的一方寶地,他怎能不珍惜之?由此可見,鄭成功目光之高遠、心胸之博大,實是無人可比。各鎮在稍事準備之後,於六月初,各統領所屬官兵,攜帶器具、糧食,分赴預定區域擇地屯兵,插竹為社,斬茅為屋,開始了轟轟烈烈而又艱苦卓絕的大墾荒活動。

平息內亂

鄭成功雖有遠慮,卻也是近憂不斷。屯田大軍出發之後,他日夜盼望的廈門來船卻連處影子也不見,軍糧很快又將告罄,留守之軍尚稍微好些,南北屯田之軍,乃是開辟荒蕪,甚為苦辛,耗糧更多,剛進入七月,求糧告急文書便雪花般飛來,直攪得他心中煩惱不堪,與楊英、楊朝棟常是徹夜不眠,商討應付之策。先是令民間輸納粟米雜之以番薯,充作軍糧,發往屯田各鎮;再遣楊朝棟前往鹿耳門守候廈門、金門運糧船,並令無論官船、私船,凡東來者,將其船上糧食、食物除留足船工所用外,盡行買糴以作軍糧;又遣都事楊英馳往各社區巡察,向四方百姓買糴粟米,接給兵糧......雖想方設法,但所得或僅夠數餐之用;或夠數日之用,或十數H之用,實是杯水車薪,無濟於大事。且,便是如此費盡心機,奈何荷夷隻重於糖,不重於糧,民間儲糧有限,亦是愈征愈微,眼看大軍嗷嗷待哺,卻又束手無策,鄭成功如何不焦急如焚?!

真是雨漏偏逢連陰雨,今歲又逢閏七月。鄭成功心如油煎,度日如年,但日子還是一天天過去了。

七月末的一日,鄭成功正在帳中獨坐,忽聽到外麵有大聲喧嘩之聲,正不知發生何事,侍衛進報道:"稟告藩主,左先鋒鎮楊祖將軍身負重傷,由士兵護送回到承天府,現在帳外。"

鄭成功大吃一驚,慌不迭地來至帳外,果見楊祖躺在一輛簡陋的車中,沈儉期同車而來,正在旁照料。鄭成功上前探看,見楊祖麵如金紙,口不能言,已是奄奄一息。鄭成功輕輕握住楊祖冰冷的手,難過地問道:"楊將軍,這是怎麽啦?"楊祖見到藩主之麵似是得到極大之安慰,蠟黃的臉上競露出了微微笑意,嘴唇微微地嚅動,輕輕閉上了雙眼,淚珠從眼眶中滲出。

鄭成功頗為傷感,緊蹙眉頭,問沈儉期道:"沈禦史一路辛苦了,楊將軍還有救嗎?"

沈儉期幽幽地說道:"從傷情分析,楊將軍恐早已歸天,他所以硬撐著一口氣,似是在等待著見上藩主一麵也未可知,老朽慚愧,已是回天乏術。"

鄭成功更為傷心,說道:"禦史聖手神醫,您若言難治,便是神仙亦無法啦。"說罷再看車中時,果然,楊祖睜眼望天,臉上掛著遺憾,已悄然一命歸西。

鄭成功長歎一聲,禁不住淚灑當場,哽咽著問道:"從傷口看來,楊將軍似是被銳器所傷,究竟是發生了何事?"

沈儉期緩緩說道:"楊將軍乃中梭鏢而亡。"

鄭成功惑問:"何以中梭鏢?"沈儉期道:"土民反啦......"

"什麽?"鄭成功聞聽此言,猶如五雷轟頂,隻覺腦中轟的一聲炸開,眼前一陣發黑,口中喃喃:"終於發生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沈儉期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給鄭成功,說道:"此信乃是張誌將軍委托老朽交與藩主的,所發生之事想是均寫在上麵啦,請藩主過目。"

鄭成功卻不急著開信,俯下身子將楊祖的雙眼撫上,輕聲說道:"楊將軍安息吧,願你早日歸天!"說罷,命人緊急召來楊朝棟,厚葬楊祖。

鄭成功閱信。張誌的信乃是匆忙而就,內容極為簡單。其大意是:後衝鎮黃昭激反了當地土番,副酋長脅迫番民圍殺後衝鎮官兵,張誌率援剿後鎮官兵前往解圍,番眾見占不得便宜,借著夜色的掩蔽,仗著熟悉地形,突然衝擊左先鋒鎮。楊祖不知發生何事,而絲毫未作防範,突見番民衝殺營寨,倉促迎擊,乃知士兵早已食不果腹,無力接戰,傷亡頗重,楊祖將軍亦不幸中了梭鏢,傷勢嚴重,送回承天府療治。現三鎮人馬與番民嚴重對峙,已無法墾荒,因不得命令不敢大開殺戒,如何處置,請速速下諭,並派兵增援......

鄭成功閱罷信,低頭沉思,久久無語。

沈儉期道:"那邊情勢十分危急,藩主須早作打算,再遲恐難以收拾啦!"

鄭成功搖搖頭,緩緩道:"沒有什麽打算了,隻有本藩親自走一遭啦!"

鄭成功遂不顧楊朝棟、周全斌等的再三勸阻,安葬了楊祖之後,委派楊朝棟暫管後方事宜,自率甘孟煜、何廷斌、兵部都事李胤、戶部都事楊英、神醫沈儉期及親兵衛隊,清晨冒著露水出發,騎著快馬,向北路新港仔、竹塹方向飛奔而來。路程過半時,便進人大軍屯田區域,隻見滿坡遍野仍是一片荒涼,路邊開荒的士兵揮汗如雨,一個個顯得疲憊不堪,艱難地揮舞著農具勞作著。鄭成功一路上先後見了右虎衛鎮黃安、英兵鎮陳瑞、智武鎮顏望忠,他們早已知曉此事,心情均是十分沉重,要求率兵前往圍剿反民,鄭成功嚴加拒絕,並再三叮囑他們要與當地百姓和睦相處,切切不可挾嫌報複,另生事端,並要求各鎮布置官兵一邊墾荒一邊做好準備,隨時聽從調遣,應急出動。而後各鎮督趕往援剿後鎮營寨,商討如何平息番亂之事。

鄭成功沿途不敢耽擱,快馬加鞭,急速趕路,傍晚時分,已到了援剿後鎮營寨,左邊是後衝鎮營寨,再往前行不遠便是屯田區之最北部--左衝鋒鎮之營寨。

聽說藩主親至,張誌又是惶恐,又是高興。惶恐的是定將受到嚴厲處置,高興的是藩主一到,事情便會迎刃而解。他將鄭成功迎進大營,叩拜請罪,道:"末將處事不利,罪責非輕,請藩主處罰。"

鄭成功親手將他扶起,安慰道:"將軍功勞大焉,卻是何罪之有?快快將所發生之事告訴本藩。"

張誌遂將事件之來龍去脈細細稟報鄭成功。

原來,這一帶的番區百姓多不耕作,隻以圍獵、采藥,到赤嵌城市區換取糧食及一應物品為生計,因而多生性剽悍,來去如風。這裏被一個叫做阿德狗讓的酋長統治著,這家夥為人勢利,狡詐凶狠,曾是荷夷極看重之人,手下豢養著一幫狐群狗黨,橫行鄉裏,無惡不作。屯田大軍在此安營紮寨之後,被其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常常挑起事端,焚燒士兵的茅屋,搗毀圍墾的柵欄,拔掉剛剛栽下的秧苗......在附近圍墾的三鎮官兵因深受其害而憤憤不平,紛紛請求教訓他一番,終被張誌、楊祖等力阻而罷息。誰知阿德狗讓將鄭軍的忍讓視作軟弱可欺,愈發得寸進尺,肆無忌憚,終於有一日阿德狗讓率領一幫惡徒向後衝鎮墾荒士兵進行挑釁,肆意破壞新墾土地,後衝鎮士兵忍無可忍,與之發生了衝突,阿德狗讓手下一打手以梭鏢刺傷了一名士兵,那士兵十分勇猛,劈手奪下梭鏢,將那打手刺死。事後,阿德狗讓更借死者屍體大做文章,數日不做殯葬,讓番民前來吊喪,並大肆造謠生事,逼迫死者之妻向番民哭訴,說是她為漢族士兵強暴,她的'丈夫前來營救時被殺死......此計果然惡毒非常,不明真相的番民百姓仇恨情緒頓時被煽動起來,舉著獵叉、棍棒、弓箭等,包圍了後衝鎮營寨,叫嚷著要討還血債,連連發起衝擊。張誌聞聽此事,大驚,集中全鎮人馬前往營救。番民見鄭軍勢大,遂向北竄去。當夜,向毫無防範的左先鋒鎮發起了突然襲擊。左先鋒鎮將士們從睡夢中驚醒,倉促迎戰,被殺死殺傷數十人,楊祖將軍亦被刺身負重傷,不治而亡......

張誌最後說道:"現下,番民大部已然回到社區,阿德狗讓卻仍嘯聚數百番眾潛伏於深山老林之中,忽兒東、忽兒西,忽兒南、忽兒北,飄忽不定,暗中窺測,乘我防範之隙,衝擊我營寨,毀壞我墾田,劫殺落單的士兵,鬧得草木皆兵,軍心慌亂,再也無心墾田,均紛紛要求以牙還牙,向阿德狗讓施以報複。末將怕傷及無辜番民,亦不知藩主何意,因而遲遲不敢下手。但末將以為,此事須速速平息,否則長此下去,誤會愈重,仇恨愈深,難免生變,而無休無止地相互仇殺......"

鄭成功越聽越是驚心,緊蹙眉頭,滿臉焦慮之色,待張誌講述完畢,問道:"這幫家夥何時、何情勢下最易前來偷襲?"

張誌略一沉吟道:"夜深人靜之時,或運來糧秣之時。"

鄭成功點頭,又問何廷斌道:"先生可熟悉這個酋長嗎?是個何等樣人?"

何廷斌亦是麵狐疑之色,見鄭成功問,搖頭答道:"據在下所知,此社區之酋長叫做忽兒蒙,其人在下雖不相識,卻也略知一二。此人雖剛愎自用,好大喜功,卻非惡人,絕不會不問青紅皂白,就令社民衝擊軍營。依在下根據張將軍報陳之情所得結論,或是忽兒蒙被趕下酋長之位;或是其年歲已大,心力已衰,而被阿德狗讓所控製。"鄭成功又問:"這阿德狗讓果真是與本軍生出誤會,還是本就是一惡棍?為何如此囂張?"

何廷斌道:"這阿德狗讓嘛,在下給荷人做通事時便已聞其名,正如張將軍所言,乃是個十足的壞人,憑著有荷蘭人為其撐腰,手下有一幫子亡命之徒,而橫行霸道,魚肉鄉裏,可謂惡名昭彰。"

鄭成功問:"除之,不會在社區百姓中引起驚動吧?"何廷斌肯定的口氣道:"不會,他是死有餘辜!"

鄭成功惑道:"那為何忽兒蒙又信任於他?"何廷斌沉吟道:"這事恐怕與藩主有關呢?"鄭成功驚異道:"怎的與本藩有關?"

何廷斌微微一笑,道:"藩主還曾記得登陸台灣不久,有數家社區首領前往赤嵌城拜見藩主,得到官服、官帽等物之賞賜;後來藩主又親自駕臨新港、蕭壟、麻豆、目加溜灣等四社巡視,向各社區饋贈甚是豐厚。這兩次交往,忽兒蒙均沒有份兒,別家社區首領與之來往時,在麵前自然自鳴得意,大加炫耀,忽兒蒙本就剛愎自用,好大喜功,便就覺得大失麵子,而常常流露出對藩主甚為不滿之意。估計阿德狗讓正是利用了這一點而添油加醋,挑撥離間,而博得了忽兒蒙的信任。"

鄭成功問道:"是嗎?竟有如此之事?先生如何得知?"

何廷斌道:"上次藩主巡察四社區歸去後,在下留下協助楊都事、楊戎政就地征糧,曾來往穿梭於這一帶之社區,與各家首領打交道甚多,多次聽其當作笑料談起過,故而知之。"

鄭成功點頭道:"原來如此,可那社區百姓既然恨他卻又為何任其擺布呢?"

何廷斌道:"至於社區百姓嘛,本就與我漢民語言不通,加之阿德狗讓大肆造謠,死者妻子又虛構我許多罪狀而痛哭流涕,極易打動人心,阿德狗讓再挾持忽兒蒙以令社民,量那些敦厚質樸的社民又有多大的辨別之力,安得不信!"

鄭成功一邊聽著張誌、何廷斌講述,一邊蹙眉細思,念頭已是千回百轉,待黃安、黃昭、陳瑞、顏望忠等鎮督陸續趕到時,平息番亂之策也已在他心中漸趨成型。他見眾將已然到齊,便問道:"此事如何處置,諸位將軍有何高見?"

眾將異口同聲,要求出兵圍剿,以武力彈壓。

見藩主沉吟不語,黃安道:"此是下下之策,但事已釀成,積怨已深,因語言之礙,又難以解釋得清,此事又不宜久拖,眼下恐隻有此一條路了,望藩主早作定奪。"

鄭成功斷然道:"此事之處置,要快,卻又不能急,必須想個兩全其美之策。"

眾將不解何意,張誌問道:如何快法?怎的又不能急?"

鄭成功道:"即刻就要動作起來,越拖禍害越大。但,卻又不能亂殺亂砍一氣,打蛇打七寸,擒賊先擒王,隻懲首惡,不得殃及無辜,免得再起波瀾。台灣百姓便是我朝百姓,我等要以台灣為家,長期立足,如若胡來,等於自掘墳墓。"

眾將見藩主緊鎖的眉頭已然放鬆,臉上的焦慮之色也悄然消逝,便知他已有良策。黃安道:"此事請藩主定奪,我等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鄭成功已成竹在胸,便道:"阿德狗讓既然喜歡在我糧食上打主意,我便來個將計就計,以糧食為誘餌,請君入甕,再來個關門打狗。"他遲疑了一下,瞅著何廷斌說道:"不過,。可要廷斌先生冒一番風險,本藩心有不安。"何廷斌慨然道:"若是能快快平息這一內亂,廷斌冒一點風險又有何懼!藩主請講,廷斌若是力所能及,必不辱使命。"鄭成功大喜道:"那本藩就放心啦。"接著,將計策和盤托出,並作了周密布置:

命張誌將軍親率援剿後鎮二百精兵扮作運糧隊,其中一百名為運糧夫,一百名為押糧衛隊,糧車中暗藏兵刃,於明日午時運進後衝鎮營寨,與黃昭合兵一處,潛伏不動,隻待號炮聲響,分兩路從正麵殺出;

命陳瑞將軍親率英兵鎮三百藤牌手、顏望忠將軍親率智武鎮三百火銃手,埋伏於後衝鎮左右兩側,聽號炮聲響,從兩側一齊殺出包抄;

命部將林圯暫攝左先鋒鎮鎮督之職,率左先鋒鎮三百弓箭手,於半路中埋伏,隻待阿德狗讓率眾過去後,即搶占要隘,斷其退路,並上前助攻。

如此形成四麵包圍之勢,阿德狗讓便有三頭六臂,亦絕難逃出。攻打之時,以藤牌兵在前,以擋番眾梭鏢,火銃手、弓箭手放銃放箭時不到危急時刻,均要對天鳴放,壯大聲勢,切切不可傷了脅從番民,要生擒活捉阿德狗讓。

何廷斌率領騎兵衛隊前往附近各社區,邀集各家酋長同往遊說忽兒蒙,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務要成功。

黃安將軍親率右虎衛鎮三百精兵秘密潛往該社區附近設伏,如社區中風平浪靜則不動聲色,如若發生變故,則迅速出動,策應何廷斌。

布置停當,眾皆大喜。黃安讚歎道:"藩主才思敏捷,深謀遠慮,我等實是望塵莫及啊!"

鄭成功微微一笑,道:"好啦,速速準備吧。"

各將即回本鎮,按鄭成功布置行動。翌日午間,便有裝載滿滿的數十輛運糧車在兵丁的押送下,悄悄地進入後衝鎮營寨,早已被阿德狗讓的潛伏哨看個正著。傍晚時分,果然阿德狗讓率數百番民突然出現在後衝鎮營前,大呼小叫著衝進營寨搶糧。

張誌、黃昭暗自欽佩藩主神機妙算,待番眾旋風般地衝至糧車跟前時,呼哨一聲,號炮聲衝天而起。兩鎮精兵抽出兵刃,點燃糧車,原來車中裝的均是浸油的柴麻等易燃之物,火呼啦啦地著了起來,士兵呼喊著向番眾殺來。阿德狗讓一見中計,大聲呼喝,率眾逃出營寨,正要故伎重演竄歸密林中,陳瑞率兵從左邊殺出,顏望忠率兵從、右邊殺出,林圯率兵從正麵殺出,張誌、黃昭指揮著"火龍"從後麵逼過來。藤牌兵在前,擋住了番眾投過來的梭鏢,銃聲大作,箭如飛蝗,將數百番眾圍在核心。

阿德狗讓這些親信雖則個個勇猛剽悍,卻是烏合之眾,哪裏見過如此陣勢,頓時大亂,嗚哇怪叫著四下裏亂竄,再也無人聽從阿德狗讓的呼叫,不到半個時辰,數百人眾乖乖地繳械投降,阿德狗讓亦作了階下囚。

另一路也極為順利,何廷斌先後到了新港、麻豆等幾家社區,各家酋長早已聽說此事,一聽鄭成功請他們協助,均大為高興,欣然隨往。忽兒蒙果然已被阿德狗讓軟禁在家,已失去了自由,被何廷斌帶去的衛隊解救出來後,大罵阿德狗讓忘恩負義,要與他勢不相立。正在這時,鄭成功親自押解著阿德狗讓來到社區,忽兒蒙與各家酋長羅列恭迎,見到鄭成功後,便蹲下合掌(當時高山族中無跪拜之禮,蹲下合掌,便是最恭敬之禮節),忽兒蒙滿麵羞慚之色,不敢仰視。鄭成功親手將其扶起,說道:"瞧,本藩給你帶來了初次見麵之禮。"侍衛將阿德狗讓押了過來,忽兒蒙一見頓時大怒,連聲喝罵,讓嚴加看管,待按番民習俗處死。又有侍衛拿過官袍、官帽、官靴等物,送與忽兒蒙。忽兒蒙感激涕零,再三表示,要忠順國姓王。

鄭成功召集北路諸鎮將領,誇讚了一番,正式擢升林圯為左先鋒鎮鎮之職。最後再次嚴正告諭,屯墾大軍不可攪擾當地社區百姓,如與百姓發生糾紛,忍者為上,幫助百姓排憂解難,而絕不可針鋒相對,與地方百姓形成水火之勢。並委派兵部都事李胤,對此事嚴加監察。

由於鄭成功的大仁大義和周密策劃,一場幹戈化為玉帛,自此,屯田大軍與當地百姓互惠互利,同苦共榮,為大軍在台灣的長治久安,紮下了深厚的根基。

同甘共苦

平息騷亂的當晚,張誌、黃安等擺下酒筵,既為慶賀,也為鄭成功接風。

鄭成功見如此順利便排解了一件心頭大患,心情甚是愉悅,在眾將領的簇擁下,談笑風生地來到席間,隻覺得眼前一亮。他驀然刹住話頭,向室中掃視了一眼,見席上雞、鴨、魚、肉,應有盡有,更有野味和山中極難見到的鮮蝦,可謂色香味俱全,別說在此荒山僻野之中,便是在赤嵌城的大營中也算得上極為豐盛了。尤其是酒壇已然打開,室中飄蕩著醇厚濃鬱的酒香,真透人的心脾。鄭成功好久沒有吃過這般排場的酒筵了,乍然一見,情不自禁地長長吸了兩口香味兒,故意做出饞涎欲滴的樣子,感歎道:"好一桌豐盛的大筵,真想大食大飲一通啊!"

張誌、黃安等一幹墾荒之將,因辦事不慎,處事不當,而引發一場騷亂,本就心中不安,見藩主丟下繁重軍務,親自出馬,奔波操勞,那英武神俊的臉上,罩了一層蒼色,顯得頗為憔悴,更是深感過意不去,雖然深知藩主一貫淡泊食宿,還是冒著受責的風險,四下裏搜尋,苦心湊集了這桌酒菜,想犒勞一下過度勞累的藩主。現見藩主麵有喜色,卻無一絲惱怒之狀,諸將放下心來,互相遞一眼色,以示欣慰之意。

眾將領請鄭成功落座。

鄭成功身子動也不動,蹙眉略加沉吟,將手一擺,道:"諸位的盛情,成功心領啦,這酒筵就免了吧"

眾將領一聽,均感掃興,目光一齊落在張誌、黃安等人的身上。他倆也是麵麵相覷,頗為尷尬。

張誌跨步上前,紅著臉唏噓道:"藩主軍務繁忙,又親來平息騷亂,如此奔波勞累,末將等心下甚是不忍,這才、這才--望藩主見諒......"

黃安亦懇切地勸道:"是啊,這是眾將的一番心意,這酒筵既然已經擺上,藩主還是......消受了吧。"

眾人還待再觀,鄭成功搖手製止。但他並無著惱之意,亦不想拂了眾人的好意,於是微微一笑,以詼諧的口吻道:"不是吾不想消受,實是本藩的胃口已是無法消受這等佳肴美味啦!"他略一停頓,又道:"這樣吧,酒筵暫且擺放於此,我等即刻前往軍營,看一看墾荒將士們作何飲食,再來處置它們不遲。諸位意下如何?"說完,一臉祥和,望著眾人微笑。

藩主既有此議,別人複有何說?張誌、黃安苦笑著對望一眼,隻有點頭讚同。

鄭成功在眾將的陪同下步行前往,探察墾荒的士卒。

這時,士卒已經因陋就簡,搭起了草棚。鄭成功與黃安、張誌等走進一間較為寬敞一些的草棚時,果然見士卒們正在就餐,個個狼吞虎咽,以出稀裏呼嚕的聲音。士卒們陡見主將陪著王爺親來,停下吃飯,一齊拜倒在地。

張誌揮手道:"都起來吧,藩主親自看望你們來啦!"眾士卒誠惶誠恐地站了起來,顯得有些手足無措。鄭成功微笑著招手示意,請士卒們不必拘束。他隨意地問詢了幾

句,看到士卒們吃的是黑乎乎的野菜團子就著自醃的鹹菜,喝的是米粥,說是米粥,那真是抬舉,稀得幾乎照出影子來,根本見不到幾粒米。

鄭成功心裏頗為沉重,鼻子酸楚,眼圈也覺有些濕潤。他以深情的目光掃視了一眼室中的士卒,低沉而緩慢地說道:"弟兄們,你們辛苦啦!為了驅逐外寇,你們離鄉背井,拋家撇業,跟隨本藩征戰四方,立下赫赫戰功,今日又受此風吹雨淋、蟲咬瘟侵之苦,而毫無怨憤之意,成功深為欽佩。不過,本藩欣喜地看到你們辛勤勞作流過汗水的土地上,已是青苗茁壯,豐收之日已不遙遠,'再支撐一下,這一艱難困苦的時刻就要過去啦......"

這時,隔壁傳來痛苦的呻吟聲,打斷了鄭成功的話。鄭成功微微蹙眉,眼中閃過疑問的目光。

一士卒小頭目見驚動了王爺,惶恐地躬身說道:"稟王爺,那邊是傷病的弟兄,因饑餓和藥品匱乏,傷病惡化,故而有此呻吟之聲,驚擾了王爺,小人這就過去阻止......"

鄭成功搖手,輕輕道:"不,你帶本藩過去探望一番。"

鄭成功數人由士卒帶著來到隔壁,一進去,隻覺一股惡濁氣息撲麵而來,室中景象更是不堪人目,十數個傷病士卒或坐或躺或臥,一個個麵黃肌瘦,目光乏神,有的因疼痛難忍而發出呻吟之聲,有的正在大聲咒罵,擺在他們麵前的卻也不過是一碗略稠一些的白米粥而已,有的正在艱難地下咽......聽說是王爺親身前來探望,均是又驚又喜又有些怨恨,掙紮著要起身行禮。

鄭成功見往時虎虎生氣的漢子變得如此贏弱,禁不住虎目含淚,慌忙搖手止住他們,情真意切地說道:"你們飽受傷病的折磨,而誌不衰、氣不綏,比之成功,你們才是國家英才,民族棟梁,成功這裏向兄弟們施禮,以示敬佩之心、歉疚之意吧!"說罷,握拳向傷病士卒團團作揖。

士卒們感動得涕泣,有的翻滾下來,掙紮著還禮,有的在床上磕起頭來......那場麵感人至深。

鄭成功又道:"成功在此鄭重承諾,此去必設法籌集糧食,準備藥品,聊補屯田大軍之饑荒,決不食言!望眾兄弟早日康複,共同渡過墾荒難關!"

眾人回至隔壁,鄭成功回顧張誌、黃安道:"二位將軍請即刻吩咐下去,將那筵席上一應之物盡數分發給各營傷病士卒,不得有誤!"囑罷,又宣稱道:"至今往後,我等每到一處,均與士卒同宿共食,絕不許有絲毫兩樣!"他轉向士卒,道:"從現下開始,本藩與你們分餐而食,該不會不允吧?"說罷,抓起一個菜團子,大H大口地吞食起來。

眾將士一齊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著鄭成功。突然有人喊了一句:"吃啊--"頓時,將軍,士卒,一齊動作起來,有的吃團子,有的喝粥,稀裏呼嚕,響作一團。

在聲響之中,一股同仇敵愾之氣凝聚而成。

鄭成功回到行營,詳加問詢屯墾之事,並外出巡察。果然發現各鎮均已糧米不接,官兵開墾、耕種,由於天旱缺雨,而倍加苦辛,即如此卻也隻能每日二餐,勉強維持。加之初來台灣,水土不服,疫癘大作,病者十之七八,亦有死亡者。正可謂兵心嗷嗷。

鄭成功親眼見到這一情景,愈發焦慮萬分,當即命楊英攜帶黃金十錠,同何廷斌前往遠近各社區買糴糧粟,雖一斛一升亦不可放過,接濟一日算一日。楊英奉命而去。鄭成功又與沈儉期商洽籌集藥品之事。沈亦答允,必將傾力而為。

鄭成功知道駐紮於最荒僻的後衝鎮本就最為艱辛,又遭番之厄,日子越發難過,便率領諸將前往巡察。

到了後衝鎮營寨之時已近黃昏,鄭成功堅持要到野外一觀。黃昭在前引路,來到營寨以北的墾荒區,隻見荒草已被割除,黑土已然翻起,大小不一、形狀不同的新田已然成形,有的已然禾苗茁壯,在燦爛的陽光照耀下,顯出了一派新的氣象,使人看到了希望和光明。鄭成功站在一株老樹下,眼望著這一切,心潮翻湧,他知道這裏的每一寸新墾土地,均灑有官兵的辛酸血汗啊!突然,他隱隱聽到遠處傳來了吟詩聲,便問道:"這吟詩之人,可是浙江軍門盧若騰老先生?"黃昭答道:"正是他。這位老人雖上了年歲,精神卻是極為健旺,在此墾荒,整日樂樂哈哈,疫癘苦餓,硬是扳不倒他,端得是條硬漢子,墾荒士卒多以他為榜樣。"

鄭成功喜道:"那太好啦!走,過去看看。"

一行人轉過一片矮樹林,來到另一片新田處,果然見一位老者身著青衫,頭戴竹笠,在夕照裏一邊揮鎬墾荒,於邊吟詩,其景其情,十分感人。鄭成功一時看得呆了。

這時盧若騰已發現有人到來,回頭看時,見是鄭成功,慌忙過來見禮,樂滋滋地說道:"聽說殿下親來處置與民衝突之事,老朽便放心啦!果然,殿下不負眾望,馬到成功,非但使仇恨冰消雪化,化為烏有,同時亦為社區排除憂患,博得百姓之信任,真是可喜可賀啊!"鄭成功卻讚歎道:"成功原自擔心軍門能否堅持得下來,如今看來,倒是多虞啦!軍門精神矍鑠,老當宜壯,雖漢之馬援,亦不過如此耳!成功欽佩至極!"

盧若騰笑道:"殿下過獎啦!"黃安問道:"馬援乃是何人?"鄭成功道:"馬援乃是漢光武帝劉秀朝中大將,於六十二歲高齡

之時,請求上陣廝殺。帝湣其老,馬援慨然道:'臣尚能被甲上馬。,帝令當場試之。馬援即翻身上馬,在馬上左顧右盼,精神抖擻。帝大笑道:'矍鑠哉,是翁也!'以本藩看來,馬援亦不過演示一下騎馬而已,有何難哉?而軍門卻是荷鋤弄鎬,親臨墾荒啊!"

眾皆讚歎不已。

盧若騰甚感欣慰,得意地笑道:"不是老朽口吐狂言,馬援又算得了什麽!他雖不服老,但卻正是在那次進擊武陵五溪蠻夷之時,病死軍中。而老朽仿佛進入了太上老君的煉丹爐,這把老骨頭竟是越煉越硬朗啦!"

鄭成功由衷地說道:"是啊,軍門所作所為,為人師表,確令成功心折。不過,剛才聽到軍門吟詩,催人淚下,可是軍門之作?能否讓成功等一飽耳福?"

盧若騰神色頓時黯然,沉吟道:"這有何難?不過,老朽卻不是在粉飾太平,為殿下歌功頌德,而是在苦吟、吟苦啊!還望殿下不要見怪。"

鄭成功苦笑道:"滿夷肆虐,國土淪喪,戰亂迭起,來的太平?吾得先帝重托,南征北討,卻隻蝸居東南一隅,收複台灣,荷夷又未驅除,又何來的功德可頌?軍門盡管吟來,成功洗耳恭聽。"盧若騰以頗為敬佩的口氣說道:"殿下在國家淪亡,民族危難之際,驅逐外寇,開辟荊榛,創萬古得未曾有之奇,可謂功高德邵,樹垂千古,怎能說無功德可頌?隻是老朽隨軍屯田,親曆了墾荒中之淒風苦雨、饑困疫癘,能稱之為'詩'的玩意兒是一句也吟不出了,隻能將真實情景描繪出來罷了。殿下既然要聽,老朽隻有獻醜啦!"盧若騰略加沉思,遂以低沉的聲調吟誦道:

官司嚴督趣,令人墾全耕。土壤非不腴,區劃非不平。灌木蔽人視,夢草窮人行。木杪惡蛾虺,草根穴狸觸。毒蟲同寢處,瘴泉供飪烹。病者十四五,聒耳呻吟聲。況皆若枵腹,鍬鍤孰能擎。自夏而徂秋,尺土尚墾成。又吟道:

海東野牛未馴習,三人驅之兩人牽。扯斷韁繩牽不直,僨轅破犁跳如織。使我一鋤翻一土,一尺兩尺已乏力。哪知草根數尺深,揮鋤終日不得息。除草一年草不荒,教牛一年牛不狂。今年成田明年種,明年自不費官糧。如今官糧不充腹,嚴令克期食新穀。新穀何曾種一莖,餓死海東無人哭。

盧若騰所吟兩首詩,前者是描述當時的饑饉與瘴癘之嚴重;後者則是敘述了墾荒之難。雖然真實再現了當時之情景,卻顯得有些低沉悲苦。這一點連盧若騰自家亦感覺到了,吟罷,連連搖頭道:"這些東西,叫做'牢騷'亦可,喚作'叫苦'也行,卻唯獨不能稱作'詩,。何況,調子亦太過低沉,與殿下之深遠博大之胸懷,可是差之千裏啦!"

眾將均是過來之人,聽著盧若騰之吟誦,已是身入其境,心情極為沉重。鄭成功亦望著將要落人大海的太陽,神色凝重,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在想收複台灣之艱難?想屯田墾荒之苦辛?還是在想度過艱難困苦的明日之輝煌呢?

第十二章 血染台江

換"馬"鬧劇

老天分明是在考究鄭成功之韌性及耐久力。鄭成功離開承天府中軍大營不過數日光景,剛剛平息屯區之風波,想暫且休歇一下,忽然接到馬信遣使送來的緊急文書。書中寫道:

稟報藩主,現有荷蘭巨型艦艇二艘,自其老巢巴達維亞方向開來,停泊於一鯤身之外海,不知來意。如何應付,速請示下。

鄭成功閱罷書信,內中所言雖不過寥寥數十字,卻著實讓他吃了一驚,心裏翻騰不已:這荷船是偶然而至的商賈之船?還是聞訊急趕而來增援的戰艦呢?大軍登陸台灣不久便開始刮起了南貿易風,無船能冒奇險逆風而行至巴達維亞荷夷老巢通報台戰之事,卻又是如何走漏風聲的呢?莫非是韋德拉恩去而複歸?卻又為何隻有二艘艦艇?......

他百思不得其解。好在屯區事件已順利平息,了卻了一樁極大之心事,便不敢稍停,召集北路屯墾各鎮鎮督嚴加叮囑一番,留下楊英繼續就地設法征糧,以解燃眉之急,自率何廷斌、甘孟煜等火速回歸承天府,由楊朝棟接進府中,稍作歇息,即乘船徑直駛往一鯤身驍騎鎮營寨。

馬信出帳迎接。

鄭成功急切切地問道:"荷艦何時到來?現今境況如何?荷艦可有什麽動靜?"

馬信卻搔搔頭皮,大惑不解地說道:"藩主離開承天府的第二日黃昏時分,末將部下巡邏哨便發現了此二艘荷艦由巴達維亞方向駛來。末將令嚴加監視,以防不測。乃知二艦進了紅毛鬼子控製的台江南口港灣,便停泊下來,再無動靜,倒是城中的揆一老鬼,屢屢派遣快艇駛進港灣,並有人登上來艦,似在商洽什麽重大之事,卻又久商不決。昨晚驟起狂風,掀起滔天巨浪,轟轟隆隆鬧騰了一夜,今晨再觀海上,二艘荷艦竟是無影無蹤,不知去向。此事豈不是奇也怪哉?"""是嗎?競有這等怪事?"鄭成功也覺奇怪,凝眉略思,又問道:"馬將軍可看得清楚,確信該二艦未曾運送糧物上岸,以接濟台灣城中荷軍嗎?"

馬信斷然道:"末將令人日夜監視,不得有絲毫疏忽,確實未曾有過運糧上岸之舉,而且隻有城中派員來往於艦上,卻不見艦上有人前往城中。"

鄭成功亦是大惑不解,如果來艦為商船,商賈之人均是極為機警,見有戰事,絕不敢貿然進港;如是偶然經過此地,卻又不會如此作長時停留;如是荷援,更不在情理之中,一則不會隻來二艦,二則不會空手而來,必攜有糧食、藥品、彈藥等物,以助城固守,三則為何又無任何動作便揚長而去?令他更擔心的是,此二艦是否荷援之前站,離去乃是前往接引大隊援軍到來?除此之外,還會有何可能,實是令人費解。

鄭成功連連搖頭,對何廷斌道:"此事確有些蹊蹺,先生多與荷夷打交道,可能猜估到他們在弄什麽玄虛嗎?"

何廷斌亦在苦苦思索,見藩主有問,便搖頭苦笑道:"在下確也弄不清這些鬼子在鬧什麽鬼花狐,是否由在下派人秘密潛進城中,打探一下虛實?"

鄭成功道:"那自然再好不過。本藩極擔憂者,不過是荷艦去而複返,其餘皆不足慮。事不宜遲,請先生速辦此事。"

何廷斌答允一聲,正待離去,忽有馬信親兵來報,說營前來一樵夫,日 日聲聲要求一見藩主,說有機密要事相報。

"噢?"鄭成功聞報頗感詫異,看一眼何廷斌,道:"莫非是--"何廷斌已解其意,點頭答道:"有可能是胡興派來之人,叫進來一看便知。"

那胡興之人,前文已然提到,乃是何廷斌借口出走之時,以為荷夷推薦通事為由,而精心安排下的內線人物,鄭成功十分看重此人之作用,曾囑之再三,除緊要之事,切不可輕易露麵,以免暴露身份。胡興果遵其囑,大軍登陸數月以來,亦不過三兩次密報荷軍重大動向而已,且來人皆扮作樵夫模樣,是以鄭成功一聽樵夫求見,便自然想到胡興。

鄭成功問道:"來人現在何處?"答道:"已帶至帳外等候。"

鄭成功道:"帶進來。"

這時馬信已大踏步出帳,帶進一短小精悍的黑臉漢子。那漢子趨步上前拜見鄭成功,卻曼瞥見何廷斌在側,即向其微微點頭示意。何廷斌向其報之以微微一笑,方對鄭成功說道:"藩主所料不差,這位名叫林興來,極具愛國之心,亦是藩主的福建同鄉,對藩主神往已久,乃是可信賴之人。"

鄭成功連連點頭,和顏悅色地對林興來道:"先生辛苦啦,此來不知有何要事告之本藩?"

林興來答道:"是為荷夷來船之事。"

鄭成功大喜道:"太妙啦!本藩等正為此事憂心呢,胡通事確是及時雨,來得正是時候,可有書信交給本藩?"

林興來搖頭道:"紅毛鬼子不知為何,近來對外出打柴之人盤查甚嚴,為保險計,不曾帶的書信。胡通事囑咐,由小人以日述之,稟報王爺。"

鄭成功點頭道:"好哇,胡通事想得確是周到,便請先生述之。""林興來道:"來船乃是荷夷駐台灣新任總督克林科乘坐,前來接任的。"

"什麽?"鄭成功大感意外,"怎的是新任總督?為何卻又不登岸入城,而離去了呢?"

林興來答道:"那要從頭說起啦。"他輕咳一聲,將荷艦來而複去之過程,徐徐道來。

原來,此事之根源,卻是今年年初離去的前艦隊指揮官韋德拉恩從中作怪。韋德拉恩躊躇滿誌,千裏奔波台灣,來而複歸,非但一無所獲,反而帶回了無數傷病員和落下了無盡的埋怨,不由得惱羞成怒,便向荷東印度公司總裁莫斯契爾告下一惡狀,言道國姓王正傾力抗衡大清國軍隊,根本無暇東顧,台灣無絲毫戰爭之跡象,該是一片和平景象,皆是由於揆一膽小如鼠,草木皆兵,拘捕了許多來自於中國之商人,嚴刑逼供,方才得到國姓王要攻打台灣之虛妄消息,並屢屢報之總公司,以求達到增兵之目的。雲雲。

林興來說至此處,稍作停頓,雙手撕開衣襟,從衣縫中取出一紙,遞與鄭成功,繼續說道:"這便是克林科出示的韋德拉恩彈劾揆一的狀子。"

鄭成功接過閱看,見上麵寫道:

揆一之治台,才幹非但不適任,若長此下去,更可能引起無窮之禍害也。其除對土番及在住華人橫征暴斂之外,稍不如意便鞭撻拷索、拘禁殺戮,殘酷暴戾,無所不用其極,對待華人尤甚,故皆敢怒而不敢言。邇來更是變本加厲,致華人之商賈移民皆裹足不敢前來,商舶幾已絕跡,聞已激怒抗滿偉人國姓王,而有興師問罪之謠傳。揆一競恐慌萬分,而輒妄報軍情,招致此次勞師遠征,空待數月,且屢次借故阻撓澳門之遠征,致坐失良機,徒耗軍費,誠罪不容誅,非速召回揆一暨其助紂為虐之幕僚,黜職治罪,無以安台灣軍民之心也。

鄭成功看罷,麵露譏屑之色,邊將字條遞與楊朝棟,邊說道:"這位艦隊指揮官的文才不錯嘛,言詞狠辣,可真夠毒的啦!這一狀子上去,足以將揆一老鬼置於死地。"

林興來繼續說下去。

恰巧前兩任台灣總督尼古拉斯·費爾堡、康納利斯·卡薩對揆一之接替其職一直耿耿於懷,見有機可乘,便添油加醋,從中挑撥,這對於揆一無異於雪上加霜,火上澆油。總裁莫斯契爾果然勃然大怒,即刻下令罷免揆一台灣總督之職,擢升檢察官赫爾曼·克林科繼承其任。克林科即率領隨任幕賓,乘坐二艘艦艇,向台灣進發。

克林科一行於七月三十日抵達台灣海岸。克林科原以為台灣這一美麗、寧靜、富饒之寶島,乃是他們荷蘭人得享安樂之避風港,獲得財富之寶地,揆一為惡一方,必已遭台灣荷蘭軍民、中國百姓之唾棄,他的走馬上任,亦必定受到台灣官兵民眾之懸旗掛彩、簞食壺漿之歡迎,乃知到達台灣台江南口港(此港口在台灣城炮火覆蓋之下,是當時荷蘭人唯一憑險據守以通外海之港)後,迎接他的卻是冷冷清清,一片蕭寂。待登上舵樓一望,隻見滿海淨為中國軍隊所控製,旌旗蔽空,戰艦縱橫,軍威甚盛。唯見熱蘭遮城頭上,一麵荷蘭國之血紅大旗在隨風飄蕩,顯得孤獨而又淒楚。他方始領悟,中、荷果然已在大戰之中,且中國軍隊已占盡了優勢。

克林科正猶疑彷徨間,熱蘭遮城中早已發現港中駛進二艘本國艦隻,即速派下一艦快艇,登艦查問來意,方知揆一已被總部罷黜,是新任總督到了。

當時城堡中之境況已是十分艱難,日日夜夜地防守孤城,提膽地混度日子,荷守軍已是精疲力竭;糧食、飲水又嚴重匱乏,士兵或者死亡,或患水腫、濕瘡等惡症而倒臥,能勉強守城者,已不足四百人。揆一苦苦掙紮,猶似熱鍋上的螞蟻,焦急地等待著巴達維亞增援早日到來。哪知日盼夜想到頭來得到的卻是一紙罷免書,賴以支撐下去的精神支柱坍塌,揆一登時垮了,灰心喪氣到了極點。他想早日解脫,屢屢派員至克林科艦上,請新任總督速速進城,以商洽交接之事。哪知克林科更是老謀深算、滑若泥鰍,他一發現兩軍對壘之情勢,便知荷人在台灣已是昨日黃花,大勢已去,現存隻不過一孤城而已。更可怕的是巴達維亞總部還隻道台灣仍是太平盛世,而不知其危,亦不會派兵來援,現下正刮南貿易風,無法盡快前往求救,如此困守孤城,隻有束手待斃,此時人城接任,豈不正是作了揆一的替死鬼嗎?他展望前景,一片昏暗,於是尋找種種借日,再三推辭,對於揆一接任之請不予置理。如此僵持了數日,昨夜忽然狂風大作,克林科大概等的就是這一天,便借口躲避風浪,並補充糧食、淡水,而逃之天天(後來獲知,因當時正刮南貿易風,無法駛回巴達維亞,隻得北往日本國躲避去了)。

鄭成功聽罷林興來的敘述,見一切均在自家的預料之中,精心設下的疑兵之計也已奏效,不由得得意之極,哈哈大笑,道:"揆一老鬼已成了一條被拋上沙灘的魚兒,地蒸日曬,可夠他受的!吾倒有點可憐他啦!"

眾皆大笑。審時度勢古語道:"人算不如天算。"鄭成功及其屬下這次卻是笑得太早了

點兒。就在他們暢笑之時,荷夷正有一支增援艦隊自巴達維亞城開出,順風順潮,向著台灣急馳而來。克林科揚帆逃匿不過十數日,即閏七月中旬的一日中午,十餘艘荷軍戰艦擺成一字長蛇陣,突然間出現在台灣外海海麵上。

鄭軍嘹望哨發現此情,慌忙向帥府稟報。

鄭成功聞報,一時難以置信競愣住了。如果說上次他聽到荷蘭艦隻突然而至,尚隻是困惑不解的話,那麽這次聞聽大批荷艦複至,卻是深感吃驚了。

鄭成功當即率楊朝棟、周全斌等登上承天府城樓,他手持望遠鏡向台江口方向望去。透過鏡片,果然看清十餘艘清一色的鐵甲戰艦已經駛進了台江南口港灣,由於天氣晴朗,陽光明媚,艦上裝配的大炮在陽光映照下灼灼閃光,炫人眼目。毋庸置疑,確是荷夷的援軍到了。

鄭成功一邊觀察,一邊苦苦思索,一時陷入了惶惑之中。他曾經十次、百次地左算右估,荷蘭增援艦隊無論如何不能在今年到來,更不用說在今日了。從克林科來而複去之跡象看,巴達維亞荷夷老巢非但不知台灣正在大戰,且連台灣有被侵之危險的說法也排除了,克林科開走不過數日,便是插翅也飛不回去,更別說回來了。可增援艦隻卻又分明停泊在那裏,怎不令人困惑!鄭成功訥訥自語道:"莫非是乾坤倒轉,'老天爺'真的倒戈跑到荷夷那邊去了不成?"

當天下午直至深夜,鄭成功召集眾參軍、各鎮將領至帥府議事,商討對策。

鄭成功見眾人到齊,說道:"荷軍艦隊突然而至,不知是前往奪取新的領地路過此地,還是從何處打探到台灣大戰之訊息而趕來增援,本藩仍有疑團未曾解開,但來者為荷軍戰艦,已是確信無疑。看來避過了初一避不過十五,一場惡戰已是迫在眉睫,諸位要嚴加防範,如何應付,亦請諸位獻計獻策。"

鄭成功話音未落,霹靂火馬信當即大聲道:"自古道,'兵來將擋,水來土垵',有何懼哉?揆一老兒龜縮在窩裏不動,末將早就快憋出鳥來啦!敵艦來得正好,就殺他個落花流水,讓其嚐嚐藩主大軍之厲害!"

陳澤亦道:"馬將軍之言真是痛快,敵艦初來,乘其立足未穩、莫明虛實之際,我軍集中水陸兩師所有艦隻,一齊圍攻,必能奏效。且,揆一老兒所以能憑一孤城苦苦支撐至今日,便是指望其老巢派軍來援,如我軍能一舉將敵援殲滅,揆一之望徹底破滅,說不定能一鼓作氣,乘勢拿下台灣城,可謂一舉兩得,我軍何樂而不為?藩主如若決定一戰,陳澤不才,願為先鋒!"

眾將亦紛紛爭作先鋒。

甘孟煜遲疑道:"卑職以為,不可倉促決戰,似應觀望一下敵艦之動靜,再行定奪。"

鄭成功問道:"孟煜為何有此見解?"

甘孟煜答道:"此時,我大軍多數在外屯田墾荒,留守的僅有驍騎鎮、右武衛鎮、左虎衛鎮、宣毅前鎮、殿兵鎮等少數幾鎮人馬,且負有圍困台灣城,防衛承天府、鹿耳門,及水、陸要衝安全之重任,兵力極為分散,與藩主一貫倡導集優勢兵力卻敵之戰法大為相悖。而荷軍新增艦達十三艘之多,且均為鐵甲戰艦,內中更有數艘巨艦,運載士兵必眾。彼船堅炮利人眾,我軍若倉促出戰,勝負之數實是難以估測。由此,孟煜以為應善加運籌,確是立於不敗之地之時再行出擊不遲。"

周全斌向著甘孟煜詭譎地一笑,說道:"甘參軍忒也謹小慎微啦,這可不似乃父崇明伯之風啊!"見甘孟煜臉色微紅,方又笑道:"不過,孟煜所言亦不無道理,若水陸並進,欲一舉將其擊垮,兵力確嫌不足,但此事有何難哉,速將我屯田大軍調回幾鎮參戰,不就了結了嗎?"

甘孟煜仍搖頭道:"在下隨藩主前往番區平息內亂之時,親眼目睹屯田墾荒之苦,士卒早起晚歸、含辛茹苦,卻因乏糧而日僅二餐,連周圍的野菜野果也食之殆盡,如此之景亦難以維持下去,便不說焦頭爛額,亦稱得上是疲憊不堪,以此饑餓疲勞之師對敵精銳新軍,其後果實是令人不堪設想啊!"

楊朝棟亦道:"卑職以為孟煜之言極善,按自古爭戰之理論之,勝敗乃兵家常事,不足為怪,但此役卻是非同小可,乃是許勝不許敗的呀!"

馬信不解地問道:"此役卻又為何不同?"

楊朝棟續道:"台灣乃是我國固有之領土,荷夷不過是巧取豪奪,霸占三十餘年,獲利極豐,如其勝之,則越發耀武揚威,不可一世,將我中國軍隊視作草芥,不堪一擊;如其敗之,則可一走了之,除了再不能繼續掠奪台灣資源外,其餘一無所失。而我軍如若失利,則要麽灰溜溜地流竄漂泊海上,眼睜睜地看著我大好山河仍處於外夷鐵蹄之下,任由踐踏肆虐;要麽成荷夷占據海上我占據陸地之對峙狀態,果如是,別說驅逐荷夷、收複台灣全部之大業將永無休止地延遲下去,便是廈門、金門也回不去啦!"

馬信卻不相信有如此嚴重,反問道:"楊府尹扯得過遠,有些危言聳聽了吧?怎的回不得廈門、金門?"

楊朝棟卻不著惱,微微一笑,道:"朝棟是否危言聳聽,將軍一想便知,往年我大軍北伐失利,長時緩不過氣來,此番東征若再無功而返,大軍必為失望、沮喪、失敗之陰影所罩,士氣一落千丈,再難複蘇,如此複有何麵目回得廈門、金門?便是厚顏而歸,一支看不到勝利前景之軍隊,還能有何作為?所以,朝棟主張謹慎行事,摸清對方虛實後,再行出擊。"

文官、武將自然形成了兩種意見,文官主張謹慎從事;武將則力主速戰速決,立即出擊。雙方各執己見,爭論不下。

馬信大聲道:"楊府尹、甘參軍等皆是能言善辯的鐵嘴,誰人不知?我等如何辯得過?是速戰還是緩戰,還是請藩主定奪,我等無不依從。不過,我馬信還是以為兵貴神速,早打早有利,待其立穩腳跟,了解了我軍虛實,水、陸齊出夾擊,我軍恐要吃大虧啦!"

眾武將均點頭讚同,目光一齊射向鄭成功。

鄭成功時而蹙眉細思,時而凝神傾聽,見雙方意見終是難以一致,便微微笑道:"諸位所言,不論是主張速戰者,還是主張謹慎行事者,均是頗有道理。"

周全斌惑道:"此兩種主張正好相悖,怎的會都有道理?"

馬信接口道:"是啊,我等讓藩主給說糊塗啦!"

鄭成功徐徐釋道:"依諸位大將之言,乘其援軍初來立足未穩,尚不明我軍虛實之際,傾我所有戰艦,即速發起攻擊,殺其個措手不及,以折其銳氣,不失為一良策。本藩乍見敵艦,便即萌生此念。"馬信等見藩主如此說,臉上一時露出得意之色。

鄭成功卻又繼續說道:"但以吾觀之,荷援軍艦隻甚巨,皆為鐵甲,抗擊風浪之力遠勝於我軍之船隻。由此可見,須在晴好天氣之下,方可布置一戰。所以諸參軍之言,亦有道理,眼下確需慎重處之。"

陳衝惑道:"可現下不正是大好天氣嗎,還要等待什麽?"

鄭成功道:"陳將軍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吾萌生速戰念頭之後,便注意觀測天象、潮汐,發現天雖晴好,但雲已隱隱起於四方天際,若煙似霧,漸漸濃聚,形似馬車、似海豹、似巨象;海中則海沙泛起,海水漸趨渾濁,且有魚龜之物時隱深水、時露水麵,呈騷動不安之狀。此皆為颶風臨來之征兆,吾估測今夜、最遲於明晨,必有大風起。"

眾將雖知藩主擅通天文,令人欽佩,但說如此晴朗天氣立即便會驟起狂風,一時仍難以相信,雖不便反駁,心中卻是嘀咕不休。鄭成功如何看不出眾將之心意,但他並不介意,微微一笑,以頗為肯定的口氣說道:"諸位如有懷疑,可至帳外一觀,現明月當空,正該滿宇清涼,此為天上看月;地下則是觀風,現今為秋季,按正常天氣,該刮北風。諸位觀月試風,看可否如此。"說罷,便率眾人步出帳外。眾人仰望星空,不由得連聲稱奇,隻見一輪浩月懸掛中天,卻被濃暈彌漫遮蔽,昏昏濁濁,黯淡無光;而帳外豎立的"鄭"字大旗,正由南向北呼啦啦地飄動。那風,竟無一不在鄭成功的預料之中。

鄭成功仰臉望月,緩緩說道:"月暈而生風,此為三尺孩童盡知之道理,而占風者,每視風向反常,便知大風將至。諸位不會再生疑心了吧?"

眾皆歎服,哪裏還會懷疑。

鄭成功率眾回至帳中坐定,方繼續說道:"大風將至,屆時別說我軍木船不敢輕舉妄動,便是荷艦亦難行動,恐不用我大動幹戈,彼軍息退矣!雖如此,我軍亦不可稍有怠忽,免生不測。由宣毅前鎮、左虎衛兩位陳將軍督察水師,對海上各要衝嚴加戒備,以防荷艦突然發難;馬將軍統領驍騎鎮繼續圍困台灣城;周將軍率右武衛鎮守衛承天府;陳璋陳將軍統領殿兵鎮,繼續鎮守北線尾、鹿耳嶼,嚴防荷軍突襲。另,以本藩觀之,各鎮均負有重任,彼援軍若登陸,與城中荷軍前後夾擊,我軍則首尾不能相顧,荷夷狡詐多變,此亦不得不防,便著楊府尹派遣得力之人持吾令即速趕往右虎衛鎮屯墾之地,命黃安將軍留下部分人馬繼續墾荒,自率一千精銳,火速趕回承天府,以增強陸上兵力。何廷斌先生,則請派出得力之人秘密混入城中,設法與胡興接洽,摸清荷艦之虛實。"

分撥已定,眾人分頭行動。

翌日黎明時分,果然驟然變天,狂風大起,暴雨傾盆,海上波濤洶湧,隆隆之聲猶似萬馬奔騰,煞是駭人。休說駕船廝殺,便是進出港口,亦是極為艱難了。鄭軍船隻早已提前駛進港灣以避風雨,卻是苦了荷軍艦隊,停泊於驚濤駭浪之中,既無法靠近岸邊,以登陸人城躲避,又一時無法駛入外海,隻有任其顛簸翻弄,而束手無策。台灣,天為中國之天,地為中國之地,紅毛鬼子既來炫耀武力,這也算是老天給其一個小小的下馬威吧!

這場大風不來則已,一來便無休無止。

暴風驟雨竟一直持續了五日方才停竭。待風消雨停,天轉晴朗之時,再看海麵上,已是空空蕩蕩,一片蕭瑟,荷軍艦隊競與他們的新任總督一般,已消逝得無影無蹤了。

對於這場暴風驟雨之狀,及風雨給荷援軍帶來的麻煩,在所著《被忽視的福摩薩》一書中作了詳細記載:

十三日,星期六......天色突然大變,暴風驟雨頃刻而至,海麵上掀起滔天大浪;

十四日,海上仍是波濤洶湧,任何船舶不能進出;

十五日,整天天氣很壞,......海峽中仍是風大浪急,任何船隻都不能駛離海岸很遠;

十六日,上午天氣似乎漸漸好轉,海峽稍為平靜一些......然而海麵上仍是風波險惡......下午潮流改變,在三時許複又下起了大雨......十七日,下午天氣愈發惡劣,複又刮起了強烈的西北風......至傍晚時分,我們發現艦隊在海麵上消逝了......

鄭成功已知荷軍艦隊已然退走,欣慰之餘,不由得大為感歎:"不過十數日光景,荷艦兩次至台,遭遇竟是如出一轍,此真乃天助我也!"

這時,防守鹿耳門的陳璋匆匆趕來拜見鄭成功,一進帳中便興衝衝地喊道:"藩主大喜啦!"

鄭成功問道:"何喜之有?"

陳璋稟報道:"荷軍鐵甲艦有一'約克'號者,在狂風巨浪中倉促出海,競撞礁破沉,艦上紅毛鬼子盡葬魚腹,隻有一官一兵漂至鹿耳門北口,被末將部下擒獲。"

鄭成功大喜道:"太好啦!現在何處?"陳璋道:"已押之帳外。"

鄭成功道:"本藩正急欲探知荷軍艦隊之事,正可著落在他二人身上,此真乃天遂吾願也!"

鄭成功即令將荷俘押進來審訊,從其口供中,方才知曉荷援軍提前到來之來龍去脈。

原來事情極為湊巧,就在揆一遭貶,新任總督克林科向台灣出發的第二日,荷軍快艇"瑪利亞"號竟然開回到巴達維亞城。原來這艘快艇在五月初台江海戰中遭鄭軍痛擊後,無處可逃,競逆著風向冒險前行,繞過菲律賓國,在海上艱辛漂泊了五十餘日,屢屢遭受暴風雨襲擊,數番遇險皆死裏逃生,落下了滿身瘡痍,竟回到了巴城,報告了中國軍隊包圍、攻打台灣之消息。這便是鄭成功未曾料到因而導致誤判之緣由。

荷蘭東印度公司總裁莫斯契爾聞訊愕然,方才知道韋德拉恩所報之情大為失實,非但不該罷黜揆一,反而應大加褒獎才對。他懊悔之餘,一麵即速派遣快艇追回克林科一行(終因去時已久而追之不及),一麵組建增援艦隊,並委任前駐印度檢察官雅科布·卡烏為艦隊指揮官,以君士坦丁·諾貝爾為其前導,率艦隊增援福摩薩。這君士坦丁·諾貝爾便是當年殘酷鎮壓台灣郭懷一起義的劊子手之一,中國人十分痛恨之,稱其為"老魔",因他對台灣情形頗為熟悉,所以讓其為前導。幾日後,卡烏率領十三艘大小戰艦、七百名精銳士兵,及大量的糧食、彈藥等,急速馳援台灣荷軍,於閏七月十二日到達台灣海域。

台灣城中荷蘭官兵先是見克林科來而複去,知曉巴達維亞仍不知台灣之厄,援軍之望破滅,而人心惶惶,士氣低落,城中彌漫著一片失敗氣氛,幾令人窒息。正在絕望之時,乍然聽說大批援軍到來,猶如為衰微之人注入了興奮劑,頓時歡呼雀躍起來,以為是救星自天而降。沒料想,這些滿身鐵甲的龐然大物競似紙紮泥塑一般,尚未放一銃一炮,以試鋒芒,便被一場風雨刮得蹤跡全無,"救星"複又神差鬼使般地"泯滅",城中荷人之精神再遭重挫,其沮喪之情,已到了無以複加之地步。

鄭軍眾文武均已知悉荷軍艦隊已然遁去,又拿獲了荷軍官兵,約紛前來帥府道賀。鄭成功卻並未喜形於色,他鄭重其事地提醒眾文武道:"這次荷軍艦隊來而複去,卻非前次克林科所比。克林科乃是不知台灣逢遭戰事喜盈盈走馬上任而來,待發現台灣之勢已危若累卵,自知孤軍難支而倉皇逃匿;荷軍艦隊則是知其危而萬裏馳援,且據荷俘供述,艦隊統領卡烏乃是極狂妄自大之將,曆來未將我中國之軍撒在眼裏,出征前更曾吐狂言:戰艦所到之處,便是中國軍隊葬身之地,如若不將國姓軍掃蕩殆盡,誓不回還,雲雲。由此可見,荷之戰艦絕非'紙紮泥塑'之物,其所以消逝,並非因懼怕而逃之天天,隻不過是尋找港灣暫避風雨而已,不日必將複至,這場大戰恐是難以避免的啦!諸位要督察所部,嚴加防範,切切不可麻痹輕敵,稍有怠忽,以免重蹈北伐南京之覆轍。"

眾將聽了藩主之語,方才如夢初醒,各回本鎮,勤加督察,嚴陣以待。

日落月升,鬥轉星移,時光飛速流逝。五天過去了,不見荷艦隊複歸;十天過去了,仍不見荷艦隊蹤影。轉瞬間送走了七月,進入了八月,過了數日,還是不見荷軍艦隊回來。鄭軍諸將心中開始嘀咕,均以為此番定是藩主將荷軍看得太高而致失算,想那卡烏必也是色厲內荏之輩,隻是口頭上的功夫厲害,待發現中國軍隊之威勢,便頓時嚇得屁滾尿流,自料與之交鋒亦不過是以卵擊石,因而借著躲避風雨之機,溜之乎也,否則,其艦隊怎會離去後二十餘日不見蹤影?由於此念作祟,雖有藩主屢屢至各鎮巡視督察,並再三叮囑,亦難發生奇效,將士的警戒之心仍漸漸地鬆懈下來。

偏偏在鄭軍放鬆戒備之時,荷軍艦隊突然又冒了出來,於八月九日、十日、十一日陸陸續續再次駛入台江南口港灣,並從容登岸人城。鄭軍諸將大感意外之餘,對藩主之料事如神更是大為歎服。後來方知,卡烏率其艦隊駛到澎湖群島避風。洪暄、張在雖進行襲擾,終歸因勢單力薄而難以與之抗衡。荷軍在澎湖部分島嶼登岸,大肆搶掠,滿載而歸。百姓僅有一點糧食、家畜,盡入荷蘭強盜之口。

再度交兵

鄭軍馬信、周全斌、黃安、陳澤、陳衝、陳璋等大將見荷軍艦隊到底還是回來了,紛紛前來請戰。

鄭成功獨坐帳中,正在籌謀破敵之策。荷軍艦隊複歸乃是他預料中之事,但他仍不敢有絲毫輕敵之心,將雙方的優劣之勢細加比較,對此戰之利害得失深加剖析,愈發感到此戰意義之重大,確是關乎誰將入主台灣之死生搏殺。他見眾將求戰一切,恨不得馬上拚個你死我活,便搖頭道:"速戰速決之時機已失,需從長計議,想一妥善之策。"

馬信乘興而來,見藩主態度暖昧,大為不解,問道:"藩主上次不也主張速戰嗎?今番怎的又變卦了呢?"

鄭成功笑道:"此一時,彼一時也!"

馬信惑問:"都是同一支艦隊,怎的又有彼此之分?"

鄭成功直直地瞅著他問:"兩軍對壘,士氣最為重要,馬將軍以為我軍士氣還可與那時相比嗎?"

馬信唯唯。諸將亦無言以對。

鄭成功問黃安道:"黃將軍以為如何?"

黃安略一沉思,方道:"兵法中有雲'蓄盈待竭',是為製勝之道,但眼下之勢卻正好相反,我軍等待與荷援軍決戰足足等了二十八天之久,士氣由充盈逐漸減弱,而今已近乎衰竭,荷軍艦隊卻是一支新銳。我以鬆懈、疲憊之師迎擊敵之精銳,難免吃虧。末將妄加推測,還望藩主示下。"

鄭成功聽得連連點頭,頗為讚許地口氣說道:"黃將軍所言極為有理。自古有道,'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我軍在久拖之後,確是鬥誌衰減,兵力又少,此時貿然出擊,勝負之數實是難以卜測啊!"馬信憤憤說道:"如此說來,難道就眼睜睜地看著紅毛鬼子在我軍的眼皮底下從容來去嗎?馬信實是咽不下這口惡氣!"

鄭成功微微一笑,安慰道:"馬將軍無須心急,孫子兵法有雲:'為兵之事,在於順詳敵之意,並敵一向,千裏殺將,此謂巧能成事者。'(《孫子兵法·九地篇》)乃是說,兩軍對陣之時,假作被動之勢,使敵忘乎所以而失戒心,行動中必漏破綻,乘機攻殺之,必能奏效。現下,揆一得援,可謂'死而複生';卡烏更是殺氣正盛,我軍做出示弱之態,則可引蛇出洞,待其進入我水師控製之海域,再傾全力突然殺出,彼軍必敗。此策略看似被動,實則占盡主動矣!"

馬信點頭,似乎已然明白過來。周全斌卻仍有不解之處,惑問:"荷軍之行動如能似藩主所估測的那般,當然最好不過,可萬一荷軍統領狡猾多端,仍是憑險固守,龜縮不出,卻又當如何?我軍豈不要自老其師嗎?全斌尚難理解,還望藩主明示。"

鄭成功點頭道:"周將軍問得好,兵法雲,'知彼知己,百戰不殆',我軍屯田墾荒,挖壕長圍台灣城,本就準備打持久之戰,對方固守,乃正合吾意。而台灣城中糧食已快告罄,現下又是枯水季節,飲水亦將匱乏,兵士傷病者甚眾,已然陷入內外交困之境。至於荷援,據荷俘供述,艦隊來時所載士兵、糧食均為有限,對嗷嗷待哺的台灣城,隻不過杯水車薪,無濟於事。大勢所趨,彼哪裏敢安然困守孤城?必是孤注一擲,以求生存,周將軍複有何虞!盡管做好廝殺準備,嚴陣以待,我台灣海域,不久即為荷軍艦隊之墳墓也!"他略一停頓,又補充道:"荷夷老巢巴達維亞城距此遙遠何止萬裏,增援台灣並非易事,且彼之戰艦之水師亦非無窮無盡,此戰我若大勝,彼再難有還手之力,我奪取台灣全島,驅除荷夷,正指日可待,望諸位戮力同心,奮勇搏殺,成功與否,在此一舉!"

眾將聽罷藩主一番話,大為振奮,再無異議。接著,商討了迎戰之策略。荷援是一支龐大艦隊,而兵員甚微,不過區區七百士兵,加上城中老弱病殘,亦不過一千餘人,由此觀之,其廝殺之地必是海上。於是,鄭成功亦將重力置於海上,親自統轄水師作戰,命陳澤率領宣毅前鎮主力停泊於隱蔽處待敵,另一部駕戰艦遊弋於台江海麵巡邏,嚴密監視荷艦動靜;命陳衝率領左虎衛鎮艦隻停泊於北線尾附近各島嶼海灣待機;命陳繼美、羅蘊章、朱堯等部將各率本部人馬分頭埋伏,隨時準備策應陳澤、陳衝。鄭成功嚴令水師:不管哪一路,一見荷艦出動,即予以迎頭痛擊。其餘各路即以炮聲為號,前往接應,包抄圍攻,務求全殲。命馬信、周全斌各守己責不動;命陳璋留下一部人馬繼續防守北線尾和鹿耳嶼,自率殿兵鎮主力,借夜色掩蔽,悄悄駛往澎湖,與洪暄、張在協守群島,嚴密防範荷軍偷襲。

陳璋聽了,卻急不可耐地叫了起來:"藩主,諸位將軍均防守水陸要衝,為何獨獨讓末將躲到那等偏遠之地?難道末將不能與紅毛鬼子一決雌雄嗎?吾實是不服!"

鄭成功正色道:"將軍說哪裏話來!將軍在廈門高崎防衛戰中之神威,本藩曆曆在目,哪裏便能忘懷?想那荷軍艦隊曾在澎湖群島避過風雨,並大肆搶掠,滿載而歸,嚐到了甜頭,此戰如遭敗績,本藩料定其必有逃逸的艦隻流竄該島,將軍張開天羅地網,正可乘機將其擒獲,不可使一艦一人漏網。你自可放心前往,本藩坐等將軍捷報。"陳璋聞言,將信將疑,不再說話。

鄭成功又命黃安總督陸師,統禦陸上之防衛,如若荷軍登陸奪我陣地,務全殲之,不許失掉一寸之土地。

黃安乃是鄭成功心腹愛將,在軍中亦備受崇敬。鄭成功屢屢委之以重任,當年北伐羊山遇颶風,大軍折損甚為慘重,收攏殘餘之時,大將中獨不見黃安歸隊,鄭成功大為傷感,歎道:"黃將軍福澤深厚,溫厚大度,遇事應對從容,尤具大將之風,正值建勳立業之際,豈能輕易死耶!"在南京之戰時,鄭成功以其遇驚不亂、勇練過人,而委之以重任,命其獨當一麵,統督水師,在陸師不幸失利潰敗之際,黃安果然不負眾望,沉著指揮,攻防有序,阻截住清兵水師,收容自家潰散官兵,保得破殘之師從容撤出長江,避免了全軍覆滅之災難。自此,黃安在軍中愈發威名大振,鄭成功更是對其信賴有加,倚為股肱。此番跨海東征,在上百員戰將之中,獨以黃安統領二程人馬,絕非偶然。黃安率眾順利到達台灣,即擢以右虎衛鎮鎮督之職,前往屯田墾荒,戰事一緊,便又從屯墾之地調回,委大任於斯,均足以證明,黃安在鄭軍中位置是何等顯耀,鄭成功對其又是何等之器重。各將遵鄭成功之命,分頭細加準備。

就在鄭成功周密謀劃,調整部署,緊急調兵遣將,準備大戰之際,揆一、卡烏卻也沒閑著,亦在緊鑼密鼓,策謀、布置如何攻打鄭軍。

荷軍艦隊離去二十餘日再度回到台江海港後,指揮官卡烏和老魔即率領部分官兵攜帶著彈藥及從澎湖擄掠來的糧食、家畜家禽,登岸進城。揆一率領眾幕僚、將領前往迎接。卡烏、老魔一行人的耀武揚威、不可一世之神氣,與揆一等城中人的萎靡不振、疲憊沮喪之情緒,形成鮮明對照。

卡烏即將公司總裁莫斯契爾對揆一總督的嘉獎令當眾宣讀。揆一聽那嘉獎令中盡為褒獎之語,誇讚他善洞察形勢,遇事有先見之明,遭遇強敵圍攻,仍能沉著機智,奮勇卻敵,苦撐局麵,不失為大荷蘭國的忠勇之士,雲雲。並勉勵他振作精神,與卡烏齊心協力,率領荷蘭勇士擊退中國軍隊,以確保台灣不失......還許諾事後必予重賞......揆一迭遭挫折,本已心死,現今見總裁如此信賴,近半載的苦辛煎熬,總算沒有白費,心中大感安慰。又見卡烏率龐大艦隊前來增援,更如久旱之後乍逢甘雨,灰冷的心得以複蘇,當即召集幕僚武將商討對策,決心與鄭成功作拚死一搏。

揆一終歸已屢遭打擊,飽嚐過鄭軍的苦頭,已盡知鄭軍打仗之勇猛,雖添有卡烏的生力軍,亦不敢太過大意輕敵,言談話語頗為謹慎,說道:"台灣遭厄受困已近半載,得一維持下來之唯一希望便是總公司的增援大軍,今日終於盼到,想是我荷人在台灣重新出頭的日子複又來臨。但國姓王確非善與之輩,數萬大軍對付我數千之眾,現又開始屯田墾荒,其意乃是勢在必得。且國姓王更是狡黠多智,極難對付,本督曾與之多次交道,無論是文戰武攻,均未占得了絲毫便宜,與之交鋒,切不可大意輕敵,恐稍一疏忽,即被其所乘矣!"目空一切的卡烏和老魔均是滿臉不屑之色,聽罷揆一之言,二人對視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笑罷,卡烏狂傲地說道:"不瞞總督閣下,在未至台灣之前,本將軍尚對這小有名氣的國姓王有三分敬畏之心,以為既然一個中國將軍能名播西方,必有其過人之處,自以為遇到一強勁對手,頗感興奮,哪知到了台灣親眼目睹其水師艦船,及在澎湖小試牛刀見其不堪一擊之狀,實是大失所望,看來那國姓王亦不過是欺世盜名之輩耳!總督盡可放心,我荷軍勇士必讓中國軍隊血染大海,乖乖地滾出台灣,卡烏到來,國姓王的末日。"

老魔亦道:"總督諸位還記得當年郭逆懷一造反之事嗎?初時這幫草寇是何等猖狂,在我軍打擊之下,不是立潰不成軍、作鳥獸散了嗎?在本將軍眼中,中國軍隊人數雖眾,卻不過一群烏合之眾,經不起我鐵甲戰艦的衝撞和大炮轟擊的,卡烏將軍又是大智大勇,國姓王又有何懼哉?總督閣下及諸位隻管靜等歡慶勝利吧!"眾幕僚、武將見卡烏、老魔豪氣幹雲,信心十足,均受其感染和鼓舞,仿佛眼前真的出現了中國兵慘遭痛擊、四散潰逃之情景,不由得大為振奮,摩拳擦掌,準備決戰。

揆一到底老亦彌辣,不為卡烏所動,仍蹙眉搖頭道:"卡烏將軍之神勇,揆一仰慕已久,但國姓王麾下兵多將廣,更極善水戰,武器雖較我為劣,但將士不畏死,衝鋒陷陣,勢若虎豹,且越是惡戰越是勇猛,凡我等在台灣久居之人,均已屢屢領教過其厲害,將軍不得不防。"

卡烏蔑視地冷哼一聲道:"總督怎的長他人誌氣,滅自家威風?他兵多將廣便又怎樣?出征之日,總裁亦曾要艦隊多帶士兵,本官斷然拒絕,對於多兵,吾更崇信大炮和鐵甲戰艦,對方數萬之人,在吾眼中不過一群螻蟻,戰艦大炮所至,即刻化為肉醬耳!正如諾貝爾將軍所言,總督隻管穩坐府中,等待本將軍的奏捷之喜訊吧。"

聽罷卡烏慷慨激昂之言,揆一心裏一動,隱隱覺得其口氣之大似曾相識。略加思索,便恍然大悟,卻原來與自家初遇國姓王大軍之時之心態之口氣一般無二,如出一轍,不由得心中苦笑,暗自歎息:"難道又是一個'揆一'不成?!"但他想到不宜過多地潑冷水,以免挫其銳氣,便緩聲說道:"便依將軍之言吧,如何布置攻敵,均請將軍謀劃定奪。"

卡烏似早已胸有成竹,見揆一謙讓,便當仁不讓地道:"以本將軍之見,此戰可分作三步:吾已知國姓王大軍分散各地開辟荒地,所留人馬不多,擬先行傾力奪回熱蘭遮之市區,以擴大我軍之防地,此為第一步;進而集所有之戰艦,同時攻擊遊弋於台江灣和鹿耳門港之敵艦,待將之擊潰後,再盡數掃蕩停泊於台江內外之敵軍艦隻,此為第二步;而後,挾海戰大獲全勝之威,即速登陸台灣本島,此時敵軍軍心已亂,再無還手之力,我乘勢擴大戰果,而一舉奪回赤嵌城失地,此為第三步。"言及此處,他稍一停頓,見眾人聽得入神,又大言不慚地道:"那時,本將軍馳援之重任便已完成,剩下的可就是總督您的事啦!"說罷,得意地放聲大笑。

眾慕僚、將軍皆鼓噪喝彩,獨有揆一默然無語,良久方徐徐說道:"好吧,盡依將軍之布置,但願將軍大逞神威,馬到成功,早日將國姓王大軍趕進海中喂魚鱉,以雪吾恨!"

荷總督府議定攻防部署之後,又由卡烏提議,擬定一道懸賞令散發於軍中,以鼓舞士氣,其賞格為:

我大荷蘭之勇士,為奪回台灣失去之土地,在與中國海盜大戰之中,凡繳獲敵之艦船、官兵者皆給予重賞,其賞格為:

一、凡繳獲、焚毀敵軍一艘大型戰船者,無論官兵皆賞五百枚銀幣;

二、凡繳獲、焚毀敵軍一艘中型戰船者,無論官兵皆賞五十枚銀幣;

三、凡繳獲、焚毀敵軍一隻仔船者,無論官兵皆賞二十五枚銀幣;

四、如有俘獲、擊斃敵酋鄭成功者,無論官兵晉升三級,賞銀幣一千枚;

五、凡俘獲、擊斃敵軍一將軍者,無論官兵皆賞三百枚銀幣;

以此懸賞令觀之,要麽是卡烏等在青天白日做起了春秋大夢;要麽是果真將勝利視作囊中之物了。

此後數日,雙方緊急籌謀備戰,但表麵並無動靜,加之天氣連日晴好,海峽顯得極為平靜。但久經戰陣之人,卻可嗅出平靜之中蘊含著一股肅殺之氣。且,隨著時問之推移,這股殺氣愈加濃烈,漸凝成為一觸即發之勢。

這一平靜果然由荷軍率先打破。

八月中旬之一日拂曉,島上微風蕩漾,鳥雀啾鳴,百姓尚在似醒似夢之際,突然"咚--咚--咚--"三聲炮響,劃破了台灣晨空之寧靜,接著台灣城中鼓笛齊鳴。此為荷夷進攻之號,果然,在號炮、鼓笛聲中,停泊於台江南口海灣中的荷軍大小戰艦紛紛起錨,駛出海港後,即分兵兩路:一路撲向北線尾、鹿耳嶼;一路耀武揚威地駛入台江海灣,撲向鄭軍水師遊弋船隻;另有一艘巨艦則悄悄駛向一鯤身靠近市區之側翼埋伏。

鄭成功亦知大戰在際,正日夜嚴密關注荷軍動靜。這日清晨正梳洗畢,忽聞三聲炮響,心裏不由得一顫,暗道:"大戰終於開始了!"他步出大帳,見周全斌匆匆趕來,神色極為興奮,大聲稟報道:"藩主,紅毛鬼子傾巢出動啦!"

鄭成功聲色不動,道:"好哇,我正在等著他呢!"待聽完周全斌簡捷講述完荷軍兵力分布之狀,鄭成功對卡烏之意圖已是了然於胸:其艦隊傾巢而出,是欲一舉奪取台江及周圍各島嶼,以重新掌握失去的製海權,而後依仗強大的艦隊和鹿耳門天險,嚴密控製南、北兩航道,以截斷鄭軍與廈門、金門及澎湖群島之聯係,再與台灣城中荷軍水陸夾擊,將鄭軍逐出一鯤身,以反圍困之策略,將鄭軍扼死於台灣島上。其用心可謂險惡毒辣!

但鄭成功並不驚慌,因荷軍之行動盡在他預料之中,並早已嚴密布防,荷軍正落入其防衛圈中。他命周全斌即速發號,各軍齊出迎戰。

北路荷軍由巨艦"庫克肯"號率領數艘戰艦,氣勢洶洶地向鹿耳門急馳而來,被鄭軍左虎衛鎮陳衝迎麵截住。荷艦大炮射程極遠,見鄭軍船隻惻一露麵,便大炮齊發,炮彈紛紛落在一鄭軍水師周圍炸響,霎時,硝姆彌漫,海水翻騰,有兩隻鄭軍小船被擊中起火沉沒。

但鄭軍水師已經千錘百煉,對付荷軍巨艦更是駕輕路熟,見荷軍炮火凶猛,卻並不著慌,陳衝將令旗一揮,鄭軍各戰艦頓似脫弦之箭,飛一般馳向荷艦。荷艦炮火緊緊咬住不放,奈何鄭軍船小,動作極為靈巧,左晃右擺,刹那間已逼近荷艦,成為炮火之死角,荷軍炮彈在鄭軍戰船後方轟轟爆炸,掀起滔天巨浪。"庫克肯"號戰艦艦長見大炮失威,即速發出信號,調動其餘艦隻前來增援。頓有三艦荷艦慌忙趕來助戰,尚未靠近,鄭水師左有陳繼美、右有朱堯兩支艦隊從斜刺裏殺出,截住馳援荷艦,將其團團包圍。兩軍船隻來往衝突,展開激烈炮戰。

荷"庫克肯"號戰艦已與艦隊脫離,被鄭軍數艦包圍,處境大為不妙,為擺脫困境,它艱難地轉動著巨大而笨重的軀體,不斷地向鄭軍船隻撞擊過去,企圖衝開包圍圈,擺脫糾纏,誰知鄭軍水師素有"海狐"之稱,神出鬼沒,狡黠多端,陳衝早已猜透荷艦意圖,便故"技"重演,施出了對付荷艦的"殺手鐧",見荷艦撞來,揮旗急命正麵船隻急速後退躲避,而命左、右、後三麵船隻緊緊咬往窮追猛打。這時,陳衝下令火攻敵艦,立時有七八隻火船猶如撲食獵物的猛犬徑直衝向"庫克肯"號戰艦,掛在其艦體上,一齊點燃,大火忽啦啦衝天而起,頓時將"庫克肯"號燒著,船上發出了鬼哭狼嚎之聲,許多荷蘭士兵紛紛跳水逃生,盡數被鄭軍俘獲。

荷軍其餘艦隻也被鄭軍船隻分割得七零八落,均是自顧不暇,多數被炮火擊中,一艘戰艦著火沉沒,另兩艘也已傷痕累累,勉力支撐,見主艦被焚,便無心戀戰,衝開一條血路,向澎湖方向落荒而逃。

陳衝按預先之布置,亦不追趕,率領部屬會齊陳繼美、朱堯兩部即速駛入台江,前往策應陳澤。

攻打台江的艦隻為荷軍艦隊主力,其統領為"克登霍夫"號戰艦艦長、年輕氣盛的雅科布·勃伊斯(艦隊總指揮官卡烏和其副手老魔均因怯戰而龜縮城中,未曾親臨戰場)。勃伊斯率領六艘戰艦衝人台江,在海麵上橫衝直撞,尋殲鄭軍巡遊之艦隻,卻與鄭軍水師主力陳澤部、羅蘊章部撞個正著。兩軍主力對主力,剛一遭遇,便即炮火齊射,穿插包圍,廝殺得難解難分,海麵上浪花翻湧,煞是壯觀。

鬥殺約半個時辰,雙方互有傷亡。勃伊斯雖年輕卻極為精明狡詐,他見久戰不下,便一邊指揮攻防,一邊觀察戰勢。他發現鄭軍船隻雖盡為木質,但數量極眾,有數十艘之多,加之行動靈活敏捷,左衝右突,躲避著己方戰艦的衝擊,卻又像一群獵犬圍攻猛獸一般,纏住不放,而自家戰艦雖巨,轉動卻極為笨重,處處被動挨打,如此下去,必敗無疑。他尋找戰機,發現鄭軍一艘大船甲板上飄蕩著一麵繡著金字的紅色大旗,與別船頗顯不同,便料定是敵指揮官之座艦,如能將其擊沉,敵軍必不戰自亂。於是,"克登霍夫"號艦突然甩掉圍攻它的數艘鄭軍船隻,加足馬力徑直向那艘旗艦撞去。鄭軍船隻紛紛攔截,但"克登霍夫"號仗恃著鐵甲堅硬,競不加理睬,橫衝直撞,勢不可擋,轉瞬間已衝出包圍圈,逼壓過去。

這紅毛鬼子眼力著實不差,那艘戰艦正是主將陳澤的座艦。陳澤正立於甲板上觀望察視著海上大戰之態勢,揮舞著令旗指揮攻防,突然見一艘巨艦突出重圍,一邊開炮一邊地直衝過來,看那架勢分明是要拚命。陳澤也早已發現此艦為荷軍艦隊指揮,見其來攻,念頭急轉,頓時心生一計。他料定荷援軍初來,必不熟悉台江海域地形地勢、水之深淺,彼既來拚命,必是心智迷亂,正可施一誘敵深入之計,將其艦引入淺水處,彼艦巨大而沉重,吃水極深,慌亂之中必擱淺海灘。到那時,該艦巨凶,也已成為砧上之魚肉,任由宰割了。此艦一完蛋,荷兵必敗。於是,他打旗語命羅蘊章暫代其指揮,而己艦則假作抵擋不住而後撤,急速向淺水域駛去。

勃伊斯果然中計,見敵艦逃竄,以為其不堪一擊,被己艦勇猛氣勢所嚇倒,一時得意忘形,不顧身負指揮全艦隊之重任,咬住陳澤座艦緊追不舍。兩艦距離越來越近,眼看就要將敵艦撞個粉碎,突然"轟"的一聲巨響,艦身猛烈地晃動一陣,便臥在水中不動了。勃伊斯被前衝的慣力摔倒在甲板上,被摔得暈頭轉向,搖搖晃晃地爬起來,血紅著眼睛嗚哇怪叫,但艦艇卻如僵死了一般。他頭腦略加清醒,便知曉艦已擱淺,登時驚得呆了。

陳澤見計策得逞,敵艦擱淺,歡快地哈哈大笑,輕蔑地說道:"饒你奸猾似鬼,還是落入老子的彀中,讓爾嚐嚐國姓王水師之厲害!"他命掉轉船頭,向荷艦開炮轟擊。憋悶了許久的大炮頓時對準荷"克登霍夫"號怒吼起來。

勃伊斯大概惱羞成怒,明知如眾艦不來救援已難脫身,仍做垂死掙紮,大炮對準陳澤艦拚命還擊。荷艦炮火凶猛,陳澤艦登時被硝煙籠罩,由優勢轉為劣勢。陳澤指揮著座艦左躲右避,意欲駛出荷艦炮火控製網之外,卻不幸中彈,艙中被砸開一個大窟窿,海水咕嘟嘟湧了進來,艦體逐漸傾斜前行數十碼,停在那裏不動了。艦雖中彈,荷炮仍在不停地轟擊,陳澤見情勢危急,便即大喊:"跳水!"艦上人員紛紛跳水躲避。

正在危急時刻,宣毅前鎮副將林進坤率領兩艘戰艦呈"凹"字陣形包抄過來救援,戰艦一邊飛馳一邊開炮,炮彈"轟--""轟--"在荷艦周圍爆炸。

鄭軍炮火雖猛,但"克登霍夫"號已是無法逃匿,索性不予置理,仍是執拗地向陳澤座艦開炮,看來是想在臨死之前拉一對手同歸於盡。林進坤乃是鄭軍中一員虎將,大戰中常身先士卒,衝殺在前,身上傷痕累累,立下過赫赫戰功,平時深得鄭成功、陳澤賞識,由士兵迅速擢升為宣毅前鎮協將。這位從不知失敗為何物的戰將見荷艦如此頑固,又氣又急,眼睛布滿了血絲,大聲吼道:"靠近敵艦!靠近,再靠近!"

戰艦迅速靠到"克登霍夫"號船舷之下,林進坤堅毅而低沉地下令道:"速將戰艦駛離敵艦,以火銃齊射為我掩護!"言罷,將一火藥包拴在背上,伸手撈起一道"臨時硬"。此為鄭軍自行發明的一種臨戰武器,是將粗竹打通,一節節鋸斷,以繩索串之,頂部另縛一橫杠,帶一鐵鉤,不用時放鬆繩索,即可折疊便於攜帶,用時將繩索推緊則硬,如一枝長竹,將頂部橫杠掛於城垛,或以鐵鉤鉤住船舷,人即攀援而上。鄭軍以用拔城奪艦,屢生奇效。林進坤以鐵鉤鉤住"克登霍夫"號船舷,正要攀登,眾士卒已然明白主將意圖,紛紛上前攔阻,要求代他上去炸艦。

林進紳已殺的性起,見士兵攔阻,滿麵怒容,紅眼一瞪,怒喝道:"速速退後,違令者斬!"言罷,縱身一躍,如猿猴般嗖嗖攀了上去。艦上荷軍見有人登艦,哇哇怪叫著放銃射擊。林進坤正攀至中央,身中數彈,兩手一鬆,身子向下一滑,險些摔了下來。鄭軍士卒見了,驚得齊聲大叫,向荷艦上一排火銃掃射過去,將荷軍壓了下去。林進坤又艱難地向上攀去,"臨時硬"上血跡斑斑,滴滴而下。這時,羅蘊章亦駕艦趕來救援,但為時已晚,在火銃掩護下,林進坤已翻上敵艦。艦上立時發出一陣鬼哭狼嚎之聲,接著隻聽"轟"的一聲巨響,"克登霍夫"號頓時被硝煙吞沒,大火熊熊而起,勃伊斯連同他的東方之夢一並消逝了......激烈的海戰驟然停止,海麵上濃煙飄蕩,海水翻滾,一片蕭瑟沉寂。

陳澤這時已經登上一艘接應船隻,他一時忘記了是在大戰中,立在甲板上望著漸漸沉沒的"克登霍夫"號上的熊熊大火默默哀悼,想到親如手足的愛將為救自己而被焚身亡,不由得心如刀絞,淚如雨下。林進坤的部下更是悲痛欲絕,士卒們或默哀,或飲泣,或放聲大哭。哭聲與浪濤共鳴,天地大海為之悲慟。

這時遠處又響起隆隆的炮聲,陳澤從哀傷中清醒過來,大手一揮,抹去眼淚,突然虎吼一聲,道:"為林將軍報仇雪恨!殺盡紅毛鬼!"

"為林將軍報仇雪恨!殺盡紅毛鬼!""為林將軍報仇雪恨!殺盡紅毛鬼!"鄭軍各船上將士齊聲呐喊,猶如山呼海嘯,驚天動地。

荷軍被這雄壯的氣勢嚇得心膽俱裂,又見主艦被擊沉,無心戀戰,紛紛奪路逃跑。鄭軍報仇心切,已殺紅了眼,哪裏再容敵艦逃走,由陳澤、羅蘊章率領各艦分左右兩路一齊追殺過來。恰在這時,陳衝由前方正麵,陳繼美、朱堯由前方左右兩側各率所部戰艦迎了上來,將荷艦圍在核心,一邊開炮,一邊呐喊。此時荷六艘戰艦已損失過半,剩下三艦見大勢已去,又無處可逃,隻得掛起白旗投降。

一場泣鬼驚神的大海戰宣告結束。此役,鄭軍擊沉、焚毀荷軍兩指揮艦"庫克肯"號、"克登霍夫"號;擊沉、焚毀其餘戰艦數艘;繳獲荷艦三艘。擊斃荷艦長一人,軍官數人,士兵三百餘人;俘獲荷艦長一人,士兵一百餘人。鄭軍方麵林進坤將軍英勇陣亡,死傷士兵數十人。可謂大獲全勝。

陸戰亦奏捷報。陸戰雖未海戰規模之大,亦不如那般激烈,但亦幹淨利落地結束了戰事。就在海上大戰之時,荷軍一艘巨艦駛近一鯤身市區附近海麵,一麵轟擊市區,一麵派遣荷軍登陸,城中荷軍亦乘機殺出,企圖前後夾擊,一舉奪占市區。被黃安、馬信揮眾殺得大敗,部分被殲,部分逃歸,從此緊閉台灣城大門,再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陳澤、陳衝、黃安、馬信等紛紛前來帥府報捷。鄭成功已知水陸兩師已大獲全勝,臉上堆滿了數月來難得一見的笑容,對眾將大加誇讚。

正在此時,陳璋、洪暄亦從澎湖駕艦而來報捷。果然不出鄭成功所料,荷軍兩艘戰艦戰敗後逃至澎湖島,還以為如上次一樣安全,又一次死裏逃生,便從容登島,把失敗之火泄在百姓身上,而大肆搶掠,被陳璋、張在率軍包圍,除少數被擊殺者外,盡數做了鄭軍階下之囚,由洪暄、陳璋押來承天府繳命。

至此,荷軍增援艦隊一敗塗地,除守在港中幾艘外,幾乎損失殆盡,再無還手之力了。

鄭成功喜上加喜,大會眾文武,講評戰果,論功行賞,並破例設宴慶賀。鄭軍上下一掃數月來沉悶、窒息之氣,處處充滿著歡聲笑語,洋溢著勝利氣氛。

這歡樂似乎在告訴人們:荷蘭人在台灣的末日到了。

第十三章 清障除礙

魔鬼盟約

這次海戰,對揆一及台灣殘存荷人乃是致命一擊。自此,他們唯一的希望競似肥皂泡一般噗地破滅了。但不得不承認,揆一雖是冥頑不化,卻也稱得上是條漢子,雖遭慘敗,卻仍不肯降服鄭成功,似乎非要等到鄭軍炸毀熱蘭遮城最後一塊磚石或是將其生擒活捉,方才肯認輸。海戰結束後,寒冷、饑餓、黑暗、漫漫長夜般的死守孤城戰又開始了。

殘存之荷人幸虧有卡烏帶來的補給,否則早已彈盡糧絕。饒是如此,城中已是生氣全無,彌漫著灰暗、淒涼的死亡氣氛。揆一是在等待新的援兵?是巴望一天早上突然發現國姓王大軍消逝得無影無蹤,這一切的酷冷淒涼不過是一場噩夢?他在等待什麽樣的奇跡出現?隻有天知道!

但天無絕人之路。這句中國人的古老哲語,競也同樣適用於外邦異族。就在揆一內外交困、焦頭爛額、漸瀕絕境之時,突然間救星再次降臨。不過,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重新燃起揆一一線希望的,不再是他引以自豪的大荷蘭國,亦不是他倚為穩固靠山的東印度公司,而競又是來自於那方博大精深而又充滿神秘色彩的叫做中國的古老土地。真格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原來,揆一亦悲哀地意識到,現下季節已開始刮北貿易風,巴達維亞城總部便是想增援台灣也得半年之後了,到那時熱蘭遮城恐早已變為一片瓦礫,他也早已做了刀下之鬼了。本國援軍再無從指望,正走投無路之際,他突然想到了國姓王的老對手大清軍。他知道國姓王乃是大清統治整個中國的唯一障礙,大清軍對其進剿,卻是損兵折將,屢屢敗北,因而將國姓王大軍視作眼中釘、肉中刺,極欲拔除而後快。現下既別無選擇,何不一試與之結盟,共同對付這死硬的國姓王?以大清國雄厚的財力,再加上威震海上的荷蘭艦隊,將國姓王一舉剿滅亦說不定!於是,他抱著一線希望修書一封,派遣心腹拉迪斯中尉帶一名通事攜重金秘密潛往中國福建,與清浙閩總督聯絡。

清浙閩總督不是別人,正是與鄭成功多番交手的李率泰。李率泰與達素在廈門大海戰中慘敗於鄭成功之手後,受到清廷的責罰。自此,他越發將鄭成功視作仕途上的惡障,而又怕又恨,競似患了"恐鄭症"一般,一想到與鄭軍尤其是與鄭軍水師作戰,便不寒而栗。所以一年多來,對鄭軍始終避而不戰。這一日,李率泰接到揆一的書函,大喜過望,在他的心目中,荷蘭乃是海上霸王,據有舉世最強大的艦隊,現既有求於己方,正可讓其來對付最令人頭痛的鄭軍水師,清軍鐵騎則在陸上逞威,對付相對較弱的鄭軍陸師。這樣水陸夾擊,鄭成功縱有三頭六臂,又有何懼哉!李率泰大感欣慰,當即滿121應允,盛情款待荷蘭使者拉迪斯,並回書一封。為顯得鄭重其事,亦派遣一名使者隨荷使同往台灣,與揆一麵洽。

十月上旬的一日,拉迪斯帶著清軍使者回到台灣城,向揆一稟報受到清軍總督熱情款待之事,並呈上李率泰的複書。

揆一聞聽大清官員對此盟約如此熱心,甚是高興,慌忙拆開函封閱看李率泰的來書。那書函中略道:鄭成功固我朝(清)與貴國同為敵愾同仇,今後須同心戮力以剪除之,否則恐後患無窮也。今聞足下方與交戰,對於軍火糧食,有轉運不繼之虞,此餘頗為足下憂之,然餘亦可能為足下謀之,使得源源供應耳。唯有求於足下者,則請先派大批兵艦至福建與我軍聯合,一舉削平鄭氏在閩、粵沿海之勢力,俾其首尾不能相應,然後本總督當撥遣將兵,與足下合兵掃除鄭氏侵台之水師,此可謂一舉兩得,幸乞裁奪。

揆一閱罷書函,非但喜意全消,反而猶似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渾身頓時冰涼,呆立當地,半晌無語。

拉迪斯見總督如此,大惑不解,問道:"中國人書信中說些什麽?莫非其不肯發兵來援?"

揆一又是著惱又是無奈,神色古怪地說道:"清總督要我派遣大批戰艦即刻開往福建,協其剿滅廈門、金門之國姓軍。我若有這大批戰艦,又何須冒著引狼人室之風險求援於他人?這豈非天方夜譚乎!這正是應了中國人的一句古語,'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啊!我有求於他,他卻乘人之危,要挾於我,此人真是奸詐狡猾啊!"

拉迪斯不解地問道:"清軍援我戰於福摩薩,我艦隊援清戰於中國福建,均可使國姓王首尾不能相顧,有何不可,怎的總督如此為難?"

揆一冷笑一聲,道:"中尉有所不知,雖是一來一往,這中間之差別何止千裏!清軍兵精糧足,財力雄厚,且其幾乎占領整個中國,兵源財源無窮無盡,如派遣大軍馳援福摩薩,對國姓軍實施反包圍之法,我軍則乘機反攻,已同樣飽受乏糧之苦而疲憊不堪的國姓軍決難敵抵,用不了多久,便會土崩瓦解。國姓王一潰便是大廈坍塌,廈門、金門正如秋之蟲豸,再難興風作浪,便是一時蕩滌不盡,亦不足為我台灣之患矣!"

拉迪斯問道:"我軍艦隊先至大陸,協助清軍剿滅國姓王的老巢,斷其退路,而後挾大勝之威殺回福摩薩,夾擊國姓王軍,其結果不也是一樣的嗎?"

揆一搖頭苦笑道:"哪裏會一樣呢?彼所匱乏者艦船也,所畏懼者國姓王麾下水師也,如我傾所有戰艦助戰於福建沿海之地,清軍必是如魚得水,如虎添翼,廈門、金門彈丸之地,指日可下。正如中尉所言,搗毀國姓王巢穴,便是斷了侵福摩薩大軍之退路。但國姓王被逼至絕路之後,別無選擇,隻有破釜沉舟,傾全力攻打我城,以求在福摩薩紮下根基,作為其新的永久的巢穴。那時,清軍如見有利可圖,可助我一臂之力,若見大勢不妙,便早已逃之天天啦!"揆一略一停頓,又續道:"由此可見,如按彼方之法行事,清軍倒是可攻可守,進退自如;我軍卻慘啦,以疲憊衰竭之孤旅應對國姓王拚命之師,哪裏還有我等之活路?我等豈不是引火燒身嗎?這恰如甜、苦兩枚果子,彼盡享其甜果,而讓我等獨自吞下那枚苦澀不堪言的惡果。這等大賠特賠之生意,又豈能輕易答允哉?!"

拉迪斯恍然大悟,連連點頭,心中暗自欽佩,不愧是總督,果然老而彌辣!於是憤然道:"既然對方如此狡詐,索陛殺了來使,與其一刀兩斷!"

揆一沉吟片刻,方無奈地說道:"不能貿然拒絕,恐怕還是要留一條後路吧。"

揆一亦不敢輕易得罪清軍,當即再次致函李率泰,那口氣極為謙卑,略道:

來文謹悉,敢不遵命,唯奈此地兵力已極有限,又有鄭酋大軍層層圍困,實是有分兵前往增援之心而苦無其力也。總督若肯先發兵至福摩薩,合兵以克鄭酋,待破敵之後,再火速馳往福建,挾大破酋之威,貴我兩軍自可以秋風卷落葉之勢,一舉蕩平閩、粵鄭酋之殘餘,而永享太平,豈不妙哉!還望閣下三思。

書函由清使帶回,想那李率泰與揆一乃是一丘之貉,見到此書會作何反應,必是奸笑一聲,罵道:"哼,這隻老狐狸!"將書函付之一炬。

與清軍結盟之事毫無結果,揆一本想悄無聲息地了結此事,以免引起慌亂。但不知怎的走漏了消息,仿佛一塊石子落人台灣城荷蘭人這一片死水潭中,蕩起了陣陣漣漪,上自文官武將,下至士兵、家眷、商賈之人,均議論紛紛,卻是異日同聲,以為既然巴達維亞援軍無望,何不一試與清軍結盟?甚至許多慕僚亦紛紛前來總督府說服揆一。尤其卡烏,表現得更為英勇。本來海戰慘敗之後,卡烏那狂傲之氣被鄭軍的炮火打得蕩然無存,早已沮喪之極,整日怨天尤人不止。他屢次三番借口熱蘭遮城所積蓄之糧食、軍火已捉襟見肘,難以負擔家眷及傷病者之耗費,而自告奮勇,要將婦孺傷病者及公司貴重之物盡數運往巴達維亞城,但揆一及眾幕僚均想到卡烏如將殘存的艦隻拉走,福摩薩將更加勢單力孤,無法與國姓軍抗衡。再者,他們亦早就窺測到卡烏的狼子野心,明為護航,實為逃匿,並有鯨吞公司貴重物品之嫌,豈能輕易讓其溜走!但卡烏措辭卻是冠冕堂皇,無法正麵反對,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亦堂而皇之地說卡烏將軍身為救援軍最高指揮官,既未能完成破敵解除台灣之厄,必無顏空手而歸見巴城國人,還是留此與福摩薩共存亡的好。卡烏有苦難言,無奈之下隻好蝸居熱蘭遮城中,窺測時機。

這一天時機終於降臨。卡烏聽說清軍願與之結盟,共同對付國姓軍,暗中竊喜,一邊命老魔四下裏傳播與清軍結盟乃是當前福摩薩獲救之唯一希望,一邊做了充分準備後興衝衝來見揆一,說道:"現下北貿易風即將刮起,巴達維亞城總公司便是再派援軍,亦是半年後之事了,我熱蘭遮城守軍兵不滿千,糧不足月,如此困守孤城,終非長久之計,總得尋找一條出路吧。"

揆一對卡烏得意時趾高氣揚、胡吹亂撩,失利後則灰心喪氣、怨天尤人之舉動,早已厭惡透頂,今見其又閃爍其詞,不知又要耍什麽鬼花狐,便緊蹙雙眉,以譏諷的日吻道:"將軍又有何高見,能解得台灣之危難?"

卡烏之神氣似完全恢複了昔日之豪氣,振振有辭地道:"聽說清軍願與我軍結盟,閣下何不一試?"

揆一略感意外,問道:"將軍以為此事可行嗎?"

卡烏道:"與其坐守待斃,不如孤注一擲啊!再說,彼以一國之軍力之財力,屈就於我一支孤旅,豈非千載難逢之美事哉!以本將軍之見,與清軍結盟實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揆一追問道:"利在何處?請將軍言明。"

卡烏早已將應對之詞背得滾瓜爛熟,見問,當即答道:"海戰失利後,我軍所剩戰艦已寥寥無幾,再難獨自對國姓王軍形成威脅,隻能閑置於海灣中徒費糧食軍資而已,以此無所作為之軍與精銳之清軍合盟,攻擊國姓王之閩南巢穴廈門、金門,使其首尾不能相顧,國姓王見根基動搖,必分兵馳援,我熱蘭遮城之困即可不戰而解矣;萬一不能奏效,亦可以盟約為由督促清軍襲擾國姓王軍後方,以牽製其力。同時,我則可從彼處滿載糧食、軍火而歸,以接濟城中燃眉之急。此一舉兩得之事,總督何樂而不為呢!"

揆一見卡烏說得頭頭是道,誇誇其談,不由得心中冷笑道:哼!繡花枕頭!說得再天花亂墜,又有何用?於是,他歎了一口氣,快快說道:"本督何曾不作此想,隻是我軍能夠派遣出的戰艦無幾,也是枉然。再者,將軍也已親眼目睹國姓王大軍之凶猛,此戰對其來說乃是生死之搏,必是極為慘烈,舉目城中上下,恐無人能擔當領軍前往之重任啊!"

卡烏聞言拍案而起,慨言道:"總督何必長他人誌氣,滅自家威風!此事盡可交與本將軍。上次海戰乃是誤中敵軍圈套而致失利,本將軍深感痛悔而無顏見人,因而鬱鬱不樂,似顯消沉,實是在臥薪嚐膽,現今既有此良機與國姓王再決雌雄,正是洗刷本將軍恥辱、報仇雪恨的時機到了。"

揆一早就認定卡烏乃是一個隻有嘴上功夫的怯懦之輩,而對其不敢抱任何希望,絕未想到他竟會自告奮勇承擔此任,且慷慨激昂,求戰心切,大出他的意料之外,心道:"難道本督看走了眼不成?"他正自沉吟,卡烏又懇求道:"總督閣下,請務必給本將軍這一將功折罪之機會,否則......"他欲言又止,神情顯得極為誠懇。

揆一終於被其說動,便當即答允下來,命卡烏即行前去組成艦隊,命諾貝爾(老魔)協助守城。當晚,揆一召集眾幕僚、軍官議決此事,那不過是走一個形式罷了。

不久,一支由大小五艘戰艦組成的艦隊準備停當,在卡烏率領下,悄悄駛離海灣,向大陸福建方向急馳而去。

一個欲將鄭軍置之於死地的陰謀正悄悄逼近廈門、金門。

喜憂交集

由於台灣城近日來對來往行人嚴加控製,盤查極嚴,三日方準許開一次城門,放百姓到山中打柴、射獵。待胡興終於等得機會將清、荷勾結,荷艦隊已前往廈門、金門之事傳到鄭軍營中之時,已是荷艦隊離去三日之後。

鄭成功聞訊大驚,急忙召集眾參軍、將領商討應對之策。

眾文武到齊後,鄭成功將此事簡略述畢,說道:"此事本藩雖從未提起過,但卻是吾心中最為擔憂之事,今日終於發生了。量那滿夷雖兵精糧足,財力雄厚,卻也奈何不了吾軍之水師,今有荷夷與之勾結,其陸戰雖弱,但船堅炮利,與滿夷正可互補其不足,其威力必陡增數倍。而我軍鎮守廈門、金門之兵力微薄,又對兩夷之勾結毫無防範,敵聯軍乍然來攻,如何應付得了?廈門、金門乃是吾軍之根基所在,家眷、資財盡在該地,萬一有個不測,我東征大軍已成水上之浮萍,軍心必亂矣!敵此舉太過凶狠毒辣,吾安得不憂!"

眾文武聞聽此事亦是吃驚不小,楊朝棟、甘孟煜等均以為應派遣一支奇兵,迅速馳援。黃安、馬信、周全斌、陳澤、陳衝等一千大將亦紛紛請戰。

鄭成功亦覺別無他法,當即提議由黃安率右虎衛鎮之精銳,即刻前往增援廈門、金門,截擊荷軍艦隊。

正議決間,忽有哨探來報,有十餘艘艦船正自外海向台灣方向急馳而來。

鄭成功及眾文武聞報盡皆驚疑不定。鄭成功急問道:"自何方而來?"

答道:"自澎湖方向。"

鄭成功聽得"澎湖"二字,心念電閃。如艦船來自於巴達維亞方向,有可能為荷軍新援,而來自於澎湖,卻無洪暄、張在等人訊息,必是自家船隻居多。他的心裏倏然掠過不祥念頭:"來得好快!莫非廈門、金門已失陷了?"

鄭成功與眾文武正在猜測不定,又報:來者似為自家船隻,已依稀可辨旗幟上有"鄭"字、"陳"字字樣。

"陳參軍!"

鄭成功與楊朝棟、黃安等幾乎異口同聲喊了出來。

鄭成功目光閃亮,麵露喜色,沉吟道:"必為陳參軍親臨。既未傾巢而出,看來廈門、金門尚在吾軍之手。"言罷,即率眾文武前往海邊迎接。

統領船隊的果然是參軍陳永華。這時,陳永華已是滿麵春風地快步下船,熱切地與鄭成功及眾參軍、將領一一見禮。

鄭成功緊緊握住陳永華雙手,猶似久別的親人,端詳又端詳,親切地說道:"參軍辛苦操勞,消瘦許多啦!"

陳永華神情激蕩,感懷萬千地說道:"比之藩主及諸位參軍大將風餐露宿、奔波廝殺,永華何苦之有?看藩主及諸位雖神采不失,卻也是麵黃肌瘦,必是殫精竭慮、苦苦熬撐所致,永華受藩主重托,督征糧秣,卻未能及時補充,以致使大軍備受乏糧之苦,真是深感愧疚啊!"

鄭成功誠摯地說道:"參軍無須自責,廈門、金門雖小,卻是我軍根基之所在,根基穩固,東征大軍自然安定;根基如若撼動,我等又豈能安心馳騁廝殺乎?大軍所以能以橫掃千軍之勢奪得台灣大部土地,使荷夷望風喪膽,皆有參軍及留守諸人一份功勞啊!"

楊朝棟等還待再說。陳永華突然打斷他們,向鄭成功使一眼色,故弄玄虛地笑道:"哎呀,我還忘了一件天大的事情,真是罪過啊罪過!"

鄭成功疑道:"什麽天大的事情?"

陳永華道:"卑職帶得一個人來,必是藩主朝思暮想之人......"話音未落,就見陳永華身後一身材嬌小、模樣清俊的士兵迫不及待地跳了過來,鄭成功隻來得及驚奇地"咦"了一聲,那士兵甜甜地呼喚一聲"爹爹--"已縱身投進鄭成功懷中撒起嬌來。那"士兵"不是別人,正是鄭成功嬌女鄭瑜。

鄭成功乍見親人,果然分外高興,雙手捧住女兒的臉,久久地端詳著,那平日裏堅毅而又冷峻的目光倏然間變得溫和而又慈愛。二人對視良久,鄭成功方溫聲問道:"你娘她好嗎?"

鄭瑜輕輕點頭,道:"娘好呢。哥哥他們也都好呢。爹爹,您好嗎?女兒可想煞您啦!看您消瘦的?"

鄭成功心情舒暢,笑道:"爹爹也好呢。爹爹正在與紅毛鬼子較量,看誰能熬得過誰,安得不瘦!"他向鄭瑜使個鬼臉,笑謔道:"行啦,不要纏著爹爹啦!我猜想你想念另一個人恐比想爹爹更多三分吧?這裏也正有一個人比爹爹更對你牽腸掛肚,想得不思茶飯了呢!"鄭瑜雖頗有男子般的英武之氣,但終歸是個未出閣的黃花閨女,見爹爹當著眾多的叔叔、伯伯們戲謔她,早已羞澀得麵如紅霞,嘟起小嘴嬌嗔道:"爹爹--女兒就想您一個人嘛!"

鄭成功輕輕拍拍她的肩膀,慈愛地說道:"別說傻話啦,還不快去!"

鄭瑜早已發現立在眾人後麵的心上之人,此刻再也顧不上害羞,輕快地向甘孟煜跑了過去。

眾文武均極是喜愛這一對璧玉一般的戀人,見藩主如此,也都一邊戲謔,一邊開懷大笑。

將陳永華等迎進大帳,鄭成功命中軍為其安排食宿後,急不可待地說道:"參軍一路辛苦,卻也不能歇息啦!快快說說,那邊之情景如何?糧秣之事可有著落?韃虜有何動靜?民心軍心可還安定?......"

陳永華風塵,的臉上微顯笑意,說道:"藩主這連珠炮似的問,卑職便是想歇息也歇息不得啦!"

眾皆大笑。

陳永華略一沉吟,方道:"王府中之事,就由阿瑜告之藩主吧。至於政事、軍事,少主雖則年輕,但勤勉努力,禮賢下士,將廈門治理得頗有條理,藩主盡可放心。"

鄭成功聞言頗感欣慰,點頭道:"此為本藩最為憂心之事,既如此,吾就放心啦!這恐全賴參軍之力啊!"

陳永華謙遜地道:"陳永華哪有如此之能?這皆是眾人之力啊!還有一事,恐怕也是藩主最為揪心之事。"

鄭成功笑道:"自然是糧秣之事。"

陳永華道:"正是。永華此番載運來六千餘石糧食,恐可解得大

軍燃眉之急吧。"鄭成功果然麵露喜色,略一思索道:"現下屯墾之地已開始有了收獲,雖不能自給,卻也能聊補無米之炊。有了這六千石糧食在手,節儉著用,足可熬到年底啦!這確實是個好消息啊!還有別的事嗎?"陳永華的臉色黯淡下來,遲疑不語,似有難言之隱。

鄭成功見狀,便知那邊有惡事發生,心頭不由得一涼,沉聲說道:"參軍有話但請直言。"

陳永華方沉痛地低聲說道:"太師及其一家,在北京盡數遇難啦。"

"噢?"鄭成功驀然一驚,"怎的遇難?"

"韃虜朝廷不過把太師作為招降藩主之誘餌而已,見屢試不爽,已無可利用之處,便來個斬草除根,將其一家數十餘口於十月份盡數殺害。"

鄭成功僵立當地,痛苦地低下了頭。他早有預料,父親為榮華富貴而歸順韃虜朝廷,乃是在虎口底下苟安偷生,不知何日,性情凶猛的惡虎突然翻臉而將其吞噬,此乃叛逆者應得之下場。但乍然聽到了這一噩耗,父子骨肉之情仍使他悲慟不已。他緊鎖兩眉,虎目中淚水盈然。他的心緒更似浪濤翻滾:想當初父親拉他一同歸降韃虜,他嚴詞拒絕,而憤然起事,舉起了恢複漢室江山之大旗,自此父子二人分道揚鑣。後來他得知,父親歸降後,非但未能飛黃騰達,反而飽受羞辱、折磨,被囚於偏僻荒涼的寧古塔。又受韃虜朝廷脅迫,屢屢派人前來招降,均遭痛斥......想到此處,他的眼前出現了當時情景:跟隨父親的忠實老仆謝表手持父親感人淚下的親筆書信,長跪不起,淚流滿麵,苦苦哀求,直至遭到拒絕,失望歸去......他虎目含淚,凝神苦思,哀傷地自語道:"韃虜惱羞成怒,方自翻臉無情,痛下毒手,家父一半乃是因我而死......可吾為國家為民族之大節,實難再盡此扭曲的孝道了啊......"

眾皆為之淒然。

大帳中一片肅靜,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眾人想勸慰一番,亦覺無處下嘴,均知陳永華在藩主心目中位置非同一般,目光便齊刷刷地射向他。陳永華沉吟良久,也隻淡淡地勸道:"藩主之安康,關乎國家民族之大計,全軍將士、家眷之生死,非一人之事也。事已至此,尚請節哀保重為是。"

鄭成功方自收神,長歎一聲,強自抑製住內心的悲憤,徐徐說道:"本藩既為韃虜之死敵,吾父又豈能安享韃虜之祿乎?此結果早在吾預料之中,非你我之力可以挽回啊!此事無暇顧及,暫且擱置一旁吧,還有什麽事嗎?"

陳永華神情越發沉重,緩緩說道:"上為藩主家事,還有一件國事,恐更令藩主著惱。"

"噢?何事?"

陳永華長歎一聲,道:"韃虜更凶狠的封海開始啦......"

"啊--"慣常逢事極為鎮定的鄭成功聞此,亦情不自禁地驚呼起來,那神態語氣中表現出之震驚和憤怒,比之聽聞乃父及家眷遇難更有過之而無不及。他顫聲問道:"怎的個更凶狠封海之法?"

陳永華歎道:"此番非一般之封海可比,可謂來勢洶洶,趕盡殺絕!隻此八個字足可形容矣。"

鄭成功慍怒地問:"莫非又是我軍之叛逆之所為?"所以有此問,是因為他知道,往往是叛逆做出此等之事時,最為殘忍凶狠,以絕後患。

陳永華苦笑道:"藩主所料不差,此番封海正是奸賊黃梧向韃虜朝廷獻上的一條'絕戶之計'。"

鄭成功想起當初黃梧違犯軍紀,按律當斬,但由於愛惜這一人才而予以寬釋,黃梧卻因畏懼而降清之事,憤恨而又傷感地說道:"本藩當日一時心軟,施以宋襄公之仁,以致故息養奸,釀成今日之患,逆賊誤我大事矣!"

陳永華遂將一紙遞與鄭成功,道:"這便是黃賊所陳剿殺我軍的五條毒計,請藩主過目。"

鄭成功接過閱看。那紙上寫道:

一、金、廈兩島彈丸之區,得延之今日而抗拒者,實由沿海人民下險,糧餉油鐵桅船之物,靡不接濟,若從山東、浙江、福建、廣東沿海居民盡徙入內地,設立邊界布置防守,則不攻自滅也。

二、將所有沿海船隻,悉行燒毀,寸板不許下水,凡溪河豎椿柵,貨物不許越界,時刻嘹望,違者死無赦。如此半載,海師(指鄭軍)船隻無可修葺,自然朽爛,敵眾許多,糧草不繼,自然瓦解,此所謂不用戰而坐看其死也。

三、其父芝龍羈縻在京,鄭成功賂商賈,南北興販,時通消息。宜速究此輩,嚴加懲治,貨物入官,則交通可絕矣。

四、鄭族墳墓現在各處,叛臣賊子誅及九族,況其祖乎?悉一概遷毀,暴露殄滅。俾其命脈斷,則種類不待誅而自滅也。

五、投誠官兵散在各府州縣,虛靡錢糧。倘有作祟,又貽害地方不淺。可將投誠官兵移住各省,分墾荒地,不但可散其黨,以絕後患;且可蕃眾而足國也。

鄭成功初看之時,尚在冷笑,再往下看,臉色驟然大變,血脈賁張,渾身顫抖,連手中的紙亦以簌簌作響。看完之後,他的右手緊握拳頭,猛地揮下,"咚"的一聲砸在案上,殷紅的血從指縫中滲出,滴滴而下。鄭成功亦不覺,鐵青著臉,怒聲罵道:"黃賊欺吾太甚!生者有怨,死者何罪?膽敢如此意狠心毒,結此不共戴天之仇!倘有一日治兵而西,吾不寸磔汝屍,枉作人間大丈夫也!"

(鄭成功亡後,鄭經襲其職,後率兵攻破海澄,黃梧已死久矣。鄭經命發棺而毀其屍。此為後話。)

陳永華接著詳述了事件發生之其前因後果。

原來,黃梧降清後,原以為鄭成功一支孤旅,憑借廈門、金門彈丸之地,已是秋後蟲豸,決難再興風作雨,於是死心塌地效忠清廷,仗恃著深知鄭軍內情,出惡計,獻毒謀,並親自前往征剿,意欲將鄭成功置之於死地。哪知,鄭成功率軍南征北討,愈戰愈勇,廈海一戰,競將征討大軍殺得幾乎全軍覆滅,自己也險些作了鄭軍刀下之鬼。由於征剿不利,他時常受到上司的責罵,日子十分難過。現下鄭軍不但穩居廈門、金門,更東征台灣,戰果累累,眼看氣候大成。而清軍雖三番五次頒布禁海之令,卻形同廢紙,奈何不了鄭成功一根毫毛。黃梧整日心驚肉跳,可謂夜不安寢,食不甘味。他深知鄭成功在世一日,他就將一日活得不安寧。趁鄭成功率主力大軍遠征、難以顧及廈門、金門之際,將其扼死,是唯一之機會了,否則待其奪得台灣,紮下更穩固之根基,卷土重來,他這個叛將便死無葬身之地了。由是,他於六月便向清廷密陳上述之《滅賊五策》。

清廷正對鄭成功束手無策,當即采納黃梧之議,並派遣兵部尚書蘇納海來至閩地,會同浙閩總督李率泰,及黃梧勘遷。而後於八月頒布《遷界令》,前因浙江、江南、福建、廣東等瀕海地方逼近賊巢,鄭逆成功螳臂擋車,抗命天朝,乃有惡民奸商助紂為虐,暗中資助海逆糧餉,使其有恃無恐,更加肆無忌憚,荼毒地方,侵犯百姓,致使百姓不獲寧宇。故奉欽令,沿海居民盡數遷移至內地,堅壁清野,以枯竭鄭逆糧餉物資之接濟。自限定之日起,凡通海者斬首示眾,抗遷移者焚其房屋,大家小戶,皆按此律,絕不寬宥。實施此法,實為保全民生之大計。

該令一下,清官兵湧至,強行遷徙,上自遼東,下至廣東,所經各省沿海居民,全部遷入內地三十裏界內。稍有不服者,清兵即將其梟首,或將其所有之村莊、田宅,盡皆焚毀。致使沿海數千裏區域內之百姓,橫遭空前之浩劫,男女老幼離鄉背井,流離失所,哭泣詈罵,怨聲載道,死亡者數以百萬計。蘇納海與李率泰、黃梧等沆瀣一氣,收殺諸家商賈大戶,縱容官兵肆意搶掠百姓財物,挖毀鄭氏家族祖墳,焚燒村莊戶宅,大逞淫威,無所不用其極。

連清湖廣道禦史李芝芳聞聽遷海之慘狀後,亦感到無地自容,愧疚道:"自古養兵,以衛疆土,未聞棄疆土而避敵者也。"又哀歎道:"強行遷移之時,官兵一到,百姓遂棄舍田宅,撤離家產,拜別墳墓,號泣而去,是委民於溝洫也。為民父母,豈忍若是?"由此可見遷界之殘酷情狀。

陳永華最後說道:"卑職臨行之前,曾秘密潛往遷界區域探察,所到之處,荒塚層疊,茂草叢生,滿目蕭瑟,許多原來繁榮興盛之地盡皆化為廢墟,一路上更是遺屍累累,許多姓氏從此滅絕,其淒楚景象,不忍卒睹。沿海及各島之百姓,多有奮起反抗者,奈何手無寸鐵,多慘遭屠戮;亦有流落漂?白海上者,少主已派出船隻沿海收攏,至廈門、金門予以妥善安置。現下,兩島已快成難民聚居之地啦!"陳永華時而憤恨、時而哀傷、時而憂心忡忡地陳述,猶似瀉長江之水,滔滔不絕。

眾人聽著仿佛做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噩夢,陳剛一述畢,黃安、馬信、周全斌、陳澤、陳衝等一千大將紛紛跳將起來,痛罵黃梧良心喪盡,出賣民族,以媚韃虜,必將遺臭萬年!表示日後必將此奸賊碎屍萬段!亦痛罵韃虜野蠻殘暴凶狠,荼毒我漢家百姓,作踐我大好河山,與韃虜勢不兩立......

正當眾將領情緒激憤,詛咒、責罵之時,鄭成功卻已漸漸冷靜下來,低首默默沉思,良久,方低沉而悲愴地說道:"當年,老仆謝表持書前來說降,曾言道,太師所以受禁於北京,乃為本藩不肯剃發所致,今番看來,吾不願剃發降虜,留得此數莖發,卻又回天乏術,無能恢複漢室江山,以致累及桑梓百姓,使數千裏膏腴魚鹽之地、百萬億芸芸生靈遭此塗炭,吾心碎矣!今當馳令各處,收攏漂泊於海上之殘民,將其移至台灣,開辟草萊,相助耕種,以養精蓄銳,等待時機,整甲而西,驅除韃虜,收複我山河,猶未晚也!"

他略一停頓,又望著陳永華,殷切地說道:"此事還須陳參軍費心,你我閡別半載,今日相見猶如隔三秋之感,本藩實想將參軍留在台灣,助吾一臂之力,但那邊如此多事,非參軍不能維係其大局,你在此休歇兩日,還得掉轉船頭回歸廈門。有參軍在彼處,本藩始能安心在外征戰廝殺。再由陳衝將軍率一部精銳隨參軍前往,收攏海上難民,盡數載至台灣,參軍以為如何?可有何異議?"

陳永華慨然說道:"藩主如此信賴,永華感懷至深,複有何言?自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有陳將軍鼎力相助,永華必不負重托。隻是藩主身負重任,不可過於憂忿,以免傷身。古人言道:'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藩主眼下正如是耳!"

鄭成功讚許地點點頭,道:"參軍放心,吾自當善加調理,分清孰重孰輕。還有一事,本藩一直掛懷於心。吾已探知,荷夷與韃虜狼狽為奸,已結為盟約,數前荷夷派遣艦隊潛往閩地,恐欲對我廈門、金門不利,參軍來時可曾發現有何動靜?"

陳永華至此,臉色方和緩下來,微微一笑,道:"正要稟報藩主,此番雖帶來種種噩訊,卻也捎帶來一樁不大不小的喜訊,藩主聽了一定高興。"

鄭成功聞言,眼睛一亮,急問:"何喜之有,參軍快說。"

陳永華道:"卑職率船隊正向台灣進發,至半途,發現一艘艦船在海浪中漂蕩,便將其截獲,卻是一艘損壞的荷艦,艦上斷糧斷水,已在海中漂泊數日,眼見求救無望,艦上荷人正束手待斃。卑職將其救下,供以食物淡水,為其療傷治病。其艦長名日'拉迪斯'--""拉迪斯?"鄭成功打斷陳永華之語,問何廷斌:"閣下可識得此人?"

何廷斌答道:"識得。""如何?"

"此人雖年齡較輕,但精明幹練,駕馭士兵很有一套,頗受揆一賞識。"

鄭成功追問道:"可有血債?"

何廷斌搖頭道:"此人雖為揆一之心腹,但為人還算正直,他剛來台灣不久,聽說他在歐陸經過多次戰爭,作戰勇猛機智,很快由士兵擢升至中尉,後隨韋德拉恩馳援台灣,韋德拉恩撤走後,他留下協守台灣。據在下所知他並無濫殺無辜之例,平時對部下約束極嚴,對那些作威作福、魚肉百姓之人還頗有些看不慣呢。他如能真心歸順,對藩主必有大用。"

鄭成功嗯了一聲,請陳永華繼續說下去。

陳永華續道:"這拉迪斯似是對其上司失去信任,情緒極為沮喪,在吾熱誠相助感召之下,倒沒費什麽周折,便將其所知盡數供出。原來該艦正是前往大陸與韃虜勾結的艦隊船隻之一,其艦隊在駛往福建途中,卻因發生變故,而使這魔鬼之盟約中途夭折了。"

"噢?勾結未成?"鄭成功頓時鬆了一口氣""為何未成?其餘艦隻哪裏去了?"

陳永華遂將一封書信遞與鄭成功,道:"這是揆一回複李率泰的書函,藩主一觀,便會瞧出些許端倪。"

鄭成功接過書函閱看,那書中略道:

依遵來示,雖處於鄭酋重重包圍之中,仍以盟約為重,抽調戰艦,由卡鳥將軍率領艦隊前往福建,與貴軍合兵克敵,必威力大增,所向無敵。待搗毀閩、粵沿海鄭酋之巢穴,廓清貴國之患後,務請即速趕至台灣馳援吾軍。雖如此,本督仍堅持認為,聯軍先破侵台之敵再破廈、金敵巢,方為上上之策,其中之理,已在上次書信中盡述,此番再由卡鳥將軍麵洽,如總督尚能體察本督之心,改變初衷,卡烏將軍可為貴軍之先導,急馳台灣,殺鄭酋一個措手不及,貴、我之大患即可拔除矣!乞望總督明察!

閱罷書函,鄭成功已然窺知一二,冷笑道:"魔鬼之盟,斷不了爾虞我詐,相互算計。從揆一極無奈之口氣中自可一目了然,老奸巨猾的李率泰見死不救,卻乘機提出刻薄條件,要挾荷夷先出兵方能成約。"

陳永華笑道:"正是如此。不過,其中之曲折回桓,一時也道不

清楚,藩主可將拉迪斯喚來詳加訊問,使知端的。"

鄭成功心情已平和下來,說道:"好,便是如此。"

鄭成功設晚筵為陳永華等一行接風。是夜,二人秉燭長談,共謀兩岸諸般大事,幾徹夜未眠。

荷將倒戈

翌日,鄭成功偕陳永華、楊朝棟、黃安、馬信、周全斌、何廷斌等前往探視拉迪斯。

拉迪斯身子尚未複原,病體懨懨地臥在那裏前思後想,聽看護說國姓王親自來見,呼啦一下子翻身坐起。在他的心目中,國姓王是個善能呼風喚雨、深不可測的人物,作為敵手,他對鄭成功是又恨又怕又甚是欽佩,現下卻是他的階下之囚,要相見時,心下免不了有些惶恐,連喘息聲都顯得有些急促起來,瞪大眼睛望著帳簾。

看護掀開帳簾,有五七人魚貫而入。拉迪斯但見為首一人方臉大耳,氣宇軒昂,不怒而威,猜想便是國姓王,便掙紮著要下榻行禮。鄭成功麵帶微笑,擺手示意,要他莫動。何廷斌上前問候,道:"中尉閣下,可還識得我嗎?"

拉迪斯側目一看,不由得一愣,大惑道:"閣下不是何通事嗎?先生進山尋醫治病,怎的從此不見了蹤影?怎的又在這裏?莫非......"從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以為何廷斌也是被國姓王俘獲。何廷斌笑道:"在下正是何通事,不過現下是王爺麾下的通事,為國家效力啦!"

拉迪斯神色默然,低首無語。

何廷斌又道:"中尉深明大義,毅然選擇一條明路,頗得我家王爺欽佩,今日特來看望閣下啦!"

拉迪斯點點頭,神色顯得有些激動又有些局促不安。

鄭成功坐在拉迪斯麵前,溫聲說道:"身體恢複得如何?可好些了嗎?"

拉迪斯絕沒想到在他們荷蘭人中被視為"惡魔"、"海盜"、"草寇",與鐵、與血、與野蠻、與死亡聯係在一起的鄭成功,竟是如此一個敦厚溫和、儒雅大度之人,聽了何廷斌譯說之後,他的慌亂畏懼之感悄然消逝,敬佩而又感激地望著鄭成功,連連點頭道:"卑為侵占貴國之台灣而來至此地,實為有罪之人,幸蒙陳將軍寬宏大量,傾力搭救,方得以苟活性命,今又得王爺如此掛懷,實令在下誠惶誠恐、深感大德。王爺如有用的著在下之處,但請吩咐,拉迪斯必當盡力而為!"

鄭成功搖搖頭,微微一笑,道:"閣下但請安心養病,無須對他事牽腸掛肚。隻是聽說閣下願與我等共同開發台灣,甚為高興,從今往後,你我便皆為兄弟啦。既為兄弟,你身體不佳,吾豈能不前來探望、敘談一番?你說是嗎?"

拉迪斯聽了鄭成功之語,灰冷的心頓感熱乎乎的,他一時不知說什麽好,隻是恭敬地連連點頭。

鄭成功道:"聽說貴軍與清軍結成同盟,卡烏將軍率艦隊前往我中國福建,不知情形如何,閣下怎的漂泊海上?"

拉迪斯神色黯淡下來,沉默良久,方將與清軍結盟之細枝末節頗為苦澀地徐徐道出。

正如鄭成功所料,揆一在絕望之時求助於清軍,李率泰正缺乏水戰之師,樂得做個順水人情,又汞人之危,提出聯軍先行攻打閩、粵之地鄭軍老巢。揆一百般無奈之下,隻好就範,委曲求全,寫下了這一卑躬屈膝之書信,同時派艦隊入閩。揆一雖為老謀深算,卻不知卡烏所以一反常態,求戰心切,乃是另有企圖。待卡烏率領艦隊、攜帶奇珍異寶,於十一月初從台江南口解纜啟程向西而進。駛出約十裏許、剛剛脫離台灣城視線之外,時海上風恬浪靜,極適航行,卡烏卻下令拋錨,停止繼續前行,並與其副手商量,以為以此破殘不堪的四五艘戰艦前往大陸與鄭軍勇猛水師對壘,無異於以卵擊石,其結果必是死無葬身之地,決定返回巴達維亞城,搬取救兵再殺回來報仇雪恨。

卡烏部下皆一致讚成,隻有拉迪斯乃是揆一派來暗中監督卡烏的親信,強烈反對,以為此舉為出賣福摩薩,為臨陣脫逃,將失信於清軍,更為可怕的是對福摩薩荷人之士氣無異於又潑了一盆涼水,必將頃刻間土崩瓦解,福摩薩之前程便立時被斷送了。

雙方發生了激烈爭論。卡烏居此叵測之心已久,哪裏會讓一個小小的中尉阻擋住?他咬定,返歸巴達維亞城搬取救兵乃是總督的機密命令,隻怕引起人心慌亂方才假托前往福建迎擊國姓軍。他日 日聲聲自有保得福摩薩不失之良策,別人無權幹涉,強令麾下四艦轉航,向爪哇、巴達維亞方向揚長而去。

丟下拉迪斯一艦,在茫茫大海上顯得極是孤獨。拉迪斯有心駛回熱蘭遮城向揆一稟報此事,但他想到此時回去於事無補,卻隻能引起更大的人心恐慌;加之來路已被鄭軍水師切斷,要想回去亦是很難了。拉迪斯已是走投無路,一怒之下,索性下令單艦駛往中國福建,以顯結盟精誠之心,感化李率泰。乃知,福不雙降,禍不單行,至中途,機舵損壞,戰艦寸步難行,隻能隨波逐浪,聽天由命了......

正如何廷斌所言,拉迪斯對揆一忠心耿耿,當中國大軍大舉攻打台灣時,他對戰勝鄭軍充滿信心,甚至在連連失利、困守孤城之時,仍未絕望,堅信巴達維亞城必會派遣強大艦隊來援。誰知,先是狂傲不羈的韋德拉恩到此耀武揚威了一番,撒手而去;接著是新任總督克林科上演一幕換馬鬧劇,而不了了之;後來又是善吹牛皮而不堪一擊的卡烏,一經敗績,便貪生怕死、臨陣脫逃。看來,台灣興盛之時,誰都把這裏當作取之不盡、用之不完的風水寶地,誰都想伸手大撈一把;待台灣逢遭厄運之時,卻又一個個做了縮頭烏龜,再無人關心駐台灣同胞之生死。在他將死之即,落人中國軍隊手中,初時以為必將受盡折磨、侮辱後慘死,他做夢也未想到一個戰俘竟會受到如此厚待。到達台灣鄭軍大營後,又看到其餘被俘之人包括那些黑人奴仆,都受到極好待遇,親眼目睹和親身體驗,使他確信謠傳中的"惡魔",實是一位仁義之王,其軍亦是一支仁義之師。進而想到統治台灣的荷人對郭懷一的血性鎮壓,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且從那以後,對中國人稍有懷疑,便捆綁吊打、槍殺砍頭,絕不心慈手軟,數年來不知錯殺了多少無辜的中國人。對比之下,他身為荷蘭人,深感愧疚和負罪,便誠心歸服了國姓王......

初時,鄭成功隻道拉迪斯隻是為了報答陳永華的活命之恩,方才歸順,哪知內中竟有如此多的恩怨波折,不由得心中感歎:"這正是叫做'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啊!"

接談之後,鄭成功對拉迪斯印象頗佳。他想,拉迪斯既為揆一之親信,必然洞悉揆一的心思以及城中防守最為薄弱之處。但他到底是荷軍軍官,從其言談舉止看亦非那種見風使舵的勢利小人,雖誠心歸順,但要他為破城對付其同胞而出謀劃策,恐怕會挫傷其民族之感情。鄭成功拿捏不準,見次想開,卻又將話語吞咽了下去。猶豫了良久,方試探著問道:"閣下雖為荷蘭人,但無論是勇氣還是智慧,均令人敬佩不已。本藩率大軍與貴國人為敵,不知閣下作何感想?"拉迪斯聽罷翻譯,臉色微微一紅,誠摯地說道:"福摩薩本就是貴國之土地,被我國強行占領了數十年之久,王爺今來索還,到了該當歸還之日了。此事,是本國人與王爺為敵,非王爺與本國人為敵也。"

鄭成功見他如此坦誠,心中暗喜,話語漸漸切人正題,道:"閣下真是深明大義之人啊!本藩很想知道現下城中情形如何,還有多少能防守作戰的士兵?糧食、彈藥尚剩幾何?士氣是否低落?照此下去,還能維持得多久?閣下能否告知一二?"

拉迪斯爽快地答道:"當然可以。城堡被圍困已達八個月之久,眼下南貿易風已然過去,巴達維亞城已無法派兵來援,卡烏又帶走了最精壯之士兵和最急需之物資,更是雪上加霜。原本城中有兩眼水井,但都已幹涸,所用淡水僅靠城東南山上泉水維持,糧食更是已快耗盡,又無新鮮蔬菜、水果,士兵多患有水腫、瘧疾等疾病,我離開之時,城堡中尚剩下四五百名能登城防守的士兵,由於疾病之困擾,士兵減員必是日漸增多。不瞞王爺說,眼下城中無論是人員還是物資,均到了山窮水盡、極度艱難之時啦!這便是城堡中之真實情形。"說到此處,他長歎一聲,神色語氣頗為傷感。

鄭成功默默點頭,半晌無語。

拉迪斯似乎看鄭成功有話要問,便說道:"王爺有話盡可明言,拉迪斯必會坦誠相告。"

鄭成功方又徐徐說道:"那就難為閣下啦!城中既然如此之弱,現下本藩要麽揮軍攻城,要麽逼迫揆一出降,要麽繼續圍困下去,等待城中彈盡糧絕,此三者必居其一。閣下以為,本藩當施以何種方法為好?"

拉迪斯微蹙眉頭,沉思了一會兒,方苦笑一聲,道:"王爺如率軍攻城,城中必傾全力作拚死一搏,如此便是將城堡夷為平地,化為齏粉,貴軍也必是傷亡慘重,這對雙方均為不利,此法自不足取;眼下城堡中受饑餓、疾病之折磨,已是苦不堪言,繼續圍困下去,用不了一個月,便將彈盡糧絕,毀於一旦,也會餓斃、病亡許多人,我身為荷蘭人,實不忍看到如此慘狀,所以亦不願王爺取用此法;剩下的便隻有招降揆一啦,此法為上上之策,如能遂願,以王爺之仁義,自不會以怨報怨,而殺戮我荷國軍民,如此,我之國人則可平安撤離福摩薩啦!"

鄭成功雙眸閃亮,直直地盯視著拉迪斯,問道:"閣下以為揆一有投降之可能嗎?"

拉迪斯連連搖頭,答道:"以我對揆一總督之認識,他是個剛愎自用之人,在不到完全絕望之時,他是不會輕易言降的。"

鄭成功惑道:"哪?招降豈不是一句空談?"

拉迪斯道:"並非空談,隻不過要稍稍延遲一些時間而已。揆一所以仍在固守,所依托者,烏特契特堡;寄希望者,是與清軍之結盟,隻要貴軍先行攻下烏特契特堡,再設法使揆一知曉卡烏早已逃歸巴達維亞城。揆一雖然倔強,卻也很實際,既無了依托,又絕了希望,他必降無疑!"

"噢--"鄭成功頗為讚許地點著頭,進而問道:"烏特契特堡壘堅固程度如何?有多少守軍?有幾門大炮?"

拉迪斯答道:"王爺定然知曉,熱蘭遮城堡東南山頭上有一方形堡壘,便是烏特契特堡。該堡壘距熱蘭遮城隻有一箭之地,所處地勢卻又比後者高出許多。堡壘中隻有三門大炮,三十餘名士兵,防守兵力極為薄弱。如以一部兵力先行攻下這個堡壘,占領這座山,便對熱蘭遮城逞居高臨下之勢,熱蘭遮城暴露無遺,再無絲毫遮蔽,貴軍不費吹灰之力,即可進而拿下外堡,再以外堡上城城壁為屏障,城中炮火再也碰不到貴軍一根毫毛,大炮火銃再凶猛,亦成一堆廢銅爛鐵矣!"說到此處,他刹住話頭,略一躊躇,方又補充道:"還有一件極為隱秘之事,如能成功,確是對揆一及城中守軍致命一擊。"

鄭成功眼睛一亮,急問:"何事?"

"城堡東南山上有一道山泉,水極清冽,貴軍圍城之後,水井幹涸,揆一便命士兵鑿山挖渠,將此泉之水設法引入城中,現下城堡中所用之淡水,完全仰仗這一山泉,貴軍若能占領此山,截斷其水源,不出三日,揆一便是不想歸降恐也由不得他啦,此乃大勢所趨也!"鄭成功由衷地讚道:"聽說閣下曾在歐陸打過許多惡仗,勇猛無敵,機智過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閣下見解頗為不俗,招降之法確是貴國之人得以保全之唯一出路。吾之所以未能急於攻城,既是不願徒增吾軍士卒之傷亡,亦是不忍過多傷害城堡中之無辜居民。以現下之狀,誠如閣下所言,再不盡速拿下城堡,無休無止地圍困下去,城中之人就更苦啦!本藩正在進退兩難之際,聽閣下一番金玉之言,罩在心頭的雲霧頓時消散,一片清澈明朗啦!"

鄭成功不待拉迪斯回答,轉身向麾下眾人問道:"先行攻打烏特契特堡壘,諸位以為如何?可有異議?"

陳永華道:"屬下初來乍到,尚不盡知荷軍之虛實,但拉迪斯閣下所言,確為發自肺腑,道出城堡中許多真實情形,令人深受鼓舞。藩主用兵如神,再對拉迪斯所陳巧加運用,拿下荷夷最後之堡壘,當在情理之中。"

楊朝棟接道:"陳參軍言之有理,兵法雲:'知彼知己,百戰不殆"現我軍得已休整,又得充足之糧食,士氣正盛,今又盡知荷軍之虛實,正可乘勢攻城,當可一舉而下。"

黃安亦道:"以拉迪斯閣下所言,此刻正是攻打烏特契特堡壘最好之時機,所冒風險百無其一,而一旦拿下該堡,卻又是對荷夷致命之一擊,其意義十分重大,安以為此法可行。"

馬信、周全斌等亦對攻打烏特契特堡極表讚同。

鄭成功略加沉思,大手一揮,毅然說道:"好!便依諸位之見,打掉這一攔路虎!"

這時拉迪斯看了一眼鄭成功,又掃視一下眾人,目光最後落在何廷斌臉上,想說什麽,卻又似乎難以啟齒,臉上露出頗為古怪的神色。

鄭成功何等心細,早已察覺,便主動問道:"閣下還有什麽要對本藩說的嗎?"

拉迪斯見問,迫不及待地說道:"還有一事求懇王爺,如能應允,拉迪斯感激不盡。"

鄭成功道:"但請明言,本藩無有不允。"

拉迪斯方以懇求的吻說道:"城堡中人所以苦苦與王爺大軍抗衡,乃是不知王爺寬宏大量,有好生之德,又懾於揆一之淫威,實是不得已而為之,破城之日,拉迪斯鬥膽求懇王爺大施仁義之心,網開一麵,約束大軍不要殺害無辜之人。"

鄭成功經與拉迪斯一番交談,獲知清、荷兩夷之盟約確已中途夭折,解開了心中一大積鬱;又洞悉了城堡中荷守軍之詳細情形,有了破城之策,親人之死和清軍遷海所帶來的諸般煩惱已雲消霧散,心中甚為快慰,對拉迪斯之請哪有不允之理,當即慨然答允下來。

鄭成功道:"閣下一片熱誠之心,本藩及屬下諸人深自敬重,便是看在閣下金麵,破城之日,本藩絕不傷害無辜就是啦!"他略一停頓,又補充道:"我朝為仁義之邦,本藩行的是仁義之師,別說無辜居民,便是揆一總督,及其麾下重要大員,有朝一落入吾軍手中,功;絕不會傷其性命,閣下盡可放心。不過,那些以殺害中國人為樂的屠夫、劊子手,惡名昭彰、民憤極大者,便是本藩想網開一麵,麾下將士和台灣百姓恐也饒他不得。此等罪大惡極之人,卻要例外,還望閣下諒解。"

拉迪斯連連點頭,頗為信服地說道:"那是惡人應有之下場,應該如此,拉迪斯還有什麽可說的呢。難隆王爺大軍所向披靡,令敵手喪膽,得百姓擁戴,吾眼界狹小,目光短淺,原隻道隻有我大荷蘭國軍隊方能縱橫四海,統霸天下,今日方才大開眼界,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在此拉迪斯先代我國在台灣人眾謝過王爺啦!"說話間,色真是謙恭至極。

鄭成功甚是得意,又安撫了拉迪斯一番,命楊朝棟對其善加治療護理,方率眾人離去。

攻克暗堡

鄭成功沒有了清、荷兩夷結盟的後顧之憂,加之清軍全麵遷海,封鎖廈門、金門,乃至台灣,大勢使然,促使他不得不盡速奪取整個台灣,以創建更為穩固、更為永久之根基。於是,在與拉迪斯長談的當夜,大會文武,周密商討兵力之布置,攻打之步驟。最後商定,分三步拿下台灣城。

第一步:攻克烏特契特堡,斷其一翼;第二步:掐斷其水源,扼住其喉嚨;第三步:招降。如其仍冥頑不化,則強力攻克。

而後,開始做嚴密之準備。

此戰之第一階段,不過是攻克一小小方形堡,鄭成功仍是極為重視,他生怕眾將士有輕敵之意,而招致無謂之傷亡,便鄭重其事地囑咐道:"此戰乃是與荷夷最後之決戰,吾勢在必得。此戰之後,再想與荷夷交手恐怕也無此機會啦!本藩殷切希望,眾位在攻打之時,勇猛而又謹慎,大膽而不失魯莽,切莫疏忽大意而在溝壑裏翻船。日後論功行賞之時,既要看戰果如何,還要看自家傷亡情形如何而定。"鄭成功還宣稱,屆時要將帥帳再度移至一鯤身,親臨指揮此戰。這既為表示此戰之重,又可大大鼓舞士氣。

陳永華本欲延遲幾日,待大軍拿下台灣城後,再返歸廈門,以讓鎮守廈門、金門之將士分享這一歡樂。

但鄭成功不允,催促他早日啟程,說道:"本藩亦不願參軍匆忙離去,但那邊遷界封海,正是舉足艱難之際,參軍要事纏身,重任壓肩,卻是一刻也延誤不得啦!"見陳永華還在猶豫,他豪壯地說道:"不是本藩誇口,台灣城已在吾掌握之中!參軍回到廈門之後,自可大造聲勢,說道遠征軍已從荷夷鐵蹄下奪取了最後一個堡壘,台灣全境已全部回歸我天朝。本藩決不會讓參軍尷尬的,不日,必有破城之喜訊傳至。"

陳永華升任參軍之職已有數年,被鄭成功視為股肱,自然深知鄭成功之為人,吐談謹慎,思慮縝密,行事快捷,一心要做之事,極少失誤。他既畢其功於一役,諸般條件又均已成熟,台灣城確已成為其囊中之物。於是說道:"藩主親臨督戰,何愁此城不下!永華無福親眼目睹此一快事,隻有先行向藩主道賀啦!願藩主馬到成功,早奏捷報!"

二人相視大笑。

笑畢,鄭成功卻又想起一事,神色恢複了凝重,說道:"還有一事,本藩一直放心不下。"

陳永華道:"何事令藩主如此憂心?"

鄭成功作憂慮狀,徐徐說道:"參軍心思綿密,該當洞悉本藩之意,廈門、金門乃我軍之根基所在,但終歸是促狹偏窄之地,憑此一隅,無法長久與韃虜抗衡啊!"

陳永華心下一動,問道:"藩主莫非有意將廈、金之根基盡數遷來台灣?"

鄭成功沉吟道:"正有此意。不瞞參軍說,從出征之日起,本藩便已暗中發誓,要將台灣之地開創為萬世不拔之基業,奈何部分文武官員,乃至多數家眷,仍對台灣懷有極深之成見,將其視為'蠻荒'之地,而不願遷移至此。此事關乎大軍之未來,絕非小事,本藩遠征在外,心有餘而力不足,此事亦要著落在參軍身上啦。"

陳永華道:"永華亦早有此想法,隻是眼下驅趕荷夷,收複台灣乃是第一等大事,遠征大軍圍城的圍城,墾荒的墾荒,生怕說出此事使藩主分心,貽誤戰機,方未能明言,不知藩主要在下做些何事?"鄭成功點頭道:"參軍既也讚同,此事可成矣!望參軍回廈門之後,多多陳述滿夷對我軍之虎視眈眈,廈門、金門諸島處境之險惡;大加頌揚台灣群島天候之潤和,景致之秀麗,物產之富庶,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務要說服眾人,放遠眼光,心甘情願地將其家眷盡數遷來台灣,共同開辟草萊,創建家園,以造福子孫。"最後,頗為信賴地說道:"此事頗為麻煩,非參軍不能解吾之憂啊!"

陳永華是何等樣人,豈能不知此事之重大,見藩主如此鄭重相托,頗為感動,慨然說道:"永華自當勉力而為,替藩主分憂。待藩主收複台灣全境之後,一聲令下,屬下必率先將自家眷屬移此,以作他人之表率。"

鄭成功大喜道:"那就有勞參軍啦!"

二人就要分手了,陳永華卻似語猶未盡,但猶猶豫豫,又似有難言之隱,此種表現,在心思縝密、辦事幹練的陳永華身上,是絕無僅有的,如何瞞得過鄭成功?在鄭成功再三追問之下,陳永華不得不和盤托出發生在廈門的一樁醜事,唏噓著說道:"藩主不要暴怒,是大公子......"

"是鄭經?他怎麽啦?"鄭成功惶急地問道。

陳永華故作輕描淡寫地說道:"大公子主持廈門軍務,倒也勤勉,凡事頗有條理,隻是在女色上一時把持不住,與四公子的侍女陳氏秋香有染,已使該侍女懷胞六月......"

鄭成功沒等聽完,"啪"地一拍案幾,勃然大怒道:"逆子混賬!競幹出如此荒唐之事!"他臉色氣得煞白,咆哮不已。

陳永華勸道:"藩主息怒,您現在為國之棟梁,大軍之主,乃金身玉體,切切不可氣急而傷身,世子之事已然做下,隻有想一妙策,善加處理為是。"

鄭成功氣咻咻地道:"在此國家破亡、民族危難之際,如此不顧全大局,敗壞軍紀、家風,還有何妙策可施,隻有軍紀、家法一並從事了。"

陳永華從袖中掏出一封書信,道:"這是唐尚書(即前朝尚書唐顯悅,鄭經之妻唐氏是其親侄女)致藩主的書信,永華雖知內情,卻也不敢私匿,請藩主斟之。"說完,遞於鄭成功。

鄭成功手微微顫抖著接過書信,展開披閱,見信寫得極短,言辭卻頗為辛辣,略道:

三父八母,乳母亦居之一。如此家風不正,安能收複民心,安邦治國乎?

鄭成功看著書信,又惱怒又是慚愧,渾身顫抖,信箋在簌簌作響。良久,方長歎一聲,幽幽說道:"豎子難成大器,壞我大事矣!"鄭成功情緒漸趨平靜,道:"請參軍將詳情告之。"

陳永華點點頭,將事情經過簡捷地道出。

原來,大軍尚未出征之前,鄭經與秋香之事已經生成,但鄭成功在,鄭經尚不敢過於放肆,隻是做出點偷香竊玉的勾當,等得鄭成功率軍遠征,唐氏又極柔弱,鄭經再無忌憚,便明目張膽地與秋香狎呢,恍若佳偶一般。唐氏夫人孤立無援,哭哭啼啼地訴之於叔父唐顯悅。唐顯悅為前朝尚書,為流亡之人,已似秋後之蟲,大怒之下,卻又無可奈何,隻好求助於鄭成功,於是寫下了這封書信。

陳永華敘述畢,目視鄭成功問道:"事情經過便是如此,藩主欲作何打算?"

鄭成功沉吟良久,斷然道:"斬!"

"啊!"陳永華不由得驚呼出聲,勸慰道:"因與一女子私通,便處以極刑,這太過嚴厲了吧?尤其是在此用人之際,可否稍為從輕發落,讓世子戴罪立功?"

鄭成功目含淚花,神色堅定地搖搖頭,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古亦如此,何況他是主宰一方的大將,如不斬首示眾,何以服眾?"

陳永華還待再勸,鄭成功斬釘截鐵地道:"吾意已定,參軍無須多言。"言罷,召來刑部都事黃毓,將鄭經之事簡略告之,命他持令箭跟隨陳參軍歸回本土,先至金門,約同鄭泰,同往廈門,立斬鄭經,不得有誤!黃毓見鄭成功神色冷峻,不敢多言,領命而去。

(執法令到廈門後,經鄭泰、洪旭、黃廷、陳輝、王秀奇等約同董夫人從中作梗,而未能施行,加之鄭成功收複台灣之後不久因勞累過度而不幸早逝,鄭經方得以幸免)

送走了陳永華、陳衝和黃毓等人之後,鄭成功即行將帥帳移至一鯤身。眾將士見藩主親臨督戰,果然大受鼓舞,人人為之振奮,個個摩拳擦掌,要在與荷夷最後一戰中爭立功勳。

鄭成功命黃安率右虎衛鎮人馬駐紮於烏特契特堡正東方向;命王大雄率領鐵軍營取代驍騎鎮圍困台灣城,由馬信率驍騎鎮大部人馬駐紮於烏特契特堡正南方向;副將劉國軒率轄下人馬駐紮於兩鎮之接合部--東南方向。三路大軍將該堡壘團團包圍,等待攻打之命。

三員大將依遵鄭成功之命,選擇有利地勢,晝夜不停地築起三座炮台,將二十八門大炮分置其中。計:正東十二門;正南十二門;東南四門,黑洞洞的炮口一齊對準烏特契特堡。為阻擋荷軍炮火,又在炮台前沿築起三座土壘,以塹壕連貫為一體,數千士兵分布於土壘後麵,嚴陣以待。

鄭軍明目張膽地準備攻打堡壘,其一行一動,均被烏特契特堡的嘹望哨觀察得一清二楚,堡壘守軍大為震驚。堡壘中隻有三門大炮,三十餘名傷病纏身的士兵,如何抵擋得住國姓王的虎狼之師!隻好慌忙向總督府稟報並求援。

此時揆一也已得知鄭軍人馬調動頻繁,但熱蘭遮城下卻未見動靜,亦未見有增兵跡象,不知鄭成功又耍什麽鬼花招。正惶惑間,烏特契特堡守軍頭目緊急前來要求增援,方知鄭軍要攻打該堡。揆一正在日夜盼望福建那邊盟軍傳來鏟平鄭軍巢穴之好消息呢,但盼來盼去,卻杳無音訊,連卡烏及其艦隊是吉是凶,亦一無所知。正焦煩不安之時,獲悉鄭軍企圖,驚駭之下差點兒沒暈了過去。

揆一不敢怠慢,慌忙召集眾幕僚、武將商討對策。眾人聞此噩訊,皆為之震驚。因為連三尺孩童也知道,烏特契特堡壘雖小,現下卻是熱蘭遮城所剩唯一之屏障,該堡壘一旦失守,國姓軍居高臨下,熱蘭遮城便等於被折斷了翅膀、扼住了喉嚨,荷軍已成俎上之魚肉,隻有任憑中國軍隊揮刀宰割啦!雖知其厲害,但卻苦於城堡中要士兵無士兵,要彈藥無彈藥,幾到了山窮水盡之地步,再也無暇去管什麽烏特契特堡了。灰暗、沮喪、慌亂之氣氛籠罩著總督府,也籠罩著整個台灣城,壓得人透不過氣來。荷蘭大員們如同嚼蠟一般地議來議去,到頭來一無所獲,既未能派出一個援兵,亦未能撥去一門大炮,為按撫守軍之心,隻裝模作樣地拉去兩個月的日糧及有關物品,命其憑險固守,是生是滅,隻有乞求上帝庇佑了。

永曆十五年十二月七日(公元1662年1月25日)拂曉,人們還沉浸在夢鄉,突然間"咚、咚、咚"三聲炮響,打破了海島之寂靜,也擊碎了台灣荷蘭人最後之美夢。

鄭軍進攻堡壘的戰役打響了。二十八門大炮從正東、正南、東南三個方向,向烏特契特堡猛烈轟擊,炮彈紛紛落在方形堡周圍爆炸,刹那間,沙塵彌漫,硝煙滾滾,炮聲、銃聲、呐喊聲,響成一片。鄭軍分兵三路,在炮火掩護下,潮水般地衝殺過去,迅速衝到山下,匍匐向堡壘靠近。

堡壘內荷蘭守軍從睡夢中驚醒,顧不上穿衣,嗚嗷怪叫著跳了起來,惺忪著眼睛倉皇開炮還擊,卻是昏天黑地,連個目標也搜尋不到,隻胡亂地開了幾炮,便被鄭軍炮火打啞了。

這時,鄭軍三路前鋒均已逼近堡壘,大炮已停止了轟擊,步軍一邊衝鋒,一邊施放鳥銃射擊,一邊呼喊著簡單的荷語,促其投降。但,這些荷蘭守軍長期受揆一和隨軍神父之蠱惑,認定投降之後,便要被施以截舌剜眼、剖腹挖心、割生殖器等諸般酷烈刑罰,而後再殺頭暴屍,一個不放過。由此,雖被逼入絕境,亦無人敢降。這時堡壘雖被炸得傷痕累累,但尚未坍塌,荷軍士兵隱蔽其後,大炮失去效能,便用火銃、手雷等拚命抵抗。俗語道,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由於堡壘前麵為一片開闊地,進攻士兵毫無遮蔽,鄭軍前鋒一衝到開闊地,便紛紛中彈倒地,傷亡頗重。進攻一時受阻,雙方僵持不下。黃安、馬信、劉國軒三將略一商量,均覺再強行攻打,增大自家傷亡,有悖於藩主之意,便命暫時退後,並派劉國軒下山向鄭成功稟報。

鄭成功聞報甚為著惱,略加沉思,毅然下令道:"不能再增傷亡,步軍退後,再以重炮轟擊,將其夷為平地,看這些冥頑不化之徒還敢抵抗!"

劉國軒領命而去,片刻工夫,大炮複又怒吼起來。堡壘內已無炮還擊,隻有呼號哀歎的份。轟擊了約半個時辰,堡壘幾乎變成了一堆瓦礫,料想荷軍再無還手之力,炮轟停止,步軍借著煙霧的掩蔽衝了上去。眼看荷軍殘餘就要被俘獲,就聽"轟"的一聲巨響,堡壘廢墟連同荷殘存士兵被炸得飛上了天。衝在前麵的鄭軍士兵不知發生了,何事,一個個目瞪呆,一時停止了進攻。原來,經過猛烈的炮轟,堡壘已然倒塌,大炮全被炸毀,彈藥所剩無幾,僅剩下的七八個傷殘士兵,眼見敵軍潮水般湧了過來,絕望之餘,引爆了剩餘的火藥,肉體連同靈魂齊齊地飛到爪哇國去了。

對於此次堡壘攻防戰,荷蘭人C·E·S所著《被忽視的福摩薩》一書中真實地描述道:"在1662年1月25日拂曉,鄭軍開始在烏特契特要塞的東方及南方轟擊我們最前麵的炮陣,在幾小時之後,把要塞夷為平地。突然,中國大批士兵從南方缺口處衝入。可是要塞中我軍士兵奮勇抵抗,敵人死傷甚重,每次進攻都被擊退。國姓王似不願再犧牲士兵,複用大炮轟擊要塞,終於使要塞完全成為瓦礫。要塞中的士兵已無處躲避敵軍的槍炮,再勇敢的人也感到絕望了,他們就把地窖裏僅存的四桶火藥點燃,轟的一聲爆炸了......"

激戰結束了,戰場上一片蕭寂,冷風卷著硝煙,瑟瑟地滾動消散,烏特契特堡的廢墟周圍,彈痕累累,一片狼藉,數十具紅毛高鼻的荷蘭士兵的屍體已殘缺不全,橫七豎八地仰臥在那裏,一個個血肉模糊,麵目猙獰;一群烏鴉想是嗅到了血腥氣味兒,嘎嘎嘶鳴著在空中盤旋。其景其情,顯得此戰極為慘烈。鄭成功偕黃安、馬信、劉國軒三將站在最高之處,觀望著眼前之慘景,嗟歎不已。鄭成功不無欽佩地說道:"想不到荷夷士兵竟有如此壯烈者!"他當即下令,收拾戰場之時,將荷軍士兵屍體好好收攏掩埋,插上標記,以備來日查尋。劉國軒領命,率所部前往打掃戰場。

鄭成功俯瞰西北,果如拉迪斯所言,整個台灣城已被踩在了腳下,城堡中晃動的人影都已清晰可見,不由得心中大悅,回顧黃安、馬信,豪氣滿懷地說道:"台灣城已為吾囊中之物,揆一老鬼的末日到啦!"

帥將三人歡暢地開懷大笑。

揆一在城堡中也痛苦地目睹了烏特契特堡壘失陷的全過程,眼看著敵軍大炮在轟鳴,將整座山都快要炸坍了,烏特契特堡猶似一隻孤鳥,在炮火硝煙中掙紮哀鳴,他的心都在流血。就在鄭成功歡喜若狂、開懷大笑之時,揆一卻在心底裏發出一聲哀鳴:"完啦!一切都完啦!"

在這笑聲和哀鳴聲中,台灣城在簌簌抖動。

第十四章 高奏凱歌

硬軟兼施

鄭成功與黃安、馬信---M大將在山頭上指指點點,觀望台灣城中情景及附近地形地勢,商討下一步如何攻打該城。

馬信仿佛還未過足仗癮,望著城堡中綽綽可見的人影兒,眼睛幾乎要冒出火來,恨不得將其一口吞下,迫不及待地催促道:"藩主,驍騎鎮圍困台灣城已近九個月,沒他娘的放過一炮一箭,馬信都快要憋悶出鳥來啦!今日拔掉了烏特契特堡這個烏龜殼,我軍正可乘士氣大盛之際,一鼓作氣打他個稀裏嘩啦。屬下願立下軍令狀,如在落日之前還拿不下這座城堡,生擒活捉揆一老鬼,甘願受罰!藩主快快下令吧!"

黃安亦道:"馬將軍所言極是,紅毛鬼子倚作屏障的烏特契特堡一失,城中必是人心騷亂而惶惶不可終日,正可乘勢一舉而下。馬將軍征討台灣日久,屢建奇功,又圍城辛苦,這最後之一仗就讓與黃安吧!"

鄭成功卻不置可否,望著台灣城方向凝神細思,良久,方搖搖頭,緩緩說道:"荷夷士兵寧與烏特契特堡一同毀滅,亦不肯歸降我軍,可見荷軍士兵受揆一及其隨軍神父之蠱惑,以為我鄭成功是惡魔、是凶神惡煞之念頭是何等之根深蒂固,以二位將軍之神勇,此刻奪城真如牛刀殺雞,何足道哉!但荷軍既然以為降亦是死,戰亦是死,何不死在戰場之上,落個壯烈之名?猶是,必垂死掙紮。如此,我軍傷亡固然增大,好端端的一座台灣城也將化作一片瓦礫。現下,不到萬不得已,吾是一個士兵一個居民也不願傷害、一間房屋一棵樹木也不想毀壞啦!"

黃安、馬信聞言,相互對視一眼,均露出失望之色。

黃安深為不解地問道:"仗打到今日這般天地,眼看僅還有一步之遙便可收複整個台灣,再拖延下去,豈不是要自老其師,坐失良機嗎?安資質魯鈍,實不知藩主作何打算?"

馬信亦憤憤道:"吾看藩主快成菩薩心腸啦!此時此刻還讓這群紅毛鬼子自由自在、作威作福,太便宜他們啦!馬信實是氣之不過!"鄭成功目視前方,神色不動,輕聲說道:"二位將軍少安毋躁。此刻不攻亦有不攻之道理啊!二位可曾記的在出師之前和征戰之間,本藩屢屢倡導要效法古人,'不戰而屈人之兵'嗎?現下正是采用此策之良機,如能達成,既可以保全吾許多士兵之性命,又可節下火藥資材、保得一個完整城堡、省卻多少百姓之血汗,此一舉兩得之法,吾何樂而不為!"

馬信惑道:"可那個拉迪斯不是說道揆一極為頑固不化嗎?萬一這老鬼死不肯降,豈不要更費周折?"

鄭成功微微一笑,道:"將軍恐把揆一看得也忒重啦!本藩以為,揆一老兒再頑固、再強硬,恐亦不會置上千荷蘭人性命於不顧,而甘願打一場毫無希望之仗,與城堡同歸於盡。量他沒有如此之氣魄和膽略。他之所以不降,是尚存僥幸之心,以為還未到山窮水盡之地步,既如此,吾等便設法將其逼至懸崖之上,踏前一步便是萬丈深淵,看他還降是不降?"

黃安、馬信明白了鄭成功之良苦用心,均知自己太過心急,便不再堅持,靜聽布置。

至於如何設法將荷軍逼上絕境,如何招降揆,鄭成功卻不細加解釋,當即對二員大將作了布置:命黃安即刻派兵搜山,務要在兩日之內找尋到通往城中的隱秘之山泉,將其引往別處,截斷城中水源;命馬信即刻將大炮搬運頭,在山上挖壕布防,務要在二日後完畢。分撥停當,最後諄諄囑道:"本藩在帳中靜候佳音,能否不費一兵一卒、一炮一箭而拿下台灣城,就看兩位將軍的啦!"

二將領命,分頭前往布置。

鄭成功下山之後,即密召何廷斌至帳中,要其派一細作設法混入城中,與胡興接頭,在城中廣為散布卡烏已逃歸巴達維亞之消息,以擾亂其軍心民心。接著,率楊朝棟、甘孟煜、何廷斌等前往各鎮巡視,以鼓舞士氣,並命各鎮鎮督嚴加戒備,不得有絲毫鬆懈之心,等待與荷夷作最後之決戰。

第三日午後,黃安、馬信先後至帥帳稟報,右虎衛鎮已搜尋到那道荷夷賴以活命的山泉,並將其截斷;驍騎鎮挖壕布防也已齊備。鄭成功大喜道:"二位將軍辛苦啦!若能不戰而收複台灣城,二位將軍大功第一!"言罷,命召集眾參軍、將領隨其一同上山。

鄭成功率眾到了山上,果然見烏特契特堡廢墟之處重新構築起一座炮台,六門大炮豎立其上,炮身皆用樹枝遮蔽嚴嚴實實,隻露出黑洞洞的炮口對準了西北方向的台灣城。炮台周圍戰壕曲折盤桓,士兵們衣甲鮮明,神色肅穆,個個手握大刀、鳥銃、弓箭等,虎視眈眈地監視著荷軍動靜。鄭成功等進入一座剛剛築成的簡易而又隱蔽的堡壘之中,從這裏既可以觀望到自家人馬,又可以居高臨下俯瞰台灣城。馬信、劉國軒向鄭成功稟報了設防之細節。鄭成功神色莊嚴,沉聲問道:"炮手、彈藥皆已齊備了嗎?"

馬信大聲道:"皆已齊備,隻等藩主下令啦!"

"好!"鄭成功手指台灣城方向,下令道:"即刻發炮,轟擊台灣城東南麵外城城牆,務要將其摧毀,但不得向其內城及居民房屋射擊。開始吧!"

馬信大喜,興奮地答道:"是!"即刻來到堡壘外,發出了開炮轟擊台灣城之令。

炮手們立即躍出戰壕,進入炮陣地,將遮蔽物撤去,六門大炮齊刷刷地露了出來,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令人炫目。馬信親自舞動旗幟指揮。片刻工夫,六門大炮一齊發出了怒吼,炮彈劃著弧形,呼嘯著飛過天空,"轟--轟--轟--",台灣城方向發出了劇烈的爆炸聲,大地為之震顫。頓時,台灣城被滾滾的黑煙籠罩......

大炮轟鳴了約半個時辰方才歇止,待濃煙漸漸地散去,眾人一齊歡呼起來。原來,大炮顯威,競將台灣城外城城牆轟開了一道寬寬的豁口。這等於為步軍打開了一條通道,此時乘荷軍慌亂之際,僅用一鎮人馬即可奪取該城。眾人到上得山來,尚不知藩主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此刻方才弄得明白,皆大為歎服。馬信更是激動得滿麵紅光,豪氣幹雲地大聲道:"下令攻城吧!藩主及諸位參軍、大將可在此掠陣觀戰,看馬信僅用驍騎鎮一部人馬,如何在一個時辰之內拿下該城!"眾人目光齊齊地射向鄭成功,待其下令攻城。但,鄭成功卻不動聲色,沉思半晌,方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說道:"吾已有妙策,取該城猶如囊中取物矣,何須再徒糜士兵性命!"

眾人隻道已猜透鄭成功之意,誰知還是意會錯了,一個個目瞪口呆,如墜霧中。

鄭成功神色肅然,向身邊的幾員大將下令道:"自今日起,各鎮將士嚴陣以待,但無本藩之命,不得向城中發射一炮一銃,違令者嚴懲不貸!"

又對楊朝棟、何廷斌囑道:"你二人即速往見拉迪斯,就說本藩之意,由他修書一封,勸降揆一。"

楊朝棟問道:"書中說些什麽呢?請藩主示下。"

鄭成功道:"悉聽尊便,要的隻是拉迪斯之口氣,能讓揆一確信卡烏已然逃歸巴達維亞而拉迪斯已然歸順我軍就行啦!"又補充道:"而後派遣通事李仲,攜帶上拉迪斯和本藩之書信,前往城中招降。"他掃視了眾人一眼,將攻陷烏特契特堡之後,如何斷其水源,如何在山上布防,如何派遣細作進得城中擾其軍心,今日又摧毀其外城城牆,打通了進攻之路等為招降預做的諸般事宜娓娓道來,最後頗為自信地說道:"本藩料定,此番招降,量揆一老鬼決然不敢再行豎起那麵血色大旗,向吾挑戰,取而代之的必是一麵白色旗幟!諸位如若不信,可拭目以待。"

此時鄭成功已然說得再清楚不過,眾人方恍然大悟,皆對荷夷投降深信不疑,靜觀城中動靜。

這數日來,揆一的日子卻是極為難熬,先是眼睜睜地瞅著城堡的依托烏特契特堡壘被摧毀,山頭被鄭軍占領而彷徨無計。接著,城中突然間出現謠傳,言道卡烏已然逃歸老窩,拉迪斯已歸降敵軍。這一謠傳不脛而走,霎時間傳遍了每個角落,雖未辨真偽,但從艦隊出發後杳無音信看來,卻也並非捕風捉影。此事未了,鄭軍突然又大炮轟城,將外城城牆炸得坍塌,使內城失去了唯一之遮蔽,而己方已毫無還手之力。遭此接二連三的沉痛打擊之後,城中荷軍上下已然絕望,人心慌亂,軍無鬥誌,此刻的熱蘭遮城堡已是搖搖欲墜,別說是如狼似虎的鄭軍乘勢攻城無可抵擋,便是一陣大風也可將其刮得倒塌。真格是到了束手無策、坐守待斃之絕望境地啦!

已然絕望的揆一索性閉門不出,拒不見客,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廳中苦思。大廳空蕩蕩的,一片沉寂,隻聽得見揆一粗粗的喘息聲和不時的哀歎聲,顯得頗為淒涼。揆一不是那種遇事便捶胸跌足、咆哮吼罵的統治者,他的性情並不暴烈,他狡黠詭譎,老謀深算,天塌下來也不露聲色,更像是一隻狡猾的狐狸。自鄭成功率軍攻打台灣以來,他雖迭遭打擊,屢逢挫折,但不管情勢多麽險惡,總還有一線希望在支撐著他,先是國姓王大軍突然而至,他有鹿耳門天險作天然屏障,絲毫不將鄭軍放在心上,卻被鄭軍輕易突破天險,登陸福摩薩島,奪取赤嵌城;他又仗恃自家的巨艦大炮與鄭軍抗衡,又被摧毀;又依靠巴達維亞的強大援軍與敵軍決一死戰,誰知卡烏外強中幹,又遭敗績;萬不得已之下,冒著引狼入室之風險而與清軍結盟,卡烏率領僅存的幾艘艦隻前往會盟,卻又如泥牛人海,終於等來了音訊,卻又是中途夭折之噩訊;現今,唯一可以依憑的僅有烏特契特堡壘與熱蘭遮城外堡堅固的牆壁,卻又先後被毀,冷酷地掐斷了他薄弱的最後一點支撐。如今,他像一個迭逢厄運的賭徒,幾經折騰,已然輸得精光,再無反本之機會了。

揆一本來躊躇滿誌,想到便是幹不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至少也可以把福摩薩抓在手中,作為自己的東方樂園,現今卻已快化為流水,成為泡影。老謀深算的揆一自然知道,他的畢生之命運早已與福摩薩係為一體,福摩薩在,他在;福摩薩一失,他揆一便一錢不值了。他甚至有些後悔,當初還有一些勢力可與國姓王討價還價之時為何沒有投降,果真如此,興許還能保留下一支軍隊、公司的財產、一些他多年積蓄的珍貴物品,比較體麵地離去。現今什麽都晚了,此刻山窮水盡之時,便是乞求投降,國姓王望著眼見到手的肥肉,也不會允諾了。換了他揆一,也絕不會這麽傻的。他望著室中櫥櫃中擺設的許多奇珍異寶,和巧取豪奪得來的中國古玩、字畫等物,想到頃刻間這一切都將成為鏡中之花,水中之月,不由得心潮翻湧,猶似被搗翻了五味瓶,憎恨、懊惱、無奈、絕望......酸、澀、苦、辣,諸般滋味兒都有,獨獨品不出一絲甜味兒。

揆一獨自悶坐,越想越是苦澀,越想越是絕望,便順手抄起幾上的一瓶酒,"嘭"地打開蓋,將瓶口對準嘴巴,咕嘟嘟便是一陣狂飲。他想借酒澆愁,卻是愁上更愁!正當他昏昏欲醉之際,秘書官韋恩'利普倫、檢察官達伍德·豪斯威爾、雷阿迪斯、奧爾迪普等幾個上了年紀的老牌幕僚及軍隊指揮官老魔等,聯袂來到總督府求見,仆從試圖攔擋,他們不予置理,徑直闖了進來。

揆一見有幕僚們不經通報就闖了進來,有些著惱,將熬得血紅、倦怠無神的眼睛一瞪,極力擺出他的總督派頭,板著麵孔問道:"你們來找本督,可有什麽要緊事嗎?"

近日來,眾幕僚與揆_一樣受著末日到來一般的煎熬,一個個灰頭土臉,愁緒滿懷,不得已而闖總督府,以為能謀善斷的總督會有擺脫困境之妙策,誰知見到的卻是心灰意冷、泡在酒裏的總督,不由得大為失望和不滿。

豪斯威爾緊蹙眉頭,苦澀的口吻說道:"現下戰不能戰,守不能守,降又不能降,我駐福摩薩上千之人何去何從,總督閣下總不能撒手不管吧?"

利普倫亦帶著挖苦意味兒說道:"要是總督閣下以為借酒可以脫得此厄,我等亦可豁出命來,陪閣下喝個痛快!"

揆一對此嗤之以鼻,連珠炮似的說道:"救兵不至,結盟失敗,城堡破殘,幾百傷殘士兵,幾近彈盡糧絕,今日水源又被掐斷,國姓王大軍壓城,至了此等境地,我等除了飲酒之外,還能有何作為?"最後,換了譏諷的口吻,"諸位有何妙計良策可擊退敵兵,便請道來,本督洗耳恭聽!"

眾幕僚聽出揆一之語味道不對,一時無言可對,沉默半晌,豪斯威爾試探著道:"此刻再談什麽'擊退敵兵',無異於天方夜譚啦!依本人看來,現今唯一之法是如何保得我上千荷人免於一死,望總督閣下早作打算。"

雷阿迪斯亦道:"檢察官所言極是,乘中國軍隊尚未發起攻擊,要快快設法,否則等城堡一旦被攻陷,玉石俱焚,我等俱成荷蘭國千古罪人啦!"

揆一是何等的老奸巨猾,豈能聽不出幕僚們話中之音是要主動投降?他隻是冷哼一聲,心道:"你們要想主動投降國姓王,卻又不想做惡人,要本督先行說出投降二字,承擔一切之罪責,真是休想!"便冷冷說道:"諸位有何主意但請直言好啦,再不要吞吞吐吐!"

眾幕僚麵麵相覷,無人搭腔,氣氛頓時僵住了。良久,雷阿迪斯囁嚅著打破僵局:"正如總督閣下所言,現今軍無鬥誌,人心惶惶,實是再也無力與中國數萬大軍抗衡啦!是不是可向國姓王求和......""求和?"揆一苦笑一聲,"如何'和'法?國姓王剛岡啦奪取赤嵌城時,便不允我求和,閣下以為我等已被逼至絕境,國姓王反倒會突然善心大發嗎?閣下是不是應該換個字眼兒?"

雷阿迪斯被揆一挖苦得滿麵通紅,遲疑一下,方硬起口氣說道:"投降!這不就是總督閣下要換的'字'嗎?現今再作無謂之抵抗,我上千荷人之性命,必將全部埋葬在這東方之島嶼上啦!果真如此,我等才是最大之罪人!"

話音未落,老魔已跳了起來,氣急敗壞地嚷道:"不行!堂堂大荷蘭國軍人向中國人投降,那是天大之恥辱,我諾貝爾絕不讚同!再說,我們在台灣殺了那麽多的中國人,國姓王怎能輕易放過我?"老魔之言非虛,他從鎮壓郭懷一起義起家,將中國人視為"豬玀"、"野蠻人",而肆無忌憚地屠殺,至今直接死在他刀下的中國人不下一百,真格是血債累累,罪大惡極,在台灣的中國人早就恨不得寢其皮、啖其肉、飲其血,他自己也清楚地知道中國人對其恨之入骨,駐福摩薩的荷蘭人誰都可以言降,唯獨他君士坦丁·諾貝爾降不得,所以他一聽到有人主張投降,便急不可待地跳了起來。

利普倫、豪斯威爾、雷阿迪斯等平日便對這個被中國人稱為"惡魔"的同僚極為厭惡,見他又生枝節,利普倫哼了一聲,冷冷地說道:"誰又願意背負'投降'這一惡名?可事到如今,除此之外又更有什麽妙法良方?"

老魔仍色厲內荏地嚷道:"血戰!諾貝爾願與熱蘭遮城共存亡,與中國軍隊決一死戰!"

利普倫冷笑一聲,道:"憑什麽?憑幾百傷殘士兵?憑所剩無幾的彈藥?還是憑已快斷絕的淡水、糧食?"

老魔漲紅著臉還待再強辯,忽有小彼德爾匆匆前來稟報:國姓王派人前來下書,已帶到府外候命。

揆一一愣,旋即想到,國姓王此刻尚有書信到來必有促降之意,他的眼裏頓時放射出希望之光,道:"快快請進!"那口氣來不及遮掩,競似救星到來一般,顯得有些迫不及待,再不似往日那般地狂傲驕橫、目空一切。

鄭軍下書人通事李仲,帶來了兩封書信。揆一收下後,一眼瞥見一封書信的封麵卻是荷文書寫,大為驚詫,稍一沉吟,似有所悟,便先行拆開一看,心裏暗道:"果然是拉迪斯所寫,看來城中傳播卡烏逃遁之說並非是謠言啊!"拉迪斯在文中將卡烏如何尋找借口逃遁、他如何獨赴福建而海中遇難、如何蒙國姓王部下搭救等娓娓道來,又詳述了鄭成功如何寬宏大量,善以德報怨,凡被俘之荷軍官兵、黑人奴仆,均受到了良好之款待,絕無絲毫鄙視侮辱之事,更未曾殺害一人,實是仁義之師......最後寫道:"眼下兩軍之大勢,我軍已成強弩之末,戰則必亡,要保得我荷國人全身而退,恐隻有依國姓王之條件議和啦!國姓王要我致意總督閣下,識時務者為俊傑,應以上千荷人性命為重,三思而後行......"拉迪斯故意避用"投降"字眼,而用"議和",乃是顧及到揆一之情麵。

揆一閱罷書信,半晌無語。他雖預料到卡烏早已逃回巴達維亞城,今日得到證實,仍是心中悵然。拉迪斯是他的愛將,現今也離他而去了。他無奈地搖著頭,輕輕歎息一聲,自言自語道:"唉,眾叛親離啊!"

他打開了第二封書信,剛看上一眼,像是發現了什麽意外之事,臉上倏然露出驚詫之色,怔怔地瞅著書信發呆,目光裏淨是惶惑。他原以為,現在的國姓王已是占盡優勢,書信中必是居高臨下、盛氣淩人之口氣,淨是威逼恐嚇之語詞,哪知打開一看,卻竟是一張白紙,除了落款,別無一字。揆一滿腹狐疑,愣愣地瞅著書信,漸漸地,那張白紙上幻化出光怪陸離的畫麵:鐵甲戰艦在沉沒、在燃燒,熱蘭遮城傷痕斑斑、晃晃欲倒,荷軍士兵的頭顱在滾動,汙濁的血水在流淌,士兵們在痛苦地掙紮,在絕望地哀鳴、呻吟......揆一越看越是驚心,冷汗浸濕了他的衣衫,手中的紙在簌簌地顫抖。他突然覺得一陣暈眩,眼前的圖景飄飄嫋嫋地消淡、消淡,最後消逝在冥冥之中。揆一因虛脫而昏迷過去。

揆一在眾人搶救下剛剛蘇醒,餘悸未消,禁不住搖頭歎息:"厲害啊厲害!好厲害的國姓王!"

眾人均以為書信中定是措辭嚴厲,方使總督看而生畏,待傳看完那封書信,一齊墜人五裏霧中。雷阿迪斯大惑不解地問道:"國姓王耍得什麽花招?怎的書信中沒有一個字?"

揆一卻不作答,隻是訥訥自語道:"國姓王神鬼莫測,定是撒旦派下來的惡魔,是本督命運中的克星。他在書信中不寫一個字,正是示意話已道盡,是戰是降,自己選擇吧。此正謂書中無字勝有字啊!"揆一聲音微弱似蚊嗡,眾幕僚卻聽得膽戰心驚,冷汗津津。他們想到與中國軍隊九個多月的大戰,國姓王指揮若定,神出鬼沒,大軍攻殺圍城,進退有序,以極粗劣之武器,將船堅炮利的荷軍殺得毫無還手之力,確是非凡之人,敗在他的手下,算不上什麽恥辱之事。幕僚們均是感歎不已。

揆一堅持著起身,命召集眾幕僚、武將速來總督府議事。

片刻工夫,二十八名幕僚、武將便已到齊。揆一神色陰暗,毫無表情,眾人也都灰心喪氣,默默無語。揆一似乎不想再多費口舌,將新近發生之事和眼下之處境簡略地道過後,便聲音低沉地說道:"今日恐是本督與諸位最後一次議會啦!現下隻有兩條路供諸位選擇:要麽降,得已全身退出福摩薩;要麽戰,其結果諸位自然清楚。是降是戰,乃是決定全島荷人命運之大事,本督亦難定奪,就由議會投票決定吧。"

眾幕僚、武將們似乎再也無力反對,投票在壓抑的氣氛中悄無聲息地進行著。最後結果是:連同揆一在內共二十九人,隻有老魔等四個罪惡昭彰的家夥表示要與中國人決一死戰,其餘二十五人表示應與中國人議和。他們提出了如下之理由:

其一:保護著城堡的石廓已然被毀,敵軍無須使用更多的炮火,便可徹底摧毀埠頭。

其二:敵軍炮火十分凶猛,已有許多的傷病者得不到應有的救治,如若再戰,傷病者必成災難。

其三:城中糧食本就所剩無幾,糧庫又多被敵軍轟擊得破損不堪,已無法防止糧食的黴變生芽。

其四:城中新鮮蔬菜、水果極端匱乏,傷病者難以痊愈,守軍減員日漸增多,已呈捉襟見肘之勢。

其五:海上設的木柵多被炸毀,通道均被敵軍控製,荷人船舶已無法航行。

其六:現下正刮北貿易風,本國又正與葡萄牙在大戰之中,已不可能期待巴達維亞的援兵。

其七:城堡之上城翼壁已被敵軍炮火炸毀,一時無法修葺。

其八:敵軍已摧毀烏特契特堡壘,並占領該山頭,城堡已暴露無遺,敵軍如以重炮轟擊,城中必無人幸免。

由於是投票決定,又是眾望所歸,老魔等人雖仍極力阻撓,但終歸人少勢微,已難再興風作浪,揆一當場宣布,即刻派要員與國姓王談判,在可以接受的條件下,獻城投降。並命秘書官韋恩·利普倫、檢察官達伍德·豪斯威爾、雷阿迪斯等與他一起,連夜商討議降條件。

秋風掠葉

翌日巳時,秘書官韋恩·利普倫和檢察官達伍德·豪斯威爾前往鄭軍營中議降。到達鄭成功營帳之外,二人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那目光中真是飽含著酸澀苦辣,頗為複雜。九個月前,也正是他二人前來與鄭成功議和,那時雖為議和,卻還有著堅固的城堡,勇猛的士兵,充足的糧食、彈藥,更還有強大的增援艦隊為後盾,在踏進這座令人生畏的營帳時,總還覺得有與對方平等談判之身份,因而底氣尚足,也才敢與國姓王及其屬下麵對麵舌戰一番。而今天則不同了,對方屯田墾荒,糧食得到了補充,又來了增援人馬,可謂兵精糧足,越發強大。而己方幾乎已彈盡糧絕,隻剩下一座破殘不堪、在風中搖曳不定的孤城,那僅僅是一個虛弱的空殼而已。國姓王便隻伸出一個指頭,也能將其戳個偌大的窟窿......今日他倆隻是敗軍的使者,前來議的是"投降",身份自不可同日而語......他二人望著這座灰色帳幕,心中惶恐不安,身上如負重石,舉足艱難。但眼下,島上上千荷蘭人的命運全部係於他倆身上,或是走進這座營帳,或是將屍骨拋於異鄉荒野,除此之外,漫漫大地,已無路可走啦!

這時,中軍接引他倆迸帳。他二人均不由自主地在胸前畫個"十"字,口中不停地默默念叨:"願天主保佑!願天主保佑!......"而後硬著頭皮,舔著幹裂的嘴唇,那惶惶之狀,不亞於走向斷頭台。二位荷使者步入營帳,偷眼斜看,隻見鄭成功正襟危坐在正前方虎皮交椅上,比九個月以前明顯消瘦,但神采不減,雙目虎虎生光,令人望而生畏。兩側環列著文官武將,較之前次少了許多,想是有的戰死,有的前往山中屯田墾荒未歸。他們大概知曉今日來者乃是前來議降,張張微顯憔悴的臉上,露出掩飾不住的得意之色,帳中之殺氣也就並不濃重。荷使心下稍安,趨步上前施禮。

鄭成功已從李仲口中得悉揆一派遣使者前來議降之事,他自然知曉荷人已是窮途末路,己方無須再故弄玄虛,故帳中隻有文官楊朝棟、甘孟煜、楊英、李胤、鄭省英等,武將有黃安、周全斌、馬信、陳澤、陳璋等,共十數人。他亦是神色坦然,毫無盛氣淩人之勢,目視著二位荷使,微微一笑,語氣雙關地說道:"二位貴使,我等終於又見麵啦!"

荷蘭二使者聞言,均是一愣,立時想到九個月前談判破裂,議和未果,他二人離開鄭營之時,國姓王便曾言道:"二位好自為之,用不了多久,你我還會見麵的。"國姓王當時說這番話時,聲色雖不嚴厲,但表情詭譎,目光狡黠,話音中辛辣之譏諷意味兒,溢於言表,分明是在警告:"日後再見麵時,爾等必已成為吾之手下敗將,那時便沒有這等便宜啦!"果然,時至今日,盡皆不出國姓王之預料。他倆雖還算不得是階下之囚,卻也僅距一步之遙啦!

韋恩·利普倫和達伍德·豪斯威爾均是侵台荷人中學識廣博之人,也算得上是舌辯之士,所以揆一才屢屢派此二人前來與鄭成功交涉。二人聽了鄭成功之語,一時頗顯窘迫之態,良久,利普倫自我解嘲似的說道:"王爺,今日所以能夠再度會麵,乃是你我之緣分未盡啊!"

鄭成功見利普倫一語便遮掩過了尷尬,對其應變之能卻也佩服,不無讚許地說道:"好個緣分未盡!隻不知這緣分還能維係得多久?"利普倫沉吟道:"我等自然巴望這緣分永世長存,如若王爺不棄,利普倫願在荷蘭國恭迎大駕光臨。"這利普倫太狡猾了,他深知在台灣的上千荷蘭人之命運現已全部操在國姓王之手,難卜吉凶,便借"緣分"之說,乘機轉向此一敏感之題,試探鄭成功是否有意讓其安全返國。

果然,鄭成功聞聽其言,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心下暗道:"時至今日,還在白日做夢!能否回得了荷蘭,還要看本藩是否答應呢!"他嘴上卻說:"噢?貴使是正式向本王發出做客貴國之邀請嗎?"

利普倫何等狡獪,亦聽出國姓王話中有話,但他已無退路,索性以守為攻地辯道:"王爺會意錯啦。現下,本人雖有此心,卻無其力啊!今日我二人前來貴營,便是求懇王爺施以好生之德,高抬貴手,有朝一日利普倫有幸回得荷蘭,那時方能有資格發此邀請啊!"

豪斯威爾生怕說下去再生枝節,忙接口道:"貴我雙方對壘已達九個月之久,死傷了許多性命,耗費了大量錢財,我家總督以為再永無休止地耗下去,勢必釀成滅絕之災,由此派遣我等二人前來,與王爺商洽今後之事,巴望兩家罷兵,得以善結。為表示誠意,我方先行草擬了條款,共十四條,尚不成熟,請王爺過目,共同商定。"說罷,恭恭敬敬地遞上草約。

楊朝棟跨前一步接過草約,展開後轉遞於鄭成功。鄭成功見草約為兩種版本,一為中文,一為荷文。他閱覽中文草約,神色肅然,紋絲不動,二位荷使目不轉睛地盯視著他的臉,想從他表情的喜怒變化中看出些許端倪,卻一無所獲。

鄭成功閱罷草約,冷哼一聲,突然問打破寂靜場麵,仰麵哈哈大笑起來,笑聲爽朗、開懷,無拘無束,莫說笑得荷蘭使者莫測吉凶,心裏發毛,便是楊朝棟、黃安等成功心腹之人亦是莫名其妙,怔怔地瞅著藩主,不知那紙上寫些什麽勞什子,競會讓善能控製喜怒的他如此發笑。

鄭成功笑畢,神色驟然一變,雙眉一軒,冷冷地問道:"二位此來,究竟是'議和'還是'議降'?望直言以告!"言罷,雙目精光閃爍,直直地逼視著荷蘭使者。

荷蘭二使者為了維係麵子和爭得主動,說話時一直在玩弄手法,設法避過這一令人難堪的字,沒想到國姓王會如此直截了當地逼問。二人神色窘迫,白臉漲成了豬肝色,倏忽間,搜腸刮肚,腦筋百轉,卻還是避之不過。豪斯威爾迫不得已,低聲訥訥說道:"是議降來啦。"

鄭成功方才微微一笑,口氣轉緩,說道:"可貴方這草約之中寫道,要懸掛貴國旗幟至最後,撤離時要擊鼓鳴金,要將所有之財富盡數搬走,還不許我軍加一點幹涉......這就差本王率大軍及台灣百姓鳴放禮炮夾道歡送啦!這哪裏是投降,分明是凱旋而歸嘛!如此,貴方自是保足了麵子,可將本王置於何地?"他將草約遞與楊朝棟,道:"請府尹傳於諸位一閱,此草約哪裏有絲毫誠意來?"

荷蘭二使者臉色通紅,冷汗直冒。豪斯威爾吞吞吐吐地辯解道:"此草約乃是昨夜匆匆草就,因時間緊迫,來不及細加醞釀推敲,就趕著與王爺商洽來啦,難免有想得不周之處,還望王爺見諒。"

鄭成功道:"本王再寬大為懷,報答應貴方之事,也總得人情人理方可,再作喪權辱國之舉,吾豈非成了罪人?你等既來議降,且不可顛倒了位置啊!"

二荷使再無言可辯,唯唯連聲道:"是、是,錯謬和不到之處,請王爺示下。"

其實,鄭成功獲悉荷夷將前來議降,當晚便召集眾文武通宵達旦進行商討。他已料到荷人為保留僅剩的一點尊嚴,必然提出符合自家利益的種種條件,對此均作了細密估測和應對之策。最後商定一條法則:為促其投降,將以寬大為懷,凡為維係其生計和便利其撤走等枝節之事,盡量滿足其需要;但凡重大關節之事,則絕不退讓。鄭成功已胸有成竹,所以應對自如。他將草約隻略加瀏覽,便已全然明白,荷夷所擬條款,果然盡在其預料之中,有些條款竟是到了可笑之地步,不由得心中暗笑,便開門見山,直問其意,算是給一個小小的下馬威吧。見荷夷使者軟了下來,目的已達,便對鄭瑜說道:"準備紙筆硯墨,盡量錄下雙方所談之事,不可有些許遺漏。"

鄭瑜見父王言辭犀利,擲地有聲,煞是威風,而紅毛鬼子則誠惶誠恐,畢恭畢敬,不由得大感痛快,興奮得美眸流盼,俏臉噴紅,清脆地答應道:"是!屬下遵命!"口中應答,身子卻動也不動,原來文房四寶早已備齊,她正是再三要求父王答允,以司筆劄之身份參與這次議降的。

鄭成功對荷方草約內容已了然於胸,當即朗聲說道:"貴方所擬草約,共有十四條款項,但切中要害之重大事項,幾乎無一字提到。首先,既為獻城投降,就該在第一條便予以明確交出城堡,放下武器,可貴方草約中無一'降'字,似有故意避重就輕之嫌;其二,現存之城堡、炮台、塹壕,及一切軍事設施,從今日起要保持原樣,不得有絲毫損壞,否則以破壞降約者處置;其三,屬貴公司所有之軍械、彈藥、糧食、物品及一切財產,全部交出,不許帶出;其四,允許帶走屬於私人之動產,但均要經我方嚴加檢驗,凡是巧取豪奪中國之珍貴古玩,必須予以歸還;其五,從簽訂降約之日起,台灣已歸回吾中國手中,從是日起,要降下所有荷蘭之三色旗幟,但必須懸掛白色旗幟,如有違反,仍發現有三色旗幟飄揚,即視作挑釁行為,將以重炮轟之,決不寬貸;其六,一切財產賬目要清清楚楚,一目了然,所有華人有債務者、租土地者之名單,及其所欠,要由荷方抄錄清楚,移交我方處置;其七,交換俘虜條款中,貴方注明為'全部'俘虜,必須注明凡荷蘭人願意歸順我軍者,如苗南實丁與法姆士夫婦、拉迪斯等,均願意留在台灣,應尊重其選擇,不應再視為俘虜。而貴方中凡殘害殺戮中國人,罪大惡極,又證據確鑿者,不能視作尋常俘虜,要交由我方嚴加懲治,以平民憤。我方補充此七條。貴方其餘條款有些亦頗為可笑,但本王以寬宏大量為本,不予計較。看二位貴使可還有何異議?"

利普倫和豪斯威爾見國姓王隻粗略看一下草約,其內容便爛熟於心,日若懸河,滔滔不絕,有評判、有補充、有讚成,頭頭是道,人情人理,不由得大為折服,心中暗自感歎:荷蘭人逢此對手,安得不敗乎!

二位荷蘭使者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了一番。利普倫方答道:"王爺所言七款均有道理,其一、三、四、六款皆屬於財物之範疇,本人皆得到授權可以答允。但二、三款可合為一款,不知王爺意下如何?"

鄭成功略一思索,爽朗答道:"好,讚同貴使之見,其餘條款呢?"

利普倫道:"王爺所言一、五、七款,皆屬法律之範疇,由我的同僚豪斯威爾閣下回答吧。"

豪斯威爾當即答道:"王爺所言第一款,放下武器,獻城投降,乃是合乎情理之事,我方疏忽此款,自當補上;但我荷人撤歸國內,路途遙遠"途經多國,海上又多有強盜出沒,可謂凶險至極,急需自衛,望王爺網開一麵,允諾我方留得部分小型自衛武器,以確保船隻安全歸國。"

鄭成功沉吟道:"嗯,你們歸途中確要經菲律賓等國,又極可能遭受到西班牙、葡萄牙及海盜之攻擊,沒有武器自衛不行。好吧,本王送佛送到西天,此事便答應貴使就是。"

想是此事對上千荷人來說乃是性命攸關之大事,豪斯威爾見鄭成功答應,不由得麵露喜色,連聲道謝。又道:"有關懸掛旗幟之事,能否允諾在我全部撤離城堡之前,懸起一麵白旗,但原有之我國三色旗幟亦暫且不降,以示我荷人尚且居於該城堡?此事對王爺毫發未損,對我荷人的自尊卻是至關重要啊!"

鄭成功臉上的笑意倏忽消逝,斷然道:"台灣島屬我神州疆土,舉世皆知,草約之第一條款便已確認無誤,貴國人占據我台灣三十餘年之久,乃是靠得戰艦和大炮,硬性霸占。既已約定投降,台灣的每一寸土地皆已歸回我中國,再飄揚貴國國旗,豈非不倫不類乎?若作此舉,貴方的尊嚴自是得以保全,本王卻要背負倘賣民族尊嚴之罪名啦!此事荒謬至極,斷斷不可為,貴使休得再提!"

荷人對中國人之反應似乎早有預料,鄭成功話音剛落,豪斯威爾無可奈何地瞅了利普倫一眼,苦笑一聲,道:"好吧,既然王爺不允,也隻有如此啦!不過,我方仍有一小小請求......"

鄭成功雙眉一軒,不悅地道:"請講。"

豪斯威爾道:"從簽訂降約之時起,王爺再不會看到我國旗幟在福摩薩島上空飄揚,此事已毋庸置疑,但在我荷人登船撤離之時,望能允許我荷軍擊鼓、鳴金,荷槍、揚旗,對敗軍來說,這等要求確有些非分之想,可我等終歸治理台灣三十餘年,走時造成個堂堂皇皇之象,為的是回國之後,我等也好向國人有個交代啊!我家總督再三拜上王爺,望能恩準!"

聞聽荷使此言,眾人大嘩。

先是楊朝棟微微冷笑道:"此乃關乎國家、軍隊尊嚴之大事,如此做法,豈不成了一場滑稽戲嗎?"

馬信見荷夷使者這個請求,那個請求,真是沒完沒了,早就憋了一肚子氣,見楊府尹如此說,便也跳將起來,大聲道:"荒唐,荒唐!既已敗,便要服輸,明明是投降,偏又要吹吹打打,裝模作樣,世上哪有這等荒謬之事!"

周全斌亦譏諷道:"這就叫做又要做娼賣身,又想立貞節牌坊嘛!"

利普倫、豪斯威爾均在台灣多年,已通曉華語,見此事引起國姓王部屬的憤慨,有些手足無措,目光慌亂地望著鄭成功,似在求救。鄭成功將大手一揮,止住眾人,對荷使說道:"這事確實太過荒唐,不過貴方既然願意如此表演一番,這點麵子本王給啦!不過,到時遭到百姓起哄嘲罵,可怪不得本王。"

二荷使頓時長長舒了一口氣。豪斯威爾道:"那就謝謝王爺啦。

餘下再無大事,至於交換俘虜之事,條文中無須涉及歸順之人和犯罪之人,因依我荷蘭國之法律,荷人願意歸順中國,乃是他本人的自由,別人無可幹涉;至於殺害貴國百姓之罪犯,確有證據者,自應得到貴國刑律裁決。"

荷使此一答複,大出鄭成功及其屬下預料之外,他們原想到荷人必在此款中討價還價,糾纏不休,絕未想到會答應得如此爽快,所以均有些驚奇。卻不知利普倫、豪斯威爾、雷阿迪斯等一班老牌幕僚,早就對橫行霸道、目空一切的老魔等人厭惡至極,欲除之而後快,既然國姓王主動提及此事,正巴不得借中國人之手除去這幫家夥呢。鄭成功問楊朝棟道:"楊府尹以為,此兩款可否不寫人降約之中?"

楊朝棟答道:"屬下以為,此事看似微不足道,實則頗為重要,不寫入條款中亦可,但須記錄在案,以備不測,並得言明在先,此記錄與條約具有同等之約束力。"

鄭成功點頭,問荷使道:"二位意下如何?"

利普倫與豪斯威爾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齊聲答道:"好,便依貴方所言。"

鄭成功道:"好,二位既代表貴方讚同此事,以上諸條款便算商定啦!屈指算來,貴方提出十四條中,有兩條不適用,雙方共同商定刪除,尚保留十二條。本王提出七條,兩條合並,一條記人案中,尚剩五條,如此,具有實質內容者共為十七條。還有一條是,在雙方簽訂降約之時,我方要派遣二至三名官員進城堡以行監督之事;貴方亦要派遣同等人數來我營中,一旦有事,便於隨時商洽(實則留作人質)。如此,共有十八條。二位貴使不會再有何異議"

鄭成功雖是商量,但口氣已毋庸置疑,二荷使皆為聰明之人如何聽不出,於是齊聲答應,再無異議。鄭成功正待說話,利普倫又遲疑著說道:"還有一事,請求貴軍大發善心,不瞞王爺,城堡中現已斷了淡水,恐等不到簽約之耳,就要渴死啦,求貴軍放開山上水源,以解城中燃眉之急?"

鄭成功早已想到此事,見荷使求懇,乘機說道:"好吧,本王答應此事,即刻下令放水,二位貴使這便請回吧,本王限定三日為期,在三日之中,何時簽約,悉聽尊便,隻是不可久拖不決,本王已做出最大之讓步,你家總督亦不可再生枝節,如三日後仍無動靜,本王當視作拒降,便即切斷水源,揮軍攻城,那時玉石俱焚,雞犬不留,須怪不得本王翻臉無情!"

利普倫、豪斯威爾唯唯答應,告辭而去。

眾文武見苦苦支撐了九個月之久的爭戰,終於以大獲全勝而告終,均是鬆了一口氣,一個個喜形於色,談笑風生,七嘴八舌地攛掇鄭成功要好好地慶賀一番。

鄭成功卻鄭重囑咐道:"諸位忘記了前載南京城下所發生之事了嗎?正是我軍大勝在即,卻因敵軍約降而大意輕敵,疏於防範,而釀成千古之恨。今日之情形與那時一般無二,可不要再重蹈覆轍啊!請諸位將軍督察本部將士嚴加防範,不可有絲毫之疏忽,以防荷夷垂死掙紮,再起波瀾。等荷夷確是走得幹幹淨淨之時,再痛痛快快地慶賀不遲!"

城下受降

揆一知道繼續盤踞在福摩薩作威作福的日子永久過去,此時已是真的走投無路,回天乏術,他的鬥誌堅持了九個月後,終於徹底崩潰了。他明白,這座曾帶給他榮耀、威風、權勢、財富的富饒美麗的寶島,既然已不再為他所據有,他一天也不想多待下去了。他對韋恩·利普倫和達伍德·豪斯威爾帶回來的草約條款,隻履行公事似的看了一遍,陰沉著臉一聲不吭,亦不改一字,便冷冷地道:"好吧,就如此了。"在他的心裏,既然連馬都輸掉了,還在乎什麽鞍具、轡頭?他吩咐利普倫,即刻通報國姓王,約在兩日後即公元1662年2月1日(永曆十五年十二月十三日)巳時簽訂降約。

日出日落,月升月隱,十二月十三日轉瞬而至。這一日,天高雲淡,清風麗日,島上(除台灣城中荷蘭人外)處處洋溢著祥和與喜慶之氣氛,看來老天爺完完全全站在了正義的中國人一邊,在這迎接勝利之時刻,慷慨送上一個良辰吉日,以示恭賀。

受降儀式在台灣城西南的開闊地上舉行,中央設一寬大的灰色天幕,為開闊視野,便於觀瞻,帳幕四麵敞開。將士們衣甲鮮明,刀光閃爍,環列在天幕周圍,戒備極為森嚴。

台灣漢族和高山族百姓飽受荷夷盤剝欺詐,長達三十八年之久,早就盼望著這一天,所以荷夷投降之訊息剛一傳開,頓時像長了翅膀,沸沸揚揚,傳向台灣的四麵八方。從受降之日清晨,各族百姓興高采烈地陸陸續續來到台灣城城外,圍攏在天幕周圍,等待那令人振奮的時刻,均想親眼目睹那些平時飛揚跋扈、作惡多端的紅毛鬼子的可恥下場。

朝陽冉冉上升,和煦的陽光灑滿台灣城內外。巳時已漸漸臨近,鄭成功率領眾文武步履矯健地進入場中。為了讓更多的將領共享這一勝利之果,鄭成功特地召回了屯墾的各鎮鎮將,各位耆宿,駐守於天興縣、萬年縣各鎮鎮將,所以,文臣武將大增。文官有楊朝棟、鄭省英、楊英、甘孟煜、李胤、蔡政、莊文烈、祝敬、何廷斌等;武將有黃安、馬信、周全斌、陳澤、陳璋、張誌、蕭拱宸、黃昭、顏望忠、戴捷、陳瑞、胡靖、劉俊、洪羽、蔡文、魏國、林圯、劉國軒、王大雄,及部將陳繼美、朱堯、羅蘊章等,陳蟒、吳豪也在其內,吳豪身邊仍是文士打扮的秦娟娟。文官清一色皆著官服,武將披掛鎧甲,個個容光煥發,神采飛揚。百姓們多是第一次得瞻國姓王風采,大為激動,歡呼聲此伏彼起。其場麵威武壯觀,蕩人心魄!

巳時到了,長期關閉、已鏽蝕斑斑的台灣城城門徐徐打開,揆一在眾幕僚的簇擁下走出城門。自從鄭軍圍城以來,他這是第一次踏出城門,仿佛走出了牢籠,重新進入了大自然。他一出城門,隻覺得眼前豁然明亮,不由得停住腳步,貪婪地深吸了幾氣,一股清涼而又新鮮的空氣沁人肺腑。他舉目四望,隻見海闊天空,森林茂密,山影重疊,山河壯麗依舊,可已移其主,他揆一呼喝把持、任意馳騁、盡情享用的日子已屬過去,不由得黯然神傷,悲從中來,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向那座即將判定他"死亡"的天幕。

揆一走著,步履僵硬,對周圍士兵和百姓們投過來的仇恨的目光,憤怒的呼喝咒罵,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形同僵屍一般。甚至當他走進天幕之時,對環列整齊、衣甲鮮明的文官武將們掃視一眼,也是心如死灰。隻是目光投射到鄭成功身上之時,才死灰複燃,怦然心動。

揆一心裏突然冒出一股想見識一下鄭成功的急切念頭。他要看一看這個仿佛自天而降、殺得荷軍丟盔棄甲、損兵折將,又圍困福摩薩城長達九個月之久,使他的美夢徹底破滅的國姓王,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凶神惡煞。所以,他一進帳幕,偷眼以窺,便豁然一驚。他見到帳中正前方一把虎皮交椅上,端坐著一位氣宇軒昂、英姿勃發的壯年人,其氣度凝重,目光平和,但柔中寓剛,不怒而威,雖默然端坐,其神其態還是隱隱透射出一股泱泱大國的王者之風,令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敬畏之感。

揆一心下黯然,暗自歎息道:"難怪我要折在他的手中,振臂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者,正是此人也......"他有些自慚形穢,身子越發委頓。他驀然想起,自己現下雖是戰敗者一方,卻也代表著荷蘭國,決不能自墮了威風啊!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昂起頭來。揆一神色、動作極為細微之變化,又豈能逃得過鄭成功的眼睛?與揆一的想法一樣,鄭成功何嚐不想見識一下這個強硬的對手呢?說實在話,在一般人心目中,侵台荷軍迭遭痛擊,增援艦隊亦遭重創,一座孤城又被長期圍困,在內無糧草、外無救兵的絕境之下,尋常之人早就垮了,但這個紅發藍睛高鼻梁的夷邦人,竟然憑著一座破殘不堪的城堡,數百名老弱病殘的士兵,與他鄭成功的虎狼之師整整僵峙了九個月之久,雖說有些冥頑不化,卻也不失為一條硬漢子。

鄭成功亦想看看這個叫做揆一的家夥,究竟是何等樣人,所以,從揆一一行人進入視線,他那鷹隼般犀利的目光就一直追隨著揆一。

隨著揆一的身影越來越清晰,鄭成功略微有些失望,他見揆一麵色灰暗,目光乏神,佝僂著身子,腳步蹣跚,顯得老態龍鍾,而又疲憊不堪。鄭成功微微歎息:"看來,這個家夥的意誌徹底崩潰了!"心中不由得生出惺惺相惜之意。

揆一走到鄭成功麵前,躬身施禮。

鄭成功心平氣和地問道:"來者可是荷蘭國駐台灣總督揆一閣下嗎?"

揆一陰沉著臉低聲答道:"本人正是揆一,代表荷軍前來向國姓王納降。"

鄭成功大聲道:"好!本王接受你的投降。"

這時,楊朝棟大聲宣布,簽訂降約的儀式開始。鄭成功大手一揮,沉聲發令:"鳴放禮炮!"

馬信答應一聲,步出帳外,向著遠處炮陣地令旗一展,頓時,大炮"咚--咚--咚--",接連不斷地轟鳴起來。鄭軍將士們受炮聲鼓舞,情緒越發振奮;以揆一為首的荷蘭人,沒有想到鄭軍會鳴放禮炮,一個個越發神色難看。

隨從們迅速地在帳中兩側各自擺上一張長桌,桌麵上鋪以紅氈,桌後各置放一把太師椅。鄭成功坐在帳中左側,揆一坐在帳中右側,降書一式二份,分別擺放在兩邊的桌上。降書共有十八條款項:

一、從此雙方化解仇恨,消除憎惡心理,停止一切敵對行為,鄭軍接受荷人投降。

二、台灣城(熱蘭遮城)及附郭等所屬之炮台、碉堡、塹壕等軍事設施工程,暨重炮、火藥、戰具,及公司所有之糧食、商品、金錢等一切之財產,一律讓與國姓爺。

三、荷人得以攜足供自台灣以至巴達維亞之白米、麵粉、酒、肉、醬、醋、繩索、帆布、錠、瀝青、火藥、槍彈、導火索,及船中一切應用之必需品等物下船。

四、一切私人動產,無論其置於城內或他處者,經鄭方所派官員檢查後,得仍由其攜帶上船。

五、除前二條所述之物件外,參議員共二十八名每人可攜帶荷蘭幣二百元,其他高級官員二十名,得共攜帶荷蘭幣一千元。

六、經檢查後,荷國軍隊在其總督率領下,如其願意,可打開旗幟,燃焦線纖,攜帶小銃,打鼓列隊,前往登船,全部撤離台灣島。

七、所有華人在台灣有債務及有租地者之名冊,以及對他們所要求之項目,應由荷方將賬籍抄錄一清,全部移交鄭方處理。

八、所有荷蘭官廳之文書,得任其盡數攜往巴達維亞。九、荷蘭公司所屬官員、平民、婦女、男子、奴隸於戰爭期間在台灣被俘者,鄭方於八日至十日內放回。其在中國本土被俘者,亦盡速釋返。其他在台灣未受拘禁之荷人,亦許其安然通行,至搭乘公司船舶。

十、鄭方允許發還其所奪之四艘荷船,及其所有一切之附屬品。

十一、鄭方並將準備部分小船,以使荷國人民及財物得迅速運送至公司船舶之上。

十二、荷人逗留台灣期間之所需蔬菜、瓜果、牛羊肉類,或其他必需物品,鄭方臣民應以相當代價,每日充分供售,以保證其生計。

十三、荷人因候船滯留陸上期間,鄭方士兵和百姓,非為荷人服務者,不得任意進入城塞及外堡,或接近鄭方所建立之柵欄。

十四、荷人在簽訂降書至撤退之前,不得在台灣任何地方懸掛除白旗以外之任何旗幟。

十五、荷方看守倉庫之人員,在其官民及財物上船後,準於在城堡內留住二三日,然後登船離去。

十六、本約依照其本國之慣例,一經雙方簽字立誓後,鄭方即派遣官員黃安、馬信前往於現停泊於港口之荷船監察;荷方即派遣官員韋恩·利普倫、達伍德·豪斯威爾,代表其總督前往鄭方為質,直至本約所定各項完全履行為止。十七、現仍監禁於城堡或船上之華籍俘虜,應與鄭軍所拘之荷籍俘虜互相交換。

十八、本條約如有異議,或重要事項遺漏者,則由雙方臨時協議,務期圓滿解決。

雙方主官同樣是在降書上簽字,心境卻有天壤之別。

鄭成功神色肅然,接過仍著男裝的鄭瑜遞上來的毛筆,蘸飽了墨,對著降約略一沉思,欣然揮毫。他的書法功底深厚,獨成一家,數十年來,簽過軍令,書過戰表,寫過詩詞歌賦,便是自己的名字,更是駕輕就熟,寫過不下千百。無論是楷書、行書,還是狂草,盡可任意揮灑,抒發自如,但卻從未如今日這般的鄭重、用心。為顯得莊嚴,他此翻轉用的是正楷,他將中華民族之尊嚴、之豪氣和不屈不撓之意誌,盡數傾注於筆端,一筆一畫地寫下去,"鄭成功"三字便醒目地鑲嵌在降書的左下角,那濃濃的墨汁,猶似無數將士的熱血、性命凝結而成,字體端嚴沉厚,筆畫峻拔凝重,真格是字字千鈞!

而揆一則不同了,他麵色陰冷,形容苦澀,猶似遭受過寒霜的擊打。他從秘書官韋恩·利普倫手上接過鵝毛筆,雖極力控製著情緒,握筆的手還是在瑟瑟顫抖。他用荷文歪歪扭扭地寫下了名字"Fred-erikCoyt",那神色表情仿佛是在簽一紙"死亡書",抑或是"賣身契",寫完,甚至都不想多看一眼,隻是麻木不仁地木愣在那兒。這也難怪,這個統治了台灣長達幾十年的魁首,比之他的同僚苗南實、卡烏,乃至克林科等,叫做"不識時務"也罷,叫做"冥頑不化"也罷,總之是要強硬得多,倘若鄭成功是在廝殺時或是攻破城堡時將其擒獲,便是刀劍加頸,斧鉞臨身,恐也不會屈膝,但長期龜縮在那狹小的堡壘中,飽受焦慮、憂愁、失望、痛苦、哀傷、憤恨等諸般煩心之事的糾纏、撕摞、煎熬,骨頭在漸漸地酥軟,豪氣在噝噝地消逝,時至今日不得已而屈膝投降,確已心灰意冷,沮喪至極,再也無力支撐了。這也算是侵略者可悲之下場吧!

鄭成功與揆一各自簽好之後,由鄭瑜、利普倫送至對方,再行交換簽字。全部簽過之後,鄭成功與揆一走至帳幕中央交換降書。而後,揆一悶聲不響地從韋恩·利普倫手中接過一把象征著城堡的黑黝黝的鑰匙,雙手恭恭敬敬地獻於鄭成功,等於荷蘭人占領的最後一座堡壘奉還給了故主--中國;接著,他又從小彼德爾手中接過一柄象征著荷蘭軍隊的西洋利劍,獻於鄭成功,寓示著荷軍武裝解除,憑借著銃炮、戰艦,對台灣長達三十八年的鐵血統治結束了。台灣寶島重又回到了祖國的懷抱。

受降儀式畢,揆一一行離去了。鄭成功率領眾文武仍聚集在天幕外麵的"鄭"字大旗下。眾百姓也未散去。無論是將士,還是百姓,均在議論著、觀望著城堡中的荷蘭國旗。按照雙方之約定,荷人在正式遞交降書的當日正午,降下城堡中(亦是台灣全島)最後一麵國旗。那麵在台灣上空飄蕩了三十八年之久的三色旗,仿佛也已知曉在此地飄揚的末日到了,再無那獵獵作響的威風,而是毫無生氣地耷拉著旗角......

人們時而凝望著城堡上空,時而瞟一眼旗杆的影子。太陽移動得是那麽的緩慢,慢得場中的氣息快要凝固,千萬顆心也快要停止了跳動。

造化真是捉弄人,眼下這情景競與九個月前的一日驚人地相似。四月初,鄭成功率大軍登陸台灣,打垮了荷水陸三路人馬,包圍了赤嵌城,便敦促荷軍投降,也是這般在旗下靜觀日影,等待正午時刻的到來。所不同的是,那時荷人尚未絕,揆一的鬥誌尚存,還在等待著援軍到來。果然正午時刻台灣城中升起的不是一麵表示獻城投降的白旗,卻是一麵象征著死戰到底的血色大旗,於是,開始了一場酷烈的、曠日持久的圍困攻堅戰。鬥轉星移,時光荏苒,九個月後的今日,已是非同往昔,鄭成功的屯墾大軍已在島上開辟了初具規模的基業,最艱難的時刻已然熬過,圍城大軍也屢屢挫敗荷夷的援軍及各種陰謀,現下正是士氣高漲、求戰心切之時。荷人則是援軍無望,彈糧將盡,鬥誌衰微,已逞土崩瓦解之勢,遞了降書之後,隻有降下三色旗、豎起白旗這一條路,別無選擇。正是這種情勢之轉換,鄭軍上下的心情雖也在期盼,卻無絲毫之焦慮、猶疑,反而是心情舒暢,隨意談笑,等待著那動人心弦的一刻。

太陽終於逼近了正南,旗杆之影亦縮至最短處,人群中開始了由輕微漸漸擴大的躁動。突然,有人大喊了一聲:"看哪,降旗啦--"隨著喊聲,人們的目光齊刷刷地望向城堡,果然見那麵在台灣島飄揚日久、令荷夷揚威、令中國人折顏的三色旗,不情不願地徐徐降了下去,而一麵白旗冉冉升起......

"白旗升起來啦!""紅毛鬼子投降啦!""國姓王萬歲!"

"神聖領土不容侵犯!""紅毛鬼子從台灣滾出去!"

將士、百姓們的呼喊之聲,一浪高過一浪,如狂風怒吼,如山呼海嘯,使大地為之震顫。

鄭成功再也掩飾不住心中的喜悅,喜笑顏開,與楊朝棟、何廷斌、楊英、黃安、馬信、周全斌、陳澤、張誌等文官武將們及盧若騰、沈儉期等耆宿交談著、說笑著,歡暢至極。

甘孟煜自幼喜好丹青,閑暇之時總不忘描畫上幾筆。今日這動人之場麵,豈能不勾動起他的畫興!他拿起畫筆,鋪好紙張,乘著豪興,龍飛風舞,盡情揮灑,描繪下這曆史的瞬間。

片刻工夫,城堡上空旗幟降升轉換已畢,甘孟煜筆下的畫也亦草成。甘孟煜向鄭瑜喊道:"阿瑜,過來看!"

鄭瑜已恢複了女兒裝,綠褲紅衫,秀發如瀑,麵似晚霞,在鄭成功身邊如蝴蝶般歡蹦跳躍,聽的未婚夫婿呼喚,便一陣風似的飛跑過來,一見那畫便興奮地喊了起來:"哇!太棒啦!"她芳心一動,黑眸一轉,有了主意,便小心翼翼地拿起畫來,走到鄭成功跟前,懇求道:"爹爹,瞧,孟煜作畫一幅,請爹爹在上題一幅字吧?"

"噢?"鄭成功頗感意外,拿過畫一看,卻是一幅墨跡未幹的荷夷獻城投降圖,畫麵上,密布的烏雲正在散開,從雲縫中透射一片燦爛,將死氣沉沉的台灣城映輝出一片光芒;城堡向西延伸是波濤洶湧的大海,海水前麵是連綿的山峰,峰前則是一片空曠地,一座天幕聳立於中央,"鄭"字大旗下,刀光劍影,頗是威嚴,一群文官武將簇擁著主帥,那主帥身披戰袍,腰懸寶劍,神色凝重地望著城堡上空那麵迎風飄揚的白旗和已降至一角的三色旗......畫麵簡捷明快,波瀾壯闊,又飽含深意,令人胸襟開闊,蕩氣回腸,確是絕妙之筆。

題什麽字呢?鄭成功提筆沉思,浮想聯翩。自三月出師以來,澎湖冒風進軍,巧渡天險鹿耳門,登陸攻戰赤嵌城,揮師包圍台灣城,大軍屯田度糧荒,運籌帷幄破荷軍,兩次談判鬥荷使......這一切的爭戰殺伐、唇槍舌劍,目的何在?便是逼使荷夷降下那麵三色旗,升起白旗,今日終於了卻了心願,他的眼前浮幻出一群白膚紅發的殘兵敗將,敲擊著鑼鼓,吹奏著洋號,仿佛大出喪一般,垂頭喪氣地登船揚帆,悄然離去,真格是夕陽敗壘,鹿耳哀濤,一幅侵略者下場的真實畫像......

鄭成功神情激蕩,才思泉湧,揮毫題道:開辟荊榛逐荷夷,十年始克複先基;田橫尚有三千客,茹苦閭關不忍離。題完詩,將筆一擲,大聲誦吟起來:"開辟荊榛逐荷夷,十年始

克複先基......"眾將士亦跟著他大聲誦念:"田橫尚有三千客,茹苦闖關不忍離......"

誦念一遍又一遍,那聲音悲愴而又豪壯,與百姓們的歡呼聲融會成一曲壯麗之歌,在台灣大地上久久地飄蕩......飄蕩......

鄭成功立在那裏,清風輕掠,衣袂飄飄,英姿雋爽,猶似玉樹臨風。他並沒有被眼前這慶賀勝利的聲聲色色所陶醉,而飄飄然,他凝望著大陸方向,思緒翻滾,浮想聯翩。他心中雪亮,取得台灣島後,並非從此天下太平,清軍鐵騎已踏遍全國,逼近廈門、金門,更加慘烈,更加悲壯,更加艱難困苦的征戰還在後麵......突然,一道陰影罩住了他的心,他想起了鄭經之事,渾身不由得微微戰栗,喉頭一甜,湧出一口鮮血。

但,這一切,均被勝利的氣氛淹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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