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海戰,對揆一及台灣殘存荷人乃是致命一擊。自此,他們唯一的希望競似肥皂泡一般噗地破滅了。但不得不承認,揆一雖是冥頑不化,卻也稱得上是條漢子,雖遭慘敗,卻仍不肯降服鄭成功,似乎非要等到鄭軍炸毀熱蘭遮城最後一塊磚石或是將其生擒活捉,方才肯認輸。海戰結束後,寒冷、饑餓、黑暗、漫漫長夜般的死守孤城戰又開始了。
殘存之荷人幸虧有卡烏帶來的補給,否則早已彈盡糧絕。饒是如此,城中已是生氣全無,彌漫著灰暗、淒涼的死亡氣氛。揆一是在等待新的援兵?是巴望一天早上突然發現國姓王大軍消逝得無影無蹤,這一切的酷冷淒涼不過是一場噩夢?他在等待什麽樣的奇跡出現?隻有天知道!
但天無絕人之路。這句中國人的古老哲語,競也同樣適用於外邦異族。就在揆一內外交困、焦頭爛額、漸瀕絕境之時,突然間救星再次降臨。不過,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重新燃起揆一一線希望的,不再是他引以自豪的大荷蘭國,亦不是他倚為穩固靠山的東印度公司,而競又是來自於那方博大精深而又充滿神秘色彩的叫做中國的古老土地。真格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原來,揆一亦悲哀地意識到,現下季節已開始刮北貿易風,巴達維亞城總部便是想增援台灣也得半年之後了,到那時熱蘭遮城恐早已變為一片瓦礫,他也早已做了刀下之鬼了。本國援軍再無從指望,正走投無路之際,他突然想到了國姓王的老對手大清軍。他知道國姓王乃是大清統治整個中國的唯一障礙,大清軍對其進剿,卻是損兵折將,屢屢敗北,因而將國姓王大軍視作眼中釘、肉中刺,極欲拔除而後快。現下既別無選擇,何不一試與之結盟,共同對付這死硬的國姓王?以大清國雄厚的財力,再加上威震海上的荷蘭艦隊,將國姓王一舉剿滅亦說不定!於是,他抱著一線希望修書一封,派遣心腹拉迪斯中尉帶一名通事攜重金秘密潛往中國福建,與清浙閩總督聯絡。
清浙閩總督不是別人,正是與鄭成功多番交手的李率泰。李率泰與達素在廈門大海戰中慘敗於鄭成功之手後,受到清廷的責罰。自此,他越發將鄭成功視作仕途上的惡障,而又怕又恨,競似患了"恐鄭症"一般,一想到與鄭軍尤其是與鄭軍水師作戰,便不寒而栗。所以一年多來,對鄭軍始終避而不戰。這一日,李率泰接到揆一的書函,大喜過望,在他的心目中,荷蘭乃是海上霸王,據有舉世最強大的艦隊,現既有求於己方,正可讓其來對付最令人頭痛的鄭軍水師,清軍鐵騎則在陸上逞威,對付相對較弱的鄭軍陸師。這樣水陸夾擊,鄭成功縱有三頭六臂,又有何懼哉!李率泰大感欣慰,當即滿121應允,盛情款待荷蘭使者拉迪斯,並回書一封。為顯得鄭重其事,亦派遣一名使者隨荷使同往台灣,與揆一麵洽。
十月上旬的一日,拉迪斯帶著清軍使者回到台灣城,向揆一稟報受到清軍總督熱情款待之事,並呈上李率泰的複書。
揆一聞聽大清官員對此盟約如此熱心,甚是高興,慌忙拆開函封閱看李率泰的來書。那書函中略道:鄭成功固我朝(清)與貴國同為敵愾同仇,今後須同心戮力以剪除之,否則恐後患無窮也。今聞足下方與交戰,對於軍火糧食,有轉運不繼之虞,此餘頗為足下憂之,然餘亦可能為足下謀之,使得源源供應耳。唯有求於足下者,則請先派大批兵艦至福建與我軍聯合,一舉削平鄭氏在閩、粵沿海之勢力,俾其首尾不能相應,然後本總督當撥遣將兵,與足下合兵掃除鄭氏侵台之水師,此可謂一舉兩得,幸乞裁奪。
揆一閱罷書函,非但喜意全消,反而猶似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渾身頓時冰涼,呆立當地,半晌無語。
拉迪斯見總督如此,大惑不解,問道:"中國人書信中說些什麽?莫非其不肯發兵來援?"
揆一又是著惱又是無奈,神色古怪地說道:"清總督要我派遣大批戰艦即刻開往福建,協其剿滅廈門、金門之國姓軍。我若有這大批戰艦,又何須冒著引狼人室之風險求援於他人?這豈非天方夜譚乎!這正是應了中國人的一句古語,'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啊!我有求於他,他卻乘人之危,要挾於我,此人真是奸詐狡猾啊!"
拉迪斯不解地問道:"清軍援我戰於福摩薩,我艦隊援清戰於中國福建,均可使國姓王首尾不能相顧,有何不可,怎的總督如此為難?"
揆一冷笑一聲,道:"中尉有所不知,雖是一來一往,這中間之差別何止千裏!清軍兵精糧足,財力雄厚,且其幾乎占領整個中國,兵源財源無窮無盡,如派遣大軍馳援福摩薩,對國姓軍實施反包圍之法,我軍則乘機反攻,已同樣飽受乏糧之苦而疲憊不堪的國姓軍決難敵抵,用不了多久,便會土崩瓦解。國姓王一潰便是大廈坍塌,廈門、金門正如秋之蟲豸,再難興風作浪,便是一時蕩滌不盡,亦不足為我台灣之患矣!"
拉迪斯問道:"我軍艦隊先至大陸,協助清軍剿滅國姓王的老巢,斷其退路,而後挾大勝之威殺回福摩薩,夾擊國姓王軍,其結果不也是一樣的嗎?"
揆一搖頭苦笑道:"哪裏會一樣呢?彼所匱乏者艦船也,所畏懼者國姓王麾下水師也,如我傾所有戰艦助戰於福建沿海之地,清軍必是如魚得水,如虎添翼,廈門、金門彈丸之地,指日可下。正如中尉所言,搗毀國姓王巢穴,便是斷了侵福摩薩大軍之退路。但國姓王被逼至絕路之後,別無選擇,隻有破釜沉舟,傾全力攻打我城,以求在福摩薩紮下根基,作為其新的永久的巢穴。那時,清軍如見有利可圖,可助我一臂之力,若見大勢不妙,便早已逃之天天啦!"揆一略一停頓,又續道:"由此可見,如按彼方之法行事,清軍倒是可攻可守,進退自如;我軍卻慘啦,以疲憊衰竭之孤旅應對國姓王拚命之師,哪裏還有我等之活路?我等豈不是引火燒身嗎?這恰如甜、苦兩枚果子,彼盡享其甜果,而讓我等獨自吞下那枚苦澀不堪言的惡果。這等大賠特賠之生意,又豈能輕易答允哉?!"
拉迪斯恍然大悟,連連點頭,心中暗自欽佩,不愧是總督,果然老而彌辣!於是憤然道:"既然對方如此狡詐,索陛殺了來使,與其一刀兩斷!"
揆一沉吟片刻,方無奈地說道:"不能貿然拒絕,恐怕還是要留一條後路吧。"
揆一亦不敢輕易得罪清軍,當即再次致函李率泰,那口氣極為謙卑,略道:
來文謹悉,敢不遵命,唯奈此地兵力已極有限,又有鄭酋大軍層層圍困,實是有分兵前往增援之心而苦無其力也。總督若肯先發兵至福摩薩,合兵以克鄭酋,待破敵之後,再火速馳往福建,挾大破酋之威,貴我兩軍自可以秋風卷落葉之勢,一舉蕩平閩、粵鄭酋之殘餘,而永享太平,豈不妙哉!還望閣下三思。
書函由清使帶回,想那李率泰與揆一乃是一丘之貉,見到此書會作何反應,必是奸笑一聲,罵道:"哼,這隻老狐狸!"將書函付之一炬。
與清軍結盟之事毫無結果,揆一本想悄無聲息地了結此事,以免引起慌亂。但不知怎的走漏了消息,仿佛一塊石子落人台灣城荷蘭人這一片死水潭中,蕩起了陣陣漣漪,上自文官武將,下至士兵、家眷、商賈之人,均議論紛紛,卻是異日同聲,以為既然巴達維亞援軍無望,何不一試與清軍結盟?甚至許多慕僚亦紛紛前來總督府說服揆一。尤其卡烏,表現得更為英勇。本來海戰慘敗之後,卡烏那狂傲之氣被鄭軍的炮火打得蕩然無存,早已沮喪之極,整日怨天尤人不止。他屢次三番借口熱蘭遮城所積蓄之糧食、軍火已捉襟見肘,難以負擔家眷及傷病者之耗費,而自告奮勇,要將婦孺傷病者及公司貴重之物盡數運往巴達維亞城,但揆一及眾幕僚均想到卡烏如將殘存的艦隻拉走,福摩薩將更加勢單力孤,無法與國姓軍抗衡。再者,他們亦早就窺測到卡烏的狼子野心,明為護航,實為逃匿,並有鯨吞公司貴重物品之嫌,豈能輕易讓其溜走!但卡烏措辭卻是冠冕堂皇,無法正麵反對,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亦堂而皇之地說卡烏將軍身為救援軍最高指揮官,既未能完成破敵解除台灣之厄,必無顏空手而歸見巴城國人,還是留此與福摩薩共存亡的好。卡烏有苦難言,無奈之下隻好蝸居熱蘭遮城中,窺測時機。
這一天時機終於降臨。卡烏聽說清軍願與之結盟,共同對付國姓軍,暗中竊喜,一邊命老魔四下裏傳播與清軍結盟乃是當前福摩薩獲救之唯一希望,一邊做了充分準備後興衝衝來見揆一,說道:"現下北貿易風即將刮起,巴達維亞城總公司便是再派援軍,亦是半年後之事了,我熱蘭遮城守軍兵不滿千,糧不足月,如此困守孤城,終非長久之計,總得尋找一條出路吧。"
揆一對卡烏得意時趾高氣揚、胡吹亂撩,失利後則灰心喪氣、怨天尤人之舉動,早已厭惡透頂,今見其又閃爍其詞,不知又要耍什麽鬼花狐,便緊蹙雙眉,以譏諷的日吻道:"將軍又有何高見,能解得台灣之危難?"
卡烏之神氣似完全恢複了昔日之豪氣,振振有辭地道:"聽說清軍願與我軍結盟,閣下何不一試?"
揆一略感意外,問道:"將軍以為此事可行嗎?"
卡烏道:"與其坐守待斃,不如孤注一擲啊!再說,彼以一國之軍力之財力,屈就於我一支孤旅,豈非千載難逢之美事哉!以本將軍之見,與清軍結盟實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揆一追問道:"利在何處?請將軍言明。"
卡烏早已將應對之詞背得滾瓜爛熟,見問,當即答道:"海戰失利後,我軍所剩戰艦已寥寥無幾,再難獨自對國姓王軍形成威脅,隻能閑置於海灣中徒費糧食軍資而已,以此無所作為之軍與精銳之清軍合盟,攻擊國姓王之閩南巢穴廈門、金門,使其首尾不能相顧,國姓王見根基動搖,必分兵馳援,我熱蘭遮城之困即可不戰而解矣;萬一不能奏效,亦可以盟約為由督促清軍襲擾國姓王軍後方,以牽製其力。同時,我則可從彼處滿載糧食、軍火而歸,以接濟城中燃眉之急。此一舉兩得之事,總督何樂而不為呢!"
揆一見卡烏說得頭頭是道,誇誇其談,不由得心中冷笑道:哼!繡花枕頭!說得再天花亂墜,又有何用?於是,他歎了一口氣,快快說道:"本督何曾不作此想,隻是我軍能夠派遣出的戰艦無幾,也是枉然。再者,將軍也已親眼目睹國姓王大軍之凶猛,此戰對其來說乃是生死之搏,必是極為慘烈,舉目城中上下,恐無人能擔當領軍前往之重任啊!"
卡烏聞言拍案而起,慨言道:"總督何必長他人誌氣,滅自家威風!此事盡可交與本將軍。上次海戰乃是誤中敵軍圈套而致失利,本將軍深感痛悔而無顏見人,因而鬱鬱不樂,似顯消沉,實是在臥薪嚐膽,現今既有此良機與國姓王再決雌雄,正是洗刷本將軍恥辱、報仇雪恨的時機到了。"
揆一早就認定卡烏乃是一個隻有嘴上功夫的怯懦之輩,而對其不敢抱任何希望,絕未想到他竟會自告奮勇承擔此任,且慷慨激昂,求戰心切,大出他的意料之外,心道:"難道本督看走了眼不成?"他正自沉吟,卡烏又懇求道:"總督閣下,請務必給本將軍這一將功折罪之機會,否則......"他欲言又止,神情顯得極為誠懇。
揆一終於被其說動,便當即答允下來,命卡烏即行前去組成艦隊,命諾貝爾(老魔)協助守城。當晚,揆一召集眾幕僚、軍官議決此事,那不過是走一個形式罷了。
不久,一支由大小五艘戰艦組成的艦隊準備停當,在卡烏率領下,悄悄駛離海灣,向大陸福建方向急馳而去。
一個欲將鄭軍置之於死地的陰謀正悄悄逼近廈門、金門。
喜憂交集
由於台灣城近日來對來往行人嚴加控製,盤查極嚴,三日方準許開一次城門,放百姓到山中打柴、射獵。待胡興終於等得機會將清、荷勾結,荷艦隊已前往廈門、金門之事傳到鄭軍營中之時,已是荷艦隊離去三日之後。
鄭成功聞訊大驚,急忙召集眾參軍、將領商討應對之策。
眾文武到齊後,鄭成功將此事簡略述畢,說道:"此事本藩雖從未提起過,但卻是吾心中最為擔憂之事,今日終於發生了。量那滿夷雖兵精糧足,財力雄厚,卻也奈何不了吾軍之水師,今有荷夷與之勾結,其陸戰雖弱,但船堅炮利,與滿夷正可互補其不足,其威力必陡增數倍。而我軍鎮守廈門、金門之兵力微薄,又對兩夷之勾結毫無防範,敵聯軍乍然來攻,如何應付得了?廈門、金門乃是吾軍之根基所在,家眷、資財盡在該地,萬一有個不測,我東征大軍已成水上之浮萍,軍心必亂矣!敵此舉太過凶狠毒辣,吾安得不憂!"
眾文武聞聽此事亦是吃驚不小,楊朝棟、甘孟煜等均以為應派遣一支奇兵,迅速馳援。黃安、馬信、周全斌、陳澤、陳衝等一千大將亦紛紛請戰。
鄭成功亦覺別無他法,當即提議由黃安率右虎衛鎮之精銳,即刻前往增援廈門、金門,截擊荷軍艦隊。
正議決間,忽有哨探來報,有十餘艘艦船正自外海向台灣方向急馳而來。
鄭成功及眾文武聞報盡皆驚疑不定。鄭成功急問道:"自何方而來?"
答道:"自澎湖方向。"
鄭成功聽得"澎湖"二字,心念電閃。如艦船來自於巴達維亞方向,有可能為荷軍新援,而來自於澎湖,卻無洪暄、張在等人訊息,必是自家船隻居多。他的心裏倏然掠過不祥念頭:"來得好快!莫非廈門、金門已失陷了?"
鄭成功與眾文武正在猜測不定,又報:來者似為自家船隻,已依稀可辨旗幟上有"鄭"字、"陳"字字樣。
"陳參軍!"
鄭成功與楊朝棟、黃安等幾乎異口同聲喊了出來。
鄭成功目光閃亮,麵露喜色,沉吟道:"必為陳參軍親臨。既未傾巢而出,看來廈門、金門尚在吾軍之手。"言罷,即率眾文武前往海邊迎接。
統領船隊的果然是參軍陳永華。這時,陳永華已是滿麵春風地快步下船,熱切地與鄭成功及眾參軍、將領一一見禮。
鄭成功緊緊握住陳永華雙手,猶似久別的親人,端詳又端詳,親切地說道:"參軍辛苦操勞,消瘦許多啦!"
陳永華神情激蕩,感懷萬千地說道:"比之藩主及諸位參軍大將風餐露宿、奔波廝殺,永華何苦之有?看藩主及諸位雖神采不失,卻也是麵黃肌瘦,必是殫精竭慮、苦苦熬撐所致,永華受藩主重托,督征糧秣,卻未能及時補充,以致使大軍備受乏糧之苦,真是深感愧疚啊!"
鄭成功誠摯地說道:"參軍無須自責,廈門、金門雖小,卻是我軍根基之所在,根基穩固,東征大軍自然安定;根基如若撼動,我等又豈能安心馳騁廝殺乎?大軍所以能以橫掃千軍之勢奪得台灣大部土地,使荷夷望風喪膽,皆有參軍及留守諸人一份功勞啊!"
楊朝棟等還待再說。陳永華突然打斷他們,向鄭成功使一眼色,故弄玄虛地笑道:"哎呀,我還忘了一件天大的事情,真是罪過啊罪過!"
鄭成功疑道:"什麽天大的事情?"
陳永華道:"卑職帶得一個人來,必是藩主朝思暮想之人......"話音未落,就見陳永華身後一身材嬌小、模樣清俊的士兵迫不及待地跳了過來,鄭成功隻來得及驚奇地"咦"了一聲,那士兵甜甜地呼喚一聲"爹爹--"已縱身投進鄭成功懷中撒起嬌來。那"士兵"不是別人,正是鄭成功嬌女鄭瑜。
鄭成功乍見親人,果然分外高興,雙手捧住女兒的臉,久久地端詳著,那平日裏堅毅而又冷峻的目光倏然間變得溫和而又慈愛。二人對視良久,鄭成功方溫聲問道:"你娘她好嗎?"
鄭瑜輕輕點頭,道:"娘好呢。哥哥他們也都好呢。爹爹,您好嗎?女兒可想煞您啦!看您消瘦的?"
鄭成功心情舒暢,笑道:"爹爹也好呢。爹爹正在與紅毛鬼子較量,看誰能熬得過誰,安得不瘦!"他向鄭瑜使個鬼臉,笑謔道:"行啦,不要纏著爹爹啦!我猜想你想念另一個人恐比想爹爹更多三分吧?這裏也正有一個人比爹爹更對你牽腸掛肚,想得不思茶飯了呢!"鄭瑜雖頗有男子般的英武之氣,但終歸是個未出閣的黃花閨女,見爹爹當著眾多的叔叔、伯伯們戲謔她,早已羞澀得麵如紅霞,嘟起小嘴嬌嗔道:"爹爹--女兒就想您一個人嘛!"
鄭成功輕輕拍拍她的肩膀,慈愛地說道:"別說傻話啦,還不快去!"
鄭瑜早已發現立在眾人後麵的心上之人,此刻再也顧不上害羞,輕快地向甘孟煜跑了過去。
眾文武均極是喜愛這一對璧玉一般的戀人,見藩主如此,也都一邊戲謔,一邊開懷大笑。
將陳永華等迎進大帳,鄭成功命中軍為其安排食宿後,急不可待地說道:"參軍一路辛苦,卻也不能歇息啦!快快說說,那邊之情景如何?糧秣之事可有著落?韃虜有何動靜?民心軍心可還安定?......"
陳永華風塵,的臉上微顯笑意,說道:"藩主這連珠炮似的問,卑職便是想歇息也歇息不得啦!"
眾皆大笑。
陳永華略一沉吟,方道:"王府中之事,就由阿瑜告之藩主吧。至於政事、軍事,少主雖則年輕,但勤勉努力,禮賢下士,將廈門治理得頗有條理,藩主盡可放心。"
鄭成功聞言頗感欣慰,點頭道:"此為本藩最為憂心之事,既如此,吾就放心啦!這恐全賴參軍之力啊!"
陳永華謙遜地道:"陳永華哪有如此之能?這皆是眾人之力啊!還有一事,恐怕也是藩主最為揪心之事。"
鄭成功笑道:"自然是糧秣之事。"
陳永華道:"正是。永華此番載運來六千餘石糧食,恐可解得大
軍燃眉之急吧。"鄭成功果然麵露喜色,略一思索道:"現下屯墾之地已開始有了收獲,雖不能自給,卻也能聊補無米之炊。有了這六千石糧食在手,節儉著用,足可熬到年底啦!這確實是個好消息啊!還有別的事嗎?"陳永華的臉色黯淡下來,遲疑不語,似有難言之隱。
鄭成功見狀,便知那邊有惡事發生,心頭不由得一涼,沉聲說道:"參軍有話但請直言。"
陳永華方沉痛地低聲說道:"太師及其一家,在北京盡數遇難啦。"
"噢?"鄭成功驀然一驚,"怎的遇難?"
"韃虜朝廷不過把太師作為招降藩主之誘餌而已,見屢試不爽,已無可利用之處,便來個斬草除根,將其一家數十餘口於十月份盡數殺害。"
鄭成功僵立當地,痛苦地低下了頭。他早有預料,父親為榮華富貴而歸順韃虜朝廷,乃是在虎口底下苟安偷生,不知何日,性情凶猛的惡虎突然翻臉而將其吞噬,此乃叛逆者應得之下場。但乍然聽到了這一噩耗,父子骨肉之情仍使他悲慟不已。他緊鎖兩眉,虎目中淚水盈然。他的心緒更似浪濤翻滾:想當初父親拉他一同歸降韃虜,他嚴詞拒絕,而憤然起事,舉起了恢複漢室江山之大旗,自此父子二人分道揚鑣。後來他得知,父親歸降後,非但未能飛黃騰達,反而飽受羞辱、折磨,被囚於偏僻荒涼的寧古塔。又受韃虜朝廷脅迫,屢屢派人前來招降,均遭痛斥......想到此處,他的眼前出現了當時情景:跟隨父親的忠實老仆謝表手持父親感人淚下的親筆書信,長跪不起,淚流滿麵,苦苦哀求,直至遭到拒絕,失望歸去......他虎目含淚,凝神苦思,哀傷地自語道:"韃虜惱羞成怒,方自翻臉無情,痛下毒手,家父一半乃是因我而死......可吾為國家為民族之大節,實難再盡此扭曲的孝道了啊......"
眾皆為之淒然。
大帳中一片肅靜,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眾人想勸慰一番,亦覺無處下嘴,均知陳永華在藩主心目中位置非同一般,目光便齊刷刷地射向他。陳永華沉吟良久,也隻淡淡地勸道:"藩主之安康,關乎國家民族之大計,全軍將士、家眷之生死,非一人之事也。事已至此,尚請節哀保重為是。"
鄭成功方自收神,長歎一聲,強自抑製住內心的悲憤,徐徐說道:"本藩既為韃虜之死敵,吾父又豈能安享韃虜之祿乎?此結果早在吾預料之中,非你我之力可以挽回啊!此事無暇顧及,暫且擱置一旁吧,還有什麽事嗎?"
陳永華神情越發沉重,緩緩說道:"上為藩主家事,還有一件國事,恐更令藩主著惱。"
"噢?何事?"
陳永華長歎一聲,道:"韃虜更凶狠的封海開始啦......"
"啊--"慣常逢事極為鎮定的鄭成功聞此,亦情不自禁地驚呼起來,那神態語氣中表現出之震驚和憤怒,比之聽聞乃父及家眷遇難更有過之而無不及。他顫聲問道:"怎的個更凶狠封海之法?"
陳永華歎道:"此番非一般之封海可比,可謂來勢洶洶,趕盡殺絕!隻此八個字足可形容矣。"
鄭成功慍怒地問:"莫非又是我軍之叛逆之所為?"所以有此問,是因為他知道,往往是叛逆做出此等之事時,最為殘忍凶狠,以絕後患。
陳永華苦笑道:"藩主所料不差,此番封海正是奸賊黃梧向韃虜朝廷獻上的一條'絕戶之計'。"
鄭成功想起當初黃梧違犯軍紀,按律當斬,但由於愛惜這一人才而予以寬釋,黃梧卻因畏懼而降清之事,憤恨而又傷感地說道:"本藩當日一時心軟,施以宋襄公之仁,以致故息養奸,釀成今日之患,逆賊誤我大事矣!"
陳永華遂將一紙遞與鄭成功,道:"這便是黃賊所陳剿殺我軍的五條毒計,請藩主過目。"
鄭成功接過閱看。那紙上寫道:
一、金、廈兩島彈丸之區,得延之今日而抗拒者,實由沿海人民下險,糧餉油鐵桅船之物,靡不接濟,若從山東、浙江、福建、廣東沿海居民盡徙入內地,設立邊界布置防守,則不攻自滅也。
二、將所有沿海船隻,悉行燒毀,寸板不許下水,凡溪河豎椿柵,貨物不許越界,時刻嘹望,違者死無赦。如此半載,海師(指鄭軍)船隻無可修葺,自然朽爛,敵眾許多,糧草不繼,自然瓦解,此所謂不用戰而坐看其死也。
三、其父芝龍羈縻在京,鄭成功賂商賈,南北興販,時通消息。宜速究此輩,嚴加懲治,貨物入官,則交通可絕矣。
四、鄭族墳墓現在各處,叛臣賊子誅及九族,況其祖乎?悉一概遷毀,暴露殄滅。俾其命脈斷,則種類不待誅而自滅也。
五、投誠官兵散在各府州縣,虛靡錢糧。倘有作祟,又貽害地方不淺。可將投誠官兵移住各省,分墾荒地,不但可散其黨,以絕後患;且可蕃眾而足國也。
鄭成功初看之時,尚在冷笑,再往下看,臉色驟然大變,血脈賁張,渾身顫抖,連手中的紙亦以簌簌作響。看完之後,他的右手緊握拳頭,猛地揮下,"咚"的一聲砸在案上,殷紅的血從指縫中滲出,滴滴而下。鄭成功亦不覺,鐵青著臉,怒聲罵道:"黃賊欺吾太甚!生者有怨,死者何罪?膽敢如此意狠心毒,結此不共戴天之仇!倘有一日治兵而西,吾不寸磔汝屍,枉作人間大丈夫也!"
(鄭成功亡後,鄭經襲其職,後率兵攻破海澄,黃梧已死久矣。鄭經命發棺而毀其屍。此為後話。)
陳永華接著詳述了事件發生之其前因後果。
原來,黃梧降清後,原以為鄭成功一支孤旅,憑借廈門、金門彈丸之地,已是秋後蟲豸,決難再興風作雨,於是死心塌地效忠清廷,仗恃著深知鄭軍內情,出惡計,獻毒謀,並親自前往征剿,意欲將鄭成功置之於死地。哪知,鄭成功率軍南征北討,愈戰愈勇,廈海一戰,競將征討大軍殺得幾乎全軍覆滅,自己也險些作了鄭軍刀下之鬼。由於征剿不利,他時常受到上司的責罵,日子十分難過。現下鄭軍不但穩居廈門、金門,更東征台灣,戰果累累,眼看氣候大成。而清軍雖三番五次頒布禁海之令,卻形同廢紙,奈何不了鄭成功一根毫毛。黃梧整日心驚肉跳,可謂夜不安寢,食不甘味。他深知鄭成功在世一日,他就將一日活得不安寧。趁鄭成功率主力大軍遠征、難以顧及廈門、金門之際,將其扼死,是唯一之機會了,否則待其奪得台灣,紮下更穩固之根基,卷土重來,他這個叛將便死無葬身之地了。由是,他於六月便向清廷密陳上述之《滅賊五策》。
清廷正對鄭成功束手無策,當即采納黃梧之議,並派遣兵部尚書蘇納海來至閩地,會同浙閩總督李率泰,及黃梧勘遷。而後於八月頒布《遷界令》,前因浙江、江南、福建、廣東等瀕海地方逼近賊巢,鄭逆成功螳臂擋車,抗命天朝,乃有惡民奸商助紂為虐,暗中資助海逆糧餉,使其有恃無恐,更加肆無忌憚,荼毒地方,侵犯百姓,致使百姓不獲寧宇。故奉欽令,沿海居民盡數遷移至內地,堅壁清野,以枯竭鄭逆糧餉物資之接濟。自限定之日起,凡通海者斬首示眾,抗遷移者焚其房屋,大家小戶,皆按此律,絕不寬宥。實施此法,實為保全民生之大計。
該令一下,清官兵湧至,強行遷徙,上自遼東,下至廣東,所經各省沿海居民,全部遷入內地三十裏界內。稍有不服者,清兵即將其梟首,或將其所有之村莊、田宅,盡皆焚毀。致使沿海數千裏區域內之百姓,橫遭空前之浩劫,男女老幼離鄉背井,流離失所,哭泣詈罵,怨聲載道,死亡者數以百萬計。蘇納海與李率泰、黃梧等沆瀣一氣,收殺諸家商賈大戶,縱容官兵肆意搶掠百姓財物,挖毀鄭氏家族祖墳,焚燒村莊戶宅,大逞淫威,無所不用其極。
連清湖廣道禦史李芝芳聞聽遷海之慘狀後,亦感到無地自容,愧疚道:"自古養兵,以衛疆土,未聞棄疆土而避敵者也。"又哀歎道:"強行遷移之時,官兵一到,百姓遂棄舍田宅,撤離家產,拜別墳墓,號泣而去,是委民於溝洫也。為民父母,豈忍若是?"由此可見遷界之殘酷情狀。
陳永華最後說道:"卑職臨行之前,曾秘密潛往遷界區域探察,所到之處,荒塚層疊,茂草叢生,滿目蕭瑟,許多原來繁榮興盛之地盡皆化為廢墟,一路上更是遺屍累累,許多姓氏從此滅絕,其淒楚景象,不忍卒睹。沿海及各島之百姓,多有奮起反抗者,奈何手無寸鐵,多慘遭屠戮;亦有流落漂?白海上者,少主已派出船隻沿海收攏,至廈門、金門予以妥善安置。現下,兩島已快成難民聚居之地啦!"陳永華時而憤恨、時而哀傷、時而憂心忡忡地陳述,猶似瀉長江之水,滔滔不絕。
眾人聽著仿佛做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噩夢,陳剛一述畢,黃安、馬信、周全斌、陳澤、陳衝等一千大將紛紛跳將起來,痛罵黃梧良心喪盡,出賣民族,以媚韃虜,必將遺臭萬年!表示日後必將此奸賊碎屍萬段!亦痛罵韃虜野蠻殘暴凶狠,荼毒我漢家百姓,作踐我大好河山,與韃虜勢不兩立......
正當眾將領情緒激憤,詛咒、責罵之時,鄭成功卻已漸漸冷靜下來,低首默默沉思,良久,方低沉而悲愴地說道:"當年,老仆謝表持書前來說降,曾言道,太師所以受禁於北京,乃為本藩不肯剃發所致,今番看來,吾不願剃發降虜,留得此數莖發,卻又回天乏術,無能恢複漢室江山,以致累及桑梓百姓,使數千裏膏腴魚鹽之地、百萬億芸芸生靈遭此塗炭,吾心碎矣!今當馳令各處,收攏漂泊於海上之殘民,將其移至台灣,開辟草萊,相助耕種,以養精蓄銳,等待時機,整甲而西,驅除韃虜,收複我山河,猶未晚也!"
他略一停頓,又望著陳永華,殷切地說道:"此事還須陳參軍費心,你我閡別半載,今日相見猶如隔三秋之感,本藩實想將參軍留在台灣,助吾一臂之力,但那邊如此多事,非參軍不能維係其大局,你在此休歇兩日,還得掉轉船頭回歸廈門。有參軍在彼處,本藩始能安心在外征戰廝殺。再由陳衝將軍率一部精銳隨參軍前往,收攏海上難民,盡數載至台灣,參軍以為如何?可有何異議?"
陳永華慨然說道:"藩主如此信賴,永華感懷至深,複有何言?自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有陳將軍鼎力相助,永華必不負重托。隻是藩主身負重任,不可過於憂忿,以免傷身。古人言道:'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藩主眼下正如是耳!"
鄭成功讚許地點點頭,道:"參軍放心,吾自當善加調理,分清孰重孰輕。還有一事,本藩一直掛懷於心。吾已探知,荷夷與韃虜狼狽為奸,已結為盟約,數前荷夷派遣艦隊潛往閩地,恐欲對我廈門、金門不利,參軍來時可曾發現有何動靜?"
陳永華至此,臉色方和緩下來,微微一笑,道:"正要稟報藩主,此番雖帶來種種噩訊,卻也捎帶來一樁不大不小的喜訊,藩主聽了一定高興。"
鄭成功聞言,眼睛一亮,急問:"何喜之有,參軍快說。"
陳永華道:"卑職率船隊正向台灣進發,至半途,發現一艘艦船在海浪中漂蕩,便將其截獲,卻是一艘損壞的荷艦,艦上斷糧斷水,已在海中漂泊數日,眼見求救無望,艦上荷人正束手待斃。卑職將其救下,供以食物淡水,為其療傷治病。其艦長名日'拉迪斯'--""拉迪斯?"鄭成功打斷陳永華之語,問何廷斌:"閣下可識得此人?"
何廷斌答道:"識得。""如何?"
"此人雖年齡較輕,但精明幹練,駕馭士兵很有一套,頗受揆一賞識。"
鄭成功追問道:"可有血債?"
何廷斌搖頭道:"此人雖為揆一之心腹,但為人還算正直,他剛來台灣不久,聽說他在歐陸經過多次戰爭,作戰勇猛機智,很快由士兵擢升至中尉,後隨韋德拉恩馳援台灣,韋德拉恩撤走後,他留下協守台灣。據在下所知他並無濫殺無辜之例,平時對部下約束極嚴,對那些作威作福、魚肉百姓之人還頗有些看不慣呢。他如能真心歸順,對藩主必有大用。"
鄭成功嗯了一聲,請陳永華繼續說下去。
陳永華續道:"這拉迪斯似是對其上司失去信任,情緒極為沮喪,在吾熱誠相助感召之下,倒沒費什麽周折,便將其所知盡數供出。原來該艦正是前往大陸與韃虜勾結的艦隊船隻之一,其艦隊在駛往福建途中,卻因發生變故,而使這魔鬼之盟約中途夭折了。"
"噢?勾結未成?"鄭成功頓時鬆了一口氣""為何未成?其餘艦隻哪裏去了?"
陳永華遂將一封書信遞與鄭成功,道:"這是揆一回複李率泰的書函,藩主一觀,便會瞧出些許端倪。"
鄭成功接過書函閱看,那書中略道:
依遵來示,雖處於鄭酋重重包圍之中,仍以盟約為重,抽調戰艦,由卡鳥將軍率領艦隊前往福建,與貴軍合兵克敵,必威力大增,所向無敵。待搗毀閩、粵沿海鄭酋之巢穴,廓清貴國之患後,務請即速趕至台灣馳援吾軍。雖如此,本督仍堅持認為,聯軍先破侵台之敵再破廈、金敵巢,方為上上之策,其中之理,已在上次書信中盡述,此番再由卡鳥將軍麵洽,如總督尚能體察本督之心,改變初衷,卡烏將軍可為貴軍之先導,急馳台灣,殺鄭酋一個措手不及,貴、我之大患即可拔除矣!乞望總督明察!
閱罷書函,鄭成功已然窺知一二,冷笑道:"魔鬼之盟,斷不了爾虞我詐,相互算計。從揆一極無奈之口氣中自可一目了然,老奸巨猾的李率泰見死不救,卻乘機提出刻薄條件,要挾荷夷先出兵方能成約。"
陳永華笑道:"正是如此。不過,其中之曲折回桓,一時也道不
清楚,藩主可將拉迪斯喚來詳加訊問,使知端的。"
鄭成功心情已平和下來,說道:"好,便是如此。"
鄭成功設晚筵為陳永華等一行接風。是夜,二人秉燭長談,共謀兩岸諸般大事,幾徹夜未眠。
荷將倒戈
翌日,鄭成功偕陳永華、楊朝棟、黃安、馬信、周全斌、何廷斌等前往探視拉迪斯。
拉迪斯身子尚未複原,病體懨懨地臥在那裏前思後想,聽看護說國姓王親自來見,呼啦一下子翻身坐起。在他的心目中,國姓王是個善能呼風喚雨、深不可測的人物,作為敵手,他對鄭成功是又恨又怕又甚是欽佩,現下卻是他的階下之囚,要相見時,心下免不了有些惶恐,連喘息聲都顯得有些急促起來,瞪大眼睛望著帳簾。
看護掀開帳簾,有五七人魚貫而入。拉迪斯但見為首一人方臉大耳,氣宇軒昂,不怒而威,猜想便是國姓王,便掙紮著要下榻行禮。鄭成功麵帶微笑,擺手示意,要他莫動。何廷斌上前問候,道:"中尉閣下,可還識得我嗎?"
拉迪斯側目一看,不由得一愣,大惑道:"閣下不是何通事嗎?先生進山尋醫治病,怎的從此不見了蹤影?怎的又在這裏?莫非......"從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以為何廷斌也是被國姓王俘獲。何廷斌笑道:"在下正是何通事,不過現下是王爺麾下的通事,為國家效力啦!"
拉迪斯神色默然,低首無語。
何廷斌又道:"中尉深明大義,毅然選擇一條明路,頗得我家王爺欽佩,今日特來看望閣下啦!"
拉迪斯點點頭,神色顯得有些激動又有些局促不安。
鄭成功坐在拉迪斯麵前,溫聲說道:"身體恢複得如何?可好些了嗎?"
拉迪斯絕沒想到在他們荷蘭人中被視為"惡魔"、"海盜"、"草寇",與鐵、與血、與野蠻、與死亡聯係在一起的鄭成功,竟是如此一個敦厚溫和、儒雅大度之人,聽了何廷斌譯說之後,他的慌亂畏懼之感悄然消逝,敬佩而又感激地望著鄭成功,連連點頭道:"卑為侵占貴國之台灣而來至此地,實為有罪之人,幸蒙陳將軍寬宏大量,傾力搭救,方得以苟活性命,今又得王爺如此掛懷,實令在下誠惶誠恐、深感大德。王爺如有用的著在下之處,但請吩咐,拉迪斯必當盡力而為!"
鄭成功搖搖頭,微微一笑,道:"閣下但請安心養病,無須對他事牽腸掛肚。隻是聽說閣下願與我等共同開發台灣,甚為高興,從今往後,你我便皆為兄弟啦。既為兄弟,你身體不佳,吾豈能不前來探望、敘談一番?你說是嗎?"
拉迪斯聽了鄭成功之語,灰冷的心頓感熱乎乎的,他一時不知說什麽好,隻是恭敬地連連點頭。
鄭成功道:"聽說貴軍與清軍結成同盟,卡烏將軍率艦隊前往我中國福建,不知情形如何,閣下怎的漂泊海上?"
拉迪斯神色黯淡下來,沉默良久,方將與清軍結盟之細枝末節頗為苦澀地徐徐道出。
正如鄭成功所料,揆一在絕望之時求助於清軍,李率泰正缺乏水戰之師,樂得做個順水人情,又汞人之危,提出聯軍先行攻打閩、粵之地鄭軍老巢。揆一百般無奈之下,隻好就範,委曲求全,寫下了這一卑躬屈膝之書信,同時派艦隊入閩。揆一雖為老謀深算,卻不知卡烏所以一反常態,求戰心切,乃是另有企圖。待卡烏率領艦隊、攜帶奇珍異寶,於十一月初從台江南口解纜啟程向西而進。駛出約十裏許、剛剛脫離台灣城視線之外,時海上風恬浪靜,極適航行,卡烏卻下令拋錨,停止繼續前行,並與其副手商量,以為以此破殘不堪的四五艘戰艦前往大陸與鄭軍勇猛水師對壘,無異於以卵擊石,其結果必是死無葬身之地,決定返回巴達維亞城,搬取救兵再殺回來報仇雪恨。
卡烏部下皆一致讚成,隻有拉迪斯乃是揆一派來暗中監督卡烏的親信,強烈反對,以為此舉為出賣福摩薩,為臨陣脫逃,將失信於清軍,更為可怕的是對福摩薩荷人之士氣無異於又潑了一盆涼水,必將頃刻間土崩瓦解,福摩薩之前程便立時被斷送了。
雙方發生了激烈爭論。卡烏居此叵測之心已久,哪裏會讓一個小小的中尉阻擋住?他咬定,返歸巴達維亞城搬取救兵乃是總督的機密命令,隻怕引起人心慌亂方才假托前往福建迎擊國姓軍。他日 日聲聲自有保得福摩薩不失之良策,別人無權幹涉,強令麾下四艦轉航,向爪哇、巴達維亞方向揚長而去。
丟下拉迪斯一艦,在茫茫大海上顯得極是孤獨。拉迪斯有心駛回熱蘭遮城向揆一稟報此事,但他想到此時回去於事無補,卻隻能引起更大的人心恐慌;加之來路已被鄭軍水師切斷,要想回去亦是很難了。拉迪斯已是走投無路,一怒之下,索性下令單艦駛往中國福建,以顯結盟精誠之心,感化李率泰。乃知,福不雙降,禍不單行,至中途,機舵損壞,戰艦寸步難行,隻能隨波逐浪,聽天由命了......
正如何廷斌所言,拉迪斯對揆一忠心耿耿,當中國大軍大舉攻打台灣時,他對戰勝鄭軍充滿信心,甚至在連連失利、困守孤城之時,仍未絕望,堅信巴達維亞城必會派遣強大艦隊來援。誰知,先是狂傲不羈的韋德拉恩到此耀武揚威了一番,撒手而去;接著是新任總督克林科上演一幕換馬鬧劇,而不了了之;後來又是善吹牛皮而不堪一擊的卡烏,一經敗績,便貪生怕死、臨陣脫逃。看來,台灣興盛之時,誰都把這裏當作取之不盡、用之不完的風水寶地,誰都想伸手大撈一把;待台灣逢遭厄運之時,卻又一個個做了縮頭烏龜,再無人關心駐台灣同胞之生死。在他將死之即,落人中國軍隊手中,初時以為必將受盡折磨、侮辱後慘死,他做夢也未想到一個戰俘竟會受到如此厚待。到達台灣鄭軍大營後,又看到其餘被俘之人包括那些黑人奴仆,都受到極好待遇,親眼目睹和親身體驗,使他確信謠傳中的"惡魔",實是一位仁義之王,其軍亦是一支仁義之師。進而想到統治台灣的荷人對郭懷一的血性鎮壓,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且從那以後,對中國人稍有懷疑,便捆綁吊打、槍殺砍頭,絕不心慈手軟,數年來不知錯殺了多少無辜的中國人。對比之下,他身為荷蘭人,深感愧疚和負罪,便誠心歸服了國姓王......
初時,鄭成功隻道拉迪斯隻是為了報答陳永華的活命之恩,方才歸順,哪知內中竟有如此多的恩怨波折,不由得心中感歎:"這正是叫做'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啊!"
接談之後,鄭成功對拉迪斯印象頗佳。他想,拉迪斯既為揆一之親信,必然洞悉揆一的心思以及城中防守最為薄弱之處。但他到底是荷軍軍官,從其言談舉止看亦非那種見風使舵的勢利小人,雖誠心歸順,但要他為破城對付其同胞而出謀劃策,恐怕會挫傷其民族之感情。鄭成功拿捏不準,見次想開,卻又將話語吞咽了下去。猶豫了良久,方試探著問道:"閣下雖為荷蘭人,但無論是勇氣還是智慧,均令人敬佩不已。本藩率大軍與貴國人為敵,不知閣下作何感想?"拉迪斯聽罷翻譯,臉色微微一紅,誠摯地說道:"福摩薩本就是貴國之土地,被我國強行占領了數十年之久,王爺今來索還,到了該當歸還之日了。此事,是本國人與王爺為敵,非王爺與本國人為敵也。"
鄭成功見他如此坦誠,心中暗喜,話語漸漸切人正題,道:"閣下真是深明大義之人啊!本藩很想知道現下城中情形如何,還有多少能防守作戰的士兵?糧食、彈藥尚剩幾何?士氣是否低落?照此下去,還能維持得多久?閣下能否告知一二?"
拉迪斯爽快地答道:"當然可以。城堡被圍困已達八個月之久,眼下南貿易風已然過去,巴達維亞城已無法派兵來援,卡烏又帶走了最精壯之士兵和最急需之物資,更是雪上加霜。原本城中有兩眼水井,但都已幹涸,所用淡水僅靠城東南山上泉水維持,糧食更是已快耗盡,又無新鮮蔬菜、水果,士兵多患有水腫、瘧疾等疾病,我離開之時,城堡中尚剩下四五百名能登城防守的士兵,由於疾病之困擾,士兵減員必是日漸增多。不瞞王爺說,眼下城中無論是人員還是物資,均到了山窮水盡、極度艱難之時啦!這便是城堡中之真實情形。"說到此處,他長歎一聲,神色語氣頗為傷感。
鄭成功默默點頭,半晌無語。
拉迪斯似乎看鄭成功有話要問,便說道:"王爺有話盡可明言,拉迪斯必會坦誠相告。"
鄭成功方又徐徐說道:"那就難為閣下啦!城中既然如此之弱,現下本藩要麽揮軍攻城,要麽逼迫揆一出降,要麽繼續圍困下去,等待城中彈盡糧絕,此三者必居其一。閣下以為,本藩當施以何種方法為好?"
拉迪斯微蹙眉頭,沉思了一會兒,方苦笑一聲,道:"王爺如率軍攻城,城中必傾全力作拚死一搏,如此便是將城堡夷為平地,化為齏粉,貴軍也必是傷亡慘重,這對雙方均為不利,此法自不足取;眼下城堡中受饑餓、疾病之折磨,已是苦不堪言,繼續圍困下去,用不了一個月,便將彈盡糧絕,毀於一旦,也會餓斃、病亡許多人,我身為荷蘭人,實不忍看到如此慘狀,所以亦不願王爺取用此法;剩下的便隻有招降揆一啦,此法為上上之策,如能遂願,以王爺之仁義,自不會以怨報怨,而殺戮我荷國軍民,如此,我之國人則可平安撤離福摩薩啦!"
鄭成功雙眸閃亮,直直地盯視著拉迪斯,問道:"閣下以為揆一有投降之可能嗎?"
拉迪斯連連搖頭,答道:"以我對揆一總督之認識,他是個剛愎自用之人,在不到完全絕望之時,他是不會輕易言降的。"
鄭成功惑道:"哪?招降豈不是一句空談?"
拉迪斯道:"並非空談,隻不過要稍稍延遲一些時間而已。揆一所以仍在固守,所依托者,烏特契特堡;寄希望者,是與清軍之結盟,隻要貴軍先行攻下烏特契特堡,再設法使揆一知曉卡烏早已逃歸巴達維亞城。揆一雖然倔強,卻也很實際,既無了依托,又絕了希望,他必降無疑!"
"噢--"鄭成功頗為讚許地點著頭,進而問道:"烏特契特堡壘堅固程度如何?有多少守軍?有幾門大炮?"
拉迪斯答道:"王爺定然知曉,熱蘭遮城堡東南山頭上有一方形堡壘,便是烏特契特堡。該堡壘距熱蘭遮城隻有一箭之地,所處地勢卻又比後者高出許多。堡壘中隻有三門大炮,三十餘名士兵,防守兵力極為薄弱。如以一部兵力先行攻下這個堡壘,占領這座山,便對熱蘭遮城逞居高臨下之勢,熱蘭遮城暴露無遺,再無絲毫遮蔽,貴軍不費吹灰之力,即可進而拿下外堡,再以外堡上城城壁為屏障,城中炮火再也碰不到貴軍一根毫毛,大炮火銃再凶猛,亦成一堆廢銅爛鐵矣!"說到此處,他刹住話頭,略一躊躇,方又補充道:"還有一件極為隱秘之事,如能成功,確是對揆一及城中守軍致命一擊。"
鄭成功眼睛一亮,急問:"何事?"
"城堡東南山上有一道山泉,水極清冽,貴軍圍城之後,水井幹涸,揆一便命士兵鑿山挖渠,將此泉之水設法引入城中,現下城堡中所用之淡水,完全仰仗這一山泉,貴軍若能占領此山,截斷其水源,不出三日,揆一便是不想歸降恐也由不得他啦,此乃大勢所趨也!"鄭成功由衷地讚道:"聽說閣下曾在歐陸打過許多惡仗,勇猛無敵,機智過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閣下見解頗為不俗,招降之法確是貴國之人得以保全之唯一出路。吾之所以未能急於攻城,既是不願徒增吾軍士卒之傷亡,亦是不忍過多傷害城堡中之無辜居民。以現下之狀,誠如閣下所言,再不盡速拿下城堡,無休無止地圍困下去,城中之人就更苦啦!本藩正在進退兩難之際,聽閣下一番金玉之言,罩在心頭的雲霧頓時消散,一片清澈明朗啦!"
鄭成功不待拉迪斯回答,轉身向麾下眾人問道:"先行攻打烏特契特堡壘,諸位以為如何?可有異議?"
陳永華道:"屬下初來乍到,尚不盡知荷軍之虛實,但拉迪斯閣下所言,確為發自肺腑,道出城堡中許多真實情形,令人深受鼓舞。藩主用兵如神,再對拉迪斯所陳巧加運用,拿下荷夷最後之堡壘,當在情理之中。"
楊朝棟接道:"陳參軍言之有理,兵法雲:'知彼知己,百戰不殆"現我軍得已休整,又得充足之糧食,士氣正盛,今又盡知荷軍之虛實,正可乘勢攻城,當可一舉而下。"
黃安亦道:"以拉迪斯閣下所言,此刻正是攻打烏特契特堡壘最好之時機,所冒風險百無其一,而一旦拿下該堡,卻又是對荷夷致命之一擊,其意義十分重大,安以為此法可行。"
馬信、周全斌等亦對攻打烏特契特堡極表讚同。
鄭成功略加沉思,大手一揮,毅然說道:"好!便依諸位之見,打掉這一攔路虎!"
這時拉迪斯看了一眼鄭成功,又掃視一下眾人,目光最後落在何廷斌臉上,想說什麽,卻又似乎難以啟齒,臉上露出頗為古怪的神色。
鄭成功何等心細,早已察覺,便主動問道:"閣下還有什麽要對本藩說的嗎?"
拉迪斯見問,迫不及待地說道:"還有一事求懇王爺,如能應允,拉迪斯感激不盡。"
鄭成功道:"但請明言,本藩無有不允。"
拉迪斯方以懇求的吻說道:"城堡中人所以苦苦與王爺大軍抗衡,乃是不知王爺寬宏大量,有好生之德,又懾於揆一之淫威,實是不得已而為之,破城之日,拉迪斯鬥膽求懇王爺大施仁義之心,網開一麵,約束大軍不要殺害無辜之人。"
鄭成功經與拉迪斯一番交談,獲知清、荷兩夷之盟約確已中途夭折,解開了心中一大積鬱;又洞悉了城堡中荷守軍之詳細情形,有了破城之策,親人之死和清軍遷海所帶來的諸般煩惱已雲消霧散,心中甚為快慰,對拉迪斯之請哪有不允之理,當即慨然答允下來。
鄭成功道:"閣下一片熱誠之心,本藩及屬下諸人深自敬重,便是看在閣下金麵,破城之日,本藩絕不傷害無辜就是啦!"他略一停頓,又補充道:"我朝為仁義之邦,本藩行的是仁義之師,別說無辜居民,便是揆一總督,及其麾下重要大員,有朝一落入吾軍手中,功;絕不會傷其性命,閣下盡可放心。不過,那些以殺害中國人為樂的屠夫、劊子手,惡名昭彰、民憤極大者,便是本藩想網開一麵,麾下將士和台灣百姓恐也饒他不得。此等罪大惡極之人,卻要例外,還望閣下諒解。"
拉迪斯連連點頭,頗為信服地說道:"那是惡人應有之下場,應該如此,拉迪斯還有什麽可說的呢。難隆王爺大軍所向披靡,令敵手喪膽,得百姓擁戴,吾眼界狹小,目光短淺,原隻道隻有我大荷蘭國軍隊方能縱橫四海,統霸天下,今日方才大開眼界,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在此拉迪斯先代我國在台灣人眾謝過王爺啦!"說話間,色真是謙恭至極。
鄭成功甚是得意,又安撫了拉迪斯一番,命楊朝棟對其善加治療護理,方率眾人離去。
攻克暗堡
鄭成功沒有了清、荷兩夷結盟的後顧之憂,加之清軍全麵遷海,封鎖廈門、金門,乃至台灣,大勢使然,促使他不得不盡速奪取整個台灣,以創建更為穩固、更為永久之根基。於是,在與拉迪斯長談的當夜,大會文武,周密商討兵力之布置,攻打之步驟。最後商定,分三步拿下台灣城。
第一步:攻克烏特契特堡,斷其一翼;第二步:掐斷其水源,扼住其喉嚨;第三步:招降。如其仍冥頑不化,則強力攻克。
而後,開始做嚴密之準備。
此戰之第一階段,不過是攻克一小小方形堡,鄭成功仍是極為重視,他生怕眾將士有輕敵之意,而招致無謂之傷亡,便鄭重其事地囑咐道:"此戰乃是與荷夷最後之決戰,吾勢在必得。此戰之後,再想與荷夷交手恐怕也無此機會啦!本藩殷切希望,眾位在攻打之時,勇猛而又謹慎,大膽而不失魯莽,切莫疏忽大意而在溝壑裏翻船。日後論功行賞之時,既要看戰果如何,還要看自家傷亡情形如何而定。"鄭成功還宣稱,屆時要將帥帳再度移至一鯤身,親臨指揮此戰。這既為表示此戰之重,又可大大鼓舞士氣。
陳永華本欲延遲幾日,待大軍拿下台灣城後,再返歸廈門,以讓鎮守廈門、金門之將士分享這一歡樂。
但鄭成功不允,催促他早日啟程,說道:"本藩亦不願參軍匆忙離去,但那邊遷界封海,正是舉足艱難之際,參軍要事纏身,重任壓肩,卻是一刻也延誤不得啦!"見陳永華還在猶豫,他豪壯地說道:"不是本藩誇口,台灣城已在吾掌握之中!參軍回到廈門之後,自可大造聲勢,說道遠征軍已從荷夷鐵蹄下奪取了最後一個堡壘,台灣全境已全部回歸我天朝。本藩決不會讓參軍尷尬的,不日,必有破城之喜訊傳至。"
陳永華升任參軍之職已有數年,被鄭成功視為股肱,自然深知鄭成功之為人,吐談謹慎,思慮縝密,行事快捷,一心要做之事,極少失誤。他既畢其功於一役,諸般條件又均已成熟,台灣城確已成為其囊中之物。於是說道:"藩主親臨督戰,何愁此城不下!永華無福親眼目睹此一快事,隻有先行向藩主道賀啦!願藩主馬到成功,早奏捷報!"
二人相視大笑。
笑畢,鄭成功卻又想起一事,神色恢複了凝重,說道:"還有一事,本藩一直放心不下。"
陳永華道:"何事令藩主如此憂心?"
鄭成功作憂慮狀,徐徐說道:"參軍心思綿密,該當洞悉本藩之意,廈門、金門乃我軍之根基所在,但終歸是促狹偏窄之地,憑此一隅,無法長久與韃虜抗衡啊!"
陳永華心下一動,問道:"藩主莫非有意將廈、金之根基盡數遷來台灣?"
鄭成功沉吟道:"正有此意。不瞞參軍說,從出征之日起,本藩便已暗中發誓,要將台灣之地開創為萬世不拔之基業,奈何部分文武官員,乃至多數家眷,仍對台灣懷有極深之成見,將其視為'蠻荒'之地,而不願遷移至此。此事關乎大軍之未來,絕非小事,本藩遠征在外,心有餘而力不足,此事亦要著落在參軍身上啦。"
陳永華道:"永華亦早有此想法,隻是眼下驅趕荷夷,收複台灣乃是第一等大事,遠征大軍圍城的圍城,墾荒的墾荒,生怕說出此事使藩主分心,貽誤戰機,方未能明言,不知藩主要在下做些何事?"鄭成功點頭道:"參軍既也讚同,此事可成矣!望參軍回廈門之後,多多陳述滿夷對我軍之虎視眈眈,廈門、金門諸島處境之險惡;大加頌揚台灣群島天候之潤和,景致之秀麗,物產之富庶,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務要說服眾人,放遠眼光,心甘情願地將其家眷盡數遷來台灣,共同開辟草萊,創建家園,以造福子孫。"最後,頗為信賴地說道:"此事頗為麻煩,非參軍不能解吾之憂啊!"
陳永華是何等樣人,豈能不知此事之重大,見藩主如此鄭重相托,頗為感動,慨然說道:"永華自當勉力而為,替藩主分憂。待藩主收複台灣全境之後,一聲令下,屬下必率先將自家眷屬移此,以作他人之表率。"
鄭成功大喜道:"那就有勞參軍啦!"
二人就要分手了,陳永華卻似語猶未盡,但猶猶豫豫,又似有難言之隱,此種表現,在心思縝密、辦事幹練的陳永華身上,是絕無僅有的,如何瞞得過鄭成功?在鄭成功再三追問之下,陳永華不得不和盤托出發生在廈門的一樁醜事,唏噓著說道:"藩主不要暴怒,是大公子......"
"是鄭經?他怎麽啦?"鄭成功惶急地問道。
陳永華故作輕描淡寫地說道:"大公子主持廈門軍務,倒也勤勉,凡事頗有條理,隻是在女色上一時把持不住,與四公子的侍女陳氏秋香有染,已使該侍女懷胞六月......"
鄭成功沒等聽完,"啪"地一拍案幾,勃然大怒道:"逆子混賬!競幹出如此荒唐之事!"他臉色氣得煞白,咆哮不已。
陳永華勸道:"藩主息怒,您現在為國之棟梁,大軍之主,乃金身玉體,切切不可氣急而傷身,世子之事已然做下,隻有想一妙策,善加處理為是。"
鄭成功氣咻咻地道:"在此國家破亡、民族危難之際,如此不顧全大局,敗壞軍紀、家風,還有何妙策可施,隻有軍紀、家法一並從事了。"
陳永華從袖中掏出一封書信,道:"這是唐尚書(即前朝尚書唐顯悅,鄭經之妻唐氏是其親侄女)致藩主的書信,永華雖知內情,卻也不敢私匿,請藩主斟之。"說完,遞於鄭成功。
鄭成功手微微顫抖著接過書信,展開披閱,見信寫得極短,言辭卻頗為辛辣,略道:
三父八母,乳母亦居之一。如此家風不正,安能收複民心,安邦治國乎?
鄭成功看著書信,又惱怒又是慚愧,渾身顫抖,信箋在簌簌作響。良久,方長歎一聲,幽幽說道:"豎子難成大器,壞我大事矣!"鄭成功情緒漸趨平靜,道:"請參軍將詳情告之。"
陳永華點點頭,將事情經過簡捷地道出。
原來,大軍尚未出征之前,鄭經與秋香之事已經生成,但鄭成功在,鄭經尚不敢過於放肆,隻是做出點偷香竊玉的勾當,等得鄭成功率軍遠征,唐氏又極柔弱,鄭經再無忌憚,便明目張膽地與秋香狎呢,恍若佳偶一般。唐氏夫人孤立無援,哭哭啼啼地訴之於叔父唐顯悅。唐顯悅為前朝尚書,為流亡之人,已似秋後之蟲,大怒之下,卻又無可奈何,隻好求助於鄭成功,於是寫下了這封書信。
陳永華敘述畢,目視鄭成功問道:"事情經過便是如此,藩主欲作何打算?"
鄭成功沉吟良久,斷然道:"斬!"
"啊!"陳永華不由得驚呼出聲,勸慰道:"因與一女子私通,便處以極刑,這太過嚴厲了吧?尤其是在此用人之際,可否稍為從輕發落,讓世子戴罪立功?"
鄭成功目含淚花,神色堅定地搖搖頭,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古亦如此,何況他是主宰一方的大將,如不斬首示眾,何以服眾?"
陳永華還待再勸,鄭成功斬釘截鐵地道:"吾意已定,參軍無須多言。"言罷,召來刑部都事黃毓,將鄭經之事簡略告之,命他持令箭跟隨陳參軍歸回本土,先至金門,約同鄭泰,同往廈門,立斬鄭經,不得有誤!黃毓見鄭成功神色冷峻,不敢多言,領命而去。
(執法令到廈門後,經鄭泰、洪旭、黃廷、陳輝、王秀奇等約同董夫人從中作梗,而未能施行,加之鄭成功收複台灣之後不久因勞累過度而不幸早逝,鄭經方得以幸免)
送走了陳永華、陳衝和黃毓等人之後,鄭成功即行將帥帳移至一鯤身。眾將士見藩主親臨督戰,果然大受鼓舞,人人為之振奮,個個摩拳擦掌,要在與荷夷最後一戰中爭立功勳。
鄭成功命黃安率右虎衛鎮人馬駐紮於烏特契特堡正東方向;命王大雄率領鐵軍營取代驍騎鎮圍困台灣城,由馬信率驍騎鎮大部人馬駐紮於烏特契特堡正南方向;副將劉國軒率轄下人馬駐紮於兩鎮之接合部--東南方向。三路大軍將該堡壘團團包圍,等待攻打之命。
三員大將依遵鄭成功之命,選擇有利地勢,晝夜不停地築起三座炮台,將二十八門大炮分置其中。計:正東十二門;正南十二門;東南四門,黑洞洞的炮口一齊對準烏特契特堡。為阻擋荷軍炮火,又在炮台前沿築起三座土壘,以塹壕連貫為一體,數千士兵分布於土壘後麵,嚴陣以待。
鄭軍明目張膽地準備攻打堡壘,其一行一動,均被烏特契特堡的嘹望哨觀察得一清二楚,堡壘守軍大為震驚。堡壘中隻有三門大炮,三十餘名傷病纏身的士兵,如何抵擋得住國姓王的虎狼之師!隻好慌忙向總督府稟報並求援。
此時揆一也已得知鄭軍人馬調動頻繁,但熱蘭遮城下卻未見動靜,亦未見有增兵跡象,不知鄭成功又耍什麽鬼花招。正惶惑間,烏特契特堡守軍頭目緊急前來要求增援,方知鄭軍要攻打該堡。揆一正在日夜盼望福建那邊盟軍傳來鏟平鄭軍巢穴之好消息呢,但盼來盼去,卻杳無音訊,連卡烏及其艦隊是吉是凶,亦一無所知。正焦煩不安之時,獲悉鄭軍企圖,驚駭之下差點兒沒暈了過去。
揆一不敢怠慢,慌忙召集眾幕僚、武將商討對策。眾人聞此噩訊,皆為之震驚。因為連三尺孩童也知道,烏特契特堡壘雖小,現下卻是熱蘭遮城所剩唯一之屏障,該堡壘一旦失守,國姓軍居高臨下,熱蘭遮城便等於被折斷了翅膀、扼住了喉嚨,荷軍已成俎上之魚肉,隻有任憑中國軍隊揮刀宰割啦!雖知其厲害,但卻苦於城堡中要士兵無士兵,要彈藥無彈藥,幾到了山窮水盡之地步,再也無暇去管什麽烏特契特堡了。灰暗、沮喪、慌亂之氣氛籠罩著總督府,也籠罩著整個台灣城,壓得人透不過氣來。荷蘭大員們如同嚼蠟一般地議來議去,到頭來一無所獲,既未能派出一個援兵,亦未能撥去一門大炮,為按撫守軍之心,隻裝模作樣地拉去兩個月的日糧及有關物品,命其憑險固守,是生是滅,隻有乞求上帝庇佑了。
永曆十五年十二月七日(公元1662年1月25日)拂曉,人們還沉浸在夢鄉,突然間"咚、咚、咚"三聲炮響,打破了海島之寂靜,也擊碎了台灣荷蘭人最後之美夢。
鄭軍進攻堡壘的戰役打響了。二十八門大炮從正東、正南、東南三個方向,向烏特契特堡猛烈轟擊,炮彈紛紛落在方形堡周圍爆炸,刹那間,沙塵彌漫,硝煙滾滾,炮聲、銃聲、呐喊聲,響成一片。鄭軍分兵三路,在炮火掩護下,潮水般地衝殺過去,迅速衝到山下,匍匐向堡壘靠近。
堡壘內荷蘭守軍從睡夢中驚醒,顧不上穿衣,嗚嗷怪叫著跳了起來,惺忪著眼睛倉皇開炮還擊,卻是昏天黑地,連個目標也搜尋不到,隻胡亂地開了幾炮,便被鄭軍炮火打啞了。
這時,鄭軍三路前鋒均已逼近堡壘,大炮已停止了轟擊,步軍一邊衝鋒,一邊施放鳥銃射擊,一邊呼喊著簡單的荷語,促其投降。但,這些荷蘭守軍長期受揆一和隨軍神父之蠱惑,認定投降之後,便要被施以截舌剜眼、剖腹挖心、割生殖器等諸般酷烈刑罰,而後再殺頭暴屍,一個不放過。由此,雖被逼入絕境,亦無人敢降。這時堡壘雖被炸得傷痕累累,但尚未坍塌,荷軍士兵隱蔽其後,大炮失去效能,便用火銃、手雷等拚命抵抗。俗語道,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由於堡壘前麵為一片開闊地,進攻士兵毫無遮蔽,鄭軍前鋒一衝到開闊地,便紛紛中彈倒地,傷亡頗重。進攻一時受阻,雙方僵持不下。黃安、馬信、劉國軒三將略一商量,均覺再強行攻打,增大自家傷亡,有悖於藩主之意,便命暫時退後,並派劉國軒下山向鄭成功稟報。
鄭成功聞報甚為著惱,略加沉思,毅然下令道:"不能再增傷亡,步軍退後,再以重炮轟擊,將其夷為平地,看這些冥頑不化之徒還敢抵抗!"
劉國軒領命而去,片刻工夫,大炮複又怒吼起來。堡壘內已無炮還擊,隻有呼號哀歎的份。轟擊了約半個時辰,堡壘幾乎變成了一堆瓦礫,料想荷軍再無還手之力,炮轟停止,步軍借著煙霧的掩蔽衝了上去。眼看荷軍殘餘就要被俘獲,就聽"轟"的一聲巨響,堡壘廢墟連同荷殘存士兵被炸得飛上了天。衝在前麵的鄭軍士兵不知發生了,何事,一個個目瞪呆,一時停止了進攻。原來,經過猛烈的炮轟,堡壘已然倒塌,大炮全被炸毀,彈藥所剩無幾,僅剩下的七八個傷殘士兵,眼見敵軍潮水般湧了過來,絕望之餘,引爆了剩餘的火藥,肉體連同靈魂齊齊地飛到爪哇國去了。
對於此次堡壘攻防戰,荷蘭人C·E·S所著《被忽視的福摩薩》一書中真實地描述道:"在1662年1月25日拂曉,鄭軍開始在烏特契特要塞的東方及南方轟擊我們最前麵的炮陣,在幾小時之後,把要塞夷為平地。突然,中國大批士兵從南方缺口處衝入。可是要塞中我軍士兵奮勇抵抗,敵人死傷甚重,每次進攻都被擊退。國姓王似不願再犧牲士兵,複用大炮轟擊要塞,終於使要塞完全成為瓦礫。要塞中的士兵已無處躲避敵軍的槍炮,再勇敢的人也感到絕望了,他們就把地窖裏僅存的四桶火藥點燃,轟的一聲爆炸了......"
激戰結束了,戰場上一片蕭寂,冷風卷著硝煙,瑟瑟地滾動消散,烏特契特堡的廢墟周圍,彈痕累累,一片狼藉,數十具紅毛高鼻的荷蘭士兵的屍體已殘缺不全,橫七豎八地仰臥在那裏,一個個血肉模糊,麵目猙獰;一群烏鴉想是嗅到了血腥氣味兒,嘎嘎嘶鳴著在空中盤旋。其景其情,顯得此戰極為慘烈。鄭成功偕黃安、馬信、劉國軒三將站在最高之處,觀望著眼前之慘景,嗟歎不已。鄭成功不無欽佩地說道:"想不到荷夷士兵竟有如此壯烈者!"他當即下令,收拾戰場之時,將荷軍士兵屍體好好收攏掩埋,插上標記,以備來日查尋。劉國軒領命,率所部前往打掃戰場。
鄭成功俯瞰西北,果如拉迪斯所言,整個台灣城已被踩在了腳下,城堡中晃動的人影都已清晰可見,不由得心中大悅,回顧黃安、馬信,豪氣滿懷地說道:"台灣城已為吾囊中之物,揆一老鬼的末日到啦!"
帥將三人歡暢地開懷大笑。
揆一在城堡中也痛苦地目睹了烏特契特堡壘失陷的全過程,眼看著敵軍大炮在轟鳴,將整座山都快要炸坍了,烏特契特堡猶似一隻孤鳥,在炮火硝煙中掙紮哀鳴,他的心都在流血。就在鄭成功歡喜若狂、開懷大笑之時,揆一卻在心底裏發出一聲哀鳴:"完啦!一切都完啦!"
在這笑聲和哀鳴聲中,台灣城在簌簌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