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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載:《齊白石》四○、誰能料到?

(2006-12-30 07:06:09) 下一個



齊白石 

作者:林浩基

餘未成年時喜寫字,祖母嚐太息曰:“汝好學,惜來時走錯了人家。俗語雲:三日風,四日雨,哪見文章鍋裏煮!明朝無米,吾兒奈何!”後二十年,餘嚐得寫真潤金買米,祖母歎曰:“哪和今日鍋裏煮吾兒之畫也。” 

                   ——齊白石


連載:《齊白石》三九、難辨真假

四○、誰能料到?



  北京的冬季是寒冷的,凜冽的北風裹著陣陣的雪花,不停地敲打著門窗。他的心境也十分的悲涼。遼沈淪陷,錦州失守,國民黨不放一槍一彈,將東北的大好河山,拱手送給了日本。戰火已經迫近榆關,平津一帶岌岌可危。

  京城內的謠傳很多,真假難辨。前幾天楊皙子告訴他,日本軍人、特務,川流不息地來到了北平。在街市、酒肆、賓館,隨處可見、他說他在南紙店買紙時,見到幾個日本人在購買齊白石的畫。

  今天午飯後不久,門人張紀梅送來了一些信,其中有一封信的信封很別致,白石剪開一看,裏麵裝著一張請柬,還有信。這是一個名叫三木阪一的日本人寄來的。信上說他是研究美術史的,尤其對於中國傳統繪畫藝術十分崇拜,接著把齊白石恭維了一通,希望白石能到國際飯店一會雲雲。

  這樣的信,白石的案上已經放著十幾封。豈止是信呢,不少來京的日本人,還給他寄來這樣那樣的禮品,有的用盒子裝著,有的用布包著,他原封不動地放著,沒有打開。

  “九·一八”事件之前,許多來華的日本人士,特意前來探望他,求他作畫,他都一一以禮相待,常常信筆揮毫,為之作畫。但是,如今他感到情況起了根本的變化,他怎能為侵略自己國家的日本人作畫呢?他的尊嚴,他的感情不允許他這樣做,他恥於做這些有愧於國家和民族的事。

  沉默是他唯一可以采取的反抗辦法,對於日本人,信他是不回的;宴飲,概不參加;來人能盡量不見的就不見。

  前些日子,一位朋友告訴他,來華的日本人中,也不乏友好之士,他們對於日本軍國主義政府的侵華戰爭也是深惡痛絕的。因為這種不義的戰爭,不僅給中國人民,亞洲人民帶來災難,也給日本的民族和人民帶來了痛苦。然而,這麽多人,這麽多的來信,他哪裏知道誰好誰不好,誰是朋友,誰是敵人?這正如市肆上他的真畫與假畫混雜一樣,真假難辨。所以,他決定回避一切與日本有關的人和事。

  這是一九三三年的年初,他剛剛度過了七十一歲的生日。他一邊同假畫鬥爭,一邊又不能不抽出一定的時間與精力,同這些在他看來是神秘的日本來客鬥爭。前者是為了捍衛他的畫格,後者則是維護他作為一個中國人的尊嚴與氣節。

  這些困擾,雖然無端地耗去他不少的精力,但是,他仍傾注全力於他畢生所熱愛的藝術。而且,隻有在這斑調的色彩之中,他才看到了春光的明媚,生命的多彩,人生的豐富。隻有繪畫藝術,才能使他一顆被現實深深刺痛了的心得到安寧和慰藉。

  張次溪來請他編印詩稿。作為全麵展現了卓越才華的一位藝術大師,白石的書、詩、畫、金石冠絕一時。

  在談到自己一生的藝術成就時,白石作了意味深長的概括:“詩第一,治印第二,繪畫第三,寫字第四。”

  他的詩,質樸而清新,洋溢著生命的光彩。他一生酷愛詩,五言七律,唐詩宋詞,他無不精通。杜甫、蘇軾、陸遊和辛棄疾等大家的作品,他讀得最多。

  他寫詩,千錘百煉。一首詩寫出來後,又翻來覆去不知要改多少遍。識字得來也辛苦,斷非權貴所能知”,“平生詩思鈍如鐵,斷句殘聯亦苦辛。”是他的真實寫照。

  對祖國的熱愛,對童年、對故土的懷戀,對和平、自由生活的憧憬,對黑暗勢力的抗爭,都一一在他的詩中得到了最充分的反映。

  他的詩和畫渾然一體。所以,在當時,不少的人說白石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畫意詩心相與追。”這種的評價是中肯的。

  前些年,他曾經刊印過《借山吟館詩草》一卷,是將他手寫的原稿用石板影印的。裏麵收集了從光緒壬寅到民國甲寅十二年間的詩作,數量不多。

  而這次編定的《白石詩草》是壬寅以前和甲寅以後作的。先是樊樊山選定,後來王仲言又重選了,收入的詩不在少數。

  詩稿付印前,他感慨係之,又題了五首詩,印在前麵,其中的第四首寫道:

    畫名慚愧揚天下,
    詩詠何必亦世知,
    多謝次溪為好事;
    滿城風雨乞題詞。

  仿宋鉛字印製的、八卷本的《白石詩草》,如今擺在了他的麵前。這是他幾十年血汗的結晶,也是朋友們友情的見證。他信手拿過來,仔細地翻閱著,每一首詩,都勾起他對一幕幕往事的難忘回憶,牽動著他一縷縷的情思。

  今天畫了大半天,有些疲倦。他站了起來,伸伸腰,在這充滿了陽光的畫室裏,走動了起來。

  他忽然看見窗外有人進來。對,是齊如山來了。他好久沒有見到齊如山了,便高興地迎了出去,熱情地拉著他的手到畫室來。

  齊如山沒有坐下,走到爐子前,俯下身子,雙手靠近爐子,烤著、搓著,爾後,側轉過頭望著坐在藤椅上的白石問;

  “齊老先生好久沒出門了吧!”

  白石點點頭。

  齊如山又問:“聽到什麽沒有?”

  白石搖搖頭,不解地問:“你問這些幹什麽?現在人心惶惶。有錢的都往南跑了,我的命沒那麽貴重,不走了,哪裏也不去。”

  齊如山邊聽邊坐下,心事重重地說:

  “有一件事不能不告訴你。日本東京最近舉辦了你的畫展,日本報紙上也大肆宣揚,你知道這件事嗎?”

  白石一下站了起來,驚訝地張大了口,急切地追問:“這可是真的啊!你聽誰說的?”

  “一位朋友從日本回來告訴我的。他帶回來了一些日本的報紙,你看看。”齊如山從放在旁邊的公文袋裏,取出了幾份日本報紙,遞給了白石:

“情況,這報紙上說了一些。我那個朋友還特意趕去看了展覽。參觀的人倒不少。因為日本的人,隻要是喜歡畫的,尤其是文化藝術界,政界,知道先生名字的不少。你的名聲大,所以,展覽盛況空前。不過我那位朋友說他看了畫展,覺得裏麵不少是假畫。”

  白石驚愕地聽著齊如山的敘說。很奇怪,這樣大規模的畫展,為什麽事先不告訴他一聲?

  “這是哪個單位舉辦的。”白石問。

  “是一個叫佐藤的人個人舉辦的。上麵還有你同那個佐藤的合照。你看看。”齊如山站起來,走到白石跟前,指著報紙上的照片說:“這就是。這照片放的特別大,掛在畫展大廳的正中,很醒目。”

  “在這樣的形勢下,辦這樣的畫展,事先也不同我商量一下,不知葫蘆裏麵賣的什麽藥。”白石轉而憤恨地說:“這個佐藤什麽的,我好象麵熟。你讓我想想。”

  他仔細地端詳著報紙上的照片,忽然想起了去年夏初的一件事。

  五月的一天下午,好象是端午節過後的第三天,他正在畫梅花。忽然門人帶進來兩個西裝革履、文質彬彬的客人,一個高瘦個子,一個矮胖、戴眼鏡的。

  兩人向白石深深一躬,矮胖的那個人滿臉笑容,恭恭敬敬地將一包十分精美的禮物放在畫案上,說著話,白石聽不懂。

  那個瘦個子的忙翻譯說:“這位是日本朋友佐藤先生,他從東京來,專程拜訪您。”

  那日本人又說了什麽,翻譯點點頭,接著說:“他是搞藝術的,對中國畫有研究,他很欣賞齊先生的繪畫,這次來北平,把市場上的全部你的畫,都買了,今天特意來探望你。”

  那日本人不知懂不懂中國話,一麵看著翻譯說,一麵向白石豎著拇指。

  白石嚴峻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他請他們坐下,冷冷地問那翻譯:

  “他來這裏有什麽事?”

  翻譯把這話說給那日本人聽,日本人忙操著生硬的中國話說“沒什麽,沒什麽。隻是想見見,見見。中國有句古話,一睹豐采,我是來看先生豐采的。”

  白石沒有說什麽,隻是請他們用茶。

  佐藤又笑吟吟地說:“先生現在還作畫嗚?我們日本國民很喜歡齊先生的畫。你到日本,一定能競選個議員。”

  翻譯把這些話一一翻譯了過來。白石一聽笑了笑,淡淡地說:“多謝貴國民眾對我的推崇。”

  當翻譯把這話講給佐藤聽時,佐藤高興地說:“我國國民見過你的畫,可沒有見過你本人。”說著,示意了翻譯一下。

  翻譯馬上取出了照相機,佐藤立即跳到了白石的身邊,還未等白石反應過來,那照相機上的閃光燈,已經一閃一滅了好幾次。

  照完了相,兩人站了起來,恭恭敬敬地與白石道別,走了。……

  誰能料到,他們竟是采取這樣的鄙劣手段,來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呢?

  白石的內心升騰起一股難以壓抑的受人愚弄、欺騙後的憤慨。他的臉由漲得紅紅的變成鐵青,漸漸的變為蒼白。

  齊如山知道白石此時此刻的心情,不想再說下去了。七十多歲的老人,他不願讓他受到太大的刺激。但是這件事關係太重大,而且處於中日關係這樣一個重大的時刻,畫展在日本又成為一件轟動一時的大事,他是不能不告訴白石的。

  “以後呢?你接下去講。”白石語氣冷靜而堅定。

  “以後的情況,你就可以想象了。”齊如山說:“那個佐藤利用這個畫展,大肆宣傳他和你的關係如何如何密切,你是如何如何的尊重他,關心他。更可恨的是市肆上的不少假畫,他當作真品全數買了,帶回國展覽。一些日本的名畫家、美術史家已經看出其中的假畫。”

  聽到這裏,白石苦笑著說:“這假貨竟然還能出國?可見這佐藤也是無知到了極點。他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齊如山沒有立即回答,低首沉吟了良久,慢慢地說:“這人嘛,聽說有些背景。他是情報部門的人,據說是關東軍的諜報員。”

  “我猜也是。正直、善良的日本人,是不幹這類事的。”白石語氣堅定、自信。

  “不過話又說回來,會不會有人說你與敵人勾結呢?特別是在國內?”齊如山不安地問。

  白石思索了一下,泰然處之:“這我想過。我雖是個沒有能力的人,但多少總有一點愛國心。假使願意去聽從敵方人員的使喚,那至少是對不起我這七十歲的年紀了。”

  說到這裏,他臉上顯得異常的莊重、嚴肅,神聖而不可侵犯。

  齊如山離開時,他特意送齊如山到大門口,他內心裏十分感謝這位朋友對他的關懷與信任。他深情地對齊如山說:

  “十分感謝你把這重大的消息告訴我。我活了七十餘歲,沒有做過一點對不起國家和民族的事。過去是這樣,今後也是這樣,這一點,請你放心好了。”

  送走了梅蘭芳,他想,對抗這黑暗的勢力的唯一辦法,隻有把自己隔絕起來。不是至親好友,誰來了也不見。他想把大門安上鐵鎖,晝夜關著。門裏麵再加上一把鎖。

  這是他與齊如山交談後,心中萌發的第一個防範措施。他把寶珠叫了來,要她讓門人趕快找人安鎖,今天晚上必須安好。

  寶珠不明白為什麽這樣的突然和緊急,驚愕地望著他。隻是等他有些生氣地催促著她的時候,她才匆匆地出去找人安鎖了。

  從此,齊家的大門終日緊閉著。客人來訪,門人問清了姓名、什麽事之後,去告訴白石,白石聽到是熟人,還要親自出來,從門縫裏看清了來人,同意見,才開門,請人家進來。不想見的,他站在那兒一聲不響,由門人回答說:“主人不在家”,不給開門。

  閉門拒客,他是有難言的苦衷。因為這是他在這樣險惡的形勢下,能夠捍衛自己權益和安全的唯一措施。雖然每天來訪叩門的人不少,他常常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筆,跑去從門縫裏看看,然後決定接不接見客人,空耗了不少時間,不過這多少也給他帶來一點的安寧與寬慰。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白石接到一封信,是張次溪寫來的。信上說他到齊家拜訪,門被鎮上了。他輕輕地敲了幾下,聽到裏麵有些動靜。

  “找準?有什麽事?”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找齊先生,看看他。”張次溪就著門縫往裏看。

  “不在,出去了。”那女人遠遠地站著,說完在裏走了。

  張次溪急了,又重重地敲了幾下門,女仆卻頭也不回地進去了。

  他無可奈何地等著。忽然聽到白石的小兒子跑了出來,小聲說:“我爸爸在畫畫呢!他不見客人。”

  “連我都不見?”張次溪隔著門縫間。

  那孩子搖搖頭,天真地指著門上的鎖,說:“這鎖我開不了。”

  張次溪生氣地走了。

  張次溪生氣地來信問老人,這是怎麽回事?

  白石一看來信,無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提筆寫了回信,信上說:

    “……從來忘年之交未必拘於形跡,嬉笑怒罵,皆有同情,是謂交也。
  一訪不遇,疑為不納,吾賢非也。一函不複,猜作絕交,吾賢尤非。雖往
  返有年,尚不見老年人之心,猜疑之心長存,直諒之心不足,吾賢三思。
  ……”

  三天後,張次溪高高興興地來到老人這裏。白石親自開了門,高興地拉著張次溪說:

  “你又不是外人,下次來時,隻要聽到門內我的腳步聲音,你高聲報名,我知道你來了,就開門接你。免得你伏在門縫上,悄悄窺探。”說著,兩人開懷大笑了起來。

  到了畫室,落坐後,張次溪不明白地問:

  “為什麽把大門鎖上,夜晚還可以,白天多不方便!不是有門人嗎?”

  白石聽他一問,笑容消失得無影無蹤,歎了一口氣:“這也是逼出來的。”接著他把半個月前,齊如山告訴他日本畫展的事,簡略地告訴了張次溪。

  “我知道這要得罪親朋好友的。可是,我有什麽辦法,隻好這樣。”白石說這話,口氣中隱隱流露出悲涼。他隻有用這一把鎖,把他同這罪惡的世界隔絕開來,雖然難免會招致人們的不滿與誤解,可還有更周全的辦法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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