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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載:《齊白石》二三、賣畫燕京

(2006-12-24 06:21:57) 下一個


齊白石

作者:林浩基

 餘未成年時喜寫字,祖母嚐太息曰:“汝好學,惜來時走錯了人家。俗語雲:三日風,四日雨,哪見文章鍋裏煮!明朝無米,吾兒奈何!”後二十年,餘嚐得寫真潤金買米,祖母歎曰:“哪和今日鍋裏煮吾兒之畫也。” 

                                                                             ——齊白石


連載:《齊白石》二二、絕意仕途

二三、賣畫燕京



  白石想不到張仲颺會向他提出這樣的一個難題。

  十多年來。他是敬重仲颺的。他們兩人,一個木匠,一個鐵匠,由於共同的苦難經曆,他們之間的感情是深厚的。他很欽佩仲颺的聰敏與毅力,幾十年如一日,完全憑借著刻苦自學,成為很有造就的經學名家。但是,這次的爭執,使他認識到仲颺的另一個側麵。熱心仕途,難以脫俗。

  對於仕途,他是淡漠的。厭惡的。他相信爺爺、爸爸、媽媽說過的話,“為官不仁”,當官的,有幾個清廉潔身?四十多年來,官府盤剝小民,欺淩鄉裏的事,他耳聞目睹得太多了。

  張仲颺見他這樣冷淡,自知討了個沒趣,找了個借口,提前回城裏去了。感情上的隔膜,把遊玩的興味,衝得一幹而淨,白石與午詒默默地轉了幾個地方,也提前回到了家裏。

  晚飯後,白石一人靜靜地坐在桌前的藤椅裏,心裏很不平靜。門開了,午詒與仲颺走了進來。他們情緒很高,好象白天根本沒有發生過那事一樣。

  “還生我的氣吧,”白石熱情地請仲颺、午詒坐下,“其實,我想了一下,你也是為了我好。不過,你並不了解我。”

  張仲颺沉吟了一下,口氣十分緩慢:“人生在世,草木一春,應該幹一番驚天動地的偉業,誰不圖個光宗耀祖!你這機會多好。機不可失,時不可再啊!”

  “仕途宦海,我曆來淡漠。不要說七品小官,就是當個撫台,又怎麽樣?國家走到這樣的地步,割地賠款,讓外人任意欺淩,為人子不思為國效命,隻圖個人祿位,有什麽意思?”他說到激憤處,站了起來,偷偷看了夏午詒一眼,努力抑製住自己感情,免得傷了他們的麵子。

  張仲颺張著嘴,驚愕地看著白石。他第一次聽到白石這擲地作金石聲的言語,覺得自己臉上隱隱有些發燒。沉默了一陣,他見午詒起身告辭,也站了起來,道了別,走了。

  這之後的十多天裏,他再也沒有見到張仲颺。他知道他生他的氣。但是,在這基本點上,他是不苟且的。每天裏,除了教授無雙的課,就是自己伏案作畫。

  時間過得好快啊!到西安已經三個月了。夏午詒要進京謀求差事,調往江西,他邀齊白石和他全家一起赴京。西安這一段,唯一使他留戀的,倒不是這舒適的生活,而是西安作為六朝古都而留下難以勝數的名勝。這裏真是一片神奇的國土,那一幢幢古式的建築,一條條街市,甚至於一山一石,都蘊藏著神秘的傳說,給了他以廣闊遐想的境地。他,來到這勝跡園林之中。好象到了另一個清靜、美好的世界,激發了他藝術創作的靈感。

  去不去北京呢?白石很矛盾。離家近半年了,他日夜思念著妻兒、父母。前些天剛接到家信,希望他早點南歸。不過,去北京的機會是難得的。

  他理不出個頭緒。不知回去好,還是上北京好。……這時,夏午詒陪著樊樊山前來看他了。

  白石一見樊樊山,十分高興,忙著讓坐:

  “我想最近去看你,你這……”

  “我應該來看你,不必客氣。”樊樊山笑了笑,巡視了一下屋裏掛著的畫,站了起來,一幅幅仔細地觀賞著。有的畫,他還站在不同的距離,不同的角度,反複地品鑒著,尋問作畫的時間、心境。

  他不會圖,但鑒賞力是很強的。他能憑借作品提供的畫麵,比較準確地領略作者蘊含於藝木構思中或隱或現的寄托與情感。

  白石的這些畫,題材廣泛,格調清新、明快,洋溢著作者對蓬勃生命的禮讚和他對未來的憧憬。明媚的春光,爭奇鬥豔的花卉,青青的木草,透露著大自然永不衰竭的生命。

  他聽午詒、仲颺講過白石苦難的童年,艱辛的人生旅途。但是,這壓抑的生活,並沒有給他的畫作投下陰影。在這一點上,白石同曆代文人墨客的圖卷,有著根本的區別。或許他不願將苦難的生活場景留給人們,而想以自己的畫,引導人們去熱愛大自然,熱愛失活中一切美好的事物。

  回到座位上,樊樊山問白石:

  “午詒舉家進京,你有什麽打算?”

  “一時還拿不定主意,想聽聽大人的意見。”

  “我有一個不成熟的意見。”樊樊山品了一口茶,似乎在尋找恰當的詞語表達他的想法。

  白石靜靜地坐著。

  “我的意見,你還是隨午詒他們進京為好。即使不長住,看看京華盛景,了解風俗人情,會會文人畫師,對於你的繪畫,也不是沒有好處的。”樊樊山關切地說、“你要長住,午詒他們走後,我介紹你到我朋友家住,一麵作畫,一麵好好遊玩,開闊視野。北京,畢竟是六朝古都,精英薈萃。”

  “去北京,我初步定了。”白石說。

  夏午詒一聽,高興地笑了起來。

  “這就好。”樊樊山哈哈地笑著,“我五月中旬也要進京。宮廷內外,我認識不少人。軍機處也有幾位好朋友。我想介紹你去一個地方,怎樣?”他投向白石一個探尋的目光。

  “什麽地方?”

  “‘老佛爺’那兒,怎麽樣?”未等白石回答,他緊接著說:“慈禧皇太後很喜歡繪畫。她延請的宮廷畫師不少。宮內有一個畫師繆素筠,工筆、寫意都不錯,是雲南來的寡婦。她給慈禧代筆,吃的是六品俸,為人不錯,肯幫忙,藝術上有追求。我看過她的畫,總感到功力上不如你。我在太後麵前保舉你,這繆素筠也一定會幫忙,問題不大,也許能弄個六、七品的官銜。”

  樊樊山神采飛揚,滔滔不絕地介紹著:“這大清江山,真正掌權的是這‘老佛爺’,誰不巴結她!不要說一般的下品官吏,就是皇親國戚,軍機大臣,誰不這樣,”

  白石暗暗地吃了一驚。他想不到樊樊山會這樣器重他,又是這樣不了解他。他不好難為朋友的一番心意,又不願去做違心的事,心裏矛盾著。

  “怎麽樣?”樊樊山見他不說話,追問了一句。

  “我是個沒見過世麵的人。”他笑了笑,“去內廷供奉、可不是一般的地方,弄不好,自己倒沒有什麽,連累了大人,可不是鬧著玩的。”

  “這可是難得的機會啊!官廷的事,也是人幹的,留心著點,也沒什麽。”樊樊山寬慰著。

  “我原也沒有別的奢望,隻想賣賣畫,刻刻印章,憑著這一雙勞苦的手,積上二、三千兩銀子,帶回家去,夠一生吃喝。也就心滿意足了。宦途生涯嘛,”他把聲音拉得長長的,“好象不是我這種人走的。午詒了解,我這個人連客也懶得見。”說完,他以求援的目光看了看午詒。

  “京城裏遍地都是銀子。有本領的人,俯拾即是,三、二千兩銀子,算得了什麽?瀕生,你當了內廷供奉,照常可以在外頭賣畫刻印。有了供奉頭銜,好象把姓名貼上了金,京城裏準能哄動一時,還怕不夠一生吃喝的嗎?”午詒的言語裏帶著責備的口吻。

  白石默默地聽著,無言以對。

  樊樊山見白石意誌這樣堅定,一時難以說通,也不好勉強了,起身告辭,一再叮嚀白石,有什麽事,盡管找他,不必客氣。

  離開西安前,白石又去大雁塔遊玩了一次,想到這幾天所經之事,寫了一首詩:“長安城外柳絲絲,雁塔曾經春社時,無意姓名題上塔,至今人不識阿芝。”這首詩明確表達他無意為官,不求名利的態度,這也許是對幾位朋友多次奉勸的一個回答吧!

  三月初的一個春光明媚的上午,夏午詒一家同白石一道,踏上了進北京的路。

  從西安到華陰縣的一路上,在山坳、田野,到處盛開著粉紅色的桃花,連綿不斷,長達數十裏。高低起伏的山巒,蔚藍的天空,豔麗的桃花,把這山河裝點得十分美麗。

  到華陰縣城,太陽西沉了,白石顧不得一天旅程的疲勞,也懶得去應酬待客,獨自跑去看華山去了。可惜天漸漸地暗下來,沒有看清楚。第二天一大早,他拉著午詒,匆匆趕到萬歲樓,把華山看了個盡夠。

  “華山自古天下雄”,那是一點也不假的。山勢屹立,象刀削了一樣。晚上,就著燈光。腦際浮現著華山的雄姿,他提筆畫了一幅《華山圖》,並題了一首詩:

          仙人見我手曾搖,
          怪我塵情尚未消,
          馬上慣為山寫照,
          三峰如削筆如刀。

  他用焦墨,運用腕力,一筆下來,將那山勢畫得雄奇挺拔,氣象萬千,尤其是那側峰,象刀削了一般,更具神韻。

  在華陰住了兩天,繼續東行,不久就見到了漳河。漳河的水雖然不大,比起湘江來遜色多了,但在北方這黃土高原地帶,也別具神韻。清冽的河水,在陽光下,汩汩地淌著,發出陣陣耀眼的光輝。在西安的日子裏,他看的多是山和故跡,因為是冬天,沒有去看一下渭河。今天突然見到了漳河,好象見到了故鄉的湘江,十分興奮。

  “午詒,下車走走吧,這景致多好!”白石跳下了車,呼喚著。

  他沿著河灘,緩步走著。忽然,他看見水中有一塊長方形的石頭,很光滑、奇特。拿它磨一磨刻字刀,倒是不錯的。他想著,挽起了袖子肥那石塊取出水麵,仔細一看,原來是塊漢磚,上麵刻著字,是銅雀台的遺物。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在這荒野水濱,竟能拾到這稀世的珍品。

  他趕緊俯下身子,用清水洗去漢磚上的青苔、泥土,爾後甩手帕精心地包了起來。抬頭一看,馬車已經走出好遠了,停在路邊。他快活得象孩子一樣,狂跑起來,追車去了。

  夏午詒見他遠遠的跑來,滿頭是汗,高舉著右手。

  “午詒,午詒,我抬到一個稀世珍寶。”說著,拉著午詒伸出的手,一縱身,上了車。

  “什麽珍品啊!這麽高興。莫非是楊貴妃的玉鐲。”

  他坐了下來,打開了用手帕包著的石頭。

  “不就是一塊石頭嗎?那麽高興。”

  “這可不是一般的石頭。”白石指著上麵燒製的字樣,“你看,這是漢磚,銅雀台的。”

  午詒一聽是銅雀台的,立即接過來,仔細地看了一下:“真是,真是,你是哪裏拾到的,這可是古物啊!”

  夏午詒的家安頓在北京宣武門外某市口的北半截胡同。

  夏家剛安頓下來,親朋故舊就絡繹不絕地前來拜訪。白石不習慣這應酬,退到後院僻靜的一角,潛心地畫他的畫,教姚無雙學畫。

  一天,他正在整理畫稿,門房通報,說有一個叫曾熙號農髯的湖南衡陽人,要會會他。

  在這之前的幾天裏,幾個在京城候缺的湖南同鄉,想找找他的門子,在夏午詒麵前說說,給個差事。他很為難。決意再也不見這類人。今天來的曾農髯莫非也是這一類人?他對門房說,

  “你告訴他,就說齊瀕生出去了,不在家。以後這個人再來,你說我病了,不便會客。”

  曾農髯一聽門房的話,怏怏而去。數天後,他又來了,門房告訴他,齊先生病了,不見客。以後的十幾天中,他又來了數次,得到的是同樣的答複。他便生了疑問,不待門房通報,直闖了進來,問了白石的住房,推開了門。

  白石一見麵前站著的一個中等身材,白皙的臉上有點怒容的人闖講來,不知出了什麽事,暗暗吃驚,不待他開口,那人說:

  “我已經進來了,你還能不見我嗎?”

  白石一聽,醒悟到來者就是曾農髯,無法再躲了。他局促不安了起來,忙亂著為他讓坐。

  這當兒,夏午詒也推門進來,熱情地拉著農髯的手;

  “門房說你闖進來了,不知為什麽,我趕快來了,有失遠近,失禮了。”

  “這都不必了。見著瀕生兄,比什麽都好。”農髯笑吟吟地看看紅著臉的白石,“這幾次擋駕,都沒能擋住。”

  “瀕生兄有他難處。繪畫嘛,求一個安靜的去處。那知是兄來了?”夏午詒解釋說,“瀕生,農髯可是個飽學之士,風雅得很。官場中有乞勢利的人,他不是。他是楊度的好朋友,有骨氣。”

  農髯一聽,連連搖手說:“不敢當,不敢當。我隻是聽說我們湖南出了個大畫家,想見見,心裏很急切,就冒昧地闖了進來。”

  “這沒關係。我那裏知道是兄長呢?”白石笑了起來。

  “你不見官,願見客,這好。不過官中有客,客中有官,原也不同。見不見,要看他的人品,你說呢,午詒了”

  午詒讚同地點著頭,把話題一轉,間:

  “農髯兄,你在京城有些時日了,名流學士,認得不少。瀕生受業於名師門下,字、畫、金石俱絕,樊樊山十分器重,專門為他寫了鐫刻的潤格,你想想辦法,幫他在京城賣畫、刻印,如何?”

  “好辦,好辦。”農髯忙不迭地說:“我同琉璃廠的字畫店很熟。有什麽作品,盡管拿來。不過,這京華勝地,人才濟濟,瀕生第一次來,人生地不熟,不如由午詒和楊度出麵,約請一些朋友,在陶然亭餞春,請瀕生試試身手,不更好?”

  白石、午詒高興地笑了起來。

  事情就這樣商定了。送走了農髯,夏午詒反手關上了門,夾著對白石說;

  “你這人也怪,你沒見過人家,怎麽知道人家一定是官場祿鬼?農髯可是個有氣節的人,為人正直,常以伯牙自詡,從不同那些勢利之輩同流合汙,不然早就外放了。他的文才,誰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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