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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載:《齊白石》十八、“逼上梁山”

(2006-12-23 07:04:52) 下一個




齊白石

作者:林浩基

   餘未成年時喜寫字,祖母嚐太息曰:“汝好學,惜來時走錯了人家。俗語雲:三日風,四日雨,哪見文章鍋裏煮!明朝無米,吾兒奈何!”後二十年,餘嚐得寫真潤金買米,祖母歎曰:“哪和今日鍋裏煮吾兒之畫也。” 

                                       ——齊白石
十八、“逼上梁山”



  “齊先生,我們家請來了長沙刻印名家魏先生,你何不請他也為你刻一方?”主人家的陳相公喜衝衝地推門進來。對著正在作畫的白石說。

  “什麽時候來的?”白石放下手裏的筆,急切地問。

  “今天中午到的,是我爸爸特地請來的。”

  “謝謝你,我抽空去看看。”白石感謝地送走了陳相公。

  繪畫要用印章,他是在從師肖薌陔,見到許多古代名畫後才知道的。在這之前的十多年間,對於為什麽用章,他沒有深入的研討過。因為當時他認為,一個畫家畫了一幅畫,題上字,蓋上印,無非表明了作者的身份、姓名而已。至於印章在整個繪畫中所占的份量,它與畫幅相得成趣,成為整個藝術品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這一點,他沒有深入的思考過,而且,對於古畫上往往有好幾個款式不同的印,感到不解。

  真正了解印章在整幅畫中的作用,是在拜胡沁園為師以後的事。

  記得三年前,他製繪了一幅胡沁園的命意畫《山村小景》。沁園見了,十分讚賞。可是,老先生總覺少了什麽。仔細看了一追,發覺沒有用印。

  “畫畫應該用印,你為什麽不蓋章?”沁園不解地問他。

  “我從來不蓋印,也沒有印。”白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因為我畫的不好,蓋了章有什麽用?”

  “你以為蓋章就是為了這個呀!你想錯了。”沁園忽然想起他所見到的白石的畫,都沒有用印,“印章看起來似乎與畫無關,其實呢,一方小小的鮮紅的印,對幹一幅畫,是不可或缺的,能起著穩定節奏的作用。”尤其是水墨畫,蓋上鮮紅的印章,使整個畫麵更為明潔、生動。”

  說著,胡沁園取出元、宋兩代一些名家的作品,清白石觀看,細細地講解了印的款式、種類和用法。這使白石大開了眼界,知道尺幅之內,竟有如此深奧的藝術哲理。

  從這以後,白石又知道了印章是門藝術。一般的畫家要有兩顆章,一為白文的刻姓名,一為朱文的封號,還有叫“印語”的閑章。

  胡沁園叫他趕快托名家治幾方印章。可是多年來他一直沒尋到刻印高手,今天聽說陳家來了長沙的刻印名手,他當然是十分的高興。

  晚飯後,他匆匆地趕到長沙來的那個魏先生的屋子,請他刻方印章,進門一看,屋裏圍著一大堆的人,都是請他刻印的。白石一見這情景,估計他在這裏時間不會太短了,就退了回去。

  第二天上午,他又去了一趟,隻見來刻印的人比昨晚的更多了。

  不知是他真有本事,還是鄉下人聽說長沙城來的就一定是高手,因而慕名而來。反正這幾天,他擠不進去。他想等一二天,再去看看。

  三天後的一個傍晚,白石帶著一方壽山石,跨進了魏先生的門。

  室內沒有其他的人。那個刻印的魏先生斜倚著桌子,肘子支著桌的左手上拿著一本書,右手放在右腿上,麵朝裏在看書。

  “先生,請你給我刻一方印章,款式由你定。我叫齊璜,是這家主人請來畫畫的。”白石輕聲地說著。

  魏先生連頭也不抬,毫不理會他,依然看他的書。

  白石站了一會兒,覺得這人脾氣有些怪,又說:“我的壽山石、姓名,都放在這裏,麻煩先生一下。”

  那魏先生依然沒有反響,白石弄不清為什麽,就退了出去。

  過了三天,白石又跨進了魏先生的室內。隻見那人依然在看書。這次是正麵,白石看清楚他瘦長的臉,上寬下尖,象三角形一樣。大概抽了大煙的緣故吧,焦黃的臉色裏帶著黑影,沒有一點血。小小的眼珠在濃密的眼毛掩蓋下,如不仔細看,會以為他是閉著眼睛呢。

  “先生,我那個印章刻了嗎?”
  “先磨磨平,再拿來刻!”話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帶著一股傲慢的、不耐煩的味道。

  白石覺得很不是滋味。而且自己的這塊壽山石,是胡沁園送的,表麵光滑如鏡,還要磨什麽呢?不過,人家是“名家”,既然這麽說,他隻好拿回去再磨磨。

  他伸手取了桌左角上那塊壽山石。第三天又送來了,放在桌子上:

  “先生,這回磨光了,請你刻一刻吧,款式請你定。”白石見他沒任何反響,放下石章,退了出去。

  這已經是第五天了,他估計這回一定刻好了,況且自己在陳家的活兒已畫完,就要走了。早飯後,他先趕到魏先生那裏。魏先生見進來的是他,瘦長的臉一沉,拉得更長了。他腰了白石一眼,拿出那個壽山石,丟給白石說:

  “沒有平,拿回去再磨磨。”說著,鄙夷地白了白石一眼,轉過身,依然看他的書。

  白石從未遭逢到這樣的白眼與淩辱。他十分憤慨。天下哪有這樣的名家,真是欺人太甚了。白石努力地控製住自己的感情。他畢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要是年輕時,他不出這口氣,是替不罷休的。

  他取過印章,嚴峻的臉上顯出一股從未有過的鄙視的神色,看了那個“名家”一眼,冷冷地說:“我見過一些‘名家’,但象先生這樣的,還是第一次見到。人應該有人格,否則,即使有再好的手藝,也不過是充滿銅臭的藝匠。”說著,昂起頭,走了。

  那“名家”一聽這後生出語不凡,轉過身來,張惶地看著他遠去的身影。

  白石邁著沉重的步伐,緩慢地走著。他心潮起伏,連呼吸也急促了起來。從這“名家”的身上,他看到社會另一個角落裏的一些人。他告戒自己,不管今天的藝術成就會怎樣改變自己的身份、聲譽和地位,但自己首先是個普普通通的人,一個貧苦農家的孩子,一個窮木匠。

  他不相信世界上有學不會的事。何況胡沁園一再告訴他應該學會自己刻印。這樣,自己刻出來的印才能與自己的畫形成渾然一體的、協調的藝術風格。求人既然這麽難,何不自己動手、自己發憤呢?

  他取出壽山石,拿出細毫毛筆,寫上了“白石山人”四個篆體字。爾後從布袋裏取出一把修鞋刀,在微弱的燈光下,聚精會神,一刀一劃地刻了起來,一直刻到子夜,總算完成了他平生以來自己刻製的第一方印章。

  這是一方白文的印。布局合理,刀法蒼勁,隱隱有一股剛毅之氣,也許因為是“憤怒之作”,所以,蓋在紙上很有神韻。他看到了自己的勞動成果,興奮得一夜難以入眠,伴隨著腦海裏不斷閃現的這方印,迎來了黎明。

  起床洗完臉後,他看了掛在牆上的為主人畫的那幅山水畫,取了下來,在右上角上,端端正正地蓋上了這方印章。鮮紅、明潔的印章同淡淡的墨色,相映生輝,給這幅山水畫平添了不少的色彩。

  他又把畫掛到了牆上,仔細地端詳了起來,以致主人進屋來,他毫無覺察。

  “這是誰刻的印啊,這麽好?”陳家主人高興地問。

  齊白石轉過身來,笑著說:

  “自己刻的,昨天晚上刻的。”

  “刻的真不錯,有剛毅之氣。”陳先生稱讚不絕口,“齊失生過去治過印?怎麽不露一手?”

  白石現出苦笑,搖搖頭:“那裏敢露一手,我是昨天晚上才學會的。這印是我平生自己刻的第一方印。”

  “你這第一次就這麽好,我看你過不了多久,這印章一定同畫一樣,到處聞名。”

  白石沒有注意主人的誇獎。他忽然想起了陳少蕃老師的話:“天下無難事,隻怕有心入。天下的事難不難,全看自己有心沒心。”他從這幾年的生活裏,感到了這是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

  陳家的活兒一結束,他顧不上回家,徑直趕到了黎鬆安的家。

  鬆安、仲言、黎薇蓀見白石風塵撲撲地闖了進來,不是什麽急事,又高興又有些驚奇。

  鬆安站起來讓座:

  “說曹操,曹操到。剛才我們還在說你呢?”

  “議論什麽?”白石從衣袋裏取出毛巾,擦著頭上的汗:“鬆安,我求你來了,教我學刻印。”

  “剛才我們說的就是這事。”鬆安忙著為他倒茶:“畫畫沒有印章,可是一大憾事。上次你說要快來,結果一個半月了,連個影子也不見,誰曉得你幹什麽去了!”

  “唉,有什麽辦法呢?為了肚子啊,陳家的活兒一幹就是一個多月,還不讓走呢!”白石呷了一口茶,看看仲言,看看鬆安,說:“今天是專程拜鬆安為師來了。”

  “你一點也沒有刻過?”鬆安問。

  “過去沒有,前天晚上被逼得刻了一塊。”白石拿出那塊壽山印章遞給鬆安,“昨晚又趕了二方,你們看看。”

  鬆安趕忙去取了印泥,把三方印章蓋在白紙上,三人輪流地看了好大一會兒,便議論開了。

  “這刀法、構圖都好,有造就,初次能這樣,很不簡單了。”仲言說。

  “這‘白’字放下一點,‘石’字個一點,再有點變化,更能顯得有新意。”鬆安端詳了一會,指給白石看,“所以,除了刀法外,方寸之內寓變化,這也是要有藝術的匠心的。”

  “這沒關係,隻要有鬆安這名家指點就行了。”仲言拍了一下鬆安說:“別老講個沒完,快給他安頓一下住下來吧!”

  鬆安忽然悟到了什麽似的,忙問’“你還未吃中午飯吧,我差一點忘了,真對不起。薇蓀你讓家裏做得飯,送到後院西房來。走,我們看看房子。”

  白石就這樣,在黎鬆安家住下了,專攻治印,每天隻安排一個小時臨摹。

  仲言、鬆安從基本刀法開始,教給他進刀、用刀的方法。白石畢竟是雕花木匠出身,煉就了一雙操刀的靈活的手和巧妙的技藝,腕力也好,所以,學起來,並不那麽費功夫。每天清晨一起床,就著晚上已經準備好了的印石,一刀一刀地削下去,倒也不覺得費勁。

  他治印的最初階段就這樣開始了。每天同石頭打交道,刻了磨,磨了又刻,一晃半個月過去了,刻印有了長足的進步。

  一天,黎薇蓀仔細看了半個月來白石刻的幾十方印譜,問他:

  “瀕生,你聽說過黎鐵安這個人嗎?”

  “是不是那個刻印章的能手?”

  “是的。他是我的弟弟,和黎鬆安家也是同族。我父親黎培敬,號簡堂,是鹹豐年的進土,做過貴州的學台、藩台。光緒年,還做過一陣子江蘇撫台,剛去世不久。我父親共有四子,我大哥已去世了,我二哥就是黎桂塢,我排第三,我弟弟鐵安最個。胡沁園不是要介紹你去他家作畫嗎?你去了,就可以見到黎鐵安了,他一定會熱心教你的。”黎薇蓀懇切地說:“這裏已經差不多了,鬆安也隻有那點本事,已經全數教你了,我看你現在刻的,比他還好。你要再進一步,還是找黎鐵安。”

  白石經他一提醒,忽然覺得眼睛一亮,忙說:“那我明天就去。”

  “你不先回家看看?已經兩個多月沒回家了,不想大嫂子了?”黎薇蓀打趣地說。

  “不,我先找到黎鐵安再說。”白石不好意思地紅著臉,態度很堅定。

  第二天一大早,白石就趕到皋山黎桂塢處了。

  黎鐵安沒有想到白石會突然找他來。因為他托胡沁園找白石畫畫,說話兒安排滿了,要等到九月份。想不到,他竟現在就來了,鐵安喜出望外。家人通報後,他趕緊從後院的池子旁,趕到了會客廳。

  兩人雖是初次見麵,但彼此情況都十分熟悉,所以一見如故,談得也十分親熱。

  “你怎麽這麽快來了。”鐵安高興地問。

  “原定九月份,昨晚臨時決定來的。一方麵為你畫畫,主要的要跟你學刻印。”白石說著很肯定;說完,看著鐵安微笑著的臉。

  “原來是這樣。”黎鐵安笑了起來,沉思了一下說:“治印好辦,聽說你已經跟鬆安他們學了一段?”

  “你怎麽知道的。”白石有點驚訝。

  “沒有不透風的牆。”鐵安又給白石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回到自己座位上:“這好辦,隻要你肯學,先住下吧。”

  在黎鐵安家住下後,白天,白石作畫,晚上,鐵安就約白石到屋裏聊聊治印的事。

  “我總是刻不好,不如人意,有什麽好辦法呢?”白石懇切地問。

  “我看了你的印譜,還是有功力。不過嘛,”鐵安拉長了聲音,“刻印和你畫畫一樣,主要靠練。南泉坤的楚石,有的是,你挑一擔回家去,隨刻隨磨,你能刻到三四個點心盒,都裝滿了石漿,那就刻好了。”

  他語調輕鬆,但蘊含著平凡的哲理和他經年累月的經驗積累。

  白石細細地玩味他的話語,心裏一下亮堂了許多。

  在鐵安的具體指導下,他每天潛心於刻印之中。對於印章的尺寸、篆法、布局,筆劃的曲拆、肥瘦、白文與朱文,都一一進行了認真的體察、構思和比較。

  一連十多天的時間裏,他天天刻了磨,磨了刻,以鍥而不舍的精神學習著。弄得塵埃飛揚,泥漿濺身,一天下來,簡直成了一個泥人,衣服裏裏外外,沒有一處是幹淨的。不過,隻要他治的印章有一方在技藝、布局上有突破,他都高興得不得了。

  在黎鐵安家學習了一段後,他又住到長塘黎鬆安家,繼續練習治印。鬆安為朋友的藝術活動,慷慨地貢獻了一切。他家一間潔淨、雅致的客廳,如今成了白石刻印的場所。日子久了,這裏到處是泥漿,幾乎沒有讓人插足的地方。黎鬆安對於這些,是不以為然的。因為白石跟了鐵安學習一段後,進步更快了,他為朋友而高興。他的客廳就成為他們學習刻印技藝的場所。他鼓勵白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並且,把自己珍藏多年的丁龍泓、黃小鬆刻印的拓片,送給白石學習。

  話說距黎鬆安家一裏來路有個叫石潭的地方,在杉溪的下遊,這個地方,樹木茂盛,野花常年盛開。杉溪的水,清冽見底。秋天裏,這裏又是另一種景致。滿山的楓葉紅了,象一團團烈焰,把群山裝點得分外妖嬈。這裏又是詩人們邏思連翩,詩情勃發的地方。

  胡立三約了白石、仲言、鬆安、薇蓀幾位朋友又一次地來這裏遊玩。

  遠處起伏的山巒,眼前紅透的楓葉,背上馱著牧童的水牛。構成了一幅農村絢麗的景色。白石情不自禁地取下背上的畫本,席地而坐,畫了起來。

  大家圍了上來,靜靜地看著他畫。不一會兒功夫,一幅明麗、清新的山水小品就展現在大家麵前。

  畫麵的水未幹,他揀起幾個石頭,壓在畫的四周,放在陽光下曬著。

  “放在這裏吧,沒關係,我們看得到,大家沿著溪走走。”胡立三說。

  他們慢慢地走著,談著,來到了上遊的一個橋邊。這個橋,其實隻是。根木頭,很窄,橫在溪的上麵。沒有一定的本領,是絕對不敢在上麵走動的。

  鬆安看了一下橋,靈機一動,說:“我有個建議,要是誰能倒退走過這座橋,就把這塊石章送給誰。”說著,他從口袋裏取出了一塊青田石,長方形的,光滑明亮,青、白、紅色相間的花紋,在陽光下閃耀著,十分好看。
  他話音剛落,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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