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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個人離世老去,皮囊可一把火燒掉
可是到那時候,靈魂上哪兒安歇?
關於肉身殞滅的去處,我思考了一段時間
它遲早化為泥土,與其呆在黑暗的小匣子裏
不如直接回歸大自然,與江海合流天地混同而無形
該是何等爽快豪邁!讓肉體徹底解放、回家並不難
——可是,那時我的靈魂將何處安放?
思來想去,靈魂就想棲居於一部大書之中
那裏有四季晨昏,與終生喜愛的方塊字為伍
有壯麗的江河奔流、五嶽聳立;有人間喜怒哀樂
有溫暖的人性光輝與生離死別,有美好也有醜惡
有良辰夜宴鮮花美酒;也有兵燹戰火饑寒交迫
以史為鑒,我想要知道這世界上發生過的一切
在書中,我的靈魂可以過一種不為人知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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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能有幸棲息於一部《杜工部集》
它沉雄遼闊,獲譽“詩史”
就因為那柔軟的線裝書內,有著華夏的硬朗筋骨
一千四五百首詩歌境界——夠我回味細想,揣摩研讀
在另一個世界裏做點正經事,不至於無聊無助
晉代的陶淵明,隱居心遠地偏之處,淡泊悠然
靈魂在《陶淵明集》裏安居,甚合養生規範
但五柳先生嗜酒如命,而我偏偏酒量不行
再說一輩子呆在一個小村子裏,少年時也曾試過
但是外麵的世界是那麽廣大
還是寄居在杜詩中最好,追隨先生動靜自如
靜若處子:在草堂或山村裏讀書寫詩
動若脫兔:駕一葉扁舟遨遊天地之間
看盡名山大川、花鳥蟲魚
體會剪不斷、拂不去的人間冷暖
二、人民,隻有人民,才是詩人最後的裁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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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的大詩人也不是“聖人”,因為儒家的教化
在李白被賜金放還、“敗走”長安之後
杜甫仍然抱著美好幻想來到長安,一待就是十年
宰相李林甫把持朝政,杜甫又一次考試失敗
報國無門,他隻好進獻三大禮賦給玄宗
莫非玄宗還沒有從詩人李白在他心理上
投下的桀驁不馴的陰影裏走出來?
杜甫未獲重用,無奈之下,急需養家活口的他啊
不得不當了個管理兵器和鎖鑰的小官
這種種情狀,是不是心高氣傲的李白不願搭理他的原因?
這千年的曆史之謎,答案已無法探尋
這十年,讓杜甫看到了許多下層的生活場景
包括他親身經受的屈辱、貧寒與困頓
那是一個什麽朝代,精通音律的玄宗皇帝
直接麵對了中國文學史上三位最偉大詩人其中的兩位!
(另一位也是被封建帝王棄若敝屣的偉大詩人屈原)
而玄宗棄用了他們!玄宗是“善用”還是漠視人才?
這是一個繞不過去的關於文學與仕途的悖論
唐代文化鼎盛,不缺庸官也不缺詩人
倘若杜甫當上大官,公事繁忙,錦衣玉食出車入輦
警衛森嚴,他如何能親見那些啼饑號寒的百姓
如何親曆那個令讀者永難忘懷的“石壕村之夜”?
苟如此,中國曆史上隻會多了一位官僚
而少了一位偉大的人民詩人
中國詩歌的版圖無論高度深度和廣度都要縮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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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年輕時家境較好,四處漫遊
詩寫得少,好詩也不多。皆因“文章憎命達”:
四十之後,目睹殘酷現實,憂國憂民
開始發力,從而詩風大變,名篇佳製接踵而來
《兵車行》、《麗人行》,尤其是沉鬱蒼涼
泣血而就的《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寒冷的淩晨,他跌跌撞撞走過驪山華清宮的山下
皇帝和大臣們在山上縱情歡樂,音樂聲動地響起
溫泉煙霧騰騰,美女翩翩起舞
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待杜甫趕到奉先家裏,幼子已活活餓死
這慘絕人寰的悲劇啊,還是發生在一個官吏身上
可想而知,那些服兵役交租稅的窮人,更苦不堪言!
那時候安祿山舉兵造反,叛亂的信息還沒有傳來
幾年之後,仗還在打著,叛軍肆虐
那個春天,杜甫自東都洛陽歸陝西華縣
途中作“三吏”、“三別”,遂成現實主義絕唱
從此,人民將他的詩歌敬放在應該放置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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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問題非常有趣,姑且稱之為“杜甫現象”
杜甫四十歲之後,詩如江河,波瀾壯闊
寫得愈來愈多,也寫得越來越好
現在的人壽,八十尋常見,九十不稀奇
可是在“人生七十古來稀”的唐代
那時的四十多歲,相當於現在的五六十歲了吧
杜甫在六十歲之前就去世了,但在他的垂暮之年
有一年他竟然驚人地創作了兩百首詩篇!
先生是一位晚熟的詩人,真所謂大器晚成
“庾信文章老更成,淩雲健筆意縱橫”
“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
既是惺惺相惜,恐怕也是夫子自道
寫到這裏,我突然悟到在詩藝和“民本”思想上
先生就是我精神與靈魂的導師啊!
既為“人民”,也為“自我”而寫詩——
沒有“人民”,則“自我”太“小”
沒有“自我”,則“人民”太“虛”
兩者有機結合,方成高度統一融合的藝術整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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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史”即有壯麗風光美好情感,充滿了大愛
也反映各界現實生活、百姓艱辛甚至國破之痛
還有詩人曾經曆的幼子之殤。這種大不幸的人生
對於詩家來說,卻是對才氣最好的激勵和振蕩
至於回到開篇討論的靈魂歸宿
亞裏斯多德說過,悲劇借引起憐憫與恐懼
來使這種情感得以淨化。我知道靈魂在塵世中趕路
受到太多的汙染,希望能在這部大書中得到淨化升華
我的靈魂不懼傷悲,如蒙先生恩準
它將繼續向老師學習寫作,並與悲劇和平共處
2018、3、28稿於多倫多望海樓
2018、4、18改於冰封之PENINSULA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