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樹下的夜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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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情所傷——小說《清水》推薦語

(2008-09-20 15:33:47) 下一個


文 / 沈漓

發表於《中華文學選刊》 2006 年第 4 期

為情所傷,為愛所亡,這是人類社會一大奇觀,多少情癡赴湯蹈火,代代不絕。 杜淑梅 的這篇《清水》 (發表於《人民文學》 2006 年第 2 期 ) ,寫的是一個鄉村純情女子清水短暫一生,由開花到毀滅的過程。細細讀過,覺得倒是很有“中國特色”的。

毫無疑問,清水是毀在她身邊一個個男人的手裏。同學小濤子、小弟甜棒、拐賣她的老頭和買下她的老光棍、最後把她打成殘廢的正式丈夫,都親手參與了毀滅清水的活動。清水心裏最有好感的兩個男人——情人小濤子和她自己的生父,在關鍵時刻都背叛了她 , 盡管他們心中有著難以言說的痛楚。最後清水淪為“濁水”,粗鄙癲狂,帶著對兒子的無盡思念走了。一個美麗的生命就這樣淒慘地毀滅掉了。小說讓我們看到這樣一幅畫麵:生,充滿塵世之苦痛;死,卻放射岀詩性之光輝。

嚐過性愛滋味的清水在高潮中也曾“飛”起來,但是飛的結果使她加速飛向了冥界的黑暗。作者是女性,但不一定是女權主義者。她隻是自然而然用飽含情感的細膩筆觸,寫下對清水身邊男性的鄙視和憤怒。

小說是敘述 1980 年代初期至 1990 年代初期的故事,從中可以看出作者的煞費苦心。那時候中國從那場內亂中站起來不久,特區正在開放,後來席卷神州的民工大潮還剛剛開始湧動於地平線上。清水居住的家鄉和廣大農村還是那樣的愚昧、封閉和落後,她孤立無援,無路可逃。

從 1980 年表現當時農村生活的作品《被愛情遺忘的角落》(張弦著)發表到現在, 26 年過去了。這四分之一世紀以來,在描寫農村愛情悲劇題材的小說裏,文學藝術的進展如何?荒僻的鄉村又有了多大進步呢?讀了《清水》,小說藝術的長足進步是顯而易見的了,毋須贅言;而在社會認識價值上起碼也告訴了讀者:落後野蠻的封建意識還在吃人!思想解放的重要性,是一點也不遜於物資和生產力解放的。

作者的鄉村生活積累比較豐厚,細節描寫細膩自然。如果能對素材和文字的使用多有節製一些,小說的精彩度當會更上層樓。


2006 年 3 月 13 日

於溫哥華鬆雲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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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小說原文:


清水(發表於《人民文學》2006.2)

杜淑梅

隊長的一閨女清水被人睡了。這個消息比秋天更快地襲擊了八十年代初的張家灣村。這個僅有上百人口的魯西北的小村子突然像噤了口的知了,社員們麵對突然而來的秋天早早關緊了屋門。如同鍋蓋關不住鼎沸的蒸汽,緊閉的大門也關不住社員們的緊張和興奮。張家灣村,一股看不見的暗流在湧動。
最先知道這個消息的是張小草,她在當天早晨去隊長大幹巴家串門時,從大幹巴兩口子拉長的臉上和清水有點兒笨重的腰身上看出了這個秘密。這個可不是一般的秘密!張小草捂緊了張大的嘴巴,晃動著兩片肥臀,勉強走出了大幹巴的角門。
出了隊長的門,她急急慌慌地拐出隊長的夾夥道,到了後道灣邊上的炮彈家。這回,她沒有像往日裏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地吵叫著往裏闖,而是站在炮彈家門口,像隻企鵝似的紮煞著胳膊,前後左右地張望了一下,然後才一溜小跑進了炮彈的院裏,一下子撞開炮彈家的屋門,反手將門關緊,倚在門板上直喘粗氣。炮彈兩口子都在家,一看張小草這反常的舉動,正在吃飯的兩口子不禁都把嘴巴和眼睛張得大大的。炮彈家嗷了一嗓子:“你這是怎麽了?發神經了……”張小草搖頭晃腦地示意她別嚷。這才來到跟前,拉了一隻杌子頭坐下,她伸長了脖子,說:“你們知道吧,大幹巴的三閨女清水……”
炮彈家眨巴著眼:“啊,知道啊,水。”
“嗨!你別打岔。就是那個水,被那個了……”
炮彈兩口子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那個了?”水被“那個了”!“就是那個長得最俊的老三?”炮彈兩口子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兒,一根還未來得及咀嚼的鹹菜驚訝地翹在炮彈的嘴角。張小草加快了上下眼皮碰撞的次數。炮彈愣了半晌,啪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我操!誰幹的!”炮彈家的壓低了語氣叫道:“祖宗……”炮彈兩口子都不吃飯了,炮彈家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嘟囔:可憐清水那孩子,唉,怎麽辦呢?出了炮彈家,張小草又如法炮製地來到了村東頭機關槍家。這個消息同樣使機關槍兩口子感到震驚。在他們看來,雖然清水那孩子是隊長家的孩子,可跟隊長家其他的孩子不一樣,不那麽清高,見了麵還說話,那丫頭嘴可甜呢。可挺懂事的孩子怎麽會辦這樣不開眼的事兒?
張家灣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緊張而又神秘的氣氛當中,走在大道上,人們碰碰眼神就走開,走在夾夥道裏撞個對麵,打招呼都有點虛情假意地喧嘩,然後低聲交換幾句像螞蟻那樣互相迅速碰一下觸角就分開。
秋天提前降臨了。清水縮在炕頭上,用棉被將自己裹了個風雨不透,抱成了一團,她感到特別的冷。夏天快過完了,外麵還有零零落落的蟬聲。她比較喜歡知了,特別是每天晚上可以和小濤子去抓知了鬼,回到家可以炸著吃,特別香,爹娘和弟妹都愛吃。她和小濤子一晚上能逮百十個呢。可她現在非常怕知了,怕它發出的聲音,它好像真的什麽都知道,而且它正在把它的“知道”宣揚出去。
水的肚子把她“出賣”了。水不知道肚子怎麽會變成這樣,她隻知道自己近來身體越來越笨重,老是吃不飽,而且還老是鬧胃病、吐酸水。後來它竟然像氣球一樣鼓了起來。任憑她怎麽用布繃,都不頂用,如今再也無法掩飾,難道自己是真的懷孕了?那可真是太丟人了。怎麽辦呢?水被棉被緊緊地擁抱著,歪在牆角發呆,她找不到更好的解決辦法。麵對這一突如其來的事件,她顯然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
生過九個孩子的大幹巴女人首先發現了清水的不對勁,並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夜裏,栽歪在炕上,她睡不著了,大幹巴來了“性致”,她也不肯把自己鋪到炕上。可能要壞事?大幹巴女人想著想著便脫口而出。多年來的政治敏感性讓大幹巴一下坐了起來,“壞事?嘛個要壞事,你說……”大幹巴女人這才把水的不對勁給大幹巴說。大幹巴打了個寒戰,披上衣服點了一支煙,蹲在炕頭上和女人研究這個問題:“你的意思是說,水可能懷孕了?”大幹巴女人說:“現在可能要把可能去掉了。”大幹巴不吱聲,煙火一下子亮到了多半截。大幹巴被嗆得劇烈地咳嗽起來。最後,大幹巴像開會下決定一樣,你的意思也就是說水確實懷孕了。那也隻有這麽辦了。你去跟水說吧,問問她到底是誰,哪個混蛋敢動我大幹巴的閨女,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是嘛身份。大幹巴把煙把兒在炕沿兒的磚上狠勁地撚了下去。一定要問出是誰來!
一想到要去跟水麵對麵地交流,大幹巴女人心裏就特別煩。說實話,她打心眼兒裏不喜歡這個老三,她平時愛跟大幹巴耍貧嘴,善於賣弄,自以為是。其實這些也都沒什麽,小孩子嘛,天性。但就是她那份傲氣和清高,讓人怎麽看都不舒服。別的孩子,大幹巴女人要是罵上一通,隻有一邊偷哭的份兒,而這個清水雖然也是要走開暗地裏撒氣去,可她臨走前總是用那種怨且恨的眼神向你注目至少一分鍾,看得你心神不寧。每次大幹巴女人總是大吼著:“怎麽,不服氣啊!還反了你這個小妖精,賤貨。滾!”大幹巴女人知道,自己是有點虛張聲勢,以此掩飾來自內心深處的一絲躁動與不安。
今天與水的對話是至關重要的。大幹巴女人麵對這樣一個尷尬的問題,她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始才能打開清水的心。她知道,作為一個女人最重視的就是自己的聲譽,沒有任何生育方麵經驗的水現在肯定處在不安當中,她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個問題……正琢磨著,大幹巴女人就推門進了水的房間,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怎麽這麽快就進來了,還沒有想好。“娘!”縮在屋角的清水小貓似的叫了一聲,算是打過招呼了。
大幹巴女人盡量往清水身邊坐,她沒有笑,但也沒繃臉,她輕聲問:“水,這段時間,你的身體怎麽樣?”
清水緊了緊棉被,往牆角又靠了靠,說:“沒事啊,挺好啊。”
“挺好,你捂個棉被幹嗎?”大幹巴女人幹脆脫了鞋上了炕,她徑直坐到了水的身邊,她看著水暗淡的臉色說,“你最近心神不寧,你想見的東西它不來,你不想得到的東西,它卻來了不走……水,你也是娘心頭掉下來的肉,娘跟你一樣都是女人,娘生了九個孩子了,做女人所經曆的娘都經曆了,你有什麽事,跟娘說,娘給你想辦法……”
清水看著大幹巴女人,感到她真的發生了一些變化,而且自己也確實需要有人能為自己想個辦法:“娘,俺……的那個已經好幾個月沒來了。可能是……懷孕了。”
大幹巴女人心裏暗暗鬆了一口氣。她把腚往前又挪了挪,跟水又近了一點兒:“傻孩子,當時怎麽不避著點兒,吃個藥什麽的,弄到最後,還得自己受罪啊。”
一聽這話,清水一下子哭了起來,多少天來的擔驚受怕和委屈,全都一瀉而下。大幹巴女人上前摟住水,讓她趴在自己的懷裏。水摟著娘的脖子又哭了半天,她感到自己從來沒有這麽放鬆過,從來沒有哭得這麽痛快過,她很快便原諒了娘以前所有的不是。大幹巴女人輕輕地拍著水,就像拍著她三四歲的時候。拍著拍著,大幹巴女人就開始真的心疼起來。“跟娘說,是誰啊?”
“是小濤子!就兩次,沒想到……再說他們也都不懂……娘,我能嫁給小濤子嗎?”
大幹巴女人當然知道小濤子的家庭狀況,很小時就沒有了爹,由他娘拉扯著,家裏一清二白的,就是好好的也不能讓清水嫁給他。可現在不行了,得跟大幹巴好好商量一下。“能。等以後有時間,咱托個媒。”大幹巴女人隻能這樣先安慰一下水。
“娘,俺是不是辦了一件很丟人的事兒?”
“是啊,所以到明天,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先把手術做了。娘陪你去。”
水擦幹眼淚點了點頭。大幹巴女人掩上門出去了。
一開始聽說水懷孕了,小濤子還不相信,以為是大家吃飽了沒事瞎說。不過後來又感到這事,好像不會是假的。“我要當爸爸啦!”他一下子跳了起來。可很快,小濤子就蔫了,水該怎麽辦呢?她肯定特別難過,特別害怕,這孩子也保不住。這天放學回到家裏,小濤子直挺挺地跪下了:“娘,俺幹了壞事!”
小濤子他娘感到莫名其妙:“起來說。”
小濤子說:“不,就跪著說。村裏都傳著隊長的三閨女被人睡了,那人就是我……俺怕要給娘惹麻煩。”
小濤子他娘坐在那裏想了好久,最後說:“這事你已知道,這種錯事沒有什麽好辦法可以挽救,唯一希望隊長家能放過你。”
“我想去看看水?”
“不行,不能去。等吧。等水來找你。”小濤子他娘說完這幾句話拄著一根木棍到裏屋去了。
當天晚上,大幹巴女人把情況都跟大幹巴學了舌,大幹巴氣得臉色發青,一拳下去差點沒把裏屋的八仙桌砸趴下。八仙桌晃了兩晃沒趴下,可大幹巴的手背卻破損了幾處。大幹巴跟女人商量,明天先領清水去縣裏,把她身上弄利索了,然後,再想辦法收拾小濤子這個不開眼的東西。大幹巴還格外囑咐女人千萬要小心不要走露風聲。
把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處理完,大幹巴躺在炕上輾轉反側,就是無法合眼,這上下眼皮間就像支上了彈簧,任憑他使多大的勁兒,也沒法攏在一塊兒,最後,大幹巴幹脆不睡了,他披上衣服,沏上一壺茶,點上一支煙,邊吸邊喝。大幹巴女人歪在炕上看了一眼大幹巴,沒吱聲,一翻身睡了。
大幹巴望著窗外,夜色是一種令人炫目的藍,星光是醉人的黃,他突然發現自己很久沒有看清夜色了,他好像從來沒注意到夜竟然也會這般可愛。他坐在八仙桌前,用左手按了按自己的心,於是心便往下沉了沉,好像更安穩了。大幹巴感到自己仿佛溶化了,進入了一種如夢如幻的境界。一個女人悄悄地站到了大幹巴的麵前,大幹巴的眼神一晃,刷地出了一身冷汗。等他再抬頭看時,那女人卻不見了。大幹巴罵了一句:“他娘的,見鬼了……”說完,又點燃一支煙,猛吸了一口,鎮定了一下心神。他知道那個女人是誰。
他曾經發瘋似的愛著這個女人。她那時可真是村裏的一枝花,而自己則是名副其實的豆腐渣,除了一肚子餿墨水,真個是什麽都沒有,兩間破土房,下雨還漏。可是人格應該是平等的,大幹巴覺得自己應當有追求幸福的權利和自由,於是他開始寫情詩了,每首的題目都是——送給村裏最俊的姑娘。至今他還記得第一首的內容:
啊美麗的姑娘
你就是那天上的月亮
我每天晚上都在把你仰望
你能否傾斜一下你的玉輪
走進我那簡陋的土坯房
十多封情書送出去了,他送出了足有十個太平洋那麽多的驚濤駭浪般的感情,可姑娘那兒卻波瀾不驚,沒一點兒動靜。村裏卻炸了營。到處流傳著他的情詩,甚至連六七歲的孩子都把了童謠,他們張開雙臂,搖頭晃腦,背得抑揚頓挫,有滋有味兒,有一些跟大幹巴差不多大的小夥子們便當著大幹巴的麵開始滿懷深情地“朗誦”。弄得大幹巴夾著腦袋過了好幾個月,甭提那個尷尬了。後來,經人打聽,那個“村裏最俊的姑娘”竟然是個睜眼瞎,不識字,每次收到他的信,她都拿著找人念,找人解釋,最後給大幹巴的評語是“一個酸秀才,成不了什麽事兒,嫁人也不嫁他”。這場愛情的獨角戲唱得真是沒有意思,有情也隻能放在肚子裏了。這下,大幹巴隻好草草收場。後來,那姑娘嫁給了一個比大幹巴大五六歲的男人,據說那人非常強壯,家裏有四間好房。然而,這個非常強壯的男人卻在一次出河工時突發急病死在了工地上,可憐這個“全村最俊的姑娘”立馬成了寡婦,一個拉扯著一個僅兩三歲的小男孩,艱難度日。那個小男孩就是三閨女清水的小學同班同學小濤子。
大幹巴沒辦法擺平這個天平。一邊是舊日情人的兒子,一邊是自己的親生女兒,而她已經失去了生命當中的一個男人,如果再讓她失去或者短暫失去最愛的最後一個男人,這個女人的命運該會多麽悲慘?
昏昏沉沉中,大幹巴似乎睡著了,又好像還在入神地思索。當煙把兒灼痛了他的手指,他才又回到了現實當中。這時,天已經亮了。今天,水就要去做手術了。大幹巴不禁心頭一陣顫抖。他猛然在心中做了一個決定:就這麽辦。
天剛蒙蒙亮,清水就縮在自家的牛車上,大幹巴女人頗為利索地弄了兩床棉被堆在上麵,水藏在裏麵什麽都看不出來。水大氣不敢喘,一顆心怦怦直跳,無論如何也按捺不住。水非常害怕,可是她又盼望著能有人將自己身上這看不清的枷鎖除掉,從此後可以更加自由,可以能在人前抬得起頭來……水在棉被當中天旋地轉地過了約有一個多小時,大幹巴女人說:到了。水從棉被當中鑽了出來,拚命地呼吸了一下新鮮空氣。然後下了牛車,等大幹巴女人拴好牛,低著頭跟著大幹巴女人進了醫院,過了一個門又一個門,很多道門過去了,大幹巴女人在一扇貼著婦科的白門前停下了。進去以後,一位戴著口罩的醫生問:看什麽病?大幹巴女人指著清水說:給她做流產。
那醫生麵無表情地問:幾個月了?
大幹巴女人說:三個多月了。
好吧。交上錢去。那醫生麻利地開好一張單子,遞給大幹巴女人。側過頭來打量了一下清水,示意她:你到(白布簾)後邊等著。
一會兒,醫生就來到白布簾後邊。仍然是麵無表情:脫褲子。
都脫?
都脫。
水覺得自己成了待宰的羔羊,要扒皮還是要開膛,那隻有人家說了算。沒有辦法不聽,隻能這樣。於是,清水脫去下邊的衣褲,一陣濃烈的寒意立即將她包圍了。她哆嗦著倒吸了一口冷氣。又在那醫生的示意下,爬到了一隻可以將兩隻腿舉起來的床上。水的雙腿沒有辦法不張開。她處於一種極端的不由自主的狀態下,她想把自己僅有的女人的隱私藏得更深一些,可是一盞亮得刺目的燈,讓她的身體更加坦白,更加直接。水變得有些麻木了。她隻有靜靜地等待著。
一陣器械叮當作響的聲音。然後醫生戴上了一隻透明的手套,用手在水的腹部按了按,將手指探進裏麵試了試。
有人把水的兩條腿分得更開了,水感到有一隻冰冷的東西從自己的陰道長驅直入,冰得她直吸涼氣兒。她覺得好像快要死掉了。沒法動,沒法出聲音。
突然一陣劇烈的疼痛,水的頭猛然翹起來。很快,一陣暖流緩緩地經過了。
下來吧。那醫生依然麵無表情。
完了?
完了。
水穿好衣服,接過大幹巴女人遞過來的衛生紙墊上。專門走到那隻垃圾桶旁邊,仔細地看了兩眼。那是比拇指稍大的血淋淋的一團。那是我的兒子或女兒,水暗自想。她心裏很疼。她殺死了他(她)。他(她)可能很漂亮、很可愛,也許會特別搗蛋……
出了醫院的大門,水又被埋進棉被裏,晃晃悠悠地回到了家中。
大幹巴沒出門,一見娘兒倆回來了,他立即迎上前來。大幹巴女人衝著他點了點頭。大幹巴籲了一口氣,又問路上碰見人了沒,大幹巴女人加重語氣說,放心,沒碰見熟人。
一塊最大的心病去除了。大幹巴兩口子晚上對瞪著眼兒都像大病初愈,無力、放鬆、懶散。大幹巴女人用腳尖兒碰了碰大幹巴:“又在瞎琢磨嘛啦?”
大幹巴忽的一下坐了起來:“我要告小濤子強奸罪!”
“你慢著點兒。”大幹巴女人也坐了起來。“你要是告小濤子強奸罪,那水的情況等於不打自招。”
“怪不得我今天出門兒,看到大家夥的眼神都不對勁兒,多少有那麽點閃爍,還有點說不清的味兒。是不是有人已經知道了水的事兒?”
“那天早晨,張小草來過,走的時候,她有點不正常。這個女人就是愛說。”
“不行,我得想辦法把小濤子抓起來。”
水倚在窗外,將大幹巴兩口子的對話全都聽見了。她不敢相信這就是自己的爹說出的話,她更不敢想象如果這一切變成真的,會出現一個什麽樣的後果。她扭轉身,稍微活動一下被秋風吹得發僵的身體,然後踮起腳尖,悄悄地回房了。
大姐、二姐已經睡了。水拉過被蓋上。水的眼睛閃閃發光。她的兩眼一直睜著。我一定要救小濤子!這句話在水的心裏盤旋了很久,不肯落下。水終於睡著了。
第二天一大早,清水透過窗戶看了一眼爹娘,他們還沒起床。清水悄悄地打開角門,像逃跑一樣衝出了家門,她三繞兩繞,就跑到了村東頭學校的前邊。這是小濤子的家。清水急促地敲響了小濤子的後吊窗。裏麵很快傳出了小濤子那熟悉的聲音:“誰呀……”
“我。水!快開門。”
一聽是水,小濤子連忙到前邊打開角門,把水迎了進去。
水沒來得及坐下,便著急地對小濤子說:“小濤子,你快走吧。俺爹他非要告你,這就讓公安局的來抓你!你快跑吧。”
說完水就要走,小濤子上前一把抓住水的胳膊:“你是不是有了俺的孩子?”
“是。可是他已經死了……”
水頭也沒回便掙脫了小濤子。
小濤子說:“你為,俺不跑也不躲,咱們當初是自願的。你等著我,我一定要娶你的!”
清水已經走到了角門,她回頭又看了一眼小濤子,好像隔著一層煙霧繚繞的玉米地,很多搖曳的玉米的手臂像是招手又像是作別……
當天下午,天快黑的時候,小濤子被縣裏的警車帶走了。整個張家灣村陷入了動蕩不安當中。好幾天過去了,人們隻要一到夜裏,就會聽到警笛聲,甚至連月光和星光都變成了警燈的顏色,一種魔幻般的藍,不停地轉啊轉啊,轉得張家灣村民的腦袋都大了。他們晚上不敢出門,怕被警車帶走,他們不敢做夢,主要的是怕夢見被抓進去挨“黑皮鞭”。(據說有這樣的小黑屋,隻見皮鞭到處飛,不見人,挨了揍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隻有叫娘的份兒。)這下,張家灣村民的門關得更嚴實了,晚上有人叫門,也是隔著門說完事趕緊走人。張家灣村被一種非常可怕的恐懼籠罩著。
張小草嚇得不敢串門了,呆在家裏一連好幾天沒敢出門。這倒也好,省得又去到處散布“小廣播”。炮彈家兩口子窩在家裏,把嗓門壓得比自家的門檻還低。晚上,早早地關上角門和屋門,炮彈家兩口子躲在被窩裏就開始嘀咕,小濤子這孩子不錯呀,怎麽突然犯了事?炮彈說:“這誰知道,人心隔肚皮,誰知這小子是不是心裏壞?”炮彈捏了一下女人說:“聽說進去以後,先打。”炮彈家一哆嗦:“別說得那麽嚇人……好了好了……睡覺。”
小濤子被縣裏的警車帶走的當天晚上,大幹巴被小濤子的娘堵在了灣邊上。這個“當年最俊的姑娘”仍然風韻猶存。這些年拉扯孩子的辛苦沒有增加她臉上的皺紋,沒有改變她身體的曲線。她一臉的不動聲色,使得她在夜色中更加莊重,更加迷人。
一開始,大幹巴嚇了一跳,誰的膽子這麽大,竟然敢在家門口……後來,大幹巴看清了是誰,心裏就更害怕了,他害怕這個絕望的女人從懷裏掏出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她不說話,往前逼過來。大幹巴隻有往後退的份兒。她逼近一步,大幹巴就隻有退一步。在踉踉蹌蹌地退了幾步之後,大幹巴發現她和自己都已經到了灣沿下麵。大幹巴開始結巴:你、你、你到底想怎麽樣?
她說:這話該我問你。你到底想怎麽樣?
你兒子強奸了我的清水。
他們還都小,俺兒子說水是自願的。
水懷孕了。水太小了。肯定是你兒子誘奸了水。
可以讓小濤子和水將來成為一家人。兩個孩子願意。
水沒說。
真沒說?
沒說。
小濤子還有救嗎?求你放過他。
有點晚了。
話說到這裏,大幹巴後悔了。後悔自己跟一個孩子認什麽真。可是他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啊。如果這場戲演錯了,也隻有接著演下去……
把那個女人扔到灣沿下麵,大幹巴幾步爬上大道,一陣冷風吹涼了驚出的一身冷汗。
半個月以後,縣裏傳來消息,小濤子被判了五年。
五年,這個時間是多麽漫長啊。水決心要等小濤子,她要嫁給小濤子。那天早晨從小濤子那裏回來,她見到爹娘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要嫁給小濤子。”這話讓大幹巴嚇了一跳。繼而他饣急敗壞地說了兩個字:“不行!”水的眼淚掉下來了,水倚到爹的身上說:“爹,俺這一生隻求你一件事兒。我就是要嫁給小濤子。”大幹巴的心也有點軟了:“傻孩子,你怎麽不早說?現在有點晚了。”水笑了:“不晚。”
大幹巴非常喜歡清水。在這些女兒當中,清水不僅人樣子出落得漂亮,最主要的是這孩子特別機靈,渾身上下帶著那麽一股說不出的靈氣兒。真正開始從眾多的女兒當中記住清水,是在一個秋天的早晨。
那天早晨,大幹巴剛在村東頭兒那間簡陋的教室裏給社員們開完會,由於一件特別作難的事在一團找不著頭緒的亂麻中間不知所措地瞎轉悠。拐過村東頭兒那幾間破教室,大幹巴來到村子的後道上,思緒在早晨的陽光下變得如同在陽光當中飛揚的塵屑,怎麽也不肯有個著落。大幹巴在後道上神魂遊蕩,也就是在那個神魂遊蕩的早晨,大幹巴從眾多的女兒當中記住了三閨女水。水從夾夥道口拐過彎來,一見大幹巴麵無表情的樣子,水撒嬌地晃了晃他的衣袖說:“爹,兒子和閨女不是都一樣嗎?也就是說,生兒生女都一樣。你成天在大隊上跟社員這麽說。咱家幹嗎非要生個兒子,你看咱家生來生去都快成了女兒國了,再生下去,我看脫貧致富又成了問題。你老了,我伺候你還不行嗎?”水拿腔作調地活像大幹巴在大隊上的講話。說完,水轉身上學去了,兩條又細又長的小辮兒就晃過來晃過去。於是,好多女兒,在大幹巴的眼前排成隊一起搖擺,大幹巴很快被那些小辮兒的網給罩了起來,他被三閨女氣得差點兒沒背過氣去。他擠咕擠咕眼,腦袋左右無規律地掙歪了一會兒,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說得好,找了婆家,就忘了。”又轉念一想,還是三閨女好,別的孩子可都沒這麽說過。三閨女水是和別的孩子不太一樣,機靈、俏皮、活潑,別的孩子見了大幹巴就怕就躲,也就是叫爹的時候才知道,她們不是啞巴。而水卻不怕,有時還像一隻麻雀一樣嘰嘰喳喳地和大幹巴對答上兩句,有時像個小大人似的給他想想辦法。三閨女還特別善解人意,大幹巴的心思三閨女能知道個一二。雖然有時候煩這個老三多嘴,可大幹巴仍然沒法否認自己確實喜歡水。
三閨女水除了能幹,還很孝順。大幹巴長有腳氣,脫了鞋兩隻腳發出的氣味能拒人千裏,那幾個閨女走到大幹巴跟前,都皺著鼻子把脖子擰到一邊,而三閨女水卻像小狗一樣嘬著小嘴兒不停地吸動著鼻翼來到大幹巴的身邊:“俺說呢,原來發源地在這兒。”一會兒,便弄來一盆水,不由分說,就開始為大幹巴洗腳,那雙小手各個角落旮旯都不放過,甭提那個舒坦。
目送三閨女走進那片金色的光芒,大幹巴又掉進了一團亂麻。大幹巴很風光,那時候他是張家灣大隊的隊長,由於長得又瘦又高,人送外號大幹巴,大幹巴大幹巴地叫了很多年,人們幾乎忘記了他的大號。大幹巴很善良,大幹巴的善良浮在表麵上,就像披著羊皮的狼的外衣,他自己也這麽想,他很慶幸能有一張和善的臉,憑著這張臉,他在隊裏的那點兒財產上動了不少心思,這張臉完好無缺,友好地麵對一雙雙若有若無的目光,而躲在它後邊的那顆心髒足以蔑視一切目光。大幹巴倒背著手,神魂飄蕩,那張臉皮就像門簾兒一樣掛在那裏,不動聲色,見了誰也是無風也無雨。門簾裏邊可是狂風驟雨亂作一團,這幾天上邊又開會了要搞計劃生育,自己的女人剛有了,要是計劃了,這八朵金花可真叫人看了笑話,絕戶頭,對不起祖宗不說,光村兒裏的那些白眼兒跟唾沫星子也著實吃不消。他這張和善的臉的確為他本人帶來了不少好處,成為他為自己個人小集體牟取私利的一個最好的掩飾。可是,當領導哪有不得罪人的呢,他所做出的一些決策甚至一個小動作總是或多或少地幹涉到某些個別村民,雖然他也為村裏做了不少好事,但仍然被一些村民起了一個很臭的外號“野舅子”。
這個外號來自大幹巴的口頭禪“也就是說”,每逢開會接二連三的“也就是說”幾乎成了他講話的一大半內容。而那時候,除了電台的播音員,沒人會講普通話,老土話配以他個人發音的抑揚頓挫,形成了獨特的語言風格。一般是前三個字連著說,“也”字發重音,“就”字發音較“也”字更重一些並拉長半拍,最關鍵的是這個“是”的發音則類似於“zi”的不卷舌音,而後麵的“說”則類似於大喘氣的那種加重語氣,於是他的“也就是說”在社員的耳朵裏便成了“野舅子——說”。在他講話裏,他的“野舅子說”出現頻率最高的一次是在二十多分鍾的講話裏出現了七十多個。
那時候,村裏條件不好,每逢開會或有什麽急事,大幹巴都要火急火燎地去村前大道上敲響那隻鐵皮鍾,這辦法不是大幹巴發明的,那隻鍾在那棵樹上掛了有多年的曆史了。它的構成非常簡單,它是一隻狀似喇叭一樣的厚鐵皮,它的頂部有一隻拇指般粗的小孔,然後有一根繩子穿過這隻小孔,而繩頭上則被係上一隻鐵塊,這隻鐵皮鍾便被倒掛在了樹枝上,繩子的另一端被拴在樹的半腰,隻要是大人一伸手便可以將繩子牽到手中,而隨著不斷地牽動繩子,樹上的鐵鍾便會發出可以震蕩方圓幾裏的聲響。當時,隻有大幹巴有將其敲響的特權。有時鐵鍾發出的聲音是“當——當——當——”,比較悠揚且節奏緩慢,很像一頭剛吃飽了肚子的老牛在悠閑地散步,這種鍾聲代表的意思是要上地或有不太重要的活動了;而當它發出急促的聲音時,社員便知道有急事了。這時候準會有人一邊罵著“野舅子”,一邊紮煞著胳膊撐著衣服往前道上飛奔。
別人罵自己“野舅子”,大幹巴是知道的,但就是這個“知道”,讓大幹巴作了癟子。這證明自己人緣不是很好,自己的女人要想再要一個,會不會有人從中作梗,或者告發?他感到“隊長”的兩條腿開始晃悠了。
大幹巴女人是個農村婦女,找了大幹巴當初就是看上了大幹巴有文化,人實誠,才不顧家裏的阻攔,非要嫁給窮得叮當響的大幹巴,為了這樁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大幹巴女人以喝藥自殺來威脅爹娘才算如了願。而大幹巴當時則窮得隻有一肚子“墨水”了,爹娘早逝不說,蓋不起房娶不起媳婦,都二十二了,還沒有著落,爹娘留下的那兩間破坯房怎麽結婚住?剛見的這家,女方家庭條件好,女的也老大不小的了,可就是脾氣不好,上來那股勁兒,爹娘都管不了,是個沒人敢要的主兒,可是人家不嫌咱窮,人樣子也出奇的俊……大幹巴女人終於進了大幹巴的家門。後來果然不出所料,有文化的人吃香了,大幹巴當上了隊長,一家人總算揚眉吐氣,挺直了腰板兒。大幹巴女人對孩子們照顧得細心周到,從不打罵;對村裏的社員頗為大方,不管是頭牯還是家什兒隻要來借沒有不應的。她的為人為大幹巴在村裏提升了一定的地位,使得一些“刁民”有話也不好意思說得太直,隻有背地裏瞎嘀咕。雖然這表麵上看起來是上下一團和氣,左右頗為應心,可大幹巴女人的心卻如同一塊帶雨的雲彩伸不開,還壓得整個身體無法自由地活動。村兒裏跟個人這樣的情況還真沒有,哪家也是兒女雙全,而自個的肚子卻如此不爭氣,雖說生了一個又一個,卻想不到清一色的全是閨女。大幹巴常念叨: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她曾經讓他解釋是什麽意思,而他總是如同教書先生一般目不斜視:無兒即無後,無後即為不孝也!而這個念頭如一粒種子早就在大幹巴女人的心裏紮下了根,就像金箍咒日日夜夜困擾著她。於是,大幹巴女人便整天生活在模具裏一樣,麵部表情沒有變化,說話的語氣和聲調也和她的身高一樣,隻有往回縮的份兒。一連生了八朵金花,連個兒子也生不出來,還有什麽好說的。
這一年秋天,全國上下大搞計劃生育,到處動員婦女去結紮,懷了孕的去做流產。大幹巴女人正好懷上了,不知是男是女,可不管是男是女也得生下來,反正已經八朵金花了,還差這一朵嗎?萬一是個兒馬蛋子,要是流了,可真就絕戶了。大幹巴女人覺得自己的命真苦,剛有了一個生兒子的機會,卻又讓政策給奪了過去,於是剛想展一下瓣兒的心這會兒縮得更緊了。大幹巴女人的臉上一片淒風苦雨,大幹巴家中陰雲密布。大幹巴不好違反政策,卻又拗不過自個的女人。女人的理由很充足。我熬了這麽多年,為你家生了一個又一個都是清一色的閨女,別人還都以為我這肚子隻會生閨女,好不容易有了一個雪洗冤屈的機會,說什麽我也不能錯過,就豁上你這隊長不當嘍,我也得把他生下來。這一輩子你就依我這一回吧,要不我這就去喝藥去。
那一天,全村的牛幾乎全都派上了用場。一時間,車輪滾滾塵土飛揚,計生大軍浩浩蕩蕩直奔縣城。
當車隊行至村西頭的玉米地的時候,大幹巴女人突然肚子疼,便說:“我下車解手,你們先走,我解完手,跟後邊的車。”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上,村裏的這些婆娘們明知有事,也不便揭發,便由她去了。大腹便便的大幹巴女人一頭紮進了棒子地,便和漫天遍野的玉米搖曳在一起,分不出你我。就在村裏的女人們在衛生院裏疼得哭天喊地的時候,大幹巴女人正躲在棒子地裏啃甜棒,她心裏話,虧了俺男人有辦法,不然,俺這孩子保不住不說,還不得疼死。半宿裏,隊長女人溜著地沿牆根兒偷偷地摸進了家門。大幹巴女人突然失蹤了。五個月後,大幹巴女人嚎哭了一陣,生下了一個小子,取名甜棒。
家裏孩子多了本來就亂騰,大幹巴女人潛意識裏又重男輕女,雖然男人能從隊上撈點兒,但畢竟有限,哪夠這麽多孩子吃。於是,就說是丫頭把家吃窮了,為了讓她們創造更多的價值,大幹巴女人使喚閨女沒死賴活地硬使喚。閨女多了口舌多,特別是女人的舌頭,這麽多女人的舌頭攪在一起,足以把一屋子的寧靜和幸福攪成一鍋粥。這也倒是沒有太大關係,最麻煩的是,大幹巴女人生了兒子的自豪竟然也被攪了進去,這就不行了,大幹巴女人現在為這個家庭做了貢獻,是有功之臣,這怎麽成呢?凡是遇上不如意,大幹巴女人逮住閨女,不分青紅皂白就是一頓揍,打起人來費力不說,有時還硌手,後來就幹脆像狗一樣地亂咬,常常咬得閨女們連哭帶嚎不出人聲。
三閨女水不太惹娘生氣,但是一看見娘用這種方式懲罰姐妹們,便暗地生出一些怨恨,總覺得這個“娘”不像是親的。水在這種家庭環境中逐漸長大了,為了讓弟弟能有個好前程,姐妹們都被娘開到了田間地頭。才十四歲的水也背著書包回家了。那天過晌,水圍著教室轉了一遭,戀戀不舍地離開了學校。
那是一個春天的下午,天晴得不算太好,太陽好像剛吃飽了午飯,正在犯食困,迷迷瞪瞪、半睜半閉地在天上轉悠著。天色如同一塊被洗得掉色的藍布,顯得有點兒陳舊,雲彩有事沒事地飄過來又飄過去跟太陽捉迷藏,遮住太陽的時候,大地上便罩上一層朦朦朧朧的有點曖昧的黃,使得腳下的這個村莊變得昏昏欲睡。水回過頭,虛眯著眼睛又看了一眼這個讓她的雙眼變得更加清澈的地方。可此時此刻,不再為作業而犯愁,不再為回答不出老師的提問而難堪了,水卻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她想象著自己正在課堂上機敏地回答著老師的提問,她想象著自己正在為同學們領讀課文,這種感覺就像大熱天裏暢飲著城裏路邊上那五分錢一杯的紅汽水。那天水非要鬧著讓爹領她去城裏照相,那是她第一次照相,路上渴了,爹給她買了一杯紅汽水,涼絲絲兒透心的甜,那滋味真是美極了!可是這也隻能是想象了。水的心中沉甸甸的,像失落了一件永遠也找不回來的寶貝。
水拎著姐姐用過的洗得發白的軍綠色書包,手臂無力地垂在身體的兩側,硬生生地將視線從教室裏從想象當中拽了回來,扭身離開了。
“水,水……哎,水,你幹嗎去?”
水扭頭一看,一邊背陰的牆根底下,坐著一個小小子,剛才失魂落魄的,沒注意到旁邊還有個人呢。她使勁眨了眨眼睛,仔細一瞅,是同班同學小濤子。
“是你呀!嚇了我一大跳。”
“還說呢,叫了你半天也不答言兒,你這是怎麽了?跟掉了魂似的。”
“我要退學了。”水惆悵地答道,“你知道,俺家姊妹多,這不又有了老九,娘沒法下地,地裏的活幹不完。再說了,上學不也是花錢嗎。”
“才幾毛錢,加上書本錢才兩塊多,你爸爸不是隊長嗎,家裏怎麽會缺這兩塊錢?”
“反正這學我是上不了了。以後要是有什麽新玩意兒,你告訴我,行吧?”
“放心,同學一場了。我娘常說,師徒如父子,咱們是一個老師,自然也是像親兄妹一樣了。”
“有事你到俺家地裏找我去。”
水告別了小濤子回家了。
打那以後,小濤子還真履行諾言,經常去水的地裏找她,給她講老師教的新東西,還有學校裏發生的新鮮事。有時沒什麽新鮮事了,小濤子便會將一件事,顛三倒四地說上兩三遍。看到水累了或者煩了,小濤子就會順手逮住一隻小蜥蜴,弄斷它的尾巴,然後用手挖個小坑,讓那尾巴在裏麵轉著圈地“刷鍋”……這招時常逗得水笑個不停,把勞累和煩惱放在一邊。她總是撲閃著大眼睛好奇地問小濤子:它怎麽會刷鍋?而小濤子隻有撓著後腦勺“嘿嘿”傻笑。其實很多時候,他們就連這點自由也沒有,每當姐妹們在一起幹農活的時候,她們總是煩小濤子跟個老娘們兒差不多,絮絮叨叨的,沒完沒了,老是耽誤水幹活,而水少幹一點兒,她們便會自然多幹一些。女人心眼小是一回事,可女人舌頭長的本事也由此而表現得淋漓盡致,她們除了經常趕小濤子走之外,回到家忙著家務嘴還是不閑著,把小濤子經常到地裏找水的事告訴娘。這下可不得了,水在家中的地位一落千丈,由於水在地裏的“偷懶”行為,大幹巴女人便將家中幾乎所有的家務都讓水來幹。一天到晚,水在地裏累個半死,回到家中還是不得休息。
一天,水在棉花地裏收拾棉花,天快黑的時候,小濤子又來找水了,幸虧姐妹們剛走,要讓她們看見了,又少不了挨娘一頓數落。小濤子可不知道出了什麽事,仍然大咧咧地叫著:“水兒,咱班裏出了一個挺大的新鮮事兒。”水站在棉花地裏,連擠咕眼帶撇嘴地向他暗示,可由於天色朦朧,小濤子看不清,還是興衝衝地嚷嚷著跑過來。水前後左右地看了一個遍,一見沒什麽人,這才在衣襟上擦了擦手,把衝過來的小濤子一把摁進了棉花地。“我說,你瞎呀?你沒看見我給你使眼色?”
小濤子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邊發蒙一邊嘟嚕:“你這是幹嗎?你瘋了,差點沒把俺摔著。”
水又看了一眼,四下裏確實沒人,也挨著小濤子蹲下了。兩人在棉花叢中臉對臉地挨得非常近,水小聲地對他說:“以後,你盡量別來找我了。我姐姐她們回家淨給俺娘說,她們老怕你來找我耽誤我幹活。現在我家裏的家務活幾乎全落到我身上了。你不知道,俺娘罵人罵得可難聽了。”
小濤子瞪大了眼睛:“她們也真是的,不就說會兒話,你看她們這個小氣。算了,以後我再找你的機會可能也不多了。我要上初中了,到大宋莊去上。可能沒那麽多時間再來找你了。以後再見麵,我想辦法吧。”
水聽了以後,半天沒說話。一想小濤子都能上到初中了,可自個兒竟然連小學都沒念完,一種說不出來的自卑像一塊烏雲籠罩在她的心頭。她摘下一隻正在盛開的棉花,它是乳白色的,白中透著粉黃,散發出一絲淡淡的甜,還有說不清的芬芳,令她暫時忘記了心中的煩憂。水若有所思地凝望著那隻棉花,可目光似乎已經穿越了很遠,漸漸降臨的夜色使水處於一種朦朧之中,她神魂遊蕩的模樣真是如夢似幻。小濤子不禁傻了,呆了。他不由自主地把手升起,升起到水的臉龐的高度,然後輕輕地摸了摸……水被這種無來由的觸覺喚了回來,她納悶地看著小濤子那如癡如呆的樣子,還不清楚是怎麽一回事,直到比較真實地感覺到自己的臉正在被一隻手撫摸,一種異樣的感覺漫過她的心頭,她不覺心中一蕩。可是,很快,這種感覺便被一陣風吹走了。水神情一震,“小濤子,小濤子,你這是幹嗎呢?”
上濤子眼神一閃,他的手迅速地落到了地上。他有點不自然地又看了眼水,然後把目光移到別處,他說:“你知道嗎,水,咱班裏又出新鮮事了。”
“快說!”水目不轉睛地盯著小濤子。
“小花和小軍那個了。”
“哪個了?”
“他倆好了唄。”
“你都說了些嘛玩意兒,什麽好了唄?”
“就是。他倆就是好了。”小濤子滿臉通紅可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他又看了看水,說:“你別生氣啊。就是、就是……這樣……”他迅速地在水的臉上狠狠地親了一下,然後站起來風一般地跑掉了。
水一屁股坐在了棉花地裏。她的手裏還捏著那隻美麗的棉花,而她的臉上那潮濕的吻痕還火辣辣地很明顯地印在那裏。一陣風吹過來,有棉花的清香,有土地的氣息,還有青草的清香,這蕩漾著大自然氣息的夜色啊就像一個青煙繚繞的夢境。過了許久,水的手摸了摸那個:吻”,它還在!水的心狂跳了起來。忽然,水心中一驚,壞了,晚飯還沒做……
不知不覺,很多天過去了。那個吻仍然印在水的腮邊,每當想起小濤子,水的臉就開始泛紅,還發燒一般滾燙,而水的心裏卻有點淡淡的東西在升騰,有點像棉花的清香,帶點兒淡淡的甜。
平平淡淡的日子成就了一段青梅竹馬的感情。小濤子眼見著已經上初二了,水在農活的磨練當中,出落得更像一個大姑娘了。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水和姐妹們正在村西頭的玉米地裏收拾玉米,她們嘰嘰喳喳地說笑,水似聽非聽,漸漸地落在她們的後麵。水在專心致誌地為玉米摘蟲子,可總是覺得有玉米葉子老是往自己的襖領子裏鑽。她回頭撥一下,便會好一點,而一回過頭來便又開始癢,一來二去連她自己都納悶……正在她納悶的節骨眼兒上,卻響起一陣比較壓抑的笑聲。“誰?”水心中一陣狂跳,她前前後後看了一遍,沒發現有什麽可疑的人。這時,不遠處的一株玉米動了動,小濤子從後麵閃了出來。“是你呀!”水驚喜地叫了出來。
“噓……”小濤子將右手的食指豎在唇邊,示意她不要大喊大叫。然後,衝她鉤了鉤食指,讓她過去。
水隻好放下手中的活,偷偷地溜到小濤子的身邊。
“怎麽,有事兒嗎?”
小濤子憨憨地笑了笑,兩眼直直地望著清水:“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水感到莫名其妙。
“想俺了?”小濤子把臉湊上來。
水的臉刷地一下就紅了。抬腿踢了小濤子一腳:“美的你。”
小濤子故意疼得轉了幾圈後,又在水的麵前立定。他的眼睛閃閃發亮,兩眼一眨不眨地照著她。
“你會飛嗎?”
“飛?”水的目光一陣迷亂,她的腦海中有道光芒悄然掠過,但是那道光芒還沒有抵達心靈便降落了。因此,她似懂非懂地笑了一下,然後又迅速地搖了搖頭,立刻變得嚴肅了,有點若有所思地說,“飛?我不會。怎麽可能會?我又沒有翅膀。”
“我會!我教你。”小濤子的語氣變得急促起來。他神色頗為懇切,又帶有一絲神秘。
“你教我?”她似信非信地看著他的眼睛。
“嗯!是小軍告訴我的。”
“怎麽教?”
他望著她的眼睛,慢慢地向她俯傾,讓她感覺不到他的靠近。
“這樣!”他低聲道。他那宛如喘息的聲音抵達她的耳側,溫存地輕吻了一下她的嘴唇。
好像被電到了一樣,身子驟然劇烈地晃了起來。隨即,她小巧的身子被一雙溫暖而帶有磁性的手捧住了。
然後,他溫軟的舌尖輕輕地試探著滑入她的雙唇。隨著那舌尖的進入,水的身體僵硬著往後閃,而小濤子的手卻絲毫也沒有給她留閃的餘地。水用兩隻手往外撐小濤子的身體,也沒有推開。水的身體猶如枯柳逢春,漸漸地軟了下來。如同一道冰牆承受不住太陽的目光,轟然傾塌。水感到整個的身體一下子墜入了小濤子的懷中。這是一次驚心動魄的跳躍,好像已經期待了很久,站在很高的地方,看不清方向,可她知道那是一個特別溫暖的地方,好像是在夢中已經溫習過千百次的墜落或者是那一次又一次沒有目的的飛翔。
他的舌尖不安分地動了起來,由慢變快,溫柔而有力度。
水的喘息如潮汐般彌漫,那雙溫暖的手蛇一般地滑進她的衣服,在她有點潮濕的身體上遊動,安慰著她的躁亂,撫摸著她的每一個細胞。
他把自己的衣服扔了出去,那件藍色的小布衫蝴蝶一般鋪開。他像推倒一棵小草,水就倒在那件衣服上。水被打開了,兩隻鮮嫩而明亮的乳房擺脫了衣服的禁閉,綻開在碧綠的玉米地裏。小濤子的腦際被明晃晃的乳房轟然炸響……綠色的手臂,綠色的裙裾,沙沙舞動的綠色的聲音,綠色的汁水的芬芳,一陣陣潮汐的聲音……帶露的花瓣悄然打開了,花朵在無人知道的時刻輕輕萌綻。
啊!耀眼的乳房……小濤子忘記了一切,他正開墾著一片從未開墾過的土地,他正在一個陌生的田間小路上新奇而又興奮地奔跑。清風搖曳著玉米清風在玉米葉上舞蹈,清風拉著玉米葉蕩起了秋千……
一把鑰匙,經過反複嚐試,終於輕輕地撥開了一把尚未開啟過的鎖。一扇塵封多年的大門被打開了。隨著這扇大門的“咿呀”洞開,快樂、美好、愉悅,還有一點疼痛和迷惑,都駕乘著金色的光芒蜂擁而來……
水突然被一下子推到了一片燦爛的陽光裏,並不斷地像雲彩,像輕紗一般升騰,好像是向著光芒的邊緣,又好像是向著光芒的中心,水已成為一道光芒,成為一縷透明的空氣……突然,一道白色的光芒宛如一顆流星照徹腦海,她終於輕盈地飛了起來……
日子就像是剛剛做過的一個夢,在不知不覺當中過去了,除了留下一些回憶,在身體上留下一些紋路之外,如同一顆石子掠過水麵,瞬間又恢複了平靜,隻有風吹過的一些漣漪還在告訴人們有什麽東西曾經路過。而今天和昨天又有什麽不同呢?都像是生活在構中,隻不過昨天的那個夢還沒有做完,而今天再接著做下去。眨眼的工夫,小濤子就要考高中了,甜棒也四歲了,而水卻還是那個在田間地頭勞作的水。
水從小濤子帶回的課本上看到了小濤子曾經給過自己的快樂的東西,也看到了自己的,那上麵畫得那麽明了,水一開始不好意思看,但後來還是在小濤子的催促下看了起來。小濤子一本正經地告訴她,這個是你的,這個是我的,還問她,你的那個來過了?水紅著臉點點頭。小濤子籲了一口氣,然後笑了。
在農活和家庭的雙重錘煉下,水終於出落成一個大姑娘,而家庭對她的影響卻是刻骨難忘的。由於老九甜棒的出生,娘對孩子們的教育方式發生了明顯的改變。水的命運也由此而發生了一些轉變。
由於愛情這支神秘的催化劑,水的神情變得恍惚起來。小濤子前兩天告訴水,雖然他的學習成績很好,可是由於他的家庭情況不好,能上完初中就不錯了,家裏不打算再讓他上高中了,然後再給他找個媳婦成家。說完這些,小濤子無緣無故地衝著水一陣傻笑,笑得水莫名其妙。而水的思緒則沿著那個蕩漾著綠色芬芳的下午越飄越遠……
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小濤子領著水來到了一塊苜蓿地旁邊。金色的星星在天上眨個不停,紫色的苜蓿花在黑黝黝的地裏閃爍著搖晃著,風刮過的時候,便會有一浪高過一浪的黑色的波濤湧過來,這時風會送來很濃的苜蓿花的香味,還帶有紫色的味道和濃重的黑夜的神秘氣息。苜蓿不算太高,僅到水的大腿處,飄蕩著淡淡的花香。小濤子蹲下身迅速地割著苜蓿,水則亮起一雙大眼睛給他放哨。看苜蓿的老頭兒,正坐在那間破土房跟前喝水,並不時呼扇著一個破草帽驅趕著蚊蟲,時不時地站起來把那隻破草帽平放在額頭搭著涼棚四下裏觀望。雖然隔著很遠,水也能看得出來,他剃了一個禿頭,隨著他的轉動,那顆光頭便如同一隻燈泡一樣反射出淡淡的星光。
水正半趴半臥地看得入神,小濤子輕輕地拉了拉她的衣襟,示意她該走了。就在這時,禿頭又站了起來,朝這邊望了望,並長時間地注視。小濤子輕輕地示意水等會兒背著苜蓿進旁邊的棒子地,穿過去到地頭上等著他。
小濤子如矯兔一般躥到離水十多米遠的地方,然後,水聽到小濤子發出驢叫的聲音:“兒啊、兒啊、兒啊……突兒——“禿頭向那個方向望去,並遲疑著邁動了腳步……水很快背起了筐頭鑽進了旁邊的玉米地。
好大一會兒,小濤子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他一邊喘著粗氣一邊說,這塊地是毛莊大隊上的,看苜蓿的老頭太壞,毛慶也有人來偷苜蓿,他不逮,專逮咱們村的,逮住一個罰兩塊錢不說,還把筐頭給沒收,於是咱村的人想出一個學驢叫的辦法罵他。他們有時幾個小夥子一起來偷苜蓿,割滿筐後,從不同的方向學驢叫然後再一哄而散,弄得那個“禿老亮”都不知去抓誰了。可也是,那一地的驢叫……小濤子站在那裏,肩膀一聳一聳地連叫帶比劃地又叫了起來“兒啊、兒啊、兒啊……突兒——”一想到那人滿地裏亂躥的情景,水禁不住笑出了聲。可水很快就笑不出來了,小濤子用嘴和舌頭讓她變得沉默了,然後,就在那個彌漫著苜蓿花香的玉米地邊,他們又一起溫習了那個飛的遊戲……
那次美麗的飛翔有了一個不該有的結果。水的肚子暴露了他們的隱情。小濤子已被縣裏抓起來足有半年多了,可是水卻無論如何也不肯接受這個現實。水不知道大幹巴在她去給小濤子送信的那天早晨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縣公安局打電話,小濤子被抓起來的第二天,水一字一頓地把頭天早晨的話又重複了一遍:“我要嫁給小濤子。”大幹巴被驚呆了。看著水鄭重其事的樣子,大幹巴一臉迷惑,說:“晚了。”水笑了:“不晚。”
小濤子還在,而且隨時可見,水用思想建造了一個自己的精神世界。看著水神不守舍的樣子,大幹巴女人先是一陣迷惑,三閨女若有所思的臉上蕩漾著一層如夢似幻的淡淡的光芒,使得她如同一個聖女一般。這天下午由於沒有活幹,老大去了未來的婆婆家會對象去了。那幾個閨女都去串門兒了,家裏隻剩了水。水右手托腮左手自然地平放在大腿上,半倚半坐地被牆和八仙桌扶著,好像渾身沒長骨頭。好像雨後出土的蘑菇似的兩隻“小山兒”頂起那件已經掉色的小花褂,勾勒得水有了女性的美麗。大幹巴女人發現女兒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長大了,而且變得漂亮了。她暗中算了一下,水已經十九虛歲了。看著正值青春妙齡的水,大幹巴女人不由自主地連摸帶按地渾身上下將自己摸了一個遍。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啊。可是在一連生了這麽多孩子以後,自己的腰身臃腫得像一隻裝滿了麥子的麻袋,而那兩隻喂養了這麽多生命的“媽媽”,也從原來胸部的位置降到了腰帶以下,如同兩隻水袋當啷在腹部,甜棒吃奶的那陣兒,還比較豐滿,每到孩子吃奶,她都像撈魚一樣去腹部一撈,然後將奶頭塞進孩子的小嘴,而現在孩子不吃奶了,它也由於沒有奶水的充盈而變得如同兩條風幹的老絲瓜瓤子。唉,大幹巴女人不禁歎了一口氣,無來由地又怨又恨,卻不知該怨誰恨誰。
大幹巴女人大叫一聲,又大叫了一聲,並罵了起來。
一聲吆喝把水從夢裏喚了回來。原來甜棒要吃雞蛋糕。這天下午,心緒縹緲的水很快就做好了一份雞蛋糕,並端到娘的手裏。
大幹巴女人連吹帶哄地喂給甜棒吃,可甜棒一吃到嘴裏,便咧開嘴哭了起來,“這是怎麽了?”大幹巴女人將雞蛋糕放進自己的嘴裏,“啞!”她不禁吐了出來,那味道又苦又澀。“你這個小騷貨,我叫你不知道幹嗎吆喝嗎……”
原來甜棒愛吃放了糖的雞蛋糕,可精神恍惚的水卻不經意地往裏麵加了很多鹽。
大幹巴女人急了,上前打了水兩個耳光,並非常凶狠地把水的肩膀咬得出了血。水嚇得忘記了躲避,忘記了流血的傷口。她眼裏淚光波動。可是她沒有讓淚掉下來,她站在那裏用掛著“水簾”的兩隻大眼睛,示威似的瞪著大幹巴女人。然後,旋風一樣地轉過身去,推門回到屋裏,讓蓄勢已久的淚傾瀉出來。水知道這個女人瞧不起自己,自己已經是有主的人了,可他現在卻在監獄裏,多麽可笑的一件強奸案!嫁給小濤子,水要讓這件足以令所有社員為之震驚的舉動來證明小濤子的清白。
為了實現這個目標,清水還決心好好地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更加漂亮。這一天晚上,姐妹們都說平時都是水在忙活,便有意讓她歇一會兒。大家有做飯的,有喂豬的,水便閑著沒事和甜棒在裏屋看電視,大幹巴和大幹巴女人在外間屋喝茶說話。從小就嬌縱的甜棒養成了霸道的習慣,正看著一個很好的電視劇,甜棒爬上炕頭伸手“哢哢”就換了頻道,水說:“棒子,你擰過來,那個挺好看。”甜棒不光沒擰過來,還隨口罵了三姐一句:“小騷貨,少吱聲。”水騰地一下火往上冒,要是娘罵沒有辦法,可是弟弟也這樣,水把臉色一板:“你再說一遍?”甜棒便不知高低地仰起臉兒:“騷貨!娘說的。”水毫不客氣地抬手就扇了甜棒一耳光。甜棒打小就沒挨過揍,隨著清脆的耳光聲,甜棒“嗷”的一聲像被人踩了尾巴一樣。“怎麽了?”大幹巴女人腚上插了氣翮一般躥進裏屋,甜棒淚水漣漣連哭帶罵,大幹巴女人心疼得猶如萬箭穿心。大幹巴女人放下甜棒,朝著水逼過來。就這個小女人,丟了她的人,她幫她做了流產,她救了她一命,可她還竟然這麽氣焰囂張,不知道收斂,不知道感激,不知道夾著尾巴做人,還敢大膽地打了她最心疼的一塊肉,而此時此刻,這個小女人竟然鎮定自若地站在那裏……一股氣憤的大火燒得大幹巴女人瘋狂了,“你這個不害臊的東西!你看看你這個毒害!……”她上前一把抓住水的頭發,打了好幾個耳光,然後她惡狠狠地照著水高聳的胸脯就是一口,水滲叫一聲,癱倒在地。
失去知覺前,水感到有個身影從外間屋飄進來,緊接著一個男人大吼:你瘋了……
水忽忽悠悠地醒了,看著姐妹們同情的目光,水淚珠流滾滾。那天晚上,水沒有吃飯。大姐兜兒裏揣了一塊餅子,二姐藏了一塊鹹菜,背著娘,水偷偷地吃了口餅子。
夜裏上茅房,水蹲在茅房裏,眼前是漆黑的夜色,水呼吸著夜色,水親吻夜色。水閉上了眼睛。夜色就絨絨乎乎地貼上臉頰,像一隻慵懶的貓,伸了一個懶腰又蜷了起來。多麽體貼多麽溫暖啊。夜色溫柔地撫摸著水,有誰能像她一樣善解人意呢?水的心中波濤洶湧,一直漫過心坎,湧出了眼眶。水推開夜色,站了起來。沒有月亮的夜空格外美麗,金色的星星就像藍色綢緞上的飾品,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出它們已經凸出藍天。水將手並在一起掬成碗狀,舉過頭頂,像接雨一樣接了一捧甘美的星光。風像一位調酒師,把星輝和夜色攪拌在一起,如同光怪陸離的雞尾酒,斟滿了小院。一陣風來,夜色湧動,水晃了兩晃,好像被夜色的波浪拍了兩下,手散開了,星光灑落一地,分不清哪些曾經掬進自己的手心。水失望地仰起臉,深深地呼吸著來自天堂的光亮和溫暖。星光不停地下,連綿不斷地下,水被什麽淹沒了?水看到了夜色,那是一種黑色,或者說那是一種如霧如煙的顏色,那是一種模模糊糊的疼痛,黑夜是白天的傷痕,黑夜是各種各樣的痛苦隱身的地方,黑夜簡直就是一隻高彈的大口袋,裝得下滿世界的星光滿世界的痛苦和歡樂。歡樂這個詞讓水感到了窒息,然而誰又能擺脫夜色的糾纏呢?小院立時變得陰森可怕,如同閻王殿,水打算逃離了。
院牆邊上有一棵槐樹,每逢夏天的晚上吃完了晚飯,姐妹幾個就在樹下乘涼,有時爹娘也在。可是今天,這棵樹成了水逃離這個小院的一個跳板。水走到這棵樹跟前,輕輕地撫摸著它,回想著那遙遠而美好的童年,那時候沒有煩惱和憂愁,隻知道貪玩,隻盼著過年,然後隻是為了吃點好吃的,為了聽一聽鞭炮爆炸的動靜,而如今一切都已睡去了。水沿著這棵樹爬了上去,到達院牆的高度的時候,她扳著一個樹杈,輕輕一蕩,便輕盈地落在了牆頭上。水張開手臂,像張開一雙翅膀,然後,縱身一躍……水順著夾夥道兒,來到村後的大道上。村後有一個灣,無名的灣水,在夜色的籠罩下,含蓄而又深沉,水麵的漣漪一圈兒一圈兒地泛著銀光,圓圓的荷葉,眨著眼的星星,在水麵上晃來晃去,幾株小荷含苞欲放,在晚風中搖曳。
兩滴液體緩緩地爬過麵頰,亮晶晶的,宛如兩條光亮的小溪彎彎曲曲地在水的臉上閃爍。水仿佛忘記了很多東西,而此刻的委屈,就如同這夏夜的風,四處飄散,無處不在。
水不見了?第二天,姐妹們起床不見了水,就紛紛去找,圍著村莊轉了兩圈兒,沒找著,就給爹娘說了。大幹巴女人撇了撇嘴:“這個小騷貨,我看餓她兩天回不回來?”姐妹們恨娘,可是不敢說話。兩天過後,水仍然沒有蹤影。大幹巴首先著了慌。趕緊到親戚留人那裏去打聽,還是沒有結果。這回村裏人看了笑話,這個說絕戶沒撈上,倒是丟了丫頭,別是去當破鞋了吧。那個說你看他這一窩破爛貨,沒個好人。冷言冷語把大幹巴壓彎了腰,而丟失了水的疼痛卻使他如同受了嚴重的內傷,腰身更是一天矮似一天,大幹巴一米八的個兒,一下子成了一米七,脊背陡然間塌了下來,那張門簾似的臉如同一塊自然風幹的抹布,皺了吧唧的失去了往日的光澤。大幹巴女人的火氣就更大了,閨女們的慘號不時傳來,惹得村民直咂嘴,“嘖嘖,又練牙口了”。“這個狠心的母狼”。
清水失蹤了!這個消息令小村的人們感到張家灣村確實到了多事的年份。大幹巴最心疼的就是三閨女清水,可麵對虛無縹緲的空氣,大幹巴心裏沒了底兒,隻好到縣裏報了案,又花錢到廣播電台到報紙上做尋人啟事,錢花了很多,人還是沒有蹤跡。後來聽到火車站上有人說看見過這個模樣的丫頭,哭哭啼啼地跟著一個老頭上了火車。前前後後找了八年,水還是沒有回來。大幹巴老得不能看了,變得魔魔道道的,家裏每天派個閨女跟著他。
到了後來,人們幾乎將這件事淡忘了。清純而可愛的水變老了,如同一張陳舊得發黃的照片走到了離人們很遠的地方,走進了人們的老黃曆,隻是偶爾還有大人用水來嚇唬個人的女兒不要到處亂跑,以免成為第二個水。一個本來就很平靜的小村莊又恢複了平靜。
九年過去了。水離開後的第九個夏天的中午,隊上的大喇叭響了。隊長在裏麵大喊:張傳文,張傳文家來人,拿信。張傳文是大幹巴的大號,他現在已經不是隊長了,由於三閨女清水的失蹤,他的大腦受了刺激,有很長一段時間精神失常,後來雖然到縣醫院看好了,可腦力不如從前了,辦事總是慢半拍,有時候還長時間地發呆,任你是誰也沒辦法把他那不知道遊蕩到何方的目光叫回來。上邊隻好又新任命了一個隊長代替他的角色。新隊長上任趕上了好時候,各戶家都通上了電不說,上邊還給村裏安上了大喇叭,這使得新隊長更加威風了,他在自己家裏就可以辦公,而開會他再也不用像大幹巴那樣如同火燒屁股一樣去敲那隻破鐵鍾了。好在思想已經長了繭子,反應比較遲鈍的大幹巴已經麻木了,也沒有了當年的雄心壯誌,對這一切變化也沒有什麽感觸。
這封信是寫給大幹巴的。信封上的字跡歪歪扭扭的,讓人感到陌生,發信人的地址也是一個非常陌生的地址,大幹巴拿著這封信回到家時,從來沒收到過信的大幹巴家一片愕然。大女兒拆開信,一眼就看見了下麵那個想了九年多的名字。知道是水來的信,大幹巴抱著信哭了一遍又一遍,眼睛都快哭瞎了。
那個夏天的夜晚,水連夜去了城裏,她想找個活幹,然後可以自己養活自己。一路上,水簡直就像一個沒有生命的幽靈,更確切地說像是一陣風,腳不沾地、飄飄蕩蕩地沿路而去,當夜就趕到了城裏。一路上連驚帶嚇,她實在是累了,當她路過縣火車站時,發現四處一片黑暗的城裏,隻有這個地方還有點昏黃的燈光。她想也沒想就走了進去,然後,她倚在候車室的連椅上睡了。
她睡著了。夢中,她來到一個沒有去過的地方,好像是一個幽深的山洞,前麵隱隱約約有光線彌漫。散亂的光線中,有灰塵繽紛飛舞,洞頂的水珠滴下來落在地麵上叮咚作響,響聲在山洞裏不停地被拉長,然後擴散、回蕩……突然一陣腥風掠過,一個披頭散發的女妖惡狠狠地撲了過來……水“啊”的一聲,驚叫著衝出惡夢。迎麵是一個麵目慈善的老頭兒,老頭兒見她麵帶淚痕,便跟她聊了起來,他自我介紹說自己家裏做生意,正好缺個站櫃台的……水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稀裏糊塗地跟他上了火車。到了車上,哭得口幹舌燥的水喝了一杯水,便昏睡過去。
睜開眼,水看見了一雙賊亮的眼睛,水的恐懼和顫抖立馬被那雙眼睛給包圍了。水不明所以地來到了一個土炕,水從炕沿逃到與炕相接的牆角。像被白骨精捉進魔洞的村女,水的思想和靈魂都被那雙眼睛攝了去,隻剩了一具空殼。
妹子,咱家就是窮。我會對你好的。水往牆角處擠了過去。一雙手伸過來。好妹子,你從了俺吧,俺三十多年沒見過女人。水的兩隻手在那兩隻手中間遊走,躲閃。你別動我,我已經有人了。你別碰我。求求你。那兩隻手加大了工作力度。這下,水的手再也沒辦法擺脫糾纏。水的兩隻手被舉起來。水的手臂和人變成了炕單子上的一種圖形。
水被運動著,感覺不到疼痛和快樂。淚水流淌過麻木的臉頰。
這種運動在一開始的時候幾乎不分晝夜,那男人還真有耐心,這讓水想到老師講的那個老太婆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將鐵棒磨成針的故事,水便將這種運動稱為磨針運動。一到夜裏,水就害怕,害怕這種運動將自己磨成殘廢。可是又怎能拒絕呢?水的抵抗和拒絕在那男人雪亮目光的照耀下,就像追光燈下的舞蹈。而男人則像收拾一碗涼麵一樣,很輕鬆地就將它們消滅掉了。這時候,水發現男人的手臂很結實,上麵有一條一條的凸起,是力量躍出男人的身體。水便放棄了抵抗。水撫摸著那堵牆一樣的胸膛,那是可以擋風的,水如今沒有理由將他推開。水已經成了他的人。水漸漸地由一塊磨石變成了一具肉體,並逐漸喜歡上了這種運動。水在被運動的間隙,偶爾有閃電劃過腦際,一片在風中起舞的玉米地,還有一雙飛翔的翅膀……爹娘焦急的目光,他們找不到水會傷心嗎?隨即又被運動打亂了思緒。於是閃電又在水的意念當中閃了閃,他們也在做運動嗎?
水笑了。然後飄飄蕩蕩地飛向夢的深處。
白天的時候,水更多地想到姐妹們,想到爹娘,還有和那個村莊最後道別的那個水灣。水曾經嚐試著跑出這個家,可是一想到男人那兩道明亮的目光,這個念頭就被逼回心裏,回到心裏較為陰暗的角落裏。有一天夜裏,水起來解手,站在院兒裏,水仰望著滿天繁星,想起了那天夜裏也是滿天星光,星星就像是藍緞子上的飾品一樣凸出藍天,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今晚的星星,還是那天的星星嗎?可是水已經不是以前的水了。這個裝滿了星光的小院兒也不是那個小院兒了。兩個院子素不相識,沒有任何瓜葛,可是由於水,它們都洋溢著美麗的星光。星光是星星的眼淚呢還是星星的手臂呢?相隔萬裏遙遠,它們溫柔的撫摸真叫人陶醉啊。水將兩手並成碗狀,舉過頭頂,接了一捧斑斕的星光。黑夜是一個多麽大的口袋啊,落滿灰塵卻依然清晰的往事,各式各樣的噩夢和恐懼,還有數不清的歡樂和痛苦都是黑夜的囊中之物……多年前的翻牆而過,讓水淪落他鄉,有幸見到不同的星光。水突然又想翻牆而去,那樣也許會再回到故鄉,見到爹娘。可是萬一回不去呢?水並不認識路,水沒有錢,萬一要是迷了路,萬一被逮回來……那道目光又照過來。水打了個寒戰,手散開了。水低頭尋找,卻分不清哪些星光曾經被掬進自己的手心。水失望之餘,又抬頭看了看滿天的星光,回房了。
水的兒子兩歲了。不知是時間的原因還是對水放心的原因,男人的眼睛不再雪亮。而水對於家鄉的思念,由於有了兒子的緣故,便更加濃烈了。這種感情把水追得無處可逃,麵對思念的追逐,水節節敗退,一直退到往事當中。終於,有一天,趁著男人外出,水拿起了筆。寫完信之後,她還不會往外郵。想了半天,隻好抱著兒子去了城裏,打聽著到了郵電局。從來沒有郵過信的水這次可真是作了難,但是又害怕男人回來找不到自己著急。水正站在櫃台前發呆的工夫,裏麵一個穿綠色衣服的女同誌笑著問她:“你想幹什麽?”水怯生生地說:“給俺家郵封信。”那人順手給她一個信封,並很熱情地指導她寫好地址和收信人,那位工作人員告訴她,還要買一個郵票。貼好郵票,那位女同誌示意,水把信遞過去。前前後後,一共花了一毛錢,這信就寄了出去。最後,水不放心地又問那個女同誌:“這麽著,俺爹就能收到信了?”那人笑了:“放心,一定能收到。”
發完這封生死攸關的信,水抱著兒子坐在馬路邊的一塊磚頭上,半天沒動地方,她親著兒子稚嫩的臉蛋兒,任淚水肆虐。回到家,男人還沒有回來。水把心跳的速度著實地調整了半天,才算平靜下來。
水做夢也沒想到,自己還能見到爹娘,還能回到自己的家。可是,水的娘卻認為自己的女兒被拐賣了,成了破鞋,也沒給水好臉子看。在水看來娘的黑眼珠好像得了畏光症,總是躲躲閃閃的,不願見光;要麽就是怕羞,不願見人。又見到親人,水猶如死裏逃生,多少感慨多少激動在水的身體裏上下騰挪左衝右撞,水緊咬雙唇,不斷地安慰著它們才不至於跌倒在地。水像一個不倒翁,前仰後合地竟然沒用任何人幫忙就走進家門。
水前腳到家,水的男人後腳就領著他村的隊長來了。說一來是看看丈母娘和老丈人,二來孩子小離不開娘,三來兩口子感情不錯,沒給水氣受。總而言之,想接水回去。水的男人比較拘束地乞望著丈母娘臉上的陰晴不定,希望她能讓自己和水見上一麵。
水的男人的到來,掀起了整個小村繼水回來後的第二次軒然大波。人們對此議論紛紛,很多人願意讓水跟著男人再回去,他們主要是心疼孩子,而水的男人除了長得老之外,也沒什麽難看,可這種事誰也沒法說話,而處於台風中心的水卻坐在一片安靜當中,她就坐在自己原來和大姐二姐一起住的那間屋裏。對於男人的到來和人們的議論,她一無所知。最近家裏每天總是來很多人,每天總是亂哄哄的,像開了鍋。她陷入剛回到家中的驚喜當中,沒有辦法也沒有心情去辨別某個人的聲音。最終,大幹巴女人沒讓水的男人見到水,也沒讓水回去,水的男人沒辦法,隻好哭喪著臉跟著隊長回去了。
水的男人的到來,除了在村裏引起軒然大波之外,還驚動了一個人——小濤子。小濤子在獄中呆了五年,終於恢複了自由。支撐他這五年的信念始終是好好改造,出去好娶水。他想:水已經太大了,成了老姑娘,不能再等……可沒想到,當他被放出牢籠之後,他卻再也見不到水了。人們都說水被拐賣了,那段時間,他看見誰都想急,但人們好像並不太在意他是否著急。他不知道水去了哪裏,他沒有辦法知道。他隻能等。不抱任何目的沒有終止地等下去。他曾經不隻一次地想過,如果讓他知道了是誰拐賣了水,他非要把他送進監獄,讓他坐上二十年。
又是漫漫無期四年的等待。這年夏天,水終於被救回來了。小濤子蹦蹦跳跳地就要去找水。可一轉念,又想急什麽,反正已是我的人,讓她先安生幾天再說,省得太激動,心髒承受不了。小濤子反複按摩著自己的心髒。什麽?水的男人也來了?小濤子像一隻聞到腥味的貓,不禁調動起全身的一切感官。
在村西頭約有一裏多地的地方,水的兩任男人見麵了。見麵先送見麵禮,小濤子一看是兩個男人,先問好再說。哪個人拐賣了水?沒人吱聲。誰是水的男人?我。打的就是你。迎頭一拳,水的男人的臉上開了花,立時間掛了彩,鮮血噴湧。跟來的隊長嚇壞了,上前就要給小濤子跪下。水的男人大哭。臉上血淚橫流。真是個軟蛋!小濤子抖了抖右手,蹲下了。
跟來的隊長解釋了半天。小濤子聽了個差不多。很快,兩個男人的屁股挨在了一起。他們互相自我介紹,水的男人把水在家的情況及最初的一些細節說了說,並一再申明沒有虧待水。說著說著,水的男人哭了:水是花錢買的,可是從來都是當明媒正娶的對待。可是俺丈母娘不讓她跟俺回去,可憐了那才兩歲的孩子。水準會想孩子的,她可喜歡這個孩子……水的男人哭得小濤子心酸不已,他鼻子一扇乎,眼淚差點掉下來。行了,你別哭了,反正也沒用了。這邊有我照顧水,你也別太掛著。一聽這個,水的男人哭得更厲害了。水啊,這一輩子還能見上麵嗎?水的男人給小濤子留下了詳細的地址,並一再囑咐小濤子,將來娶了水要好好待她。有時間可以和水一起去看孩子……水的男人跟在隊長屁股後頭,一步三回頭地告別了小濤子。水就是自己的了,小濤子望著冷淡的太陽下麵,弓腰遠行的兩個男人,卻說什麽也樂不起來。他要把這個秘密永遠放在心底。
水知道男人來過後想回南邊去,水的娘凶巴巴地罵道:“都是你這個破貨,害得咱家窮得風一吹就響,原來可是要嘛有嘛,這前兒裏可是嘛也沒有了。”
水一聽就哭了:“娘,你知道閨女沒了想閨女,可是俺兒還在南邊,俺也想俺兒啊!”
“娘,讓俺再回去看看那家人,俺就回來。”
“萬一你要是不回來呢?家裏可沒有錢再去救你。”
水隻是哭,淚珠啪嗒啪嗒地濕透了衣襟。水的眼睛簡直成了村後的那個灣,總是有滴不盡的淚。一雙雪亮的目光經常出現在水的夢裏,她總是說不清是害怕還是憧憬,她有點驚恐,有些興奮,她有時不願醒來,她寧願被那種目光煎熬。
她知道她可能隻能這樣一遍又一遍地做這些夢了,可能真的沒有機會再見到那個可憐的人和自己那可愛的兒子。她恨自己,為什麽非要寫那封信?而一切似乎已無法改變。
姐妹們出嫁的出嫁,打工的打工,甜棒也已於去年考上了初中,常年住校。望著空落落的家,水的心裏又是另外一番海闊天空,這種與那種空不太一樣,這種空是一種寂寞,水很深很深的心底總是不打招呼地升起這種叫做寂寞的東西,它如煙霧一般不停地向上升騰,而水又不知該如何將這些煙霧驅散。無處可藏的水隻有掉進了回憶裏。往日的歡聲笑語如同一群蜜蜂,不時地來個俯衝,就像襲擊一朵剛剛開放的花朵。水的甜蜜被吸走了。水莫名其妙地膨脹著,沒有來由地就要爆炸。水坐臥不安。
知道三姐回來了,甜棒專門給水寫了一封信。甜棒在信中寫道:
親愛的姐姐:
我曾經設想過一千次與你相見的時刻,也曾經想過也許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我那親愛的姐姐。我不知道,是不是有這樣的機會讓我跪在你的麵前,請求你能原諒我。
很多年了,我多想親口叫你一聲姐姐,今天終於有了這個機會。姐姐,姐姐,姐姐啊!我知道,我叫多少聲姐姐,說多少句對不起,都難以挽回我犯下的錯。是我讓我受了那麽多的委屈,受了那麽多的苦難和折磨。如今,我仍然不能原諒自己。真的,姐姐。我那時太小了,沒人告訴我該怎麽做,而娘又一貫地寵著我,縱容我,現在想起來一個電視節目又能怎麽樣呢。如果能讓你重新獲得幸福,我寧可永遠不看電視,寧可吃下放有好多好多鹽的雞蛋糕。可是這一切畢竟過去了。我說什麽也都太遲了。
一想到我那親愛的姐姐在遠方生死未卜,甚至正受著苦難的折磨,我的心就像在油鍋中煎熬,我恨不能去代你受這些罪。姐姐,雖然我的罪過不可饒恕,但是我還要請求你原諒我,原諒我小時候的不懂事,原諒你這該死的弟弟吧!
雖然受了那麽多苦,姐姐往後還要多考慮一下個人的將來和幸福!
弟弟 張清江
1992年7月22日
信從水的手中飄落,淚從水的腮邊滑落,還未讀完,水已淚流滿麵。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可現在呢?這是一個多麽難以成為過去的詞啊!親愛的弟弟已經長得又高又壯吧。可是你太幼稚了,我個人的幸福在哪裏啊?現在我已是萬念俱灰,什麽也不敢再妄想了。水蹲下身,雙手捂著臉痛哭起來。她哭自己那哭也哭不回來的過去,直哭得癱坐到了地上。好一會兒,水停住了淚水,撿起那封信,劃燃一根火柴,那張紙就在水的手中成了一束淒豔而炫目的花朵,並且很快就凋謝了。水望著鏡中的自己,雖然經過了這麽久的時間,可是她發現自己好像並沒有太多改變,好像自己又回到了從前。鏡子裏的那個女子,依然是那麽清純那麽漂亮。
把所有的一切都存放起來,水又找回了以前的生活。
一天下午,水去拔草,站在曾經熟悉的地頭,水手執鐮刀,舉目四望,遼闊的天空,泛著土香草香的田野,依然沒有長大。一切恍然如夢,讓水忘記了村頭上的指手畫腳。
突然有個聲音在喊:“水!水……”
水打了個愣怔。她看見了他。
是他!小濤子。幾年不見,小濤子成了老爺們兒,嗓音粗了,嘴巴上長滿了胡碴子。幾年不見讓水頓時又膨脹起來,水的心抽抽著,不敢伸展。水的眼皮不願再抬起來。
“你回來了,水?”小濤子又問了。
水“哼”了一聲,開始蹲下割草。
小濤子也蹲下了,在水的旁邊,“水,你別這樣,俺知道……”小濤子的話沒說完,水“哎喲”一聲,血順著鐮刀的牙印滲了出來。水的右手握住左手,疼得直皺眉頭。小濤子一把拉過水的左手,把那個受傷的指頭放進自己的嘴裏吸吮起來。鹹鹹的血液進入到他的肺腑,他多想安慰一下曾經青梅竹馬的水啊。笨拙的舌頭就這樣說話吧。
一股暖流從指尖傳遞。他的舌頭竟然如此細膩如此柔軟,水的心裏一陣顫抖。水的發梢也在顫抖。
時間停止了流動。
水呆住了。水慢慢地拿回自己的手。水的嘴唇在動:“別讓你家裏的看見。”
小濤子凝望著水:“俺沒有家,俺太窮,沒人願意跟著俺。你嫌俺窮嗎?”
“不嫌!”水一下子捂住自己的嘴。
“可俺被拐賣過。已經不幹淨了……”水低著頭。
小濤子用手扶起水秀美的嘴巴,他的眼睛望著水的眼睛,他緩緩地說:“我還是個強奸犯。咱倆正好般配。”
水偎進小濤子的懷裏笑了,笑著笑著,她的淚就奔流而下。
不濤子猛地把水抱了起來,原地轉了兩圈兒。天旋地轉的時候,水的心裏碧草青青生機勃勃。小濤子讓水黑巴前兒裏到灣那邊。灣那邊沒有人。
水背著小濤子的勞動果實回家了。沉甸甸的一筐草壓在肩上,把剛才的天旋地轉使了個定身法。水腳踏實地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走一步便複習作業一般將剛才最動人的情節溫習一遍。走一步便高興一番。水的腦袋裏,鮮花盛開芬芳四溢。水仿佛看見了跟小濤子牛郎織女般的生活。水不嫌小濤子窮。窮人有窮人的樂子。小兩口胯漏雨的屋裏,相敬如賓,用愛情蓋一座宮殿,用愛情養育一幫兒女。然後,頭發白了的時候,就用沒了牙的嘴咀嚼著發了黴的往事,酸也好苦也好有滋有味兒就好。等到他不能動了,水便服侍他,用目光撫慰他,直到他進行完最後一次呼吸,水再閉上眼睛,讓兒女們將他倆埋在同一個墳裏,一起到那邊去看棒子看麥子,直到變成一堆黃土,再也分不清你我。
水開心地笑了。
村頭上,又有一些女人在嘁嘁喳。一看見水走過來,她們便立即閉上了嘴,眼睛可沒閉上,像長了倒立刺一樣,一道道目光閃閃爍爍地照射過來,刺得水渾身不自在,這裏疼一下那裏癢一下。水垂著睫毛心中暗罵:誰說我是破鞋誰就是破鞋。破鞋怎麽了?照樣有人要。想起小濤子,水全身有使不完的勁兒。她把筐頭在肩上顛了一下,換了一個地方,直了直腰。猛然回過頭去,用眼睛殺了一個回馬槍,這下殺得那些娘們兒們措手不及,手忙腳亂,不知該往哪兒放。她們的目光像聽到指令一樣刷地下落了下去。哼!水的眼睛看了看天上的雲彩,扭頭就走。
女人們被水一望,便像被捅了馬蜂窩一樣,水一回過頭去,她們立即炸開了,嗡嗡唧唧地響個不停。罵聲破鞋,吐口唾沫,再抿上兩腳,大有一番打倒在地再踏上一隻腳叫你永世不得翻身的氣派。
水沿著灣邊,看著水裏的荷花,一路走馬觀花揚長而去。往日裏漫長的路途,今天變得這麽不經走,水很快就到了家門口。大幹巴女人一看水回來這麽晚便一笤帚朝著牛飛了過去,叫喚嘛,你看你這麽迂磨勁兒,光知道吃。水已經習慣了娘的白眼和指桑罵槐。水的神經時刻準備著承受一聲叫罵或者巨響,除了愚鈍一些還要有足夠的韌性,否則說不準哪一天哪根神經便斷了弦。
小濤子回到家興衝衝地對娘說:娘,俺看見水了。俺要娶水。
小濤子的娘坐在椅子上沉默了許久。
小濤子又喊了聲“娘”。
不行。你娶誰家的閨女都行,娶大幹巴家的三閨女,不行!
小濤子急了。
娘有娘的道理,除非大幹巴親自來提親。
俺是個刑滿釋放犯!
可他女兒還被拐賣過!但這樣的話又怎能跟兒子說。那灣沿上的一幕怎樣給孩子說?小濤子的娘一陣心疼。她扔下兩個字“不行”,便去裏屋了。
暮色四合的時候,水一聲不響地溜出家門。小濤子還沒有來。西天上,一抹新月斜斜地倚在天邊,像一支隨風飄落的羽毛,又像一瓣剛剛出土的嫩芽。水怎麽看都像是自己的希望和幸福,淺黃淺黃的,才開始萌芽。水緊張得快要爆炸了,空氣出入都成了問題。好一會兒,小濤子迂迂磨磨地來了。水的臉紅了,幸虧夜色朦朧,好像寫手筆字涮筆的時候,絲絲縷縷的黑色如霧如紗。在升騰繚繞的夜色中,水有了一種安全感。小濤子不說話,水看不清小濤子的臉。空氣有點不對勁,好像變成了固體,沒法進入身體。
小濤子終於說話了:“俺跟俺娘說了,俺娘說,俺娘說……”
“什麽時候成了結巴嘴,到底你娘說的嘛?”水的心不安定地跳了起來。
“俺娘說……”小濤子說不下去了。
水的心不跳了,“你呢?你是怎麽想的?”
“俺,俺,俺……”小濤子支吾了半天。
水頓覺一陣天旋地轉。她順手扶住了一棵小樹。村頭上的目光和手指一起射過來,目光如炬,手指亂顫有如鳳凰點頭又如雞啄碎米。
水灣裏,一朵荷花,千朵荷花,隨風起舞。
那個散發著綠色芬芳的夢已經化成了一片霧氣在夜色中妖嬈上升。
第二年秋上,水的娘在收了一萬塊錢的彩禮之後,將水嫁了出去。這年,水二十八歲。水的男人是個跑運輸的,剛離了婚,媳婦是被他打跑的。纖纖弱弱的水頭一夜就被這個男人折騰得死去活來,柔弱而倔強的水緊緊閉著雙眼,仿佛又回到老家的灣邊。起風了,起大風了。可憐的那朵荷花,搖搖擺擺,狂風撕扯著潔白的花瓣,一片,兩片,千片,萬片……四散飄零。
水已無法承受,水還要承受,水越發憔悴了。水的男人卻依然衝鋒陷陣,毫不客氣。沒人的時候,水暗恨自己剛出火海又入虎穴。水越來越討厭那種運動,水曾經多麽喜歡那種運動啊,它讓水想起這種運動的結晶,想起了那兩道雪亮的目光,水的身體和心靈曾經在雪亮的目光下麵盡情地舞蹈,痛苦而又淋漓盡致地舞蹈。水的目光無限穿越,時空若有若無,往事若即若離。水還站在原地,水還坐在原地。思念是多麽溫暖啊。思念就像一隻生了蟲子的水果,香香甜甜的,卻總是殘缺的,充滿了遺憾,小心翼翼地品味著思念,苦澀當中泛起了醉酒一樣的甘甜,思念成了一道無法攀援的牆。所有的傷口和疼痛都在等待思念。
水慢慢地改變了,水學會了抗爭,學會了和男人對打。一到晚上,水便磨礪了牙齒,豎起全身的毛發,時刻等待出擊。她想象自己的身體就是鋼鐵就是木頭,於是她逐漸麻木了,對於疼痛的感覺消失了。她品味著被擊打的快樂和打別人的快樂。在水的這種無畏的精神麵前,男人反而成了紙老虎,好幾次被水打得頭破血流。水的身體也布滿傷痕,一條腿被男人打成了殘廢。就在有一次對打之後,兩人打了個兩敗俱傷,男人義無反顧地像驅逐一條狗一樣將水轟出了家門。
水的爹大幹巴心疼地撫摸著水身上的血漬和傷口,發誓一定要給閨女找個老實人家。水卻大變而特變了,不再是文靜而纖弱的水了,簡直成了瘋蠻老婆,張嘴就罵,還變本加厲,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煙鬼,水變得瘋狂了,失去了理智。好多東西在她的思想裏四下分散,又重新組合。水時而清醒,時而胡塗。水雖然神誌不清,迷迷糊糊,說起話來,還是思路分明,口齒伶俐。
娘說:“水,再找家人家吧?”
“行啊,再找家有錢的,看誰家還要破鞋,我操他祖宗。”
“你怎麽這麽說話,你這個孬私孩子……”
“操他娘啊,哪個混蛋娶俺,你看俺還能做個女人不?”水一口一口地噴著煙霧,扯著臉一邊瞅著房頂,一邊破口大罵,“兒呀,哪個私孩子能給俺當兒啊……”
“你到底想怎麽著吧,傻逼!”
“我想怎麽著,行嗎?”水拿著煙把兒,一下子按到自己的大腿上,“哧”的一股青煙升起,“我都不疼,你再咬我一口吧,老私孩子,你咬死我吧,你看我過的嘛日子。”水一邊撕扯著頭發,一邊跳著高地連喊帶罵,一綹兒一綹兒的頭發飄下來,隨著水的跳躍盤旋飛舞。
大幹巴跑過來摟著水,安慰著水,衝著女人大喊:“行了,俺求求你了,別再惹她了,你看她這模樣,還能再嫁嗎?她……”
大幹巴女人眼裏含著淚,“啪”的一聲脆響,一隻茶杯粉身碎骨。水在父親的懷裏一激淩,突然“嘿嘿”一串笑:“嗯,好聽,好聽!”她掙開大幹巴,幾步跑到桌子旁邊摸起茶碗,“啪”的一聲脆響:“嘿嘿,爹你看,開花兒了,開花兒了。”隨著一連串的脆響,桌子上的茶壺和茶杯開得遍地都是。
水又向碗櫥奔去……
大幹巴女人一看沒了轍,叉開兩腿一腚坐到當天裏,雙手拍地撒起潑來:“操他娘啊,你說俺這是嘛命啊……”
屋裏屋外到處都是開花的聲音。
大幹巴“唉”地長歎一聲,順著炕沿溜到地上,兩行清淚沿著兩頰奔流而下。
水終於沒有再嫁出去,水的娘,終日賠著小心,不敢再惹她,生怕她犯了病,一把火把家燒個精光。
這天黑把前兒裏,水恍恍惚惚地出了家門,不知不覺地來到村後的灣邊。月光下晃動著一灣清水,猶如一灣白銀的液體,一圈圈銀色的漣漪不斷地擴散開來。水突然想起,那一年,也是在這裏哭過,淚眼朦朧的水發現灣的中央有一朵荷花,雪白的花瓣,花瓣的尖部卻是鮮紅的,一朵荷花浴水而出,在如水的晚風中搖曳多姿。水的嘴裏念叨著兒子的乳名:“狗娃,狗娃,娘給你喂奶。”她茫然四望,卻不知道兒子的方向,她甚至連那個村莊也不知道在什麽地方。她忽然看見自己的男人正抱著孩子站在那裏,那男人又忽然變成了小濤子,而小濤子懷中的孩子卻變成了麵帶愧色的甜棒……水多想化作一朵荷花,用顏色訴說自己的真誠和純潔,可是男人不見了,小濤子不見了。兒子舉著荷花喃喃地說:“娘,給花兒,娘,給花兒。”
大幹巴坐在下午的陽光裏,長久地凝視著一張照片。太陽的目光從熱烈到溫柔,這個姿勢不斷地消瘦,並慢慢地向著大地俯傾。
這是一張發黃的老照片,上麵的人卻不老,是一個梳著羊角辮兒、稚氣未脫的小女孩兒,她正甜甜地笑著,眼睛彎成了月芽,水靈而又晶瑩剔透,宛如正在葉子上滾動的朝露。這是大幹巴的三閨女水。一想起三閨女水,大幹巴的心就止不住地疼,經常迷路的淚水隻有在這個時候才肯在疼痛的引領下找到通往眼睛的幽徑。淚水已經來到了眼角,並開始彌漫……水就在一片水光蕩漾的朦朧中,不停地閃啊閃啊,便站到了大幹巴的眼前。
太陽不情願地沉下去了。一個中年女人從屋裏走了出來,站以大幹巴的麵前把他扶起來:“家去……”
在離張家灣很遠的一個小村子裏,一個男人正在哄一個哭鼻子的小男孩兒:“狗娃是個好孩子,不哭啊……不哭,哭髒了媽媽就不要了,啊……不哭……來,吃蛋蛋兒……”小男孩有四歲左右的樣子,一邊用袖子抹著鼻涕一邊真的就止住了哭聲:“真的,爸爸,我不哭了,媽媽就來了……”男人用手給孩子擦著眼淚,笑著說:“狗娃真聽話,媽媽就來了。”男孩兒誇張地張開大嘴吃了一口雞蛋,含糊地說:“我叫媽媽,媽媽能聽見嗎?”男人點點頭:“能聽見。”男孩兒快速地將雞蛋咽下,大聲地喊:“娘——”
杜淑梅,女,山東平原人。一九九○年開始發表作品。曾在《詩刊》、《時代文學》、《山東文學》等發表詩歌若幹。山東省作協會員,現就職於某出版社校對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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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9)
評論
qianqiuxue 回複 悄悄話 讀得好難過。
沈漓 回複 悄悄話 回複金色的麥田的評論:
都做鴕鳥,你們那裏賣火柴的小女孩還在挨餓受凍呢。國家“為富”是好事,但為富不仁就不妙了。謝謝留言!
金色的麥田 回複 悄悄話 這種太悲慘的故事我都不敢看,這世界上悲慘的事情太多了,好在它們離我們那麽遙遠,還是做個鴕鳥吧。。。
沈漓 回複 悄悄話 回複雨杉的評論:
中國同樣的悲劇多次發生,人們由憤怒變成了麻木。
經濟基礎的改變遲早要導致上層建築的相應變化,所以希望這種“全民麻木”時期不要太長太久。
謝謝留言!
雨杉 回複 悄悄話 小說的名字--爬滿青藤的小木屋---
雨杉 回複 悄悄話 這篇小說讓我想起多年前讀過的小說.故事更沉重悲壯,其實經濟的高速發展並沒有給中國的地道農民帶來文化的騰飛.即使在城市裏,同樣的故事不同的版本,甚至沒有引起媒體的關注.誰願意沉澱到最地層去體驗他們的沉重?
沈漓 回複 悄悄話 回複翎翅的評論:
謝謝留言。小說有著大量的現實素材作基礎,有認識價值,所以我現在把它附在後麵,有興趣的網友可以看看。
翎翅 回複 悄悄話 十多年前,看過一部電視連續劇,叫做《淌過男人河的女人》。很好看,也很讓人震撼的故事。你的評論文字,讓我想起了故事裏麵的女人,可能有類似的命運。有人寫文說,中國農村婦女的自殺率是全世界最高的,不知是真是假。真希望自己多一點對農村生活的感性的認識。謝謝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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