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樹下的夜歌

(版權所有,侵權必究)
個人資料
  • 博客訪問:
正文

那年夏天在列治文

(2006-12-18 12:11:58) 下一個

                                                                      文 /沈漓

《僑報》副刊,2006年12月17日 ;《大華商報》2007年“五年一瞬間”征文一等獎

回首一望,移居溫哥華已六年有餘。想一想,還真親嚐了不少酸甜苦辣。其中難以忘懷的,還有在列治文那八天賣冰淇淋的日子。

開工第一天

到了設在高貴林的冰淇淋站裏,經理勞拉要我先把車子從車庫裏調出來。好家夥,小小停車場上大貨車一輛挨著一輛擠在一起。我隻好強作鎮靜,慢慢倒騰,硬是把那輛花紅柳綠的大車給平平安安弄了出來——還沒出發全身冒汗。剛剛接觸這幾十種冰淇淋,眼花繚亂,很難對上號。好容易核對完數量,即刻起程。按規定我隻有開車遠行到列治文去。

這是我第一次開著大冰淇淋車在擁擠的大街上奔走,那種陌生感自豪感滑稽感一起湧上心頭,仿佛自己正開著一輛坦克飛速前進。 我 趕到列治文,把車開到 3 號路上的中國超市外麵停下來。我第一筆生意就是在那裏做成的。一對來加國一年半的中國夫妻,為他們的小兒子買了根兩塊錢的冰淇淋。當我把車開到 3 號路上的大 MALL 停車場時,那裏的保安立馬過來驅逐。我趕緊打電話請示勞拉,問她車上不是有售貨許可證嗎?幹嗎不能賣?她一問明情況,立刻氣急敗壞地說:“電話上說不清,你隻須記住兩條——凡是停車場你都不能去!凡是有屋頂的地方你都不能去!”聽到用英語下達這“兩個凡是”的“最高指示”,心中的荒誕感又油然而生。當時也來不及多琢磨了,趕緊開溜。

下午經過列治文圖書館,那裏中文書很多,想忙裏偷閑去逛逛書城再說。就在冰淇淋車一頭紮進停車場大門的刹那間,忽聽得頭頂上響起驚心動魄哐的一聲,高聳的車箱撞在了懸著的限高鐵杠上!趕緊下車察看,我的頭嗡的一下大了起來,那鐵杠足有碗口粗,玻璃纖維做成的車箱猶如雞蛋碰石頭,頓時皮開肉綻!真是“運交華蓋”啊!我氣鼓鼓地去找修車行,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願意修理的,怯生生問個價,廣東師傅拿眼把車那麽上下一瞜:“兩千元吧!”嚇得我差點暈倒。兩千元?!回去怎麽向老婆交待?我懷著極其沉痛的心情,繼續掙紮著前行。車子開到熟悉的漁人碼頭,尋尋覓覓,僅賣出兩根冰淇淋。

輕傷不下火線的車子轉來轉去,闖進一個叫 Kilgour Place 的小巷裏。對文字敏感的我隱隱意識到這名字不吉利,似乎隱藏著一個殺手( Killer ),開到頭果然是個死巷子,隻得在狹窄的小道上調頭。不料又聽見後麵喀嚓一聲巨響,左後輪滑陷到了一條水溝邊,卡在排水溝上麵的水泥板上,動彈不得!我隻好硬著頭皮去敲門,找華人住戶借來兩塊木板墊在輪下,使勁踩油門,仍爬不起來。正一籌莫展,住在鄰街的陳先生自告奮勇前來救援。老陳個子清瘦,來自香港,是個基督徒。他拿來千斤頂,幫我把後輪頂了起來,我又用更大的木板墊在輪下。頂高一點,就趕緊墊高一點,再瘋狂地踩油門,還是不濟事!更糟糕的是,每次頂高一點,車就往後麵滑一下,最後左後輪完全陷進深溝裏了!我和老陳麵麵相覷,很是尷尬。此時天色近晚,老陳吭哧了一聲說,實在不行,就打電話叫拖車吧。我想這開工第一天真是倒黴!“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錢沒掙著,好端端一輛大車頭足俱損,還叫勞拉來拖車,拖車費加上修車費,開工第一天就要被炒魷魚了。此時此刻,基督徒陳先生除了對我這個新移民表示同情還能說什麽呢?

正在這節骨眼上, Dave 出現了。 Dave 住在巷子頭,六十掛零,是個白人。他個子魁梧結實,戴一副眼鏡,顯得斯斯文文。他不動聲色地觀察了一下,回家去拿了一大堆家夥走過來。我一看,他手裏提著一個更大更好的千斤頂,還有一箱子大小各異像積木似的木塊,胳肢窩裏夾著一塊又大又長、足以墊過壕溝的木板,而且,他竟然換上了一套藍色的工裝!我不知道他的出現是不是老陳暗中禱告的結果。 Dave 不聲不響地先把長木板蓋過壕溝,墊在左輪下,叫它再無法下陷;又架起千斤頂,躺在地上撬車,同時根據空隙的大小墊上不同形狀的木頭。他的成套工具、出擊時機、沉穩態度和精準作業都顯得非常專業,儼然一“大腕”橫空出世!驚喜之餘,傻乎乎問他:“先生是專業做這個的嗎?”話一出口連自己都覺荒唐。果然他一笑,搖搖頭,蹦出一個字: No !

Dave 指揮我們協調行動,幾經周折,終於把車頂了起來。 Dave 再叫我上去踩油門,車子轟轟地渾身亂抖,終於爬了出來。異常感動和高興的我,連忙拿岀一些冰淇淋給他們吃。沉穩的 Dave 靦腆地像個孩子,用手捧著冰淇淋,嘴裏還是蹦著單詞:“這,這……”囁嚅之狀,像是捧著幾個燙山芋。陳先生還在繼續他的救贖:“我們教會要去外地野營了,很有意義的……”

天快黑了回到站裏,勞拉一看花車破相,臉都氣白了:“不是說過,凡是有屋頂的地方你都不能去嗎?!”我隻好誠懇道歉認真賠罪。謝天謝地,修車費她每天隻扣我 9 元,車子大概有保險。我的臉色怕是更加難看——整天折騰,累得要命,一日數驚,最後這麽一算才收入 7.33 元,還不夠汽油費!

第三天

氣溫驟升,晴空萬裏。出門前左眼皮大跳,難道有財喜?哪裏跌倒哪裏爬起來,再殺回圖書館去!飛車趕到,館旁的大運動場上正巧開運動會。剛把車停在場邊,嘩啦啦一大群學生就蜂擁而上圍住窗口。麵對孩子們排成的長龍,我手嘴不停,腳不點地,簡直不可思議,頭兩小時就賣出了 160 元!累得我腰酸背疼。一天售出 254 元,令勞拉大吃一驚。她和我又是熱情握手又是連聲祝賀:“今天你是冠軍!英雄啊!”

第四天

在公園邊上。走過來一位美妙少女,她陪著一位滿頭銀發的老太太在公園裏散步。我看見她們拿出各自的錢包,掏出一些零錢掂量來掂量去,然後少女來到車前,看了車身上印好的各款價格,又回頭去和老人商量。她再來到窗口時有些羞澀地一笑說:買個最便宜的吧。她買了一元一根的 Popsicle ,就是那種香味冰棒裏最便宜的,不過有兩根棍兒,可供兩人吃。我小心翼翼地幫她在台子邊上把冰棒掰成兩根。少女有著一頭濃密的長長的金發,皮膚白晰身材苗條,麵容嬌柔儀態典雅。“請問那是你母親嗎?”“不是。”她回答說。當她高興地轉身離開時,我忍不住讚美道:“你真漂亮!”她沒回頭,但她的背影告訴我她非常興奮,她捏住冰棒連蹦帶跳地跑回到老太太身邊。

上帝何其公平。美妙者難富有;富有者難美妙。你不能把腳同時踏進兩條河流。上帝更仁慈,讓我在賣冰淇淋的同時可以觀賞大千世界,欣賞人性之美。

隻賣了 61 元,有一塊錢還咣啷啷掉進車門縫裏再也找不到了。

第五天

出門前左眼皮又跳,又有財喜?行車至一中學,道邊一位女士說:“到這裏可要當心!”我一楞,問她當心什麽?她欲言又止。

賣了幾客冰淇淋,覺得氣氛不對勁。上來一個流裏流氣的男生,蓄著小胡子,皮膚黝黑,脖子上掛著粗大如狗鏈子的鍍金項鏈。他掏出一大把鈔票來,從中抽出一張 10 元鈔票,買兩塊錢的冰淇淋。我找了他八塊大洋。他的紙幣特軟,我當時也沒在意。正要走時又來了一個男生,是加拿大白人,一副膽怯老實的樣子。也是 10 元紙幣要 8 元找頭。我起了疑心,因為他的錢軟得像棉花。

“這錢怎麽這麽軟?”“洗衣機洗過的。”“洗過的?那也不會連字跡也看不清呀。”那白人孩子忽然膽怯地縮回手,要把冰淇淋退還給我。我看見少年羞澀老實的樣子,忽發惻隱之心:“我相信你,既然你這麽年輕。”於是給了他冰淇淋,又給他大洋八塊。不過馬上我就後悔了。隻見他連蹦帶跳一下子跑到狗鏈子跟前嘰嘰咕咕,大有彈冠相慶之意,原來是一夥的!我從來沒有看過假錢,回去給勞拉辨認,她說:“假的!”我很受傷。為什麽他們這麽小就昧了良心,為蠅頭小利騙我呢?這時候我就痛切地明白魯迅先生說不能完全相信進化論的道理了。

第七天

我在居民區裏巡遊時,男孩女孩們常常蜂擁而岀,他們隨著大喇叭的歌聲——英國老影片“ Wish you were here ”的主題曲——扭動腰肢載歌載舞,一麵高聲大喊:“冰淇淋!冰淇淋!”。這天在一條僻靜的長街上走著,冰淇淋車仍然播放著我最喜歡的這首樂曲,耳畔隱隱傳來“冰淇淋!冰淇淋!”的喊聲。從後視鏡看,沒見人影。繼續往前開,冰淇淋的呼聲不絕於耳。停車觀望,還是沒人;一走,又響了起來。我尋思還沒幹幾天呢,幻聽什麽的職業病都來啦。車慢慢行到一個十字路口,前麵更覺荒僻,我倒車調頭的時候不由得大吃一驚,赫然發現一個白人小夥子在後麵追車,氣喘籲籲地跑到我麵前!隻見他赤裸著雙腳,也不知他在鋪著碎石子的路上跑了多遠。他遞給我的硬幣,熱乎乎燙手。他隻買了一根普普通通的冰淇淋,就心滿意足地道聲謝走了。我滿懷歉意,呆呆地目送他遠去。

直到今天,我腦海中還浮現出那個小夥子追車的情景。他打著赤腳,揮動雙臂,一路高聲叫著:“ Ice cream ! Ice cream !”世界上有許多機會,但是機會往往稍縱即逝。一個人隻要認準了目標,就不要猶豫,立即行動起來,懷著一顆赤子之心去窮追不舍。幸運之神總有一天會眷顧你的。

就算冰淇淋車最終沒有回頭,但是你追求過,呼喊過,奮鬥過,這就是對自己最好的獎勵!人生本來就是一個既漫長又短暫的追求過程,何憾之有呢?

2006-3-31 稿

2006-9-3 改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風中秋葉 回複 悄悄話 樸素,自然,生活。學習!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