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樹下的夜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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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鵝之戀

(2006-10-24 22:50:01) 下一個

 

發表於《世界日報》(2006年2月8日-2月24日連載)

文 / 沈漓 




  自打我從蛋殼裏破門而出投身到這個世界上,所見的色彩最多的就是黑與白了。在南極大地一望無垠的冰雪世界裏,我們企鵝作為南極洲的居民已經生活了數千萬年。
  我睜開矇矓的小眼睛,最先看見的是父親肚子上雪白的羽毛。呼嘯的寒風在我耳朵裏飛進飛出,我全身感到一陣陣愜意的寒冷,打著快樂的哆嗦。從那一刻起,我便命中注定一輩子要和白茫茫的冰雪打交道了。
  啊——啊,我唱起歌來。爸爸說,你發音不標準啦,要象這樣。他抹了抹自己的脖子,拖長音調,啊——了一聲。他嗓音嘹亮高亢,很有生氣。他是天生幽默的歌唱家。過了不久,有個企鵝女士一拐一晃地走過來。她很胖,張開大嘴讓我把嫩嫩的小嘴探進她堅硬的嘴裏。她幽暗的大嘴深處有一股又稀又軟的東西湧溢出來,很好吃,我饑餓的身子就靠它慢慢滋養壯大起來。爸爸說,她就是你媽。不認識?我也不認識了。你看,她發得像海豹我幹得像帶魚。
  媽媽隻喂我,不喂爸爸。可憐的爸爸在零下50攝氏度的冰天雪地裏凍餓115天,把我孵出來還要照料我,身子骨瘦了將近一半,最後活活成了幽默的標本。
  這都是很遙遠很遙遠的往事,我根本不記得了。這些都是阿烏教授告訴我的。

  阿烏是我們企鵝學院教授裏的後起之秀。他為什麽要跟我講這些,我很奇怪。在成千上萬受教育的年輕企鵝群裏,他能不動聲色地感覺出我所在的方位。他有時講課講著講著眼光就朝我閃射過來,點著我的名要我回答問題。
  阿清,你說,人類為什麽叫我們企鵝?
  我說我們天生愛翹首遠望,好象總在企盼什麽似的,所以得了這麽個名。
  阿烏教授說,對。又說,其實我們哪象鵝呀,鵝的脖子長得象海鰻呢。不應該叫我們企鵝,應叫“企人”才對。沒見我們脖子上也戴了黑項鏈嗎?
  哄堂大笑。
  一隻信天翁盤旋在上空,觀察我們傻笑的模樣。我們前俯後仰,白色的肚子和漆黑的脊背忽上忽下。
  事情傳到阿白教授的耳朵裏,自然又引發了一場學術論戰。
  阿白教授在學術界有崇高威望。他說阿烏詮釋企鵝辭條不準確,是大是大非問題。他在學報上發表論文說,《說文解字》有雲,企,舉踵也。就是踮起腳跟之意。所以光說翹首不全麵,應該是翹首踮足才對。阿烏教授不服,在學報上著文反擊。我們趾有中、外、內三個,與人類腳掌的構造不同,說腳後跟已屬牽強,何來舉踵之理?如果人類說的句句當真,那麽人類說我們穿著燕尾服,難道我們又要改稱“企燕”不成?我們的存在非要依賴人類來說三道四不可麽?
  雙方都不肯善罷甘休,官司打到院長那裏去了。院長慈善老邁,原則性很強。他對兩位教授的爭論早已習慣,誰是誰非全看他早餐吃的是小魚還是磷蝦。每次兩位教授告到家裏來,如果吃的是小魚就批評阿烏教授心浮氣盛,吃的是磷蝦就批評阿白教授思想老化。從來沒有錯過。可是這一天偏偏他記不清楚肚子裏的陪審團是些什麽貨色了。老院長急得咳嗽半天,捶著肚子,可是肚子裏又沒反應,他就開始批評阿烏,提醒阿烏要多向老前輩學習。院長老伴一聽,心想糟了,怎麽能不堅持原則呢?今兒早上我給你吃的是磷蝦呀!老伴小心提醒他說,你今兒早上吃的是磷蝦呢。老院長不信,偏著頭,兩眼嚴肅地從老花鏡片上方一隻監視著左邊的兩位教授一隻凝視著右邊的老伴問:我吃的是磷蝦嗎?老伴堅持說是的。院長麵子擱不下了,胸脯一鼓一癟的,咳得更加激動。他暗想怎能不講原則了呢?不能就這樣毀了一世清名啊。他湊近老伴耳邊悄聲說,我早上偷吃了小魚,沒對你說。





  阿白阿烏都是很有敬業精神的學者,尤其是阿烏教授,隻引導我們探討,在爭執不下的情況下從不妄作結論。雙方唇槍舌劍爭辯不休的時候,阿烏總是立於風中瑟瑟抖動著雙翼,送給大家一個理解和鼓勵的微笑。他說,學術問題沒有不能討論的。他說,學術沒有能不能的問題,隻有通不通的問題。他說,學無法。
  我很喜歡他。
  有一次,大家沐浴在陽光下,討論我們企鵝的起源。
  阿東說,我們的前肢稱作翼,是由翅膀變成的,顯然我們的祖宗是飛禽。
  阿西說,那翅膀怎麽越長越小啊?我們骨骼也不象飛鳥那樣是充氣性的,別說飛,就是跳也快跳不動了。
  阿南說,什麽翼啊?我們前肢明明呈鰭狀,我們是魚類的後代!
  阿北反對說,嘿,既然是魚,那麽你兩隻後腳豈不長錯了地方?我們的祖先一定是某種爬行動物。我們爬起來時速30公裏,冰上岩上都照爬不誤,這充分證明了我們雄厚的爬行實力!這時候阿風悅耳動聽的聲音響了起來。她堅決反對飛禽說和爬行說,支持魚類說。她說我們的遊泳功夫實在了得,論速度一小時可遊40公裏,論深度能潛入海底200米,吃的全是海裏的東西。試問,我們繼承的不是魚類基因難道是別的什麽基因嗎?
  阿風是個漂亮純情的企鵝,我認為在所有未婚企鵝中她是最美的一個。我常愛注視她在大海裏遊泳。她那流線型的身段在水裏十分優雅,就像一條美人魚。我想她對魚類情有獨鍾是可以理解的。
  阿南見阿風支持魚類說,興奮得嘴裏喀喀作響。就在那一瞬間我和他的眼光撞到了一塊,遠處隱約傳來一陣冰山裂開的恐怖聲浪。
  該輪到我發言了,他們卻發現我不見了。
  我本想說,阿風,別費勁了,我們不是魚,是飛鳥的後代。魚不生蛋,但是我們都從硬殼蛋裏鑽出來。你命中注定也是要生蛋的啊。
  但我終於沒說,怕傷著她。我悄悄去了海邊。
  逃學是一生中反抗的萌芽,是對剝奪你生命行徑的一種正當防衛。當我覺得課程陳舊無用,或是教授水平太差或是我已弄懂了的時候,我就逃學。當肉體逃學不成時我就精神逃亡。總之我珍惜自己的生命。生命隻能使用一次,我不想和它過不去。
  我獨自向海邊走去,雪地上留下一串又小又淺的雪窩窩。海風勁吹,一會兒雪窩就沒了。
  我站在了海岸的懸崖邊上。風小多了,太陽在頭頂上明晃晃地照著,腳下是一大片堅硬沉厚的冰山,一直向一望無垠的海心伸展開去。那海心深處蔚藍色的海水被陽光照耀著,閃出萬點金光,就象拂曉時藍天上的群星一樣。群星又向天邊伸展,直到在水天相接處隱入灰蒙蒙一片氤氳的霧氣之中。我從小就見了這種冰原雪海以及藍天混沌在一起的茫茫蒼蒼的景象,不知怎麽,這一刻我特別感動,眼睛也模糊了起來。
  遠處有一個黑點在一步步移動。待近了細看,原來是阿烏教授。他說平時我討論課從不缺席的,今天如此重要的論題卻不見了蹤影,心裏奇怪就趕來找我。
  我納悶他是怎麽找到我的。他沒有四處叫喊,我又是“踏雪無痕”。我覺得我和他之間存在著某種心靈感應。
  他不再說話,仿佛也被跟前的景色深深吸引住了,站在我身邊眯縫著雙眼觀賞起來。末了,我聽見他喃喃地說,這裏5千萬年以前還是一片綠色,是鬱鬱蔥蔥的大森林啊。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後默默轉身走了。我望著他一搖一晃遠去的背影,深知隻有他理解我。突然我喊了一聲:你是不是我的父親?
  他像沒聽見似地走掉了。





  自從那次和阿烏教授一同看了冰川大海,我就對爭辯我們的出身問題失去了興趣。天地就這樣橫亙在我們麵前,時間千萬年流奔過來,還要千萬年奔流過去。重要的是要善待生命,不要叫它枯萎。
  隻要我吃飽了肚子,我更喜歡玄思冥想。無論是在晴天,還是在狂風怒號白雪漫天飛舞的日子裏,我們成千上萬的企鵝擠擠挨挨肩並肩站在一起,集體取暖相對無言之際,我就閉目冥想著極遙遠的地方和故事。我的思緒飄飄遠去,一會兒在海底追逐鯨魚唱出的動聽歌聲,一會兒又深入到千萬年前的南極大陸綠洲遊蕩曆險,一會兒又如遊雲輕風一般直攀上信天翁巨大的翅膀作萬裏翱翔。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學院裏的授課的和討論照常進行。
  我們在冰天雪地中討論熱帶植物,討論棕櫚樹、椰子和可可的習性,研究人類的社會行為以及我們企鵝的未來。
  我們在冰雪中堅持。我們在寒風中企盼。
  阿白和阿烏教授預言,受過教育的企鵝是永遠的理想主義者。
  
  學習筆記──
  生命都要靠生命來滋養,這是大自然的法則。
  我們吃魚、磷蝦、蟹和烏賊,還有其他頭足類動物,逮什麽吃什麽。我們是他們不共戴天的仇敵。
  也有不少家夥吃我們。鯊魚、海豹、虎鯨,他們是我們最危險的天敵。還有賊海鷗,我們罵他們是賊,因為他們專門偷吃企鵝蛋。他們用堅利的長嘴啄破外殼,許多小企鵝還沒出世就這樣死掉了。
  我希望自然界有個生命法庭審判他們。我又害怕真有這麽個法庭我們也會被拉去審判。
  自古以來就是強吃弱,大吃小。
  帝企鵝是企鵝種族中最大的一類,個頭和體重都比我們大一倍,有帝王之相。但是他們從來不吃我們。
  同類不相殘。
  隻有嗜血的狼群吞食自己的同類。
  人類也曾經吃過自己的同類。以後怎樣?書上沒說。
  北京人學會了用火和石器,洞穴的遺址上留下了被砍斷和燒烤的北京人骨頭。人類學家稱他們這種危險的天性為“食肉者精神”。
  食肉者精神在歲月的魔術箱裏竟然變成了儒家精神。怎麽回事?這不是大進化就是大虛偽。也許對人類曆史來說,進化與虛偽是與生俱來的東西,就如鯊魚嘴裏有上下兩排利齒一樣。
  我們這些被稱作“紳士”的企鵝又當怎樣?
  要小心。





  我覺得最快活的還是跳下海去捕魚捉蝦,一邊舒展筋骨一邊大吃大喝,然後在水裏潛行跳躍,讓自己身上過剩的精力和食物有個合適的去處。
  我從不挑嘴,有魚和磷蝦就已滿足。捕磷蝦最容易,海裏一蓬蓬一堆堆的,就像海藻一樣。一群小磷蝦引誘我撲上前去,他們見我衝了過來就四散逃開。我快速截住一群,他們都高舉起八對細長的胸肢拚命抵抗,然而沒有一點用處,我的雙翼左右開弓早把他們拍昏,嘴巴一唏溜將他們都收容進來。
  我很奇怪磷蝦的脾氣怎麽這麽倔強,榮譽感怎麽這麽強。他們披掛了許多勳章,都是貴族祖先傳下來的,全身紅光閃閃,就象那些俗歌星在舞台上亮相一樣,甚至在黑暗的深淵老遠就能發現他們。
  炫耀是要以生命為代價的。所有的魚都吃他們,人類也把他們捕去做了蝦醬。

  我把頭探出海麵,聽見遠處傳來歡騰的喧鬧聲。有許多企鵝在那邊海上跳來跳去。我很想遊過去看看,但最終還是沉了下去。我還沒吃飽肚子,得繼續努力。
  我一口氣潛到海底,四處搜索。忽然,一叢紅豔豔的珊瑚枝旁出現了一隻烏賊。他個子和我差不多,正悠閑自得地緩緩浮在水中,好象睡著了。
  我悄悄朝他遊過去,想從身後接近他。不料到了跟前他突然擺動他那袋狀的身子,頭朝著我,瞪著一雙大蛋似的眼睛。
  我根本沒睡著,你滾開!他揮舞著兩隻長胳臂,聲嘶力竭地吼著。
  我升到他上方選擇了一個最佳角度,向他猛衝過去。他敏捷地一閃,飄飄忽忽地離開了珊瑚礁。我連忙追上去。眼看越來越近,我的大嘴就要咬住他的胳臂了,忽見他一個翻身將身軀展開,一團濃濃的墨汁從他身上噴射而出,轉眼間墨汁在海水中翻滾擴散開來,我什麽也看不見了。
  我迅速一頭紮下去,趴在海底,接著是飛快地爬行,離開了濃墨的包圍。我判斷了一下方位,一麵調整自己的身體一麵向上警惕地監視著他的動向。他的身體噗的一下彈出了墨團。
  他果然甩掉了墨囊裏的寶貝往這邊逃竄,晃晃悠悠象個水中風箏。我揚起脖子,箭一般地朝他衝剌過去。
  他沒想到我會在下麵給他狠狠一擊。他哎喲一聲翻了個跟頭,細胳膊亂劃。我用雙腳和尖嘴向他輪番發起淩厲的攻擊,不一會他就癱軟了身子,奄奄一息了。
  我一時吃不了,想把他拖上去與朋友分享。我咬住他的大頭往海麵上遊去。
  他其實挺冤的。他的俗名叫墨魚,肚子裏喝了不少墨水吧,想必是海洋裏的飽學之士。但他屬於一種軟體動物,沒骨頭的,一遇危險從來不敢挺身而出為保衛自己而戰,隻顧避讓逃跑,除了掉墨袋寫寫檢討和絕命書以外,一無所能。成者為王敗者賊,終於被認作烏賊。





  我把吃剩下半截的戰利品推給阿東。他高興地說,快去看,阿北阿南在和帝企鵝比賽跳高呢。
  這是企鵝部落之間少男少女的盛大遊戲,怪不得歡呼激動得像過節一樣。
  阿北阿南雖善於跳高,但是帝企鵝的塊頭要比我們高大一倍呢。比賽進入決勝階段,先是阿北和帝企鵝的1號選手戰成平局,現在輪到阿南和帝企鵝的2號選手阿雄比賽了。
  阿南緊緊咬著嘴巴堅持著,前4局竟和阿雄跳得一模一樣高。我和阿風大聲喊著為阿南加油。阿南抖落身上的海水,兩眼雖怒氣衝衝地盯住阿雄,可是在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好像耗盡了氣力。
  最後的決戰開始了。裁判是個有經驗的老企鵝。隻見他一聲令下,阿南阿雄就和他同時沉入海裏。裁判潛下水中3米便不動了,阿南阿雄也都停下,並肩踩著水,和裁判麵對麵望著。
  裁判雙翼舉起,用力向下一劈,水裏泛起兩柱細長的泡泡花。說時遲那時快,阿雄阿南頓時象兩隻利箭嗖嗖向海麵射去!
  阿雄確實是帝企鵝中的英俊先生。他身材高大魁梧,兩翼粗壯強悍,平時走起路來迅捷有力,一搖一擺的很有韻律。他的嘴又尖銳又長,講起話來溫文爾雅,最要命的是他臉上仿佛永遠帶著一絲微笑。據說他吸引了許多有才華的美麗企鵝,許多企鵝小姐暗戀著他。
  大家首先看見尖尖的嘴巴剌出水麵,接著是阿雄的臉,帝企鵝都歡呼雀躍起來。這時阿南也冒了出來,往天空奮力跳躍。海麵上漩起兩窩水花。
  阿雄身大力猛,爆發力勝過阿南。阿南竭盡全力一搏,但嘴尖隻及對手的脖頸。我們啦啦隊都沉默了。我把頭低了下去。突然我聽見一聲呼喚:阿南啊──  
  這是阿風的聲音。阿風的聲音很脆很亮的。事後阿南說他聽見呼聲很短促,可我又覺得那一聲真是十分的悠長十分的嫋娜,正象輕輕拂過冰麵的微風一樣。
  阿南創造了跳高奇跡。他四肢突然拚命加力劃動,撲打著透明純淨的空氣,竟然往上猛躥了一大截。現在是阿雄的嘴尖隻夠得著阿南的脖子了。
  我們激動地在水上跳啊吼啊,把帝企鵝的叫聲壓了下去。阿雄的身軀對於爬高再也無能為力,他從空中跌入海裏,眼睜睜看著到手的冠軍讓小個子阿南奪去。
  阿雄把頭四處轉悠,很不服氣地訕訕看著,想知道是誰喊了那麽一聲。那一聲輕柔的呼喚怎麽有如此巨大的魔力?他的眼光接觸到了阿風,阿風喜氣洋洋的臉上掛滿笑容。這使他的惱怒越發鬱積了起來。他找到老裁判,要求和我們部落比賽遊泳。說完他在海麵上飛快地遊來遊去,挑釁地等待著應戰者。
  勝利的笑容凍結了。太可恥了,我們部落竟然沒有一個敢去應戰!
  我看見阿風站在岸邊,滿臉惶惑。
  噓聲從四麵八方響起來。帝企鵝們大聲鼓噪:膽小鬼,膽小鬼!我聽見阿南對阿東阿北他們大叫:別去丟醜,搞不贏的!    
  這時我頭腦一熱,不顧一切連躥帶跳到了阿雄身邊,和他展開爭奪。不一會我就氣喘籲籲被他甩在身後。
  譏笑聲和噓聲如同冰山在坍塌。我還在奮力遊著,直到我聽到那一聲破口大罵——侏儒!企鵝類的侏儒!
  我馬上停下來,反正輸了。我振臂高呼:打倒帝企鵝!把帝企鵝丟去喂海豹!部落的弟兄們齊聲響應,現場一片大亂。
  雙方都氣炸了,都覺得受到極大的侮辱。我爬上岸,看見帝企鵝的方陣正朝著我們挺進。我趕緊和阿東阿北他們號召了幾百個弟兄,大家雙翼捧著冰塊,挺起尖尖的利嘴,準備應戰。
  對方由一隻龐大的帝企鵝領頭,也捧起冰塊向我們壓過來。他們的冰塊更大,嘴巴更長更尖利。
  所以說,我們被稱為紳士,也不是任何時候都紳士的。紳士派頭和紳士是兩回事,一旦種族榮譽和部落利益受到侵犯,衝突和戰爭就不可避免。
  雙方沉默著一步步逼近。帝企鵝們大搖大擺排著隊列走過來。我聽見心髒在胸腔裏咚咚敲響,象擂動戰鼓一般。我們都把冰塊高舉過頭頂。我緊緊盯住對方最前麵的偉大統帥,準備在他的頭上來上那麽一下。
  正在這時,又是阿風的一聲呼喊劃破了南極的上空——
  不要啊——
  我一抬頭,就見她從懸崖上飛身躍下,姿式是那樣優美,——在空中畫了一道黑與白的弧線。入水時水花不驚,宛若一粒石子墜入海裏。俄頃,隻見她鑽出水麵,伸出一翼,向前劃了一個圓弧,接著又是一個。然後她一個挺身,仿佛柔軟的身軀直直立在了水麵。這樣優美的造型使我看呆了,連帝企鵝也呆住了。
  阿風緩緩滑落到水裏,這時我們都聽見了她婉轉的歌聲。她在水裏一邊轉著圓圈,一邊唱著一支略帶憂傷的曲子。
  所有的視線都被她吸引住了。冰塊紛紛掉落在地,一片嘭嘭的響聲。這時阿雄出現在阿風身邊,他向她抖動著翅膀,於是他倆跳起了歡快的舞蹈。側身、鼓翼、搖擺、旋轉,阿雄牽著阿風,阿風就繞著他跳出了各種舞步,直看得大家眼花繚亂,齊聲喝彩。





  帝企鵝同我們言歸於好,阿風卻好象陷入了一種迷惘狀態之中。她成天無精打采的,魚蝦也比過去吃得少多了,上課討論一言不發,光想心事。眼見她越來越瘦,這樣熬下去,到了冬天她就會挺不住的。
  大家都說阿風迷上了阿雄,墜入情網了。
  阿南有一天慌慌張張跑來找我,說他勸說失敗,要我去和阿風談談。他說:阿風對你印象不錯,除了我,也隻有你有資格勸他啦。
  我心裏好笑,問他:你這第一候選都無效,能聽我的嗎?
  能呀,你不是救過她嗎?
  那是老八輩子的事情,我想起來了。有一次兩個企鵝去玩,其中一個摔到冰溝裏,爬不上來了。另一個大哭大叫,招來一群大企鵝救出了他。我朝遊泳賽場走去,老遠就見阿風的小黑影獨自站在海邊。她現在果然常來這兒重溫舊夢。她見我來了,也不打招呼,像不認識似的。
  我決定直來直去,說完就走。我說阿風你別傻了,帝企鵝不會要其他部落企鵝的。他們有他們的部落法則,我們有我們的。否則所有的種族都會完蛋。
  我說,盡管你是我們當中出類拔萃的,但你畢竟不是帝企鵝。阿雄不會來為你歌唱,不會給你獻上美麗的石頭的。你就是站在這兒變成一座冰山他也不會。
  這時候風烈雲暗,刮起的大雪越來越猛地撲打在我們身上。我說完了,阿風仍沉默不語。我想走,又放心不下。
  這時候她突然說話了。阿清,你真叫我失望。你隻知道理論和法則。你知道什麽叫愛情嗎?愛情是太陽,法則是冰川。去你的法則吧!
  她轉身就跑。阿風居然也罵罵咧咧了,真新鮮!看來這個潔白的世界也開始墮落了。
  我怔怔地望著她的背影在冰上一躥溜出老遠。我不由自主地遙望阿雄部落的方向,琢磨起她的話來。  
  風雪更大了,什麽都望不見了。突然我覺得滑稽。我站在這兒幹什麽?阿雄與我又有什麽相幹?

  關於阿風和阿雄的傳聞漸漸多了起來。阿南堅定地辟謠,但後來見阿風滿不在乎地一聳肩膀算作回答他的質問,也就囁嚅起來,不再說什麽了。
  阿南又要我陪他去賽場轉轉,說要親自看看到底有沒有那麽回事。他得不到準信兒吃不香睡不著。我叫他獨個兒去考察,他說他自己真看到了受不了的。他說要借用我的眼睛,我看見什麽再轉告他。我想這家夥太自私了,難道我看見了會好受嗎?
  就在部落競賽的海岬邊,阿風阿雄正在玩跳高遊戲呢。阿雄贏了,阿風撒嬌不幹,身子一扭一扭的。阿南縮在冰岩後麵,果然不敢望,他催著我快快用嘴巴向他現場直播。
  當時我們是這樣說的——
  阿風撒嬌不玩了,腰肢一扭一扭的──
  怎樣個扭法?說詳細點!
  腰、屁股還有腿,一擺一擺地唄。她往邊上遊去。阿雄心軟了,攔住了她,示意讓她一次。阿風起跳了,從阿雄頭頂上高高落下來……阿雄兩翼一攏,把她摟在了懷裏——
  阿雄,我操你個娘啊!阿南趴在冰上大罵起來。
  阿風順勢推了他一把,他們就在水裏嘻嘻哈哈追逐起來——越來越近了——
  阿南呼吸更加急促:呼哧,追上沒有?
  沒有。
  呼哧呼哧,追上沒有?
  追上了!
  哎喲……
  阿風說,我怕,我怕……阿雄說,莫怕,莫怕……

  哎喲,我操你個阿雄的——
  聲音嘎然而止。我想阿南一定哭得昏死過去,於是強忍悲痛的心情趕去搶救。
  不料阿南從冰岩後鑽了出來,雙眼鼓起,大口喘氣,聲音粗重短促,說不敢再聽下去了,說完就一溜小跑小跳地去遠了。我望見他在冰層上跌跌撞撞地摔了好幾個跟頭,後來幹脆肚皮貼地溜滑不見了,象逃避海豹似的。這一刻我越發同情他,轉而痛恨阿雄起來。
  我也從冰岩高處準備往下走了。我心中酸溜溜的也很不好受。我不甘心,又朝海上望了一眼。
  這一望嚇得我心驚膽戰!一隻虎鯨從剛才阿南注視的方向往海岬這邊遊過來。他好像也發現我看見了他,他那黑乎乎的寬大脊背正使勁兒沉下去。阿烏教授曾多次警告我們,虎鯨又名逆戟鯨,身長雖不過十米,但有尖牙40顆,性格凶殘狂暴,一次能吞下60隻小海狗!也聽一些老企鵝說過,虎鯨是最凶猛的鯨類,海獅海象烏賊和大鯊魚在他眼裏都象磷蝦似的,抓來撕碎了便吃。虎鯨已發動攻擊,海麵上飛快翻動的一線水花正悄悄向阿風直奔過去!
  阿風阿雄還在水中捉迷藏呢,根本不知大難臨頭。我急忙沿著海岬跳著奔跑,一邊大叫:阿風,虎鯨來了,快跑,虎鯨!
  阿風聽不清我結結巴巴叫喚什麽,探頭往後一看,頓時魂飛魄散,隻聽得一聲尖叫,便癱在了那裏……凶猛的虎鯨浮出了水麵。他離阿風越來越近了,可阿風隻會在原處撲通撲通打旋旋。虎鯨噴出的水沫就象狂風卷起的浪潮。我隻閃出一個念頭:阿風完了!
  危急關頭阿雄從海裏冒了出來,他把阿風往岸邊狠狠一推,自己擋在了虎鯨和阿風之間。
  虎鯨惱怒了。他從海裏躍起,又重重拍落下來。阿雄拚命地繞著彎子,在海上一躍一躍地,想把虎鯨引開。虎鯨果然獰笑著放棄了阿風,追擊阿雄。阿雄畢竟是更壯碩更刺激的獵物呀!
  我趁機一頭紮進水裏,遊到阿風跟前,拖著她奮力往岸上遊去。
  當我們爬上冰岸回首一望,看到的隻是恐怖淒慘的景象——虎鯨張開大口得意地仰天吼叫,他那尖利的長牙在水沫中閃射出血光,齒縫間似乎還掛著阿雄的燕尾服和白襯衫上的幾縷碎片,這是阿雄最後的遺物……阿風大叫了一聲:阿雄啊!就昏了過去……





  阿雄死後,阿風再也沒來上課。
  不久我們這一屆就畢業了。畢業儀式結束後,大家紛紛散去。在舉行畢業典禮的巨大冰蓋上,隻剩下我和阿烏教授。我走到他跟前,和他擁抱惜別。他說,有空回學院來看我。我說我會的。眼淚都在我們眼眶裏打著轉轉,但我們都不敢哭。南極太冷了,在冰麵上一哭眼睛怕凍住了。
  阿風沒來參加畢業典禮,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看見她了。我問阿南,他說最近去探望過,病得不輕。他又連連搖頭說,別去別去,你也會失望的,她已經大不如前啦。我想起阿雄出事那次他很可疑,就問他是否當時發現有虎鯨才嚇跑的?他連忙否認不不不——又是一溜煙跑掉了。
  我找到阿風藏身的地方,那是在地下迷宮的一個洞穴裏。為了抵禦寒冷和暴風雪的襲擊,我們祖先早在地層深處掘好了洞穴,無數的洞穴之間有無數的地道相連,就象人類為了戰爭與和平挖築地道或是城市下水道一樣。  
  阿風沒想到我還會去找她。她躲在幽暗的角落裏,躺在鮮豔的貝殼堆成的小床上。她身體非常虛弱,看得出已經有很久沒吃東西了。她看見我來,憔悴的臉上總算有了一絲生氣。她說,你不該救我。我不做聲,拿出準備好的小魚,放在她身邊。她不吃,背過臉去。
  這時候我開始使用暴力。我把她的頭使勁扭過來,用我的嘴叼起一條小魚,再將她的嘴巴扳開,將小魚塞了進去。她翅膀不停地左右撲打,兩隻腳也使勁蹬踏我的肚子。但她太瘦弱了,終於被我死死壓在了身下動彈不得。我看著她把第一條魚囫圇吞了下去,然後是第二條第三條。我捋著她瘦瘦的、脫落了羽毛的脖子,幫她把食物往喉嚨管裏順。她氣得直瞪瞪看著我,眼淚都流出來了。
  她抽抽噎噎地哭起來,大罵我不是東西是海盜。罵完了又說,我的樣子很難看吧?好在阿雄也看不見了。我說你別再想阿雄了。不是他死就是你亡,二者必居其一。隻要你跟他到帝企鵝部落,他們就會處死你;同樣,他要是過來,這裏也要處死他。
  那我們到別處去。
  企鵝離群索居還沒有活下來的記錄。阿烏說得好:鳥和魚是可以戀愛。可是他們的愛巢築在哪兒呢?
  我怕她又罵我太法則,趕緊走掉了。

  我一直強迫阿風進食,直到她主動吃魚為止。這時候,南極洲的冬天又降臨了。
  冬天的南極幾乎天天一片黑暗,太陽仿佛掉進海裏淹死了似的,氣溫降到世界上最冷的零下90攝氏度。冷風橫掃大陸,時速高達90公裏,把雪花向著天地間胡亂拋撒。海水一層又一層凍成堅冰,最厚處達到4500米。
  好在我們的祖先早有防備,冷風怎樣發脾氣也無法通過這麽深奧曲折的迷宮。我們都蜷縮在迷宮裏,企盼著春天的消息。
  阿風雖然虛弱不堪,可是能下床緩緩走動了。每當風雪小了一些,我們一群群青壯年企鵝便結隊出外覓食。在黑暗的深海裏,我們捕食閃光的磷蝦來維持生計。
  每次下海我都要給阿風帶些磷蝦回來。我生平第一次有了責任感,除照料自己外,還要照料另一個異性夥伴。這使我的生命注入了別一種意義。
  整個冬天我都在陪伴和安慰阿風。為了逗她開心,我還講笑話故事。就這樣我們在漫長黑暗的冬天裏跋涉,靠得是磷蝦、小魚和體內儲存的脂肪,藏身在深深的洞穴和毫無意義的笑話之中。





  南極之春來了。
  清晨睜開睡眼,柔和的金色光線從天邊射來,穿過遼闊的冰原射到我身上。天空呈現著亮藍色,隱身在混沌之中的黑與白都變得明麗而鮮豔。
  嚴寒一天天退去,白晝一天天長了。我知道,戀愛的季節到來了。
  這時候的阿風,體態豐腴健壯,看得出已從痛苦的陰影中解脫了出來。她的羽毛又細又密地覆蓋在身上,閃耀著光澤。她的脾氣也因磨難而變得柔和多了,說話也更多地替別的企鵝著想了。總之,挫折使她成熟起來。
  我的胸中湧動著一股從未有過的激情。隨著白晝一天天延長,這股激情也變得越來越猛烈。
  我渴望看見阿風。這時候整個企鵝部落都充滿了愛情的氣息。在冰上,在海邊,到處都看得見成雙成對的企鵝在一起相擁談心,情意綿綿。當欲望折磨得我實在無法忍受時,我就去尋找那塊石頭。
  至今誰也無法解釋我們企鵝求婚為什麽要用石子作定情物。每隻雄企鵝都需要一顆色彩斑斕的石頭來表達心中的愛。我和阿風太熟悉了,越是這樣我越是無法開口。我非常需要一顆石子來幫我完成求婚的過程。也許這就是為什麽我們祖先要從遠古傳下來這種神秘儀式的原因。
  這時候的海水依然冰涼剌骨。我潛入海裏,一點點地搜尋。在南極海中尋找彩色小石子是非常艱辛的。它們本來就很稀少,又靜悄悄地躺在暗處,海底的腐殖物掩蓋住了它們。我在海底不斷潛泳,時時注意躲避鯊魚的襲擊,實在遊不動了,才上來喘口氣,然後繼續紮進海裏搜尋。直到第二天,我總算找到一塊好石頭。它狀似小海貝玲瓏剔透,有深紅和碧綠兩種顏色交織在一起,花紋非常奇特。
  我小心地銜著石頭,全力往岸邊遊去。遊著遊著嘴巴和兩翼都麻木了,我實在太累了。一爬上冰岸,想到馬上就要向阿風求婚了,心裏就分外緊張。我不能這樣上氣不接下氣地爬到她跟前,那樣太有失風度了。我必須休整一下。這樣想著,嘴裏的石子就掉落在腳邊,我一下子竟撲倒在冰上睡著了。
  等我一覺醒來,石頭卻不見了!誰偷了它?我非常沮喪,腦子裏迷迷糊糊的,就跌跌撞撞跑去找阿風。
  老遠就見阿風高傲地昂著頭,跟前站著的阿南正向她努力解釋著什麽。我搶到跟前,阿風撲打著雙翼劈頭蓋腦向阿南扇去。阿南一邊招架躲避,一邊嗬護著腳下的一塊石頭。那正是我費盡氣力找來的紅綠相間的石頭啊!我勃然大怒,上前用力推了阿南一把,他一個趔趄差點沒翻倒在地。阿風朝他大喊大叫:你走吧,走遠點!叫完了又用嘴巴啄他。
  阿南落荒而逃。阿風說恨死他了,還有臉來求婚!當時他看見虎鯨來了見死不救,要不阿雄也不會——對不起,我又提他了。
  我轉身走了,隻剩下她一個傻愣愣站著,腳旁邊還放著那塊石頭。
  她一直忘不了阿雄,這對我打擊太大了。
  我一搖一拐地走著,深感傷心。我多麽想轉回身去,告訴她腳下那粒小石頭是我千辛萬苦從海底找到的,是準備獻給她的。然而我沒有這樣做。我怕她拒絕。那樣我就永遠無望了。
  相互偷竊彩色石子是我們企鵝的一大劣行。有的是因為懶惰膽怯,怕冒生命危險;有的是求婚後受到打擊,就玩世不恭來那麽一下,再次被拒絕也無所謂,麵子上說得過去。
  日子渾渾噩噩地打發,有好些天沒看見阿風了。我想念她,但再也無法像過去那樣一身輕鬆地去看她了。因為站在她跟前四目相對時,我就感到心虛憋悶,喘不過氣來。
  有一天,我轉悠到海邊,望著無垠的大海發愣。這兒離阿風的居所不遠,我好象聞出了空氣中蕩漾著她身上的那種特殊氣味。我在冰麵上照了照,天哪,這還是我嗎?蓬頭垢麵瘦骨嶙峋的樣子,我幾乎不認識自己了。
  這時候就見一位癡情的情種銜著一枚石頭從海裏鑽出來。他爬上岸,晃晃悠悠地向我站的方向走來。顯然他也耗盡了氣力,還沒走幾步就和我一樣,趴在冰上酣睡入夢了。
  我看見一顆小石子從他嘴裏掉下來,在冰上滾動著,在陽光下泛射出美麗的天藍色光澤,最後咕轆轆滾到我腳邊躺著不動了。
  多麽晶瑩可愛的小東西!我馬上想起了阿風。對不起,老兄!我一下子用嘴叼起石子,飛快地向阿風的居處跑去。我想如果阿風拒絕我,我即刻就把石子退還原處,並不耽誤這位仁兄的求婚大典。阿風好像猜著我要去似的,早早在地宮的入口處候著了。我把石頭放在她腳邊,然後站在她麵前,伸直脖頸,鼓足勇氣對她說:阿風,我們在一起生活吧!接著我就高聲唱起歌來。當最後一個拖長的音節唱完,就見阿風眼裏流著淚花,激動地說:你——你怎麽才來啊!你真傻!說著就嗚咽了。我上去摟抱撫慰她,兩個就哭作一團。她抽抽泣泣地說,早就盼望這一天了。我說我太猶豫了。她說你個大傻瓜!看你都熬成這模樣了。我心中現在隻有你啊!我腰杆子一下子硬挺了,假裝用腳趾漫不經心蹴著那顆石子說,你不再想他啦?她搖搖頭說,早就無可挽回了。我提起過去是為了提醒你,還不是想你早點向我求婚啊!她又俯身下去說,多麽美麗可愛的石子!她小心地銜著那塊藍色的石頭,堅定地往地宮裏走去。我緊跟在她身後,激動得一搖一擺。除了感到幸福之外,還感到因彩色石頭蒙上的羞恥和滑稽。
  我隨著阿風走進溫暖的家。她將石子放在了床上。這就等於向整個部落宣布:我們結婚了!





  接下來的日子是我們瘋狂宣泄激情的過程。我和阿風喜歡避開擁擠的企鵝群,跑到茫茫千裏的冰原上做愛。那時候,空氣聖潔,天空碧藍,景色美麗。我們躺在皚皚的白雪之上,感到鬆軟舒適,不知將生將死,也不知時間是怎樣流逝,身體漸漸融化在一起。
  還有的時候,當我們陶醉在極度的歡樂之中,天地也為之變色,極光出現了。先是有陰影遠遠遮住了天空的散射光,厚重的雲層黯淡了下來。接著巨大的帶狀光幕宛若團團火球燃燒著從天而降,色彩瑰麗輝煌,在南極的天空蜿蜒伸展。成千上萬的企鵝振奮起來,又叫又跳,激動萬分。我知道,人類的盛典往往要燃放禮花焰火,但是那比起極光的壯麗雄奇簡直不值一提。我們在身體的極度震顫之後鬆弛下來,依偎在一起。我看見阿風的全身被極光映出七色光彩,她的眼珠裏也反射出極光的光芒。我用力摟抱著阿風說,我在光中,光在你眼中,你的眼睛在我心裏。阿風緊緊依在我懷裏說,我在光中,光在你眼中,你的眼睛在我心裏。阿清,我們永遠在一起。我說,就像冰和雪那樣。我們發過誓,然後就昂頭觀賞極光。我們久久沉默不再說話。此時有成千上萬對情侶陶醉在愛情之中,在極光的照耀下交頸而眠。大自然的美麗是不需要任何語言來證明的,天地間的神秘也是自然而然地進入每一個生命的心裏。

  阿風的體型一天天壯大,肚子凸了出來。終於有一天,她在我焦慮的目光注視之下生了一枚大蛋。我們的愛情結晶就是一個蛋,一個圓,一個零。生命的原素從零開始,由零成一,由一為二,而為三,而為無窮。
  阿風用羽毛嗬護著蛋,很激動地趴在那兒眯著眼睛對我說:你來看看,多可愛啊!
  我趕緊俯身低頭,嘴巴蹭著阿風的肚子。阿風讓了讓,懷裏的蛋現了出來。我親吻著蛋,感受到它身上有著阿風的體溫和氣息。然後我就去尋找食物。直到我的肚子撐得無法再裝進一隻小蝦了,我才蹣跚著走回到阿風身邊。阿風把蛋輕輕一推,蛋就在冰上滾動起來,我用嘴將蛋撥到自己肚皮底下,嚴嚴實實地罩好了。我趴在那兒看著阿風,一想到要與愛妻離別,不由得悲從中來。
  阿風靜靜地凝視著我,好像要把我的模樣牢牢印在腦海中似的。我猜想我孵蛋的尊容一定不怎麽雅觀,就想辦法裝得大方些。阿風說,多保重,你要受苦了。我說沒關係的,你隻管放心去吧。
  和人類的法則不同,我們企鵝是母親生蛋,父親孵蛋,母親再回來喂養孵出來的小企鵝。父母的責任分工公平合理,不象人類那樣懷孕生產喂養小孩全是女人的專業。也許人世間的男性全是上天任命要幹大事業的人物,他們不屑像我們企鵝爸爸一樣孵孩子。他們的全部精力要用來工作、吃喝、玩耍、學習、偽裝、詐騙、殺伐、叫罵、爭權奪利、追逐女人、造原子彈、玩陰謀詭計、製作臭狗屎般的影視劇等等等等……
  阿風隨著企鵝媽媽們一起結隊走了。她們要到寒冷的海裏尋覓食物,為她們自己的生存,也為了蛋殼裏未來的孩子。





  我孵著蛋,在寒冷刺骨的冰雪中堅持兩個多月了。我不能吃東西也沒有食欲,這些日子真是度日如年。我身上的熱力在一點點地消耗下去,我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
  終於有一天,在麻木的寂靜中我聽到輕微的破裂聲,一個毛絨絨的小東西破殼而出。我們的小企鵝出世了。我渾身僵硬,隻知道緊緊地抱著他,看了又看。他長著嫩嫩的小嘴,渾身瑟縮著,眯著一雙大眼傻看著這銀白色的冰雪世界。
  阿風的出現讓我大吃一驚,她成了臃腫龐大的胖婦。她也認不出我了。我瘦成一副空骨架子。她暫時顧不上和我暢敘別情,隻是欣喜萬分地張開大嘴,讓小家夥吃她嗉子裏分泌出來的粘稠食物。小家夥很能吃,個頭長得飛快。又過了幾個月,南極的白晝來了。
  我虛弱的身體在慢慢康複,阿風的身體也在漸漸減肥。當我們都恢複常態之後,我們就帶著小家夥一起,登上白色的冰船,漂流出海去覓食了。
  小家夥一天天長大了。他從我們身上學到了一整套捕獲魚蝦和遇險逃生的本領。他可以在南極的天空下獨自生存下去了。
  小企鵝一旦長大,就應該離開父母自己去闖天下。這時我才明白為什麽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現在哪兒。看著我們的小家夥跌跌撞撞在冰上奔跑,看著他跳入海中遊泳,尤其當看到他第一次咬住一隻磷蝦不放的時候,驕傲和滿足的心情油然而生。但同時又有一種聲音在內心響起,它不斷誘惑我催促我,使我遭受折磨日夜不寧。



十一

  我一生中所有的夢想都是尋找。而最美麗最富有生命力的夢想隻有兩個。一個是尋找到愛;另一個便是去尋找綠洲。
  現在,我和阿風結合了,我一生的夢想實現了一半。
  現在,我要去完成另一半夢想。
  阿風問我,去綠洲幹嗎?
  我說不幹嗎,就去看看,沒見過。
  阿風說,無論你去到什麽地方,我都跟著。
  我們選擇夏季上路。這一天白天特別長。
  小家夥活蹦亂跳吃飽了小魚,就吵著要爬到另一塊巨大的冰上曬太陽。那裏已經聚集了幾百隻幼小的企鵝,他們在一起相互追逐打鬧。阿風把小家夥攬在懷裏,臉摩挲著他的臉,說要小心,照顧好自己。說完,反而將他摟得更緊。小家夥急了,說媽媽我去去就回!阿風抬起眼睛看看我,我連忙把頭轉向一邊。等我再回過頭來看時,阿風鬆開了雙臂,小家夥一下子掙脫出母親的懷抱,鑽進了小企鵝堆裏。
  阿風的眼睛濕潤了。她低下頭,望著自己的腳,出了一會兒神。我知道她心裏不好受。但是我又何嚐不難過呢?是我又冷又餓用體溫一秒鍾一分鍾地將他孵出來的,前後有一百多天啊!
  別了,小家夥,讓我們在風中為你祝福!

  阿烏教授說綠洲就在太陽升起的方向,在那數千平方公裏的土地上,有茂盛的森林和淙淙的溪水,那兒繁花似錦綠草如茵,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飛禽走獸。那裏是南極的天堂。
  年長的企鵝說過,要去綠洲,就得翻越前麵99座巨大的冰山,跨過99道冰川,沿著海岸線走,一直走到太陽升起的地方,才能找到綠洲。這些都是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傳說。
  我和阿風朝太陽升起的方向出發了,當時沒怎麽多想。事情很簡單,往往想多了什麽事也幹不了。我們每天隻是走路,走到實在走不動了,就停下來找點食物充饑,睡上一覺。這些天白晝很長,直到半夜天上還是明晃晃的。走了記不清多少天,爬過了一座座隆起的冰山,我們又到達一座巍峨的冰山腳下。它太高大了,我們抬頭仰視它,不由心中害怕。我和阿風相互攙扶著往上一點一點地挪,還沒到一半,一陣風刮過來,阿風腳下一滑,我們都順著冰梁滾下來。幸好掉在雪堆上,沒有受傷。我一看沒有辦法,隻好帶著阿風走水路,下海遊泳繞過冰山,在另一邊登岸。這樣繞來繞去兜圈子,時間就耗費得更多了。
  有天風雪大作,我們隻得躲在冰雪築成的窩裏捱著日子。狂風刮了幾天幾夜終於安靜下來。阿風側耳聽了聽,說外麵有響動。我也聽出有呼哧呼哧的聲音,越來越響。我剛把頭探出窩去,就見一隻肥大的蓄著長長胡須的海豹支起前軀騰空撲來,嚇得我大叫一聲拉起阿風就往外逃竄。海豹大喊著在後邊一挪一顛窮追不舍,我們隻顧用前後肢撐住冰麵拚命滑行。海豹絕對追不上企鵝。這時候前麵幾隻海豹聽見同夥的呼喊也趕來截擊,想把我們攆下海去。糟了,眼看前麵是海了,跳下去便和阿雄同樣下場,海豹的潛水遊泳能力無可匹敵。正走投無路,忽見前麵躺著一道冰縫,我拉著阿風一溜煙鑽了進去。那冰縫很窄,海豹隻能把頭探進來一半,身子被卡在外邊。他們隻有氣惱地大吼大叫。
  我和阿風緊緊擁抱著,感受得到對方的心跳。冰縫裏的槽坑不太深,我們縮在離縫口最遠的角落裏,仍然清楚地看見海豹們不時輪番探進來的嘴巴胡須和鼻子。他們悻悻叫著,威脅說要用嘴巴哈出的臭氣薰死我們。一頭雄海豹大概太餓了,太想吃我們了,他費盡氣力和智慧要鑽進來。等他把頭擠進來占據了一大半洞口時,我和阿風都以為這下子徹底完蛋啦!什麽綠洲啊探險啊,見鬼去吧,命也保不住啦!不料他並沒進攻,而是把頭四麵亂轉,低沉而恐惶地嗚嗚吼叫,眼睛鼓得溜圓瞪著我們。原來他的脖子被死死卡在了冰縫的坎子上!他不斷喊著:快救我出去!一邊用身子拚命掙紮,把冰麵砸得嘭嘭作響。外麵的夥伴吵吵嚷嚷聽得出在使勁拖他,可是一點用沒有。海豹的鰭腳劃水一流,拖拉東西就不靈了,尤其是拖他們這類圓乎乎光溜溜的身段。隻見他脖子被拉長了,頭卻一點沒出去。他精疲力盡了,隻有痛苦地呻吟,呼哧呼哧冒著粗氣。外麵的海豹大概累了煩了,也餓得失去了耐心,一哄而散下海去尋別的獵物去了。洞裏洞外又安靜下來。
  他進不來,我們也出不去。雙方都陷入絕境。  
  頭對頭,眼對眼,我們就這樣在冰縫裏相互對峙。
  起初海豹的眼神還是貪婪的,熬了一天眼睛就黯然失神了,到最後隻剩下了絕望和恐懼。
  他開始憤怒地咒罵說,他媽的頭領要我勇敢地衝進去,先進去的吃那隻大企鵝,還可以提拔當副頭領。現在好,吃不上,命還要搭上了。頭領也不管,丟下我先跑了,不知又跑哪兒去花母海豹去啦。真他媽的流氓,流氓!我上當了,我要死了!
  他懺悔地流著眼淚,訴說心中的無限悲痛。我看著他,想著反正還是要死,怕也沒輒,不如聊天減少一點痛苦吧。我就問他,朋友,為什麽要吃我?我們無冤無仇啊。海豹說,我上要侍奉老母,中要供養妻妾,下要哺育幼崽,我上中下三頭忙得很。不是我貪圖口福之欲,實是要盡孝盡責,還須服從領導,身不由己啊!說完又哀哀痛哭起來。
  我和阿風都是沒出息的軟心腸,見他一哭,都有點想哭了。我甚至對不能被他吃掉感到有些慚愧。我和阿風交換著眼光,我想安慰他,可是不知怎樣去說。倒是阿風機敏,她說我們很想幫你,隻是你出去不了,吃了我們也沒用。隻要你出去了,我們一定讓你吃個飽,好嗎?她這一說還真靈,海豹不哭了,眼神又貪婪起來。
  大概是兩個科學考察站的人經過這裏,用冰鎬把痛苦不堪的海豹解救了出來。我們趁海豹揉脖子的功夫,哧溜哧溜躥出冰縫就走。海豹追不上,急得在後麵叫喚:你們說話不算話,不讓我吃——流氓,流氓啊!

  我們死裏逃生繼續趕路,不料更大的災難降臨了。阿風一失足跌進了一個冰溝裏。我隻聽見一聲驚叫,就不見她的身影了。冰溝很深,等我一步步撐著冰縫下到溝底,她仍然昏迷不醒。我將她攬在懷裏,不住地喊她,用雪敷他的臉,她才蘇醒過來。她說,拖累你了,我一條腿傷了。我幫她活動一下腿,幸好沒摔斷,就背起她往上爬。靠著嘴和臂的幫襯,才拚命支撐著爬到了冰麵上。
  我們休息了幾天,冬日一天天逼近,白天越來越短了。阿風可以一條腿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了。我攙扶她向前走去,我們互相鼓勵。終於有一天,我們看見了目的地。



十二

  當我們看見“綠洲”,並且雙腳踏在它上麵的時候,我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謂綠洲,隻不過是一大片一望無垠的光禿禿的穀地罷了。這裏沒有樹木,沒有河流,沒有飛禽走獸,沒有富於活力賞心悅目的東西。我們的眼睛,看不到鮮嫩茂盛的美麗植物;我們的耳朵,也聽不見悠揚婉轉的群鳥歌吟。甚至連乘風遷徙四處飄飛的白雪都沒有。就隻有一大塊幹燥的黃土地,像海洋一樣大的望不到頭尾的黃土地。
  我們的心,沉入沮喪和失望的深淵之中。
  莫非落進了語言的陷阱?
  顯然,這裏不應該稱作“綠洲”,而應稱作“幹穀”。這是一個可笑的誤會。
  阿烏教授知識淵博,可是也會犯錯誤。他對綠洲的解釋,隻不過把人類的名詞想當然地演義了一番。我們要把這裏的真相告訴阿烏,告訴所有的企鵝。
  但是,這時候卻回不去了。阿風的腿傷越來越嚴重,又被嚴寒凍壞了,腫得老高。她終於不能走路了。於是我抱著她繼續走,直到我累得倒下為止。
  我們倒在雪上,相偎在一起。阿風哭著說,你走吧,你一定要活著回去。我說我們一起回去,你的腿傷會好的。這時風又強勁起來。
  我挖了一個雪坑,把阿風抱了進去。殘忍的冬天橫掃南極。狂風猛烈地刮著,把飄飄揚揚的大雪卷得鋪天蓋地。我們躲在雪坑裏期待大風平息。
  這時我們都瘦得皮包骨頭了,尤其是阿風,長期饑餓中的長途跋涉使她精疲力竭。我們緊緊擁抱在一起。阿風還在勸我,走水路,早點回去。我說你明知道跟隨我九死一生,為何還要來呢?阿風喃喃說你如果不來尋找綠洲,你會一輩子不甘心的。現在總算到了目的地,我沒什麽遺憾的了。原先我還在想,要回去告訴阿烏所謂綠洲的真相,但是現在我不想這麽做了。上天要讓我們企鵝保留一個綠洲之夢,有一個美麗的夢想總比沒有強。阿風,你說得對,去他的法則吧!
  聽見我說這話,阿風閉上眼睛,臉上露出了微笑。她已經無力再說話了。我緊緊摟住她,傷心地痛哭起來。
  寒風無休無止地刮著,分不清天地之色和東西南北了。當狂風終於減弱下來的時候,阿風的身體都在我的懷中漸漸冷卻了。
  我無力再走下去,也不想在這個世界上作獨行客了。我和阿風將長眠在這裏。我刨開被雪封住的雪坑,抱起阿風,一步步往冰原的高地走去。
  雪還在不住地下著,風吹得我身上的羽毛翻來覆去。恍恍惚惚中我的身子很輕盈,好象身上什麽都沒留下,隻剩下羽毛。爬到高地,我最後一點氣力也耗盡了。
  我把阿風放在雪堆上,她身體已經僵硬了。我緊緊擁抱著她,我們的身子靠在雪堆上,麵對大海的方向眺望。我想起自己一生中所犯的過錯和品行上的汙點。我突然記起我和阿風在極光下做愛的情景。
  我不知道有沒有上帝。如果有,那麽上帝怎能忍心讓阿風去死?如果沒有,這個世界上又有誰來保佑我們?
  我們將成為兩尊堅硬的雕塑,立在天地之間這一片晶瀅寧靜的冰雪之上。
  我們不能擁有永恒。但我們擁有一份永恒的企盼,永恒的企鵝之戀。



十三

  我睜開矇矓的睡眼,發現自己睡在了阿風的床上。嚴冬的長夜漫漫,春天還沒有消息。
  我聽見輕微的啜泣之聲。它久久在耳邊,縈繞不去,使我徹底驚醒。
  那是阿風在哭。失主來過了,藍色的石子永遠失去了。聽得出阿風的痛苦來自她的心底。
  我從床上一躍而起,張開嘴巴想對阿風說些什麽,卻被湧上心頭深深的失望困擾住了。我望著她,喉嚨裏竟發出一串莫名其妙的失語般的呻吟。
  難道我真地將一生徹徹底底走完了嗎?驀地想起那兩尊冰雕雪塑的雕像,不由得悲從中來,無法自抑。我們的肉身已不在這裏。
  我迷迷糊糊走出了迷宮。舉目四望,黑夜如磐,大雪紛飛。我究竟在哪裏?舊我迷失了,新我又找不到歸宿,真不知這是大歡喜還是大悲哀?我站在迷宮的洞口,不知蒼茫天地之間,何處是我的位置。身後傳來阿風深深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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