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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翔在遠遊與洄遊之間——沈漓小說閱讀劄記 /程鴻彬

(2006-10-20 01:31:27) 下一個


程鴻彬(北京大學中文係博士生)

  讀罷沈漓洋洋近百萬字的作品,不由想到米蘭·昆德拉的一段話:“對小說家來說,一個特定的曆史狀況是人類學的實驗室,在這個實驗室裏,他探索他的基本問題:人類的生存是什麽?”盡管從題材上來看,沈漓的小說可謂五光徘徊,十色陸離,但如果從貫穿其中的文本情境來看,則又不乏彼此共同的基因。在我的閱讀印象中,沈漓似乎對於“漂流”懷有難以遏製的表達衝動,而這一情境也就是他藉以探索人類生存問題的“人類學實驗室”。通過他的長篇紀實文學《回憶我在英國打工的日子》,我們了解到他甚至把自己也作為“實驗”的對象,而他的個人履曆則更像是一份色彩斑斕的漂流紀錄:在“廣闊天地”裏煉過“紅心”,在車床轟鳴中“領導”過“一切”,學過化學工程,進過戲劇學院,當過編輯,幹過導演……年逾不惑又別婦拋雛,步出國門,孑然一身,從零開始。我私下猜想,沈漓之所以對“漂流”情境格外眷注,大概與他富於傳奇色彩的生活經曆,以及從中生發的獨特感悟不無關聯吧。

  在我看來,所謂“漂流”情境在沈漓小說中至少包含這樣一些內容:小說人物漂遊在現實社會的邊緣,他們為自身純淨而瑰麗的夢想所吸引、所迷醉,他們追求獨異,崇尚冒險,以至與身邊平庸虛偽的現實生活格格不入。就像法國象征主義詩人蘭波說的那樣——“生活在別處”,而“別處”在本質上的非實在性,則決定了他們永遠無法找到可供棲息的現實歸宿,他們或者在抑鬱絕望中被生活的漩流裹挾而去,或者在不知所終的漂流羈旅中度過此生。

  《企鵝之戀》對於沈漓的小說創作或許具有某種提綱挈領的意義,它以寓言的形式首先對“漂流”情境進行了飽含哲理的藝術概括。雄企鵝阿清對企鵝部落和南極大陸懷著深深的厭倦,支撐他繼續生活下去的是“美麗”而富有“生命力”的兩個夢想:尋找愛情和尋找綠洲。經過一番不乏戲劇性的波折,阿清終於如願以償地贏得了雌企鵝阿風的愛情。但他沒有料到,恰恰是第二個夢想使業已成為現實的愛情化為烏有:在尋找綠洲的艱辛旅程中,阿風被肆虐的風雪吞噬,而他不辭勞苦找到的所謂“綠洲”卻不過是一片荒蕪淒涼的黃土地。阿清的尋夢之旅說明:夢想一旦成為現實,便不再具有超越性,不再令人陶然仰望,而是與既有現實一樣平淡無奇,毫無魅力可言。同時夢想本身也充滿吊詭,它既讓人獲得奮鬥進取的力量,又會讓人陷入無以解脫的困惑。企鵝在風雪呼嘯中長久企望的姿態引發了作者的想象和沉思,他把這一具有哲學意味的姿態概括為“永恒的企盼”:盡管我們不能擁有永恒,但我們擁有一份永恒的企盼。不難推想,翹首企盼的阿清還會萌生其他的夢想,否則他將無法為自己的存在賦予一個意義,或者說“企盼”本身便是一種意義。於是,存在與夢想便構成了一個西緒福斯式的悖論,盡管明知夢想必然破滅,卻依然循著它所照亮的路徑悲壯前行。

  在《愛情地址》中,沈漓將視點從象征世界轉移到現實世界,在日常敘事的層麵繼續進行“漂流”情境下生存奧秘的探索。小說以書信和回憶的形式,從側麵展示了一個“為愛而活”的現代癡情女子——娟的乖舛命運。娟是“我”童年時代的異性好友,她“大膽”、“任性”,耽於浪漫幻想,對於凡俗生活嗤之以鼻。她執著於愛,也為愛所困,為愛所累。小說通過娟寄給“我”的一係列書信,勾畫出一幅輪廓錯綜、不斷修訂的“愛情版圖”,書信地址的頻繁變換,既暗示了娟漂泊不定的人生軌跡,又反襯出她在精神信念上的始終不渝。與娟構成性格對比的是“我”,一個“沒野心的好男孩”,“膽小本份,隻求安穩度過一生而不會去追求什麽大的冒險”。“我”給娟的回信貫穿著顛撲不破的現實邏輯,象征生活對她的溫情召喚,而娟所從事的軍旅職業則象征生活對她的粗暴強製,稱得上是軟硬兼施。但所有這一切都沒能使她“奔放不羈”的個性氣質有所收斂,她依然我行我素,不改初衷。或者可以說,娟的種種不可思議的人生選擇實際上意在逃避生活。融入生活意味著在享受生活恩賜的同時,也接受它平庸、惡俗、乏味、無趣的一麵。從娟的書信中,我們可以讀出隱藏在字裏行間的對於生活的恐懼,這是對相對性和有限性的恐懼,同時也是對絕對性和無限性的渴望,而愛情則是她戰勝恐懼、滿足渴望的唯一途徑。因此對於娟來說,生活與愛情可謂是魚與熊掌不可得兼,要麽犧牲愛情的夢想以換取生活的認可接納,要麽拒絕生活的誘惑以維護愛情的純潔神聖。娟最終選擇了後者,這可以說是一種勇敢,也可以說是一種脆弱,某一極端的原因往往在於相反的極端,二者的距離並非如人們想象得那樣遙遠。

  按照沈漓本人的說法,長篇小說《紅河夢》是他小說創作一度停頓之後“另擇新路”的結果。對此我持有不同觀點,究其實質,《紅河夢》仍然延續了沈漓早期小說關於“漂流”情境的思考,甚至可以說它是對“漂流”情境更加多維、立體和豐滿的展示。小說的主人公何青青與丈夫蘇華為了實現各自的人生夢想,同時也為了逃避國內“同一”和“千篇一律”的生活羅網,他們義無反顧地移民到大洋彼岸的加拿大溫哥華。然而,當他們真正置身於這片想象中的樂土的時候,卻悲哀地發現自己無意間“鑽進了資本主義市場鑄造的新的同一和千篇一律”。在這個冷酷的世界裏,他們非但無緣發揮專長、安身立命,反而在衣食之虞的陰影下惶惶不可終日,他們曾經熾烈如火的愛情也漸現裂隙。麵對始料未及的逆境,何青青沒有悲觀絕望,相反,生存的艱辛磨礪了她生存的意誌,她的人生夢想也因現實的擊打而發出倍加奪目的光華。她“處心積慮”地維持著她與蘇華岌岌可危的愛情,為它注入新的養料,使它不致凋謝枯萎。令人扼腕的是,才華橫溢的蘇華卻在挫折麵前陷入了自卑與悔恨的深淵,愈燃愈烈的嫉妒之火使他逐漸喪失了理智,他在毀滅自己的同時,也毀滅了妻子和他們的愛情。與沈漓的早期小說相同的是,《紅河夢》主要人物的行為邏輯仍然是在“別處”尋求夢想,在與生活的碰撞摩擦中捕捉真實。尤有進者,小說人物的“新移民”身份還為這種行為邏輯提供了近乎天然的現實依據,從而使小說中的“漂流”情境更為突出且更富典型意義。

  在主人公何青青身上,我們不難發現《愛情地址》中娟的影子,或者說娟就是何青青的人物原型。“寧做壞女子,不做俗女人”,是何青青不乏誇張的座右銘,她性格的許多方麵與娟頗相類似:高傲,倔強,不甘平庸,富於幻想。如果說兩人有什麽不同的話,就是何青青在思想感情上比娟更顯成熟。海外異域這個特殊的生活空間、中國移民在社會中的邊緣位置、以及他們為求生存而遭遇的艱難苦恨,使何青青對於人生夢想有了更為深刻的洞察,她敏銳地意識到:“假如要愛,就該接受愛的全部,包括愛的厭倦。愛情不是永恒的歡樂假期。”在沈漓的小說當中,愛情是人生夢想最重要的承載形式之一,故而這段愛情箴言亦可視為有關人生夢想的哲學詮解。夢想與現實並非如我們想象的那樣涇渭分明、判若霄壤,夢想畢竟源於現實,它既具有超越現實的秉性,又與現實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係。而人與夢想的關係也並非一經擁有終生受用,隨著時光的流逝和環境的變化,夢想也會沾染現實的平庸,也會讓人漸生厭倦,甚至熟視無睹。在何青青看來,追求夢想不僅僅在於擁抱它那美麗耀眼的光環,而且還要容忍與之俱來的種種缺陷。同時,夢想也需要精心培育、辛勤澆灌、長久嗬護,需要人們創造性地為它增華添彩。質言之,夢想的生命力是與人的主動精神成正比的。通過何青青的悲劇,我們似乎可以為“漂流”情境添加這樣一層含義:尋找“別處”的壯舉固然令人感佩,但在“別處”忍耐堅守或許需要更大的勇氣和力量。

  與沈漓小說中常見的抒情風格不同,《關於一個精子的回憶與思考》充斥著大量滑稽模仿和反諷修辭,頗有幾分黑色幽默的意味。當“俺”身為精子的時候,為了從億萬同類中“脫穎而出”,獲得與卵子媾合的優先權,“俺”不惜動用種種卑劣手段、鬼蜮伎倆,製造內訌,分化對手,掃除障礙,開辟道路。經過一場你死我活的殘酷鬥爭,“俺”終於一馬當先,獨占花魁。然而短暫的喜悅過後,接踵而至的卻是“愷撒之悲”:沒想到“俺”費盡心機、九死一生所爭取到的生命,竟屬於一個醜陋而恐怖的世界。於是“俺”決定拒絕出生,與這個世界徹底劃清界限,殊不知人類的醫學“暴力”是不可抗拒的,“俺終於沒有背叛俺的生命,但是卻做了理想的叛徒。”小說關於精子競爭過程的描述,可以說是在一個虛擬時空中對曆史和現實權力關係的滑稽模仿,神聖事物在語言修辭的作用下悄然瓦解,剩下的隻是它的荒誕不經或空洞無物。不過就小說整體而言,作者的主要意圖似乎並不在於解構,而是借助一種獨特視角對人類的生存行為作出嚴肅的價值評判。虛擬世界中精子之間的生存競爭固然殘酷,但比之現實世界的生存競爭隻能是相形見絀,後者不僅以犧牲人的個性和主動精神為代價,而且還在道德的名義下向動物界的生存法則急劇傾斜。通過兩個世界的對比,作者就人類的生存問題表明了自己的觀點:“為自己主動地活著,才能活出味道,活出精彩,活出個性和創造性來。為他人被動地活著,就會活得無精打采,活得渾渾噩噩,活得厭倦膩味,甚至活得生不如死。”從表麵上看,這篇小說似乎與“漂流”情境並無關涉,但如果我們細讀文本就會發現,在“漂流”情境全方位展示的層麵上,它與沈漓的其他小說作品構成了某種微妙的互文關係。向往“別處”、追尋夢想的激情,歸根結底是對異化的成人世界的抗議和拒絕,而其潛在動機則是對自由純真的童年記憶的留戀追懷。因此,《關於一個精子的回憶與思考》毋寧說是一個“拒絕成長”的寓言,而這正是“漂流”情境得以展開的心理始基。

  誠如王蒙所說,越是優秀的藝術作品,就越具有“耐方法論性”,試圖用一兩種理論或時髦名詞來窮盡某個作家藝術創造的所有意義,顯然不是妄自尊大就是懵懂無知。所謂“漂流”情境不過是一種理論抽象,它的作用也僅限於引導閱讀,並不能取代作品本身。作者本人對他的小說主題倒是有一個堪稱精妙的概括——“飛翔在遠遊與洄遊之間”。在《紅河夢》中,作者不吝筆墨地描述了鮭魚頗為詭異的洄遊習性:鮭魚出生在內陸淡水水域,發育期間不畏險阻地遠遊大海,待到成熟又返回出生之地繁衍後代。作者從鮭魚的“遠遊”與“洄遊”聯想到人類的悲劇性宿命:居家時向往“別處”,漂泊時又思戀故土,周而複始,永無竟時。從某種程度上說,“漂流”情境也隱含著“遠遊”與“洄遊”的對立,但最終使二者得以統一的則是“夢想”。或許夢想也會給你帶來痛苦,也會讓你備感荒謬,但錯誤並不在於夢想,而在於你還不夠執著。夢想本身並不許諾什麽,關鍵是執著於夢想的生命姿態。這大概就是沈漓為人們指出的一條超越宿命之路。盡管在藝術上沈漓醉心於悲劇風格,但他對於夢想者所體現的人類主動精神卻充滿樂觀,正如他自己所說,“夢想者並沒有失去大地,隻是增添了飛翔的翅膀與寥廓的天空”。 
                                                  
                           2006年10月11日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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