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中國,死於洛杉磯(上)
- 說說俺為什麽去美國之 7
到 美國來的中國人形形色色。尤其是像洛杉磯這樣的國際性大都會。匯集了全世界幾乎不同膚色,不同文化的人種。在這個地方,你不需要太多的英語,也不需要太高 深的文憑,都可以在這裏找到一個屬於你自己的謀生圈子。所以在洛杉磯這個地方,你時常會在不經意之間,就遇到一個你可能在大陸一輩子都沒有機會見到的“人 物”。譬如說,有一次我在羅蘭崗的一家中餐館用餐的時候,發現坐在我桌子對麵的一個衣著入時的女人,竟然是國內一個十分有名的女喜劇明星宋丹丹。我太太 10多年前還是一個美容師的時候,她說有一天,馬季突然走進了他們的理發店。。。
我是在教會裏認識劉大叔的。大約是在1994到1995年那會。
這 是一個怪事。按說常到教會參加聚會的,多半都是一些思想上相對來說比較“右傾”的朋友。但是這位劉大叔不同,他的背景和我們都不一樣。他是這一位16歲就 入黨的“紅小鬼”,參加過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戰爭的老革命。所以,當最初牧師跟我介紹起他的背景時,我感到十分驚奇。而且這個老頭竟然在我們的教會中,一 呆就是好幾年時間,一直到他最後再洛杉磯去世為止。
這位老哥到教會裏來要尋找什麽呢?起先我們誰都不知道。他出生貧苦,是個孤兒。後來被 部隊收養。 在那裏入黨,提幹,接受教育。1950年參加過抗美援朝,殺過美國兵。後來從部隊複員,就在一個地方中級法院擔任副院長。按照保守的估計,他來美國的時候 至少有62歲了。照理說,一個受黨教育和培養了那麽多年的“老革命”,要轉變思想和信仰,幾乎是不太可能的事
我想給這個“劉大叔”寫個傳 記。因為絕大多數到美國的華人, 都有一個非常具體明確的“美國夢”。但這位老頭卻沒有。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在美國呆了好多年了,早已經超過他探親護照上所允許的在美國合法逗留的時 間。他好像對美國一無所求,一不要美國政府的各種救濟補貼,二不申請綠卡或入籍,第三也不到外麵打工賺錢。說起來,他來美國之後享受到的一個唯一的“好 處”, 就是一張免費的公車“月票”,這是美國政府給所有55歲以上的老人所發放的免費的福利。除此之外,他在這個以富裕而聞名的洛杉磯,基本上就是個“家徒四 壁”的窮光蛋。
但是他也不回中國。按理說,他在國內的地位,起碼夠一個“離休”的老幹級別。日子會過得很“滋潤”。但他為什麽不回中國去 呢?這裏麵的原因眾說紛紜。他來美國,原本是為了探望在芝加哥讀博士的兒子。時間大概是在上個世紀80年代末的春夏之交。但那一年中國的政壇上,發生了一 起驚天動地的政治事件,而這個政治事件,竟然也影響到他後半生最後幾年的命運。
結果他就“滯留”在了異國他鄉了。我想大概他老人家感到理想極度破滅吧 — 一個過去他所熱愛的政黨,竟然向自己的老百姓開槍,這他想不通。他便決定要留在美國,參加海外的一些“民運”團體,以便協助中國進行民主改革。
但 說這老頭是個“民運分子”,可能隻說對了3分。不錯,他非常活躍,出入於任何一個有民運團體出沒的場所。所有的募捐﹐講座什麽的﹐隻要他知道的﹐沒有不參 加的。但他的動機,卻和人家大相徑庭。第一,他認為中國共產黨中,絕大多數的黨員同誌還是好的﹐腐敗墮落的畢竟是少數﹐第二, 對黨也要一分為二﹕60 年代以前的共產黨基本是好的﹐這點你必須承認。但以後是犯了錯誤了﹐尤其是89年痛打學生娃這件事情,過頭了。 應當批評。第三﹕你必須從外部幫助共產黨搞改革﹐但是絕對不能搞革命。
這是他的“三個堅持”的理論。他不僅到處宣講﹐還臉紅脖子粗地跟人家辯論,一來二去,搞到後來,人家“民運組織”看到他,就像老鼠湯姆遇到大貓傑裏一般。
不 過,離開這些海外“民運組織”﹐他又覺得自己無所事事,生不如死。要讓這個老頭放下身段去打工賺錢,他寧可餓死。好歹他也是個在朝鮮戰場上出生入死的英 雄。要低聲下四地為五鬥米折腰,這老臉他丟不起。想當年朱自清教授寧死不喝美國奶﹐他也想爭這口氣。所謂的“88綠卡”,他堅決不要。美國政府的醫療保險 ﹐生活補助也一概拒絕。隻有老人公交車月票卡﹐也是在萬不得以的情況下才申請的:原因是不搭乘公車,他就無法離開家門一步,如何搞民運呢?
他 原先是靠他兒子救濟。但父子後來鬧翻了。這“糧棧”也就斷了。我聽說劉大叔的這個兒子, 相當優秀。不但擁有美國的博士學位,還有一個很好的工作。飛黃騰達的經曆,是很有傳奇色彩的。但他們父子之間,後來為什麽會鬧得如同寇仇一般呢?說起來, 竟然是為了兒子的離婚案件。原來他的媳婦,是兒子在大學期間的博士導師,一個台灣華人教授的女兒。這位台灣教授,不但在學業和生活上, 都曾經給過他兒子許多資助﹐末了﹐甚至還把自己的女兒都下嫁給了這位大陸學生。讓他當了上門女婿。
兒子要跟這個對他恩重如山的台灣太太離 婚,這使得老爹怒不可遏。本來結婚離婚﹐ 在大陸來美學人中﹐流行得跟吹泡泡糖似的,沒人在乎。可這在我們劉老頭的眼中﹐卻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他說自己革命幾十年﹐ 最痛恨的一種人就是“陳世美”。他說他曾經有過兩次開槍打人的故事(不知道有沒有誇大﹖)。一次是衝那個治死了自己老婆的庸醫。而另一次呢﹐就是衝者一個 非要拋棄自己妻子的“第三者”。可見, 他痛恨“陳世美”到了什麽樣的程度。
起先是苦口婆心﹐接下來是大吵大鬧。顯然他的兒子固執也象他 的老爹,無論他怎麽反對,還硬是將恩師的女兒給休掉了。結果老頭子一怒之下,就離家出走,一人跑到了洛杉磯,再也不和自己的這個“逆子”有任何的往來了。 平常連提都不提。日子一久,他不曉得自己的兒子在那裏,同樣,他的兒子也不曉得老爹在什麽地方。
他的生活這時極其清貧,居無定所。很多時 候是住在大陸偷渡客所謂的“移民公社”裏,一間鬥室8條漢子,每天僅區區6美元的開銷而已。不過,他是屬於那種低生活要求的人。除了煙酒﹐罕有多餘的奢侈 享受。 既舍不得吃﹐也舍不得穿﹐隻要能鬧革命,哪怕維持一種最低限度的生活水平﹐他也甘之如飴。
性格剛硬,拙於溝通。要麽過於壓抑自己﹐要麽性情火爆。這是他後來患肝硬化,肝癌的心理因素。一方麵對物質生活的要求很低﹐但另一方麵﹐對於理想和原則問題﹐卻往往保持
者一種普通人很難企及的“高標準”﹐毫不妥協。誰要是在這些問題上和他發生衝突,他多半是沒有半點的人情味的。
他 和我在“為什麽要來美國”的理想上,完全沒有任何的共同語言。相處於同一個教會,他一發言,我通常都會保持沉默。一來覺得自己是“老基督徒”了,二來知道 你必須“尊老愛幼”。 這大叔天生就是一個為著理念而生﹐為著理念而死的人。他可以沒有飯吃,沒有地方住﹐但絕對不能沒有地方讓他宣講他的理想。能不為發財,而單單為“救中國” 而在洛杉磯四處奔忙,雖然愚蠢,但也令人尊敬。
他十三歲投身革命﹐過世哪年大概是67 歲﹐死時我們誰也沒在場。 包括他在蒙特利公園市的那個香港女友都沒有通知到。我和牧師,是在第二天早晨,從南加大醫院社工的來電中,才得知這位老革命已經在淩晨4 點鍾左右離開人世了。 原先醫生估計他最多隻能再存活3-6個月,沒想到連死神在他的堅強意誌目前都要退避三舍。他居然硬撐了一年半。
去 世的前兩年,實際上他已經淡出民運。他發現另一個可以為之獻身的偉大事業。 這時台灣冒出來個李登輝﹐老頭子一下子又被激活了。離開民運,他轉而投身到台灣新黨的義工團隊。從此變成一個職業“反獨擁統”人士。從支持歡迎郝柏村開 始。研討會,籌款餐會,遊行,不管什麽“發獨”活動,他都是出了名的積極分子。
老頭子永遠有滔滔不絕的演說衝動。而且可怕的是:他有很多 的時間和耐性。洛杉磯本地最有名的華人電台,在傍晚的黃金時段談兩岸關係時﹐他多半一定會“叩應”,發表自己義正詞嚴的反台獨綱領的。這樣的機會他一次也 不想錯過﹐他非要和人爭論到他的時間完全用完為止,還不肯善罷甘休。然後還要再爭取﹐再撥打進去。那種耐性真的是讓人家目瞪口呆。我自己就曾經試者給那個 節目撥過一次電話﹐結果是在電話接通之後﹐整整等了20 分鍾都還沒有發言的機會。可見大叔的耐性有多好了。到了後來﹐我想節目主持人都討厭他了吧﹐他的發言太多了﹐人家一聽他說出頭倆字﹐就知道完了﹐這位著名 的,沒完沒了的反台獨的大陸老黨頭又來了﹐怎麽辦呢﹖
他最後一次反台獨發言,是在他臨死前的一個多月左右。
那時候,他已 經住院好一陣子了。先是在一個地區醫院,然而被轉到赫赫有名的洛杉磯-南加大公立醫院。 那裏本來是不接受非急診病人的。隻是,原來的那個地區醫院的美國醫生,被他這個堅決不吃西餐的中國老頭鬧的七暈八素,隻有將他轉院一途了。他非要吃教會弟 兄姐妹給他做的小米稀飯什麽,可醫院離得遠﹐誰也不可能天天給他送吃的呀。 他就想在醫院裏自己動手做﹐這哪成呢?
在南加大縣醫院住了些 日子﹐病情竟然有些好轉﹐人家開始勸他回家﹐或轉去療養。所以他也隻好回“家”裏住了- 所謂的“家”,也就是大陸人的“移民公社”﹐8來個人擠在一個800-900 平方英尺的小地方。 他就在那裏,給電台“叩應” 節目打了最後一次反台獨電話,打那以後,洛杉磯的華人們,就再也沒有機會聽到他的聲音了。
但回家還不到2 個禮拜﹐他又再一次被我們送回到了縣政府醫院裏去了﹐是以“急診”的方式送進去的。而這一回﹐他就再沒能夠出來了。
我 有機會在他大約臨死前的7-8 天左右﹐在他的病床前﹐最後一次聆聽他老人家關於台灣統一問題的看法。我握著他幹枯,蒼白﹐脫水了的手掌﹐一種疼痛與平靜感覺從心裏油然生起。 他緊緊地攥著我的手﹐就象在水裏的人﹐拉住一根救命的木頭那樣。 我知道他已經不久於人世了,隻能和他在一起禱告。心裏默默地祝願他走的時候﹐不但平安,而且有尊嚴有喜樂。
這是一次什麽樣的談話啊。 人之將亡也,燈之將滅,他竟然還能想著國家﹐想著拯救我們的“民族”。這樣的人,大概也是中國一個特定的時代的所獨有的。 僅僅一個小時前﹐ 醫生剛給他抽完了腹水﹐身體舒服了些﹐精神剛有點好轉﹐馬上又想到他的“中國統一”的偉大事業了。甚至還打算到電台“叩應”,發表他的高論。但可惜的是﹐ 病房裏固然有電話﹐可他的手,卻虛弱到連握聽筒的力氣都沒有了。
老頭子什麽時候受洗信主的?我始終不太清楚。但這個老革命,最終還是信了上帝。這一點卻是可以肯定。我聽過他的一個見證。說有一回﹐他開車送兩個台灣人去機場﹐車到半途﹐這兩個台灣人開始批評大陸同胞﹐說中國人怎麽怎麽不好﹐台灣應該獨立了。他說他當時就
已 經氣炸肺了﹕這還得了?真反了你們。這倆台灣人自然不知道這開車的﹐竟然就是洛杉磯赫赫有名的反台獨,老共黨頭﹐這不是摸老虎的屁股找死嗎﹖他說他當時真 想卡住這倆台獨的脖子﹐ 把車撞到高速公路邊的隔離牆上﹐大家同歸於盡才解氣。不過好在這時候他看到了掛在前麵後視鏡上的那個十字架﹐他就立刻把自己的右手抓在那個十字架上﹐很痛 苦地開始禱告說﹕主阿﹐讓我學會忍耐吧﹐學會愛我的敵人﹐讓我知道有平安。 結果﹐的確很靈驗﹐他的氣竟然就消了一半。他說﹐那兩個台灣人啊﹐ 他們可真的是很幸運厄﹐要是在一年前﹐他們說完這些屁話,還能完整地走下我的車嗎﹖到機場﹖ 。。嗬嗬嗬。。
這個老共產黨員﹐追求革命﹐ 救國救民一輩子﹐可到了晚年﹐當蠟燭將盡﹐生命將殘的時候﹐忽然卻發現﹕不對呀﹐他們用他們畢生的經曆所追求的東西﹐革命也好﹐民主也好﹐其實都象草上的 露水一樣﹐轉眼之間就便成了虛空。兒子令他失望﹐民運令他失望﹐新黨國民黨同樣也讓他失望﹐到後來,看來就剩下一位上帝,他還能寄托些希望吧。
他跟牧師也吵架﹐一次一次地離開教會﹐後來又一次一次地回來。我相信這裏麵的確是有一樣東西深深地吸引住他了。那就是一種比鬥爭和仇恨更強大的,愛與寬恕的基督教信仰的力量。
老 頭到這個時候了﹐我估摸著,才有機會來調整一下自己的內心。雖然是遲了一些﹐但總是給他以一種新生的感覺。譬如象死後財產安排這樣的事情﹐原來我們都是非 常顧忌的。牧師說應該趁他還沒有離開的時候﹐就做一些安排﹐因為美國在這方麵的法律是非常嚴格的。不要到了最後的時刻﹐你再安排怕都來不及了。可是我想﹐ 誰能在這種時候開這個口呢?誰敢阿﹖ 再說來﹐老革命哪有什麽財產阿﹖幾件舊衣服而已﹐再加上一些藥丸子﹐可能就是他的全部家當了。不錯﹐他是有一輛七成新的三菱車﹐但我們大家都知道這也不是 他的財產。而是他的一個香港女友“送”給他的﹐本來,人家是有意要跟他結婚的。但老革命覺得在 “理想”方麵與她的差距太大了。 所以隻好跟人家保持一種“朋友”的關係了。 我們估計如果他過世的話﹐他的這個香港女友當然會把車子再要回去。
令人驚訝的是﹐後來他 居然能非常冷靜地,主動找牧師談他的身後 “遺產”的安排事宜。 他的意見非常慎重﹐算是正式的 “遺言”。連牧師都感到意外。第一﹐他說他不想將他過世的事情通知他在國內和本地的任何親屬。當然包括他的兒子在內。 統統不許找。 第二﹕ 他的那輛車子﹐一定要捐給教會﹐因為他會說服他的女友同意他這麽做。因為他實在沒有什麽可以回報上帝﹐回報弟兄姐妹們對他的愛心與關懷。第三﹕他要求捐出 他的遺體給美國政府做癌症研究之用。 絕對不可以埋葬或是火化了。
當然有些事情是誰也料想不到的。他人走了。後麵會發生什麽?也就由 不得他了。他最感歎的一個經曆就是:他革命﹐反美反了幾乎一輩子﹐在戰場上也廝殺過。可萬萬沒想到是﹐到了最後﹐他過去的敵人竟然對他這麽好。他沒錢﹐沒 地位﹐在美國的身份也非法﹐比在路上的那些無家可歸者還糟。可是他連著兩回住醫院﹐人家都沒有因為他是中國人﹐因為他貧窮,而把他拒之門外。 實際上連他的身份都沒有查﹐隻問他有醫療保險嗎﹖他說沒有﹐於是社工就說﹐那好吧﹐你先住院吧,看急診﹐我們幫助你申請一個特別的補助項目。
就這樣,他在南加大醫院裏住下來了。而且還是這麽一個一流的美國大醫院。生病固然不幸。但不幸中的大幸的是﹕如果在中國得了這個病﹐ 沒錢,沒地位﹐沒身份﹐沒關係﹐就象一個鄉下人那樣,那麽,那一家醫院不是把他當狗一樣給轟出去呢﹖
這 是我在他那裏聽到的唯一句幽默話。他說他現在感覺象當部長了。病房是倆人一間的﹐有空調﹐廁所﹐電視﹐電話一應俱全。 還有專門的醫生護士﹐而且這些醫生護士們從來不對他發脾氣﹐很多時候他罵人﹐吵鬧﹐可人家都還是那麽認真地替他治療﹐從不敷衍了事。這樣的待遇,在中國可 不是部長級的麽?
這樣的病房,每天的費用是多少呢﹖ 他問我。我說如果是普通的加急病房的話﹐一天至少$800美刀起 ﹐還要再加上其它的費用。我8 年前我也在這裏住過3 天2 夜﹐因為是腎結石。回來我收到的賬單是一個$7000 多元的天文數字。但是﹐我說﹐如果是重症病人的加護病房的話﹐恐怕說什麽也得$1500-1800 一天吧﹐而且手術費是另算的。
老革命聽了我的話﹐吃驚的倆眼都快要暴出來了。說﹕這可怎麽辦阿﹖以後要是出了院﹐不是得背一個$40 萬到$50 萬一上的超級賬單嗎﹖ 可我心裏想﹕嘿嘿,劉叔﹐我倒希望你真的能背這麽一個賬單阿。
這 次談話以後幾天﹐老革命差一點就報銷了。 原因是他不聽醫生的勸告﹐偷偷吃中國的點心。這一吃不要緊﹐他因為腹水而導致的門脈靜脈血管曲張﹐碰上這些硬邦邦的中國糕點﹐一下子就破裂了﹐演變成內出 血。 當時就昏迷過去了。按理說﹐ 這種情形若是在中國﹐他根本已經回天乏術了。可一來是他生命力頑強﹐二來是醫院的技術一流﹐不愧是洛杉磯有名的大醫院。一個晚上的搶救﹐硬是將他暫時從死 神的手中給奪了回來。他居然又多活了一陣子。
三天後我再去看他時﹐他一邊吊著血漿﹐一邊對醫生護士們稱讚不已。 他告訴我說﹐醫生們都替他高興﹐說他竟然能活過來真是奇跡。當然他更高興了﹐說自己不會死,時間還沒有到呢﹐上帝要讓他活下去,多做一些救人的工作。 他說醫生們給他使用了一種高級的針藥,一針下去就得$800-1000 美元呢。我說我不知道。
他又問我這樣一次急救手術﹐要花掉多少錢 呢﹖我說不清楚。這麽大的一個手術﹐至少得好幾萬吧。 他聽了以後就默然。我心想怎麽到這個時候了﹐你老人家還關心錢不錢的呢? 他又問我說﹕你說人家為什麽要救我呢﹖我反正都要死的﹐今天死﹐和明後天死﹐有什麽區別呢﹖你說他們何必在我這個中國窮老頭身上浪費呢﹖值得這樣做嗎?他 們又沒有什麽東西有求於我的﹐我又不能回報他們什麽﹖ 我說﹕ 大叔﹐話不應該這麽說的吧﹖他搖了搖頭﹐緩緩地說﹕唉﹐我隻能感謝上帝了﹐我想這樣的事情﹐ 大概隻有在一個信上帝的國家裏﹐才是有可能的吧。
他說的這最後一句話﹐仿佛哪就是他一生結束時的一個驚歎號。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顯然,他明白自己的人生,要在離他故鄉十萬八千裏之外的洛杉磯,畫上句點了。
好 幾年以後﹐我有機會看到 “拯救大兵雷恩”。我忽然將這兩個毫不相幹的人聯係在一起﹕大兵雷恩與這個劉老頭,這裏麵有一種我們中國人完全陌生的關於 “拯救”的概念。看起來他們美國人是相當地愚蠢﹕ 在戰場上為了拯救一個普通士兵的生命﹐他們寧願花出比這多出幾十倍的生命代價﹔在醫院裏麵﹐明知無法救活一個癌症晚期的中國老頭子了﹐卻還是楞往他身上白 白地砸下幾十萬美元﹐尤其是這個老頭連半個美國公民都不是。他們圖什麽嘛?
( 後記﹕那次手術以後10 天不到﹐老革命就走了。最後的那幾天﹐他一直在昏迷中度過。走的時候很平靜﹐不知不覺當中﹐就將一生的道路走盡了。 不過他在此之前﹐總算跟牧師說定﹐死後一定要幫他將他的遺體捐獻出去。做醫學研究之用。他是流著淚對牧師說這話的。意思是他欠的債,唯有獻出自己的身體來 還了。如果他的身體能對美國社會做出一點點貢獻的話﹐那麽他在天上﹐也算是可以暝目了。
我們照著他的遺囑去做了。
隻 是遇到了一個小小的﹐然而卻是我們無法跨越過去的法律的障礙。我們到了洛杉磯縣的民政部門﹐要求他們接受大叔的遺體給南加大做癌症研究之用。但令人驚訝的 是﹐這樣的好事﹐竟然被他們給拒絕了。說來可笑﹐拒絕的理由僅僅是由於大叔生前沒有在一份什麽小小的文件上簽名。我們找了主管的部門經理﹐給他看有大叔簽 名的遺囑﹐上麵白紙黑字的寫著 “遺體捐獻”這樣的字眼。但還是不行﹐差一個地方沒簽字就是不行 。我們告訴主管的人﹐這是大叔的最後的一個心願﹐假如他不答應的話﹐可能大叔在天上都會不開心的。 但哪位老兄還是一個勁地說 “SORRY﹐I CAN’T HELP”。 最後我們隻好問他﹕那你們準備將他的遺體怎麽辦呢﹖那位老兄說﹕沒辦法﹐政府會先將遺體冷凍一段時間﹐看看有沒有什麽家屬來認領﹐如果沒有的話﹐一年以後 就要火化了﹐如果兩年以內再沒有親屬認領的話﹐那州政府隻好將其當作無主屍體來處理了。我問﹐這是什麽意思﹖那位先生說﹐意思是﹐那政府就會找一個公共的 墓地將那骨灰給埋葬了。
我想想有時感到挺難過的﹐想到劉叔此刻正孤獨地躺在一個什麽黑暗的地方﹐遺願竟然沒有實現。而且﹐還要等幾年 以後才能下葬。 而他的兒子﹐還有他在國內地那些親屬們﹐則永遠都不會知道他在那裏﹐也永遠不會知道大叔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了。他想給美國留下一些貢獻﹐結果呢﹖還是沒有如 願阿﹗唯一的安慰是;他在最後接受了上帝,而上帝也接納了他。)